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守田才来佃户林了。刚才,唱《佃户林》的歌子时,他唱着唱着,也流了一大堆眼泪。后来,听家钢说了为什么要诉苦的道理,正在琢磨着自己诉些什么,他记得:那年阎王院把他爹找去,要他爹缴什么“自卫捐”,还硬逼着要缴双份。他爹顶撞了几句,就给扣押起来,结果送了三只母鸡一条大鱼才放出来,“自卫捐”照样缴了双份……正这么想,慧子却岔出个斗老阎王的主张来。怪也真怪,老阎王不能斗,慧子却说:“谁家里是肉头户,谁就当恶霸地主。”看来,这就是要我守田挨大家斗呢!……
守田一想,就想到岔道上去了:呵,难怪要动员俺参加哪,原来是把俺擒来,让俺当恶霸地主挨斗哪,想得美!俺才不干呢!……他生着气想,听见小球、小蛋等热烈拥护,连声就叫:“对!”“对!”……他拾起自己的红缨枪,甩着肥大的袖子,突然站起身,一言不发,拔腿就向佃户林外奔去。
家钢本来觉得慧子的提议有点意思。可是后来又一想:谁肯当地主呢?这样也不好……又犹豫了。接着,听到一会儿说是谁胖谁当地主;一会儿又听到说谁家里是肉头户,谁就当地主。他就感到不对了。正要想说几句话阻止,忽然见守田拔腿跑了。他心里有数,是慧子那些话激的,把守田吓跑了。心里生气,谁知这时忽然看见慧子毛毛糙糙大叫一声:“地主跑了,抓老阎王呀!”
原来,他这“地主”“老阎王”指的就是守田。孩子的脾气就是这样。有时候,明知假的,却当真的来耍。被慧子高声一嚷,带头一抓,可不得了啦,“呼啦啦”后边小球、小蛋、杏妮……十几个人一窝蜂都飞也似的跟着追上去了,嘴里也都嘻嘻哈哈高声嚷着:“抓地主呀!抓老阎王呀!”……
家钢、冬生和蓝蓝又气又急,连声叫:“慧子!慧子!”……但已经来不及了,家钢马上飞步像一颗流星哧溜——追上去。冬生、蓝蓝也连忙飞步跟上。
守田本来跑不快,那件肥大的小袄又不帮他忙,老是牵扯着他甩膀子,害得他迈不开步。还没跑出“佃户林”,就给慧子从后面一把逮住了。慧子上去一把扯住守田的衣领,小球、小蛋等也都追赶上来,红缨枪都对着“地主”,那副架势真是如临大敌。守田哪经得起这,觉得受欺侮和委屈了,往地上一躺一滚,“爹呀!妈呀!”咧嘴大哭起来。
家钢和冬生、蓝蓝真没想到儿童团这么难领导,及时追到,见守田在地上打滚,他一把推开慧子,生气地说:“你搞的些啥?”
慧子平时什么话都听家钢的,但在守田的事儿上,老觉得家钢不那么“正确”。守田是个肉头户。那年,慧子死了娘,下葬时,三九寒天,揭不开锅了,爹去向李进财借点钱,可进财一个子也没肯借。这件事,慧子虽小,也还记得,当时,他爹就说:“肉头户没好人!”现在,流萤寨解放了,农会成立了,土改轰轰烈烈搞起来了。像李进财这伙“肉头户”,一会儿说是打定主意要申请加入农会,一会儿有个风吹草动又说不加入了。农会和民兵队里都有人说:“这种人跟咱贫雇农不一样。”在慧子心中,觉得这伙人根本不能让他们参加农会,守田也不能参加儿童团。可是家钢却让守田加入了儿童团,守田参加了,又不正儿八经干,装病在家请都请不来。今天诉苦还把他邀来参加,慧子心里早有气了,这会儿,家钢又推了慧子一把,板着脸说:“你搞的些啥?”推就推了吧,还把守田从地上扶起来,一推一扶,对谁亲对谁远哪?慧子可忍不住了,对着家钢说:“啥?俺是儿童团长!俺有立场!他爹是什么好货?你这么护着他!”说着,叉着腰瞪着家钢,像只翎毛直竖好斗的鹌鹑,要跟家钢决战了!
冬生、蓝蓝和杏妮等都跑上来了。大家围着家钢、慧子和守田,包成了个大圆圈。见慧子这副架势,蓝蓝忍不住了,说:“慧子,你张牙舞爪要干什么?”
冬生也冒火说:“好好一个诉苦会,给你捣鼓成什么样子了?”
慧子心里不服,气得脸上泛红,仍旧叉着腰,看着被家钢扶起低头耷脑仍在擦眼泪的守田,说:“把肉头户拉到这儿童团里来,叫他当地主,也不委屈他。”
守田呜呜哭着,回嘴顶撞:“你爱当你就当!俺不当!”
家钢心里埋怨,说:“慧子,你说你有立场,我问你,守田家是不是地主老财?”
慧子说:“反正是肉头户,差不多。”
家钢问大家:“大家看,该不该让守田参加儿童团?咱大家说说吧。”
这下可热闹了,七嘴八舌,你这样说,他那样讲。
杏妮说:“我看守田怪老实,参加就参加吧。”
小球说:“叫他当地主他都不肯,我看不能叫他参加。”
小蛋说:“咱得听家钢的,家钢说能参加我看没错。”
樱桃说:“俺觉得慧子也怪有道理。”
……
蓝蓝听不下去了,红着脸说:“别胡扯了!守田要是恶霸地主家的羔子,咱搞土改当然不能让他参加儿童团。可人家不是呀!把他当老阎王,这不是胡来吗?”
冬生冷静地说:“咱得团结中农,田指导员不早说过了,要团结中农吗?”
慧子仍不服气,心里想:你家钢、冬生和蓝蓝,不就比我大两岁吗?你们能比我强多少?过两年俺也能做民兵……边想边说:“反正,咱得有立场。守田他爹还没参加农会呢,农会不要他爹,儿童团也不要他儿。”他嘴噘着,能拴一条叫驴。
杏妮拿不定主意了,摇头:“俺弄不明白。这事问问农会吧。”
家钢听到了,解释说:“吸收守田,魏大爷点过头了……”
突然,一个刚劲苍老而和善的嗓门响起了话声:“对!我知道这件事儿,我点过头的……”
大家被这场纠纷吸引得太专心了,都没注意到高大魁梧的农会长魏大爷就在身后站着呢。谁也不知道魏大爷是什么时候来的,但他一定早就来佃户林里了。魏大爷一扬脸上两条铁扫帚似的眉毛,说:“这场争论我全看到了。争论得很有意义啊。”
家钢看到魏大爷来了,像有了救兵,心里兴奋,说实话,别看这伙儿童团,还不好对付。要用嘴讲道理,家钢觉得自己和冬生、蓝蓝的本钱都不够,拿不出一套一套的话来说服慧子他们,魏大爷出现了,当然帮了大忙,他连忙说:“魏大爷,你给大家讲讲吧。”
魏大爷装上一袋烟,招呼大家说:“坐下,坐下,咱坐下谈。”
大家围坐了一圈,魏大爷成了中心,在家钢和慧子中间,守田看见农会长来了,不知为什么,又站在那儿呜呜地擦起眼泪来了,也不坐下。魏大爷却上前亲切地一把将他拽过来,让他也坐在身边,说:“这么大了,十二三岁了吧!还哭鼻子!儿童团不兴哭鼻子。”
一句话,说得有人笑起来,守田也止住了眼泪。
魏大爷吧嗒吧嗒抽着烟,说:“你们唱《佃户林》的时候,我就来啦。我远远听着你们唱,我远远望着一个一个的坟堆,听着听着,我给你们唱得掉眼泪了……”
小蛋天真地问:“魏大爷,你咋知道咱在这开诉苦会?”
魏大爷指指家钢说:“昨晚,家钢告诉我了,我特意来看看的。”
蓝蓝像检讨地说:“唉,咱这会没开好。”
冬生也叹口气:“真气人!咱们没领导好。”
魏大爷却摇摇头,说:“不,会开得很好。”
一双双滴溜溜的小眼睛都望着魏大爷,儿童团员似乎是说:“吵成这样子,还好哪!”
魏大爷很明白大家的意思,喷了一口烟,说:“刚才,我看到发生了一场争论。这争论其实在咱农会里也有过。党教导我们:土改要依靠贫雇农,团结中农,可是农会在吸收中农入会的问题上,讨论时大家意见也有过不一致,这也不奇怪,讨论清楚了,问题也就解决了,思想也就统一了。能解决问题、统一思想,好不好啊?”
大家异口同声,都叫好。
魏大爷点头说:“是啊,所以咱们也要讨论讨论。咱们就从守田他爹来说,守田他爹进财,平日劳动不劳动?”
杏妮急嘴快舌地说:“黑天白日地干,可有劲儿啦。”
魏大爷又问:“老阎王劳动不劳动?小阎王劳动不劳动?”
小球皱着鼻子说:“他们哪用劳动?有人给他干,有人侍候他们。”
魏大爷点头:“对,进财劳动,阎王不劳动,这不相同吧?”
大家都点头,继续听魏大爷讲。
魏大爷突然又问:“守田家出租土地给人种收入租子不?”
小蛋抢先回答:“没有。”
魏大爷又问:“守田家雇不雇长工?”
樱桃等都答:“不雇!”
魏大爷像放连珠炮似的又问:“放不放驴打滚的阎王债?”
小霞说:“没放债的事。”
慧子气鼓鼓地顶了一句:“要借他一个子儿也难,他借给人不放心哪。”
魏大爷说:“咱都知道,像守田他爹进财这样的户,是肉头户,可是他自己劳动,不出租土地,不雇长工,不放债取利,这些都跟地主老财不一样。这样的户,叫中农。中农平时也受恶霸地主欺压。大家说,这样的人是咱的朋友呢?还是咱的敌人?”
看得出儿童团员们都在动脑子,大家同声嚷了起来:“朋友!”“朋友!”“不是敌人!”……
家钢、冬生和蓝蓝觉得魏大爷讲得真好,又实在,又易懂,感到做了民兵,领导儿童团,还真得提高水平学会魏大爷这种本事,看看慧子,只见慧子脸上的表情也变了,刚才是气鼓鼓的,这会儿,和缓下来了,转着两个圆眼珠,好像在琢磨什么似的。家钢又看看守田,守田已经不哭了,虽然低着头,但认真在听着也在想着魏大爷讲的每一句话。
魏大爷对大家的回答感到满意,点头说:“对啊,咱搞土改,就得听共产党的话,坚决联合中农,绝对不许侵犯中农利益……”
小蛋聪明地说:“我懂了,我拥护让守田参加咱儿童团。”
魏大爷赞许地朝他点头,说:“所以,农会是研究过的,中农完全应当让他们参加农会。那么,守田参加儿童团,慧子,你说,行不行?”
农会长魏大爷的话像把锤子,敲打锤炼着大家的心,慧子是个直性子人,也不憋忸,也不支吾,点头说:“俺懂了,行!”
魏大爷夸了一声“好”,又说:“对了,中农是劳动阶层,与贫雇农是一家,拿咱流萤寨来说,中农也有那么一伙人,是让他们对农会干部对贫雇农敌视,对工作对抗,盼着变天,同地主老财挤在一块来反对土改好呢,还是让他们同我们团结在一块,来打倒大家共同的敌人恶霸地主阎金鳌和阎飞虎好呢?”
家钢插嘴说:“当然是同我们团结在一块好,人多力量大嘛。”
大家也都点头说团结在一块好。
魏大爷对着守田说:“守田,最近你家在大吃大喝是不是?我知道,你们常在杀鸡吃,是不是?”
家钢想:是呀,今天上午跟冬生去找守田时正见他在杀一只肥母鸡,自己没注意。魏大爷却连这些事都一清二楚呢。
守田点头,说:“俺爹说:谁知往后怎么样呢?吃了算完。”
魏大爷点头说:“守田啊,你是儿童团了,往后,要多帮助你爹进步。咱农会对中农是按政策办事的,可不要信谣言,大吃大喝杀鸡宰鹅,对生产不利,不该那么干,我也打算找你爹再啦啦。”
守田连连点头。魏大爷的话,句句打到他的心坎上,使他觉得温暖、亲切而又正确。
魏大爷抽上一袋烟又说:“你们转眼都会成人干革命的,干革命可不能把自己人推到敌人那边去,也不能让敌人混到咱中间来。要是分不清,搞颠倒了,就糟了。所以,咱得按共产党的政策办事,这点,打不得折扣,搞土改这最重要。”
家钢头脑里忽然波澜起伏,想起了许多往事,既想起了张孟良大叔化装敌人和在敌人内部发展“内线”的事,也不知为什么又突然想起了“泥鳅”。
只听见魏大爷又说:“咱流萤寨,老阎王和小阎王都逮到了,形势很好,但咱们决不能和平麻痹。咱流萤寨现在有没有敌人要破坏土改?有没有敌人在搞鬼?我可以告诉大家:肯定有!有的事儿还正在查!那怎么办呢?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充分发动群众,把咱们自己人团结起来,用咱们的千军万马来对付敌人。农会、民兵、妇救会、识字班包括儿童团都得出力。现在,掀起诉苦的高潮,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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