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指导员的话完了。
今夜的会真是个叫人感想万千的会,真是个叫人提高认识的会,真是个叫人欢天喜地的会呀!家钢眼含热泪,无限深情地在心里说:“共产党啊共产党,没有你就没咱今天的解放,你对穷人最亲,穷人对你最爱啊!……”
南飞的大雁,又回来了,在这寂静的春夜,仍旧列队天空。雁群发出喜悦的回到故乡的鸣声。
这天夜里,听到雁声,家钢和魏大爷、田指导员三人紧挨着合睡在一张高粱秆子扎成垫子的床上,合盖一床破棉絮。这是魏大爷家的西屋,东屋住着霜花姐。
屋里没有点灯,春夜静悄悄的,有皓月的光辉透过那低矮的用发了黄的薄纸糊了的木格子窗棂照进屋来。
两个长胡子的,一个年少的,挤着躺在一起,谈呀谈呀。田指导员明天一早要去红云村,魏大爷同他有说不完的话。
激动的往事呀,眼前的土改运动呀,刺激得他们毫无睡意。家钢无意中一伸手。摸到了魏大爷这次从区上带回来的一棵放在床头的手枪。这是一支“左轮”,跟田指导员腰上挂的那支拴着红绸的手枪一个样子。家钢爱抚地举起了“左轮”枪。枪呀,枪!勾起多少回忆呀。在家钢这几年的心灵中,枪,占据了多大的地位呀!
最初,是日本鬼子米田大尉送给阎王院一支“蓝钢毛瑟”,结果,爹被小阎王试枪打死了……流萤寨银沙河边夏夜两声“砰”“砰”的枪响……使家钢对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后,他上了桃花山,与魏大爷同住。家钢见“司令部”里有一支防身的大镜面盒子枪。家钢忍不住说:“魏大爷,枪给我吧,俺要给爹娘报仇!”可是魏大爷摇头说:“咱的枪少,这枪马上还要调走。你又是小孩,怎么能给?”停一停,又说:“家钢,你想,受财主欺压跟财主有深仇大恨的就你一家吗?你再想一想,天下万恶的财主就阎王院一家吗?”家钢想了想,当然摇头说不。魏大爷点头说:“对呀,咱这儿有阎王,那些没解放的地方都有阎王。所以,要报仇,不是报一家之仇。要打倒,也不是只打倒流萤寨的阎王院。咱要把所有的阎王都打倒,要让天下穷人都翻身。”家钢问:“能成?”魏大爷一伸铁锤似的大拳:“当然能成!”他往西北方向指指:“在很远那边,有个地方叫延安,共产党在那里领导着咱打江山呢!……”家钢眨巴着眼,纠着眉头,长时间地体会着这番意味深长的话……
这以后,家钢参加了红石桥战斗,看到武工队缴获了“蓝钢毛瑟”。
直到今天,家钢是多么想要一支枪啊,可是却没有。缴获的“蓝钢毛瑟”,由民兵公用。“泥鳅”能摆弄枪,家钢却不能,怎么能平气呢?
今夜,看到魏大爷因为搞土改新从区上领来的这支枪,家钢呆呆地出了神,这些事都像潮水似的涌上心来。
家钢手里攥着那支“左轮”沉默不语,最后叹口气又把枪塞到床头上了。田指导员目光和善地笑着问:“怎么?想要一支枪,是吗?”
家钢闷不吱声。
魏大爷笑着说:“可不,他是个枪迷。在‘司令部’时摆弄过十响的大镜面匣子枪。后来我们缴到了‘蓝钢毛瑟’,可是他没得到摆弄的机会。这种‘左轮’,还是第一次见。你看多像馋猫见了鱼腥哪。”
田指导员把自己压在枕头下那拴着红绸的“左轮”从皮套里取出递到家钢手里,教他怎么上好一梭子弹,又把枪膛一拨,教家钢怎么一扣就能打出子弹。
家钢玩弄着田指导员的枪,爱不释手。
田指导员说:“你已经是民兵了,将来总是会有枪的。枪,在敌人手里,能用来杀我们;枪,到了咱手里,咱不但能保护自己,还可以用它镇压反革命活动。这你想过没有?将来有了枪,要珍惜它,好好掌握它。”
家钢一字一字听着,想:阎王院有“蓝钢毛瑟”,可以随意打死爹。是共产党领导咱拿起枪来打垮了敌人。现在,流萤寨解放了,我们监视了老阎王,活捉关押了小阎王,马上要土改,怎么能不注意攥紧钢枪镇压敌人呢?……家钢从要用枪镇压敌人上想起了夜晚听到的“对待汉奸、豪绅、恶霸要严”的话,不禁想知道得更具体些,说:“像阎王院的地主,欠的血债这么多,咱到底怎么办?”
魏大爷回答说:“党的政策很明确,对地主阶级中的不同人等应当分别对待。对恶霸地主与非恶霸地主的态度,应当有所区别。对服从政府土改法令愿意交出土地和其他生产资料的地主,应当按照法令宽大处理,分配或留给他们与农民同样的一分土地和其他生产资料,使他们能够依靠自己的劳动维持生活,并在劳动中改造自己。但对于那些反抗或者破坏土改的反动地主、恶霸分子,应当坚决惩办而不能宽容放纵。”
家钢两眼放光,说:“嗬,那老阎王和小阎王呢?”
田指导员带点激动:“有血债的恶霸地主必须受到惩罚。再说,老阎王和小阎王会老实吗?他们就不会垂死挣扎了吗?老阎王表面上老态龙钟,其实心计最多。小阎王是个动刀使枪杀人的坏家伙,更不会认罪服输。土改是一场十分激烈的阶级斗争,必须看到这一点。”
家钢听这么说,觉得头脑里更清楚了,连连点头。
这时,魏春山看着家钢手里摆弄着田指导员的手枪,说:“咱打算到阎王院起枪。阎王院有自卫队,他们的枪不可能一支不藏下。让敌人手里还攥着枪,怎么能放心?再说,咱们的枪也不够使,该叫老阎王把藏的枪缴出来了。”
家钢听了,心里痛快。
田指导员听了,点头:“对,这件事应当办。”说到这里,田指导员对着家钢,问:“家钢,你发现咱流萤寨的工作中有些什么问题没有?”
田指导员这个人,群众观点可强啦,他总是忘不了倾听各种各样的意见。就是小伙子,他也征求意见呢。他发现家钢虽只十六岁,但党的教导,生活的教育,斗争烈火的锻炼,使他在政治上的成熟超过了他的年龄。现在,他想听听家钢的看法。
家钢一骨碌坐起来,心里早有话憋不住了。田指导员一鼓劲儿,家钢决定说了。他把对“泥鳅”的感觉,干干脆脆一五一十都摆了出来。在淡淡的射进屋来的月光下,他那两只明亮的大眼显得更加光芒四射了。
田指导员和魏大爷注意地听着家钢把话说完。田指导员没有立即下评断,但对魏大爷说:“家钢的话可以琢磨琢磨,调查调查。”接着,又说,“搞土改,首先要分清敌我。咱现在有了枪杆子,一定要交到可靠的人手里。”
【第四章】试试锋芒
东方破晓的时刻,桃花山戴上了火红的金冠,五彩缤纷的朝霞照耀着晨空。
远山清晰如画,到处是生气勃勃的景象。阳光洒满了银沙河边的杨柳树林,路旁山坡上一片新绿,在那些石头垒的茅草顶的屋子边上,在那些插花墙的院子周围,迎春花像一颗颗金星开得最早,粉红色的桃花、杏花,白色的梨花、木香也开始含苞了。
鲁家钢伤愈以后,参加了民兵的一些活动,主要还是领导儿童团。在这洒满阳光翻身闹土改的春天里,他浑身是劲。隔夜,他跟霜花姐约定,让霜花姐给儿童团讲讲土改的事儿。一早,他和冬生叫慧子把儿童团员召集到识字班的课堂里,让大家坐下听霜花姐讲话。他和冬生陪霜花姐来到后,霜花姐说:“……我先不讲,你们儿童团员讲,我听你们对土改是怎么认识的,然后我再讲……”
儿童团长慧子带头第一个发言说:“俺家的地是给阎王院霸占去的,这回得土地还家。”
小蛋说:“俺爹说,他一辈子没有地,这回可要有地了!”
小霞说:“俺爹说,要是分了地,咱就好好种,多打粮食支援咱子弟兵打遭殃军。”
樱桃说:“人说分田有一口算一口,俺也是一口,也能分一份地。”
说得大家都开心地笑了。
霜花姐等大家谈得有滋味了,就给儿童团讲了党中央关于土改指示的大意,又给大家讲了土改的意义,让大家懂得:土改是要分地,但它的意义并不就是分一点田地。封建的土地制度太不合理太残忍了,种地的人得不到粮食,不种地的人坐享其成,土改对于农民和他们的子子孙孙,是一个翻天覆地的巨变。几千年来骑着农民脖子的地主老财要打倒,土地要归还给农民,农民要当家做主,将来消灭了反动派,共产党还要领导大家建设美好的社会主义社会……
儿童团员聚精会神听了霜花姐的讲话,都觉得懂得多了一些,胸间像点燃了熊熊烈火,热血都沸腾了。
霜花姐去农会有事。她走后,有些儿童团员去站岗放哨,家钢和冬生两人带了没任务的十几个儿童团员,包括慧子、山霞、杏妮、樱桃……让他们去西边山坡下操练。
春天的清风吹来,凉爽舒适。一只花蝴蝶飞来,好像逗引人去追她。路边的马兰花开了,小蜜蜂嗡嗡地围着花转。两只猪娃,在追一只母猪,叫得怪腔怪调让人听了想笑。有只大黑公鸡,冠红得像胭脂,在砦墙上昂头“喔喔”地啼了又啼……流萤寨解放闹土改了,不但人高兴,似乎连蝴蝶、蜜蜂、猪娃、公鸡也恣得不行。
冬生有点泄气地说:“家钢,咱这样的民兵太窝囊废了。志忠大叔让咱管儿童团,实际还不是嫌咱年岁小,把咱也当儿童团看。你瞧,黑胖、虎娃今天就没来,他们在家里推磨干活,是有事,可也是觉得做了民兵却来当娃娃头没意思呀!”
家钢心里也有点不是味儿,但因为自己向魏大爷谈了心里话,魏大爷叮嘱过:“什么工作都得要人做,儿童团的工作也很重要。现在交给你们,你们能干出成绩,就证明你们有觉悟、有能力。要是不好好干,不肯干,或是干不好,那就别怪人家看不起你们。”所以,家钢这时说:“冬生,别泄气。交给咱领导,咱就努力领导好,让志忠大叔将来改变他的态度。”
冬生点点头,跟家钢带着大家劲头嗷嗷地绕过石板大街抄小径走。走到通往农会附近的一片树林子跟前,忽然听到慧子嚷起来:“看哪,白疯子在晒太阳。”
果然,家钢看到白杨树下坐着个披棉衣的人在晒太阳。他正躲躲闪闪回身站起来要走。家钢仔细一看。嗬,此人高高的个儿,头发蓬松,左脸上有块疤,长一对老鼠般的鬼鬼祟祟的眼睛。鼠眼滴溜溜一转,脸上有一种怔怔的、愣愣的表情。这陌生人是谁呀?家钢还不认识……儿童团员纷纷嚷起来了:“白疯子!”“白疯子!”……
冬生慢腾腾地在家钢耳边说:“‘小辣椒’的弟弟,少心眼儿,是疯子,有疯病!”
家钢轻声说:“怎么以前俺没见过?”
冬生说:“这疯子去年秋天才来,说是来养病的。”
“早先是干什么的?”家钢问。
“听说在东安镇做小买卖,后来有了疯病,来这儿投奔他姐姐‘小辣椒’。”
说到这儿,只见白疯子把头一缩,翻了个筋斗,跳跳蹦蹦地跑了。山霞、杏妮一伙“哄”的一声笑起来,疯子出洋相,哪能不逗人笑。
家钢不由也笑了。笑完,他觉得这个疯子有点奇怪……但他还顾不得多想,只见放游动哨的小球和小蛋迎面跑来了。
小球和小蛋都胖乎乎的长得一团肉。看见家钢雄赳赳带着队伍来了,小球和小蛋提着红缨枪急急过来。剃着光头的小球把手举到耳朵边,双脚立正,“啪”地敬了个不标准的军礼。小蛋戴着他爹的旧毡帽头,也“啪”地学着敬了一个礼。在他耳后,一只芦花大公鸡昂首阔步,趾高气扬地匆匆在后边跟来了。
原来,这只色彩美丽的芦花大公鸡,是小蛋的宝贝疙瘩。平时,小蛋就把它当只狗似的,常常抱在怀里,没事就“咯咯”呼唤着大公鸡跟着跑。鸡被宠得不但不怕人,还敢啄人,跟狗斗。小蛋到哪儿,它也跟到哪儿。这会儿,小蛋停在那儿,它也就停了步站在那儿,偏着头东张西望,逗得儿童团员哈哈大笑。
冬生看到了,怪芦花大公鸡跟来跟去不像样子,红着脸大声熊小蛋:“儿童团员站岗放哨,带个大公鸡像话吗?以后站岗,可不兴让这大公鸡跟着。要是不听,开除你的儿童团!”小蛋挨了熊,伸舌头做了个鬼脸,不吱声。看到他的鬼脸,儿童团员们又都嘻嘻哈哈笑开了。
家钢皱了皱眉还了个礼,问:“有情况没有?”
小球报告说:“有!”
家钢叫了声:“立定!”儿童团的队伍马上停了下来。家钢叫大家“稍息”,对小球和小蛋大声说:“报告情况!”
原来,小球和小蛋刚才在这放哨时,遇到住在庄西头的寡妇宝钏。
这宝钏,男人姓吴,给阎王院干过催租的,人骂他“二地主”,后来得痨病死了。平素,谁都知道“宝钏嫂”不正派,跟小阎王阎飞虎不干不净的。今天,小球和小蛋放游动哨,见宝钏同进财叔在那儿指手画脚地讲些什么。留两撇八字胡的进财叔正牵着一条大黄犍往大汪边上去让牛饮水,给寡妇拦住了说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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