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三卷:外国八路 流萤传奇-外国八路(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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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陈知道希伯中弹负伤了,心里火烧火燎,睁大了两只眼睛,忍不住喊了一声:“希伯同志!”她狠狠一咬嘴唇,咬出血来。

    出乎意外,身材魁梧的希伯,又顽强地站起来开火了。

    在这同时,一小伙日本兵已冲到距离希伯二十米的地方。小陈心里火辣辣地疼,狠狠一咬牙:“快救希伯同志!”她怕希伯受重伤会被敌人杀害,愤然拔出了腰里的手榴弹,拉紧了弦,不顾一切地咬牙冲上前去。

    刘玉海也看到这一切了。他瞪着两只黑虎虎的大眼,钢针似的黑髭怒张,拔出大刀片,痛心地对着部下用炸耳朵的嗓门高喊:“冲上去!杀啊!”

    抗日的战士拼命肉搏了!手榴弹爆炸了,大刀片银光闪闪,手枪、刺刀都在发挥血战的威力。

    希伯胸前又中了一枪,渗出血来,他又蹲下身去。

    敌人退走,隐进树丛里去了。

    小陈、刘玉海、“大个儿刘”和另一个战士冒险上去抢救希伯,将希伯抬到一个土坡下边,让他靠坐在土坡下的干草上。

    这时,土坡上边的岩石间,战斗仍在激烈进行。姚副部长和崔雄等,在土坡上面和左翼正浴血堵击。他们从制高点上撤下来后,还不知道希伯的情况。

    敌人进攻猛烈,他们一次又一次打退敌人,非常艰苦。

    山坡下边,希伯衰弱地靠着土坡躺坐在那儿,他手里仍紧紧攥着一个手榴弹。周围的一切——小陈、刘玉海等的脸和景物好像都在旋转。

    小陈焦急地在叫他:“希伯同志!希伯同志!……”

    她含着眼泪,但是希伯好像听不见。他两眼望着蓝天,天是这样晴朗,他似听到出神入化的钢琴声。他和秋迪过去不止一次听过这样美妙的钢琴声……悠扬的钢琴声压低了枪炮声……是谁呢?啊!是谁在唱着《亚拉玛之歌》呢?歌声好像来自虚无缥缈的天上。这是当年国际纵队的战士们在西班牙唱过的一支歌呀!这是一支纪念英雄的歌!那时候,国际纵队里有德国人、法国人、美国人、南斯拉夫人、捷克人……人们用十种不同的语言,合唱过这支歌:

    西班牙有个山谷叫亚拉玛,

    人民都在怀念着它;

    多少个同志倒在山下,

    亚拉玛开遍了鲜花。

    国际纵队驻在亚拉玛,

    为了保卫自由的西班牙;

    他们宣誓要死守山下,

    亚拉玛开遍了鲜花!

    ……

    啊,歌声袅袅!希伯眼前,似乎出现了浩瀚的大海,奔腾的江河,高山瀑布,明净的清泉,回声的山谷,鲜艳开放的春花……

    希伯那塑像一样的脸上,眼光明澈。希伯的那顶军帽上,红五角星的红光耀眼。听着幻觉中的歌声,希伯舔着干裂的嘴唇想:虽然我热爱生活,但是我信仰真理,忠于理想,需要的时候,我愿意献出生命……

    希伯定一定神,从幻觉中又醒过来了。见日军又从另一侧朝土坡冲过来了。

    刘玉海、小陈、“大个儿刘”等正在射击。

    一个用机枪射击的战士牺牲在机枪旁了。

    希伯舔了舔嘴唇,喘息着,想挣扎着起来,想顽强地扑上前去,想抓住机枪再射击起来。但是,他不能。他觉得伤口流着血,血似乎流尽了;力气,也用尽了……

    敌人又被打退了!但一发炮弹在希伯身边爆炸……

    崔雄率领一些战士从土坡上冲下来支援。他扑到倒在地上的希伯身边,一把攥住希伯的手。希伯衰弱地看了他一眼,亲切地用自己的手紧握崔雄的手。也许,他遗憾地想到他们还不曾有机会心对心地谈过。可是,他对他又多么了解!……

    但,手突然松开,希伯闭上了蓝色的眼睛。

    小陈扑来,嘴唇无声地颤动着,悲怆地掩面哭泣起来。

    崔雄看到希伯身上五处伤口里渗出的大片鲜血。他双臂抱起已经牺牲了的希伯,热泪奔流。

    天,起风了!枯枝在大风中沙沙作响,如泣如诉。

    天空,像涂满了鲜血一样红。

    【尾声:晶亮晶亮的星星】

    当西方残阳如血时,淡淡的暮霭已在山林间飘游。

    骄横跋扈外表文静的波田旅团长,苍白泛青的脸色显得阴沉。他发现遭遇的并不是八路军主力。而且,就是这么一支为数不多的八路军,却有极强的战斗力,打得十分勇敢顽强。山形地势的险恶,造成了包围势态上的极大困难。兵力分散,难以合围;时间拖延,丧失战机。波田发现八路军大部非战斗人员已经撤往蒙河以北了。从清晨到现在的战斗,波田旅团的精锐损失惨重。那个脸上有伤疤的参谋人员又来报告:“江家坪的电讯联络中断!……”波田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明白:八路军的主力是在攻打江家坪,不是在这里。怎么办呢?他对着参谋一挥手:“立即报告:天色渐晚,八路已被击溃,我们马上增援江家坪!”

    当他下令撤退马上去增援江家坪时,獾沟子上已经没有枪声了。原来在那儿坚持抵抗的八路军,估计是转移了……

    天,起了北风,山林发出可怕的怪叫。风扑天揭地刮着,尘土败叶漫天飞扬。

    波田骑上了他的白色战马,拔出军刀,为了发泄心中的恼恨,“哗”地砍断了身边一棵小树。他拨转马头,见日落天暮,乱鸦绕树,不由得叹了一口长气,心里交杂着苦闷与懊丧。他心里有数:增援江家坪已经迟了!他难以预料,这次回去,总司令官会怎么说?

    傍晚时分,风突如其来猛烈咆哮,像要翻倒树木吹倒群山似的。松涛阵阵,山林深处,东蒙山大沟一个小山庄里,树下有八路军的警卫哨兵布岗。

    一间破旧的草屋里,用旧门板搭成的桌上点着一盏旧的小铁灯,放着那只“嘀嗒”作响的双铃马蹄表和一些文件书籍。桌旁,在架着蒲团的青石块上坐着在看军用地图沉思的罗政委。他专心看着地图,身边,是几个参谋和报务员正进出忙碌着。小铁灯昏黄摇曳的灯光,照亮了罗政委黑边深度近视眼镜的镜片,也照亮了罗政委广阔的前额。

    罗政委心事重重,紧紧抿着厚嘴唇,但是总保持着他那沉着镇静运筹帷幄的风度。他很疲倦,这一向睡眠很少,唇上和下巴上的胡髭,也显得更黑更浓了。天气寒冷,屋里没有生火,他有时搓手,有时抽烟,展开心灵的翅膀,期待着江家坪的歼敌捷报和大青山五道沟战况的消息。

    松涛的哗哗声,给人肃穆、悲壮的感觉。

    忽然,有急骤的马蹄声敲击着地面,像暴雨清脆打在玻璃上。接着,一个粗壮结实的骑兵通讯员来到屋前翻身下马,大步冲到罗政委的屋门口,兴奋热烈地叫了声:“报告!”

    罗政委镇静地抬起了头,参谋人员和报务员也张开了耳朵,他们有一种预感:来的准是好消息!

    通讯员进屋敬礼报告:“江家坪的敌人全部被歼!日寇波田旅团撤离大青山回救江家坪,但已经晚了!”

    罗政委点头思索着问:“大青山突围的人怎么样了?”

    通讯员报告:“大部分都安全过了蒙河,收容队正在蒙河北岸,照顾掉队的同志!”

    罗政委关切地又问:“有人见到希伯同志吗?姚副部长、崔连长他们呢?”

    粗壮结实的骑兵通讯员,用手拭去额上的汗珠,摇头说:“都还没有消息!”

    正在这时,响起一阵唰唰的声音。那个瘦高个儿的作战参谋,旋风似的进来报告,脸上兴奋而紧张,大声嚷着:“姚副部长和崔雄连突围回来了!”

    镇静的罗政委也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了,他松开手上的那张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豁然起立,大步迈出草屋。草屋里的参谋人员和报务员也跟着向草屋外走去。

    已经夜色苍茫。大树下,呼啸的风声和松涛声中,罗政委只见姚副部长、崔雄、刘玉海、卫生员小陈、“大个儿刘”及其他六个战士,满身尘土,多数负了伤,带着武器,有的一人竟背着三支步枪,有的互相搀扶着,但却肃然整队立正站在那里。

    罗政委一出现,崔雄喊了一声:“立正!”转身向罗政委敬礼,报告:“首长!特务营一连、蒙山独立大队,完成掩护任务,从大青山突围归来,向您报告!”

    罗政委不能不心潮奔腾了。他肃然举手还礼,默默从上到下,一个一个,感情深厚地看着这些可爱、可敬的英雄儿女。

    罗政委突然急急走向队列,伸出右手,从姚副部长起,一个一个紧紧握手。他握手时,似乎要通过自己的手把滚烫的感情和心意输送给大家。然后,十分亲切地说:“同志们,辛苦了!……”看那样子,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话来表达他的感情了。

    也不知为什么,在战场上一个个杀敌像猛虎似的战士们,此时此地,听到这句温暖的话,竟都热泪盈眶了!

    罗政委心情很不平静,环顾四周,十分关心地把头脑里久久萦绕的那个问题提出来了:“希伯同志怎么了?”

    姚副部长看了一眼卫生员小陈,说:“小陈!……”

    小陈眼里溢出了泪水,上前一步,敬了军礼,向罗政委递上了希伯的那支金笔和那把手枪。

    罗政委一切都明白了,默默地接过了希伯的遗物。

    这一夜,天上有灿烂的星星在闪光,外边山野间的大风吹天扫地,枯瘦的白杨抖动着,发出一阵阵尖厉的呻吟。是封冻的气候。在罗政委那间破旧的草屋里,深夜还亮着灯光。希伯的那支手枪放在桌上,那支金笔在罗政委的手中。桌上的双铃马蹄表安静地“嘀嗒嘀嗒”在走,长短针指着夜十二点。漫长的冬夜啊!

    罗政委坐在用旧门板搭成的“桌”旁,小铁油灯闪烁着昏黄的光辉。天冷,他披着一件灰布面已经褪了色的双排扣老羊皮大衣,两只臂肘支撑在桌上,右手托着广阔的前额,看着左手中的那支希伯的金笔,沉思着,慢慢脱下头上的棉军帽放在桌上,他陷入了回忆,耳边似乎又听到了希伯那“托托、托托托”的打字声,又好像看见身材魁梧,有着褐色卷发、蓝眼珠的希伯穿了八路军军装佩着手枪,神态严肃,站在那里,带着思考的眼神,仿佛要上疆场……

    罗政委又似乎看见自己勒马在一棵参天大树下,默默地望着二梯队和希伯远去。穿着八路军军装的希伯佩着手枪,像个战士在队伍中步行,然后回转头来,笑笑招招手。他军帽上的红五星,闪闪发光……

    他去了,永远离开了!

    他是一位有文化素养、有智慧的、善于思索问题的作家和记者,是一位带点严肃但又十分热情、幽默的外国战友!他有时耿直、固执,甚至有时有火一样的脾气,但这是一种坚韧不拔精神的体现!他不怕吃苦,不怕危险,富于正义感,是一位对革命事业和新闻工作充满着献身精神的国际主义战士呀!罗政委突然觉得,他常听到战士和老百姓在唱的那支沂蒙民歌《青山咏》里所歌颂的青山,简直就是希伯的化身。歌词响在他的耳边:“巍巍青山高又长,顶天立地走四方,风雨雷电撼不动,要在人间树榜样……”

    他悼念地叹了一口气,命令身边的报务员说:“发报给延安,向党中央报告!……”

    他披着大衣,站起身来,踱着步,一字一句地经过考虑,口述着电文稿:

    知名作家兼美国太平洋学会记者、德共党员希伯同志,将中国人民的正义斗争事业看作是他自己的事业,冲破艰险来到山东敌后,支持我们的抗日战争,极大地鼓舞了我们的斗志。他意志坚强,不知疲倦地工作,将任务看得重于生命,不但用笔战斗,而且在目睹敌人残酷暴行后,毅然穿上八路军军装,拿枪参加了反“扫荡”,不幸于十一月三十日在沂蒙山区大青山战斗中为抗击日寇血染沂蒙……

    罗政委点火抽烟,继续斟酌着口授电文稿:

    他是一位伟大的无产阶级新闻战士,更是一位伟大的从事于世界革命的共产主义战士,从他身上体现了各国革命人民之间的崇高友谊。他这种用武装来反侵略以致献身于国际主义的精神将与巍巍青山同垂不朽!对于他的献身,我们无限悲恸。在此次五万余敌人大“扫荡”中,由于我们正确执行了中央与毛主席的军事思想,军民一致,团结一心,使敌人损失惨重,我们沂蒙山抗日根据地屹立不动,我们的主力依然是坚持山东抗战的堡垒……

    “嗒嗒……”的发报声,在风声与树木摇撼声中,回音无穷。

    罗政委口授完电文稿,走到门边,吸着烟,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山上哗哗的松涛声。他想起许许多多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已经牺牲了的同志……心头充塞悼念之情。他长久长久地凝望着那散布在青山上空黑黝黝夜色中的星星。星星真多呀!数也数不清。他的心海里浪涛澎湃。

    晶亮晶亮的星星,不是太阳,也不是月亮,没有那样显赫。其实,他们中有些星星,真正的体积可能比太阳还大;有些星星在远空中,本身也许就是光源,四射的光芒大大胜过月亮。灿灿的群星哟,以普通战士的姿态出现,每一颗在黑暗中,都发射出各自晶亮的光华,组成了宇宙间不朽的星空与银河。正是这些在黑暗中发光的星星,使人们在茫茫的长夜中,能看到光明、希望和方向……

    罗政委慢慢地踱步又回到桌前。明天,新的战斗又将继续……

    1979年—1981年6月

    上海—山东临沂

    【后记】

    抗日战争异常艰苦的一九四一年秋冬季节,在山东沂蒙山区,见过德共党员、“太平洋学会”记者汉斯·希伯的人,常亲切地把这位来自欧洲的穿上八路军军装参加反“扫荡”的知名作家兼记者,叫作“外国八路”。

    光阴似水,希伯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三十日战死于沂蒙山区的大青山五道沟下,到今年(一九八一)十一月三十日,瞬忽已经四十周年。四十年来,在郁郁葱葱的大青山下,流传着一些关于希伯的传说。有的说,当清晨太阳升起的时候,曾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外国八路”在山顶上瞭望日出。一会儿,太阳照耀,他的身影就在闪闪金光中消失了……有的说,阴天,山顶云雾缭绕,曾看到希伯骑着枣红马在云雾中奔驰隐没,那袅袅的云雾,就是希伯吸烟时喷出的烟雾……有的说,春天,大青山上开遍了五色缤纷的鲜花,这是因为希伯喜欢鲜花……

    一个外国的共产党人,长眠在沂蒙山区四十年,他的传说流诵一方。应当说:希伯是战胜了死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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