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大爷走了,家钢和冬生、蓝蓝继续来主持儿童团的诉苦会。这时,春风在吹拂佃户林里的那些大树。树梢的叶片幽幽地唱着歌,似是在唱悲惨的过去,也似是在唱解放翻身的快乐。偏西的太阳,透过浓密的树林,在地下的嫩草上撒下了斑驳点点的阳光。风吹着,刺槐树和杨树摇晃着,阳光在草上不安地跳动着。远处桃花山上的松林,发出浪涛般的呼啸声,给人一种严肃、悲壮的感觉。
【第六章】处处有血迹
四邻八舍的大公鸡伸长脖子翘着大尾巴“喔喔喔……”打了鸣,黑咕隆咚的天刚透出一点亮光来,魏大爷就起床了。他一边咳嗽,一边用手拍着家钢的肩膀说:“起来吧,起来吧!”
家钢一骨碌掀开破被絮坐起来,问:“魏大爷,有事儿吗?”
魏大爷吸着烟袋说:“今天,农会领导的没收组、保管组和分配组,要把阎王院里里外外的房屋、浮财等全部清点上册,重新贴上农会的封条以备将来分配,贫雇农诉了苦,劲头都足足的,在筹备斗老阎王和小阎王的同时,这些事我们也得干起来。我同你志忠大叔商量过,我们想,你们这几个年岁小的民兵,加上那些儿童团从来没有进过阎王院,应当让你们带着儿童团进去看看查封后的阎王院,你看怎么样?”
家钢激动地说:“好好好,太好啦,我也想看看阎王院呀!佃户诉了苦,能看看阎王院,准能叫大家更仇恨阎王。另外,我在想,上次我提出过:我们几个年岁小的民兵也要参加监视老阎王,我又建议:儿童团也可以参加监视,这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可是志忠大叔看不起咱们这几个年岁小的民兵,更看不起儿童团,没答应。今天要是去阎王院,能把这任务当你跟志忠大叔的面定下来才好呢。”
魏春山点头下床去拿烟抽,说:“暗杀团的事儿,现在一点不能麻痹,你遇事也要多安个心眼。民兵现在任务很重,你们这几个年岁小的民兵是该充分发挥作用。让儿童团多出点力我认为也是好的。这样吧,你快去通知大家,日上三竿时分,你们带儿童团到阎王院,我约好你志忠大叔陪咱看阎王院,咱一起说服你志忠大叔!”
天气晴朗,长尾巴的山雀在阎王院门口那几棵大桧树上“喳喳”叫。坡地里一片嫩绿。东边的太阳升高起来的时分,家钢、冬生、黑胖、虎娃和蓝蓝招呼慧子率领未去放哨站岗的全体儿童团员都到了阎王院前,那些平时“叽叽喳喳”聚到一块就像群小家雀似的孩子们,今天都停止了喧闹,盼着快进阎王院里去瞅瞅。自从流萤寨解放不久,阎王院大门就被贴上了封条,后来由民兵监视,把老阎王和“小辣椒”等迁到后院住着,不管谁都不让随便进。今天,阎王院的大门打开了。农会的没收组、保管组、分配组都进去清点,重新登记查封。儿童团员们谁不想进去瞅瞅呀!这是件不寻常的事儿,大家都盼着农会长魏春山快点出现。
一会儿,魏春山和民兵队长志忠大叔一起从阎王院大门里出来了。
魏春山出来以后,脸上表情很严肃,对着大家说:“今天,大家来看阎王院,阎王院是大地主阎家父子的庄园。旧社会里,地主和农民的生活有天地之别。我们广大贫苦农民饥寒交迫,遇到灾荒更加悲惨,恶霸地主却过着大鱼大肉的享乐生活,阎王院差不多占了咱流萤寨全部的土地,而且周围十几个庄子,多数是他的佃户庄。不是佃户庄的,土地也大半归了阎王院。无地少地的农民,为了活命,只能做阎王院的佃户或做阎王院的长工、短工,地主有权有势,阎家父子可以依仗官势逼租夺地。他们投靠日本鬼子,做汉奸,干国民党,私设牢房,有自卫队,随意关押拷打杀害农民,阎王院收租常要四六分,地主六,农民四,又大斗大秤收租,农民常给阎王院无偿干活,叫‘干拨工’。逢年过节要送礼。阎王院还放印子钱,一月为期借一块还两块……讲这些,是让你们懂得为什么共产党要领导咱闹土改。现在,进阎王院前,咱先到家钢他爹被阎飞虎杀害的地方看一看。来!”
魏大爷带着路,指引大家一起走到当年小阎王当着日寇米田大佐的面试枪打死鲁万兴的那块树行子地里站了一会,谁也没有说话。风轻轻吹着,叶片像在窃窃私语。周围的树都长大了不少,这块流过贫农血的土地现在长满了青草……四周静悄悄,可是家钢却仿佛又听到那个七月飞萤的夏夜在银沙河边响起过的两声“蓝钢毛瑟”的枪响——“砰!”“砰!”……冬生忍不住把手搭上了家钢的肩头。冬生没有说什么,但家钢明白冬生是在安慰他。冬生的眼眶湿润了。
志忠大叔看到家钢那悲痛、仇恨的面容和大家肃静、沉重的表情,说:“走吧。进阎王院去,这会儿流萤寨是咱们的天下了。”
家钢头上仍戴着那顶八路军的灰军帽,拦腰扎着一根旧军用皮带,两只勇敢、倔强的眼睛显得沉痛。他当头走着,来到了阎王院大门前。高台阶亭子式的黑大门楼,有两扇用铁皮包着的大门,门上密密麻麻层层钉着铁钉子。门今天敞开着,原来的封条已经撕碎,门头上,有一块黑石碑刻着“流萤山庄”四个隶书大字,涂镌着松绿。黑石碑下面是一块“积善之家”的金字大匾,过去,阎王院的大门口望上去阴森森的,今天家钢和大家走来一看,只觉得肮肮脏脏似乎散发着毒气。
春燕啾啾地叫着,在门楼上做了窝,在“诗礼传家”的匾上撒了很多粪迹。蜘蛛在“流萤山庄”的大黑石碑上挂下网罗,网上沾着尘土,走到这地方,家钢心头充满了悲伤,更充满了愤怒。他回头看看魏大爷,魏大爷平静又深沉地仰脸在看着大门楼,忽然用手指指“积善之家”的金字大匾对大家说:“将来,斗阎王那天,咱一准要把这块匾给它劈烂烧毁!”
正在这时,从大黑门里,探头探脑溜出来一条大黄狗,张着鲜红的大口,吐着舌头,它就是当年那条动不动就从阎王院里窜出来咬人的恶狗呀。它到处钻狗洞在阎王院里外乱窜乱跑,但是,前不久,有一回,黑胖用一把“抓钩”砸得它身上淌血。又有一回,拾柴火经过这儿的永山大叔,一把棍打在它脑袋上,险险叫畜生一命呜呼。现在,它听到人声,就总是狡猾地远远侧头张望,见是单身一人或是女孩什么的,还敢叫吠几声。见人多,它竟嘴里呜呜地闪身跑了。
家钢跟着农会长魏春山和民兵队长鲁志忠走上了高台阶,他一推门,像个开路先锋似的带着大家闯进了阎王院的大门,走在青石板铺的路上。他胸挺得高高的,头昂得高高的,扬起了脸。在这解放了的流萤寨,宽敞、华丽的阎王院,土改后就都要分配给缺房少屋的贫雇农住了,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当家做主的自豪,家钢阔步向前,用眼睛搜索四周。
过了前院到了第一进院子。这儿民兵有时来游动巡视。今天,民兵正忙着配合没收组、保管组和分配组的贫雇农民搞清点,有嘀嘀嗒嗒的算盘声和嗡嗡的人声传来。原来这一进院内,朝南的一溜高瓦屋和中间那个宽敞的大厅里都有人在清点、登记上册。
家钢朝里一张望,发现“泥鳅”背着枪也在大厅一边站着呢。看样子,他是站岗进去看清点的。大厅里悬着宫灯,竖着“天官赐福”的屏风,陈设着紫檀木大理石家具,挂着字画,摆着古玩。儿童团员们眼花缭乱,樱桃仰脸看那六角彩色宫灯、小蛋瞪眼瞅着一个嫩鸭蛋青色的古大花瓶,杏妮等一伙儿童团员又都挤到一扇一人多高的红木镶边大镜子跟前,想看看自己的模样。每个人都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魏大爷讲给大家听:日本鬼子占着流萤寨时,阎王院在这大厅里摆着鱼翅、燕窝酒席宴请过米田大尉……
黑胖忍不住了,仇恨地放开嗓门说:“马上就枪毙老阎王和小阎王不行吗?”
志忠说:“急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院落特别宽敞,当年阎王院就在此地设下大斗大秤收租,收租时披红挂彩、放鞭炮,像办喜事似的。到处都挤满了人。现在,这院子里迎春花已谢,木香花正盛开,飘扬着浓郁的清香。
魏大爷和志忠大叔不去打搅那些在搞清点、登记的贫雇农,带着大家往两侧厢房里看,见屋门紧锁,都贴着封条,这原来是账房间,屋内摆设依旧,连大秤、大斗都还放着,房檐下、檩子上到处沾满了蛛网,魏大爷忽然将大家带到账房间后面的一个小院子里去了。在那小院子里,有一棵粗大的榆树。魏大爷指着榆树对大家说:“原来这棵榆树在墙外,后来老阎王扩造围墙把它圈了进来。早先,在这棵榆树上,阎王院吊打过贫雇农。虎娃他爷爷因为欠租,在这棵树上被吊打,回去后连伤带气死去了。杏妮她叔因为还不上债,在这棵树上吊打时,脊背上还绑一块石板压着,后来又让官府抓去坐了一年大牢。咱这儿有个乡亲叫石二哥,他死时欠租米三石,二嫂还不出,给绑在这树上,脖子上挂着块木牌,上写:‘赖租三石,夫欠妻还’。二嫂给绑在柳树上一天,腿上还给恶狗咬了一口,回去就带上两个孩子逃离流萤寨讨饭去了,到今天也没音信……”
虎娃望着这棵触目惊心的老榆树,那黄蔫蔫的脸上阴云覆盖。当着儿童团的面,他这民兵不愿显得懦弱,强忍住悲痛。杏妮到底年岁小,眼眶早湿了,家钢心里像刀绞一样难受,看看那些儿童团员们,多数腮上也都挂满了泪水。
家钢眼睛离开那棵老榆树,随着大家来到屋檐下,看到屋檐下尽是些砖雕木刻、描龙画凤的玩意儿,刻的画的都是些吉祥图案,飞禽走兽,奇花异草。家钢记得那一年冬天,爹在阎王院做长工,老阎王特别苛刻,长工夜里也得留下干活,一连几天不让回家。娘不放心,让家钢到阎王院看看爹身体好不好,家钢从阎王院阴森森的大门里悄悄进来找爹时,见到这檐下挂的满是鱼干、香肠一类吃食。肥头大耳的老阎王那时还不吃素,刚吃得一嘴油,嫌房间里炉火太热站到门口吹风剔牙缝。见到了家钢,好一顿熊:“穷羔子,快滚!不准你那臭脚踩脏了我的宝地。”……
家钢跟着魏大爷和志忠大叔迈步穿过一条走廊到了第二进院子,只看到西边一堵白粉墙后,是长工们住的几间低矮潮湿的屋子。他记得爹当年打短工时在那里边住过,不由得快步朝矮屋走去,那时候,阎王院里迎亲送友,泥墙扫屋,上坟祭祖,洗衣推磨,挑水浇花,样样活儿都靠“干拨工”派长工或佃户替他们白干的啊!
这第二进院子里,栽着桃花,桃花已经含苞快开放了。一个砖砌的花坛上种着的牡丹、芍药也发出了新枝嫩叶。
魏大爷、志忠大叔和家钢、冬生、黑胖、虎娃、蓝蓝带着慧子等一群儿童团员走过来了。家钢用手一指,说:“这就是俺爹当年当长工住过的那间屋。”大家没说什么,都凝望着那低矮的小屋出神,今天,儿童团员都知道是来干什么的,谁都显得十分懂事。爱笑的没有笑,爱说话的不说话,爱打闹的也不打闹了。
家钢用手推开破旧了的木板门,“呀”的一声,门开了,一股潮湿的臭味扑鼻而来,里边没有什么摆设,墙上都是脏迹霉点,地上长着死掉了的苔藓,高粱秸的顶篷上挂着黑色的蛛网尘串,小木窗棂上糊的纸已经破烂,那高粱秸绷子的木床上胡乱堆着豆秸,是雇工们用来垫身子的。
志忠大叔说:“你们知道鲁桂林?他是冬生的爷爷,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一年冬天,他赤着脚没穿鞋,老阎王见了,让给他做双鞋穿。当时,鲁桂林还以为是东家好心,谁知事过三年,账房找他算账,一双鞋值一吊二,念你是老长工,只算年加五的利钱……账房算盘嘀嘀嗒嗒一打,鲁桂林就给阎王院白干了两年长工。后来病倒在这间屋里,求老阎王给他支点钱取服药,老阎王答应了,叫他回去等着,实际是骗他回家。他回了家,也没支钱给他,就病死了。”
说到这,冬生早已泪流满面。志忠大叔一脸漆黑的连鬓胡子都像要飞起来。
阎王院是个大四合套小四合的宅院。每个四合院又都有一个大月亮门或一个小的高门楼隔开。每个庭院里都种着各种花草果树。每个庭院里迎面是正房,两侧有的还有东西厢房。
现在,家钢带头走到第三进院子里来了。院子里堆积着假山石,种的花草树木最多,高大的梧桐、银杏伸着粗壮的枝杈,一些珍珠梅、石榴、树上有不少雀子在啾啾蹦跳,朝南的一溜房屋油漆粉刷得最漂亮,如今都贴着封条,望进去,可以看到些檀木和大理石的家具,贴金花床和绫罗绸缎绣花被褥。走到这儿,志忠大叔指着那排朝南的青砖瓦房说:“这是小阎王跟他女人‘吊死鬼’住的。过去,这地方咱谁能挨边?现在,当年的穷庄户人,当年的看山人,当年长工、佃户的儿子女儿在这儿昂首阔步;当年在这里作威作福的阎王父子,一个划地为牢住在后院,一个被关押在民兵队部隔壁。土改的烈火马上就要烧遍流萤寨,扬眉翻身的日子来啦。”说这话时,志忠大叔心情高兴。他一路都没抽烟袋,这时却装上一锅烟,吱呀吱地点火吸了起来。
志忠大叔的话在家钢心里激起了反响。家钢心里有悲伤有仇恨,但更多的是昂扬慷慨的气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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