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忠怒容满面,连鬓胡子漆黑地竖着,对着疯子又一拍桌子:“阎飞虎已经坦白招供了,你是一个假疯子!你别演戏了!快坦白交代!”
大家努力想从白疯子脸上看出些什么来。白疯子傻笑着,笑得又愣又呆,没有吱声。
志忠态度严厉:“你的事儿我们全清楚了,给我老实招供!”
疯子眼睛呆瞪瞪地仍傻笑着,不吱声。
志忠拍桌子:“你不坦白,马上逮捕你!”
民兵山虎拿了手镣脚铐上来站在一边。
疯子还是傻笑,仿佛根本就没听见。
志忠声音尖锐:“别来这一套了!快坦白交代!”
疯子忽然咿咿呀呀唱起柳琴调来了:“梭梭多,米来多……”看来,确实一点心眼儿也没有。
志忠大叔又一拍桌子:“你敢再装疯!”
疯子唱着:“……米米来米来多拉米来……”无动于衷,大家确看不出他有什么假疯的破绽。
志忠鼻尖冒汗了,朝农会长魏春山看看,意思是说:“我看他确是疯子,没审问头了!咋办?”
一直在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白疯子的魏春山,忽然对榆钱和成宝说:“把他送回去吧!”
榆钱拽白疯子:“走!”成宝诧异地问:“不是特意让咱把他带来的吗?”
魏春山说:“用不着试了。你看他疯得这样子,还试什么!”
家钢在一边心里纳闷,猜不透魏大爷的意思,就不吱声,在一边看着。只见长着连鬓胡子的志忠大叔,听魏春山这么一说,敞着怀笑了,说:“哈哈,我早说了嘛,咱不跟他磨了!”他对榆钱和成宝挥挥手:“把他送回去吧!”
成宝、榆钱和山虎又把白疯子朝外拽。
看热闹的人在一边议论。有的说:“早说是真疯。”有的说:“尽给自己过不去,连屎往身上抹也不怕,还能假?”有的说:“早知道是疯子了,要不他能自己跳臭水汪?干部也太多事。”可也有的说:“老阎王的阴谋诡计向来多,干部有警惕,对啊!”也有的说:“这疯子老是东跑西窜的,去红云村、刘家店子也能自己回来,谁知是怎么回事?”
疯子忽然又赖住不走了,要往地上躺,山虎帮着成宝、榆钱把他拽起来。
霜花姐说:“快带他走吧!”
榆钱和成宝吆喝疯子:“走!快走!”山虎推着疯子的背。疯子这时疯劲儿好像平歇一些了,忽然歪歪斜斜地踏着步子乖乖跟榆钱他们走了。
刚走不远,没料到农会长魏春山忽然站在民兵队部门外,大吼一声:“呔,装疯的,回来!”这声音宛如天上打下个响雷来,震得人浑身都一动。大家都不知农会长是什么意思。
正在乖乖跟着民兵走的白疯子,听到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吆喝,忽地停住脚步转回身来,但不过一二秒钟时间,他立即又疯疯癫癫手舞足蹈打着圈子发起邪劲儿来了。榆钱、成宝和山虎马上又上前把他夹住。
农会长魏春山好像试出了什么似的,对山虎、榆钱和成宝挥挥手,意思是叫他们把疯子带走。
霜花姐似乎看出了什么门道,家钢也感到发现了些什么。志忠大叔却瞪着魏春山,好像不明白魏大爷刚才是干什么。只听魏大爷说:“走吧,走吧,咱几个回去谈一谈!”
看热闹的群众都又随着民兵押走的白疯子走了。家钢随着魏大爷、志忠大叔和霜花姐到民兵队部里来。
进了屋,志忠往太师椅上一坐,哈哈笑起来。霜花姐在条长凳子上一坐也哈哈笑起来。家钢往地上一蹲,懂得他们都一样在笑,但各人笑得都不同,也不禁笑起来。
可是志忠却没有这么明白。他自己笑了,又见霜花、魏春山和家钢都在笑,他就奇怪了,问:“你们笑啥?”
魏大爷反问:“你笑啥?”
志忠睁大了眼说:“我笑你们连个疯子也看不透,偏不相信,老是疑神疑鬼,怕疯是假装的。害得我假戏真做,刚才白白审问了一场。其实,昨天他往臭水汪里跳,我就肯定他是真疯,假不了。这会儿,你们也相信了吧?”
他一说,不但霜花姐和魏大爷又笑,家钢也又笑了。志忠大叔恼火地说:“又笑啥呀?”
霜花说:“我们也笑你连个疯子也看不透。”
魏大爷接着说:“明明可能是个假疯子,你偏一口咬定他是真疯子,还说我们疑神疑鬼,这会儿,你该明白了吧?”
志忠惶惑不解。
霜花冲着家钢说:“家钢,你看这疯子是真是假?”
家钢头脑里早琢磨来琢磨去想出蹊跷来了,说:“猛一看像真疯。刚才审问,也看不出真假。最后,细细试试,琢磨琢磨,却又觉得像是装疯。”
志忠拔出烟袋杆点火,问:“怎么呢?”
家钢说:“今天咱带他到民兵队部来,可费大事了。他拼命跑不肯来。可是霜花姐和魏大爷让他走,你看,他走得多顺溜。他这哪有一点疯呢?他好像听得懂咱的话。”
魏春山拿出烟袋杆来,说:“不假,家钢的观察很仔细。”他两道铁扫帚似的眉毛一扬,嘴边两条深刻的纹路一张,笑着又说:“我故意说,用不着试了,是试着麻痹他呀。我又突然一吼:‘呔!装疯的,回来!’是故意试他听不听得懂。他果然忽地停住脚步转回身来,时间虽短,他又掩饰过去了。但我觉得他把我说的话一字一句都听入心啦。他以为我们上当,其实上当的是他!”
志忠不以为然:“你说的这些听了也不能令人心服。疯子嘛就是疯子。一会儿唱一会儿笑的哪有个准儿,我怎么没看出蹊跷来?你说试出他听懂你的话了,我说试出他对我的话是一句也没听明白。”
魏春山从嘴里拔出烟袋,说:“我和霜花向群众征求过不少意见啦。怀疑这疯子的人不少。民兵里山虎他们提供的疑点也不少。咱的怀疑并不主观。”说到这里,魏大爷朝霜花看看,说:“霜花,你怎么尽沉住气呀,你就说说你的意见呢。”
家钢和志忠大叔都奇怪地看着霜花。只见霜花姐沉着地说:“事情是这样的。据了解,昨天早上,‘泥鳅’到寡妇宝钏家去过。刚才,我跟薛大娘到军属王二婶家和翠英嫂家去。我让她们注意老阎王家那个小丫头彩云的动静。小丫头彩云每天要到王二婶家和翠英嫂家前边的清水汪里洗菜洗衣。据他们说,昨天上午,小丫头在汪里洗衣,那宝钏也去汪里洗衣,两个人在一起叽咕了几句才分手。”
魏春山插嘴说:“志忠,你该记得吧?昨天天亮后,阎王院桂花树下,咱们说话时,‘泥鳅’在你背后,你说‘我得把他抓来,当面审问,诈他一诈……’,这话他该听去了吧?”
志忠连鬓胡子似乎更黑更浓了,嘴唇上的胡子楂黑虎虎的,就像把小刷子。起先没吱声,稍停,却顶了一句:“这两天划阶级、定成分,倪二定的是雇农。胡乱怀疑倪二,我看不妥吧?”
魏春山笑笑,说:“这是我掌握的,先这么定着。”
霜花姐对志忠大叔说:“看来,你要试试白疯子是真疯还是假疯,有可能这事就是由‘泥鳅’传给宝钏,又由宝钏传给小丫头,再由小丫头带到阎王院传给老阎王,最后传到白疯子耳朵里的。所以,白疯子早知我们要试验他了。他干脆先逃跑,逃不掉就先来个往屎上乱滚,滚不脱身,就有备无患地接受你的审问。”
家钢给霜花姐一说,马上想起来了,说:“准是这么回事,我们去逮他时,他没命地跑。后来,成宝拉枪栓,他就趴倒了,看来是听到枪栓声吓的。要真是疯子,能这样?”
志忠大叔气恼地唏了一声,说:“玄得很哪!分清敌我这一条我能一点不懂?可是对人不能主观抱成见。有了成见,鸡蛋里边找骨头,捕风捉影,见了云彩就是雨,就难说了。比如倪二,他救过我的命,对解放流萤寨出过力,这一向,他起早睡晚非常卖力,你们不一定了解,我可都看在眼里。你们怀疑他我不能反对,叫我怀疑,我可不能不凭良心。除非你们拿铁证给我看,要不,我怎么能够怀疑自己的穷兄弟,怀疑咱民兵队的民兵呢?这么做不正是敌我不分毫无立场吗?你们说的那些真太玄了!”
看到志忠脸都涨红了,霜花和魏春山觉得谈不下去了。因为“铁证”还确实拿不出来呀!
家钢心里又气又急,想:唉,志忠大叔呀!黑胖唱歌你还不喜欢听!你还说什么“分清敌我这一条我能一点不懂”?我看你就是不懂呀!……可是,到哪里拿“铁证”给你瞧呢?……
【第九章】红·黄·白
天上,有时飞过那么一架、两架、三架美制蒋机。有贼头贼脑浑身发黑的油挑子“黑寡妇”,有飞起来急急匆匆的“野马”,也有嗡呀嗡的“空中堡垒”。看到了敌机,就使人想起了战争。不断有消息传来。说西面和西北面几百里外仗打得很激烈。公路上,日落以后,常有部队和民工队伍出现。战马奔跑着,车轮滚动着,铁流滔滔向前……流萤寨的土改就是在这种浓烈的战争气氛中进行的。人都知道,遭殃军这次重点进攻规模很大。但群众也都坚信:子弟兵正在打运动战,用自卫战争在消灭来犯的敌人。
战争气氛浓烈,流萤寨的民兵仍在轮流集训。家钢、冬生、黑胖、虎娃四个也总算由志忠大叔同意到区里参加了四天集训。县里、区上都来了指示:土改要抓紧进行。要求进一步深入发动群众,让群众起来斗争阎王父子,让贫雇农在土改中多得到一些胜利果实。
要不是接连打过两次大胜仗,群众闹土改顾虑肯定要多得多。可是从一月到现在,两次大战役就搞掉了敌人十万多。群众都看在眼里了,信心都足足的。经过土改发动,贫雇农一诉苦,那股心头压抑了多年的仇恨怒火一下子烧得万丈高。绝大多数贫雇农都有跟共产党走、跟老蒋和地主老财“豁上了”的思想。在流萤寨农会领导下,大家各项工作都搞得热火朝天。
夜里,月光明亮。
流萤寨往西边粮站送军粮的队伍停在农会外边的广场上,准备第二天拂晓出发。木脚独轮小车排的队像一字长蛇阵。有一些毛驴、骡子也驮着长条线绳口袋列成一串。
为了保证送军粮工作安全进行。上半夜,薛大娘带着妇救会员看守粮车队。妇救会的媳妇、大嫂、大姨、婶子们一边看守,一边就着皎洁的月光做军鞋。有纳鞋底的、有绱鞋的、做鞋面的,边做还边比谁的质量高。到下半夜,妇救会员们去休息了,冬生、虎娃和黑胖三人在轮班监视阎王院里老阎王和白疯子,家钢和蓝蓝领着慧子和一些儿童团员来接班看守粮车队。
他们围着送军粮的小车打转转,十分负责。军粮是送给子弟兵的,让子弟兵吃饱了好打仗。农会长魏大爷说过:“要提高警惕,防止敌人破坏‘运粮工作’!”家钢和蓝蓝听了这嘱咐,认认真真当件事办,领着儿童团又放哨,又站岗,监视得严严的。
夜里,还有那么一点春天的凉意。后半夜,大家的小袄摸上去都有些潮湿。起先,大家精神抖擞,但时间长了,夜深了,就困倦了。蓝蓝带着大家唱歌提精神,先唱“腊月的葱根旱不死……”又唱“谁养活谁呀?……”后来,歌唱得多了,大家更困倦了,就停住不唱了。歌声停了不到点半炷香的时候,儿童团员小蛋第一个张嘴打呵欠:“啊——哈!”
说也有趣,呵欠这东西,就像《西游记》里孙悟空撒的瞌睡虫似的,沾到谁,谁就受了传染。慧子接着就眼皮发涩,一面揉眼,一面“啊——哈”也打了个呵欠。这下,你看吧,可热闹了!杏妮在东边“啊——哈”,隔了一会儿,小球在西边也“啊——哈”了。瘦精精穿着肥大棉袄的守田干脆伸着懒腰怪腔怪调地打了个大呵欠:“啊——啊——哎哈!”惹得大家听了都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过了一会儿,这儿那儿大家呵欠打得更多了。
家钢没打呵欠,见大家想睡了,提议:“咱比!比谁不打呵欠!”
小球马上积极响应:“俺不打呵欠,谁打呵欠就是这个。”他伸出了小指。
守田正张嘴又要打一个大呵欠,还没有“啊”出声来,听小球这一说,吓得马上把没打出来的呵欠吞到肚里,咳了一声嗽,振作精神,端端正正地把眼睛睁得大大地听大家讲话。
杏妮挑小球的刺儿说:“你刚才‘啊哈’打得还少?”
家钢和蓝蓝都笑了。守田和小蛋也笑。
小球转脸熊守田和小蛋:“笑什么?”又说,“现在开始,刚才不算?”正说着,瞌睡虫又来了,他又想打呵欠了,但他强忍着呵欠,眼眶里泪水也钻出来了,却把个呵欠压下去了,说:“我没打呵欠吧?”
比谁不打呵欠以后,听不到呵欠声了,但暗中小蛋、杏妮和守田都在一个又一个地打呵欠,把呵欠往肚子里吞。
又这么过了一会,家钢自己也想打呵欠了,见蓝蓝也困了,家钢正一正头上的八路军灰军帽,紧一紧腰里的军用皮带,挺一挺胸,活动了一下双臂,眼球骨碌碌一转,来了主意,决定振作精神给大家鼓气。他在一辆小车的车把上坐下,拖长了声调,大声说:“大家别瞌睡了,我讲个故事吧!”
月亮明晃晃,像水银似的泼洒了一地。
听说讲故事,不但儿童团来劲,连蓝蓝也来了劲,大家走上来围着家钢,骨碌碌睁眼瞅着他,听他开口。
家钢摆出一副讲故事的姿势,两只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用手一指西北方向,说:“抗日战争时期,青石崮旁,有个青石村,青石村有个出名的英雄民兵连……”
小蛋侧着脸听,听到是讲英雄民兵连的故事,忍不住赞了一声:“真带劲!”
慧子瞪了他一眼:“别捣乱,听!”
家钢接着讲:“青石村的英雄民兵连在青石崮上放哨,监视着一条进出的咽喉要道。要是见有敌人来了,规定白天放倒消息树,夜里敲打一面锣。平常他们万分警惕,从来没出过问题。这天夜里,月光明亮,跟咱今夜一样,放哨的民兵困了,先打着呵欠,‘啊哈’,‘啊哈’,打了一个又一个,就睡着了……”
小球刚想打呵欠,听到这,呵欠也吓跑了,说:“毁了!准要出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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