姚副部长那张黑黝黝常显得疲劳的脸上，此刻汗水油光光的。他两只眼睛像要冒火。一见希伯来了，他又着急又生气，想：让你赶快撤退，你怎么不撤退呢？他一反常态，粗暴而生气地挥着手：“你怎么来了？快走！”
希伯先是一怔，像受了侮辱似的满面通红。姚副部长的态度使他吃惊。但立刻他也一反常态，暴躁地说：“不！”他想找个地方拾支步枪立刻参战，子弹“嗖嗖”从他头上飞过，他匍匐在地。
姚副部长气急了，高声做着手势，大声怒吼：“我命令你！撤！快走！”他用手指着戴眼镜的方参谋，将一腔怒火全发泄在方参谋身上：“你怎么工作的？带他过蒙河！快！一切要你负责！”他把“要你负责”四个字嚷得炸耳。
姚副部长此刻异常威严。说完，他回身向敌人射击起来。希伯愣了！方参谋意识到自己的责任，拽住希伯：“希伯同志，快走吧！这是命令！”
希伯下意识地看看自己身上的八路军军衣和手里的枪，“唉”地一握拳，气恼地一顿脚，怏怏地转身往蒙河方向走了。方参谋扶着他。但他生气地甩手不要方参谋扶。他的脸上布满气恼，从来也没见他有过这副模样。
远远可以看到，日寇正炮击蒙河。炮弹炸得波光粼粼的河面高高竖起水柱，翻起层层洁白的水花，又在两岸浅滩上散开。渡河群众有的给炮弹击倒在水里了。东边的太阳跳跃着升起来了。太阳的红光渐渐变淡，泛出金色，斜照在蒙河上，蒙河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希伯同方参谋走着，听着震耳的枪炮声，回头一看，只见五道沟上炮火弥漫。希伯心急如焚，他十分担心姚副部长和崔雄他们的安全。他与方参谋持枪同行。山路曲折，他怏怏地一步一回首。敌人炮击猛烈，常有炮弹将附近山上的树木、岩石打得飞迸碎裂。方参谋带着希伯绕着道走。
方参谋劝慰地说：“您生这么大的气？您如果是姚副部长，也会这样的！不是吗？”
希伯浑身发热，心里像有一盆火在燃烧，淌着汗，愤激地扬起脸，右手举起那支手枪，固执地说：“因为我是外国人吗？因为我是一个客人吗？我不是随随便便穿上八路军的军衣的！我是一个德国共产党员！假如我不能和你们同生共死反法西斯，我算什么共产党人？！……”他似乎想说许多话，但说到这里，过于激动，说不下去了。只是大声喘着气，拭着脸上的汗。
一发炮弹，尖厉地飞啸过来落地爆炸了，又一发炮弹飞啸过来爆炸了。敌人发的是排炮，炮弹正在顺次发射过来落地爆炸。一发炮弹将山上的峥嵘怪石炸碎炸裂，有一块碌碡大的巨石，从山上滚动着在朝希伯冲砸下来。方参谋见形势危险，一反他平时不急不慌的常态，似平静的水突然掀起波澜，对希伯高叫一声：“躲开！”他怕大石伤着希伯，没来得及将希伯推倒在一边，自己就迎着飞滚冲来的巨石冲到希伯前面护住了希伯。飞滚下来的巨石滚砸到方参谋身上，受到阻挡斜冲到一边去了……
希伯刚明白是怎么回事，危险已经过去。他满身尘土，鼻子里呛着硝烟味，发现方参谋伏在地上，身上溅落了许多尘土碎石，背上渗出大块殷红的血迹来。
啊！这个总是先想着别人后想着自己的年轻人哪！
希伯心里一沉，惊叫：“方！”
他插好枪匍匐着，紧抱着方参谋，满脸痛苦，心里像有刀剜，用自己的脸紧贴着方参谋的脸，亲了又亲，不断嗫嚅地叫着：“方！方！……好兄弟！……”
方参谋的眼镜不知震甩到哪里去了！他嘴角流出血来，微微呻吟，但关切而平静地说：“希伯……同志！快……撤吧！”他用两只近视的眼睛凝视着希伯，深情地将流血的左手攥到希伯的右手上，似安慰又似告别，缓缓拍了两拍，拍得那么亲密，却又那么无力。
希伯高叫：“方！方！……”但方参谋皱了一皱眉，无力地默默闭上了眼睛，死在希伯怀中。
悲痛切割着希伯的心。希伯的泪水扑簌簌像一串水珠流下来了。他继续用自己的脸紧贴着方参谋的脸，悲呼：“方，我的兄弟！……”像要将方参谋唤醒过来，仿佛世界上的悲痛全都集中在他的声音里。但，完全失望了！希伯嘴干唇裂，掏出那块洁白的手帕，这是小陈还给他的。现在，他将它盖在方参谋的脸上。
过分的悲痛使他的眼底充血，他全身好像燃烧起来了，血液全变成了汽油。没有时间再怀恋，更没有时间再叹息。他站起身来，火爆地，像要打死一个看不见的仇敌似的挥动拳头。他不再向蒙河方向走，他正正军帽，拾起方参谋的枪，心里荡起滚滚波涛，回身向枪炮声激烈的五道沟制高点那儿，飞步跑去。
姚副部长当然没有想到，在这一次的遭遇战中，竟会在大青山五道沟遇到日寇波田旅团长指挥的整整一个混合旅团的兵力的包围袭击。以特务营的一个连，加上蒙山独立大队的一些游击队战士，外带一部分有武器的干校、抗大学员和战工会的同志们来堵击敌人、掩护大批非战斗人员撤退，任务自然非常艰巨。
日上三竿，染成金色的树梢在风中摇晃，秋云在晴朗的天空中变幻，大青山五道沟上炮火弥漫。日寇步兵在冲锋，炮兵仍在轰击，脸色苍白泛青的波田旅团长正在远处一块高地上用望远镜张望。一个矮小的脸上有道褐色伤疤的参谋人员上来报告：“江家坪被八路军猛烈袭击，来电求救！”
仪表整洁、装得温文尔雅的波田仍用望远镜望，先是沉默不语，一会儿，苍白泛青的脸上刚愎自用地微微露出怀疑的微笑，说：“八路的调虎离山计！不理它！再冲！……”
日寇的仰攻遭遇到激烈抵抗。波田面上平静心里十分生气。他驱赶着部下猛冲，加强火力，一定要占据五道沟制高点，但阵地前躺满了尸体。波田认为八路军的主力一定是在这儿了，他求功心切，得意地吩咐参谋：“立即报告，八路军主力已与我遭遇，正在包围聚歼中。”
战斗，惨烈地进行，阳光也变得暗淡了，枪炮声震得山间不断发出回响。五道沟上，姚副部长与崔雄连及蒙山独立支队的刘玉海等，加上一些干校、抗大的同志拼死浴血堵击。牺牲的战士和伤员已经不少，居高临下，只见敌人遗尸遍野，但仍在拼命往上猛冲。
姚副部长高喊：“狠狠地打！”
机枪、步枪、手榴弹……密集击向敌人。
崔雄左臂负伤，他撕衣包扎，勇敢剽悍地又用机枪射击起来。
姚副部长满脸尘土，看看山下远处的蒙河，蒙河上仍在断断续续地过人。
敌人排炮还在向蒙河上轰击。姚副部长忽然发现正面的敌人正绕向东面。他指指獾沟子的方向，用手指派“大个儿刘”带着一部分战士：“带两挺机枪去分兵阻击！”又对刘玉海说：“蒙山独立大队也下去，到獾沟子拦击敌人！”他自己又紧张地射击起来。
刘玉海带着蒙山独立大队的战士，“大个儿刘”带着一连的一部分战士，匆匆下山去了。
在这同时，希伯持枪已经气喘吁吁地快步来到獾沟子了。
树枝常常挂住了他的衣服，岩石常常在他脚下打滑。他一路收集枪支弹药：手里有方参谋的手枪，腰里仍插着自己的那支手枪；背一支步枪，腰里别着一个手榴弹，肩上缠着一串子弹带，都是从一个炮弹坑边死了的村干部身上得来的。
本来还比较平静的獾沟子，正受到一阵日军六〇炮与掷弹筒的轰击。一刹那，獾沟子上浓烟滚滚，铁石横飞，树木摧折。希伯本来打算绕到五道沟上去的，五道沟上硝烟迷漫枪炮声激烈。但，在獾沟子，希伯发现日本兵渗透到这儿来了。看样子是来包抄五道沟的后路，并想去追抄渡蒙河北撤的非战斗人员。希伯的眉间堆起了乌云，似有闪电在那中间跳动。他立刻改变了主意，在岩石和粗树后伏下了身子，居高临下利用了地形。看到穿黄军衣的日本兵出现了，他仇恨地开始射击，一枪一个，一连射倒两个敌人……
特务营一连分兵来的“大个儿刘”等战士和刘玉海的蒙山独立大队一起来到。他们也同日寇接上了火，掩护着五道沟上的战友，也掩护着往蒙河撤退的人群……
枪炮声的回响，飞快地掠过被阳光染成金色的树林和山谷。小陈牵着火红的枣骝马，马上负载着希伯的物件与山果儿向蒙河方向走。她的责任是护理希伯，没有尽到责任，她心中打着疙瘩，不断回首张望，眉眼间愁云密布。
一发呼啸着的炮弹打过来，“轰”的一炸，枣骝马用后腿直立起来，喷着响鼻振鬃嘶鸣，被弹片炸得鲜血迸流，山果儿也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小陈军帽飞了，露出一头美丽柔软的短发。她满身尘土，看着血肉淋漓的死马，惊叫：“山果儿！”
山果儿满脸尘土从死马旁的一个旧炮弹坑旁爬起来了。
小陈上去，一把抱住山果儿，激动地说：“山果儿，你活着？我还以为……”
她正在想：怎么办呀？怎么办？……忽见一伙老百姓呼呼啦啦过来往蒙河方向撤，还抬着伤员。山果儿一眼看到朱仁亭也在里边，高兴地大叫：“朱大爷！”
朱仁亭惊喜交集，跑过来，说：“山果儿！啊，小陈！你们在这儿啊！”
小陈忽然有主意了，攥着山果儿的手交到朱仁亭手里，说：“村长，交给您了！快带他走吧！”
朱仁亭眼光灼灼，喉结颤动，问：“你干什么？”
小陈二话不说，回身去死马背上拿下了药包挎在肩上，拔枪转身向刚才同希伯分手的方向大步飞跑而去。
朱仁亭“唉”了一声，高叫：“小陈！”
山果儿也高叫：“小陈大姐！”
但是，小陈没有回头。
小陈飞跑着，在一片被炮弹炸得凌乱不堪的矮树林里，见到一个被炮弹打死的民兵，腰里有两颗木柄手榴弹。她拔了下来，掖在腰里，飞步继续追赶希伯。但，这时，她发现獾沟子方向枪炮声紧张，心想，也许是五道沟上的人往獾沟子这边撤了吧？她心里焦急，一闪身，燕子钻天似的快步向枪炮声激烈的獾沟子上跑去。
【第二十八章】谁在唱《亚拉玛之歌》？
蓝湛湛的天空，布满了白莲般的云朵，是一个晴朗的日子。
布满黑色岩石险要的獾沟子山上，姚副部长率崔雄连剩下的战士和其他剩余的同志，从五道沟撤到这里，会同已先一步来到的特务连战士及刘玉海的蒙山独立大队，在用机枪、步枪、手榴弹凭险抗击日寇。子弹雨点似的飞射。地形很好，他们利用地形地物，在正面和左翼阻止日军前进。
右面，有少数敌人渗透到这儿来了。希伯独自在那里作战，他愤怒地用树木和卧牛石作屏障，用步枪射击敌人，打死一个，又打死一个……又在奋力扔手榴弹。刘玉海率领着部下来到附近阻击敌人了。他一眼瞥见希伯，“哎”了一声，身背大刀片，手执步枪，匍匐着身子到了希伯身边，说：“老希，你快走！”
希伯固执地摇头，理也不理睬，仍在开枪。
刘玉海着急地又劝：“走吧，老希！”
希伯烦恼得想撕开胸膛，用一种奇怪的眼色看看刘玉海。眼色似责备，又似拒绝，仿佛是说：为什么叫我走呢？怎么这样说呢？难道我不该在这儿拿枪打鬼子吗？……
刘玉海说不下去了，在希伯身旁继续射击日寇。他看看希伯，只见穿着八路军军装的希伯，正站起来冲到东边，藏在东边一棵大树后射击。金色的太阳照耀着他的全身，他显得异常雄壮、坚定。军帽上的红五星亮闪闪好似火苗，他那严肃而刚毅的面容，高大的鼻梁两边的一双蓝眼睛，配着高大健壮的身体，像一尊英雄的铜像，矗立在那里。他瞄准着冲上来的日寇，又“砰”“砰”打倒了一个……刘玉海心里夸道：“老希啊！你真是好样儿的！……”
小陈挎着药包，从山间乱石树丛中奔跑着来找希伯。跑着，跑着，终于跑到獾沟子山上来了。
她听着枪声，寻找希伯。她冲到獾沟子山上，向枪声密集处跑着找着，她突然看见了刘玉海。刘玉海边射击边对她挥手，高叫：“快走！”
小陈倔强地自言自语：“我哪里也不去！”
忽然，她看见希伯了！
希伯正在一棵大树后向敌人射击。金色的阳光照在希伯身上，小陈喜出望外地跑上前去，在枪林弹雨中跑近希伯身边，高叫：“希伯同志！……”她像久别见到亲人似的狂欢、激动，欣慰地说：“我找到您了！……”她的眼泪顿时涌满了眼眶，但却因为找到了希伯又欣慰地笑着。
希伯回头，见小陈眼含热泪，挎着药包带着武器来到自己身边，他忍不住也感动了，说：“啊！小陈，我的女儿！……”
他安慰着用手拍拍匍匐来到身边的小陈，但用手指指前边正在开枪的敌人，又射击起来。
小陈突然发现希伯右手上全是鲜血，“啊”了一声，掏出纱布要给希伯包扎。希伯摇摇头，向小陈笑笑，拒绝了。两个敌人忽然逼近，一个敌人不怕死地窜到前面来，小陈也拿起枪在希伯身边射击起来，“砰”的一枪，打死了这个胆敢冲到最前面的日本兵。
射击继续着，不多一会，希伯的枪弹用完了。他放下自己的枪，一把夺过小陈的枪，左手指指刘玉海他们对小陈说：“快！子弹！……”
小陈明白了，希伯要她去取子弹。
她勇敢地在飞蝗般的弹雨中向刘玉海他们射击的地方飞跑过去。子弹在她头上呼啸，打得树枝折断、岩石溅着碎片，她刚喘着气跑到刘玉海身边，回身看看希伯射击的地方，只见希伯“啊”了一声，忽然手抚股部蹲了下去。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