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蓝着急了,红着脸皱着眉想:那怎么办?
杏妮叹了一口气:“糟!”
小蛋摇着头:“准要付出重大牺牲!”这是他新学会的词儿。
慧子瞪他一眼:“别打岔,听!”
家钢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情:“汉奸带着鬼子在月光下偷偷地来了,来了!那些民兵还睡着,呼噜呼噜,睡得可香了……”
守田叹了一口气,悲观地说:“唉,完蛋了!”
家钢说:“……汉奸带着鬼子走着走着,那些民兵还睡着,呼呀呼的真香甜……”
小蛋说:“嗐,真孬种!”
慧子攥着拳说:“俺真想揍他!”
家钢说:“真险哪!日本鬼子还走在那条咽喉要道上呢,幸亏那放哨的一个民兵醒了……”
蓝蓝高兴:“可好了!”
慧子也咧嘴:“差点给他坏了大事。”
家钢接着说:“一醒,他就批评自己!叫你放哨的,谁叫你打瞌睡的呢?你这还像青石村的英雄民兵连吗?你打了一个呵欠又一个呵欠,像话吗?你竟睡着了,叫你来这是干什么的?是放哨的呀!是叫你睡觉的吗?……”
蓝蓝笑了,说:“这倒像是批评咱的。”
慧子急躁了,说:“以后不打呵欠就是了,还能老批个没完?快讲呀,后来怎么了?”
家钢轻松地叹了一口气,说:“后来,故事完了。”
大家叫起来:“完了?”
家钢点头说:“是啊,他醒了,这还不好办吗?发现了敌人,就敲起了一面锣,哐!——哐!——”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也都叹了一口气。故事先紧后松,松了一口气是高兴敌人没得逞,叹了一口气是嫌这故事讲到这儿淡得像白水似的太无味。
蓝蓝捂住嘴直是笑。慧子、小蛋等一伙儿童团员愣愣的不满足。守田好像在想是怎么回事……
小球摇头:“这故事,一点油盐酱醋也没有。”
杏妮撇着嘴说:“家钢瞎胡编的,太没劲儿了。”
蓝蓝笑得更厉害了。
家钢也笑了,说:“哪个故事不是编的!”
听故事的人“哄”地都笑了,笑得肚子都疼。
家钢正儿八经地说:“我是说,咱们可不要放哨老是打呵欠。土改是一场激烈的阶级斗争。敌人没睡觉,咱的眼睛只能睁不能闭,别给敌人钻了空子。”
大家点头,都觉得家钢说得在理。家钢用手一指农会办公室的方向,说:“这时候,农会还正在忙乎呢。一准还亮着灯,魏大爷、铁柱哥、薛大娘、志忠大叔、霜花姐他们今儿一宿都不睡,都在那儿忙着,明天一早就张榜。”
小蛋问:“张什么榜?”
家钢说:“划阶级、定成分的榜,你不知道?”
慧子说:“老八辈子就知道了。识字班编的那段‘三字经’我背给你听听!”说着就背起来:“吐苦水,诉仇恨;划阶级,定成分;敌我友,不含混;斗地主,准又狠……”
家钢讲了个故事,又提到明天一早张贴阶级榜,慧子再一背“三字经”,大家身上的瞌睡虫全给赶跑了。一双双晶亮的眼睛全睁得大大的,大家都起身精神抖擞地转一阵子,拉一阵呱,再转一阵子,再拉一阵呱。但,越近拂晓,凉气逼人,渐渐的,睡意又上来了。
蓝蓝出点子:“我来给大家教个新歌吧,你们听听这歌词怎么样?”她朗诵起来:“野战军,好威风,浩浩荡荡打运动,胜了一仗又一仗,扭转战局大反攻;老蒋兵败如山倒,地主恶霸钻窟窿……”
杏妮拍巴掌,说:“有意思,你教,咱就唱。”
蓝蓝说:“好,我唱一句,你们唱一句。”
大家唱了一阵,天还没亮,但听到远处公鸡打鸣了。小蛋忽然跳出来:“嘘——”摆着双手,叫大家停止唱歌。谁也摸不清他是什么意思。只听小蛋得意地高叫了一声:“哎!——听!”
大家侧耳细听,是一只老公鸡沙哑的啼声:“喔——喔——喔!”小蛋高兴地说:“俺那大芦花,叫得多棒!天天都是它第一个打鸣!”
果然,流萤寨里别的公鸡也这里那里跟着叫起来了。
小球捣了小蛋一拳,说:“大芦花,大芦花!你就知道大芦花,好好唱着歌。让你的大芦花给打断了。”
大家都笑。小蛋也不理会小球,侧着耳从许多只公鸡的啼叫声中寻找他那“大芦花”的啼声,陶醉着得意地说:“听,谁家的公鸡也没俺那大芦花叫得好听哪!”
东方地平线上开始泛亮泛白了。家钢望着东方,伸一伸胳臂,说:“快天亮了!运粮队快出发了!”
东方射出了红光,一轮红日像要跳跃着出来了。朝霞像胭脂浆染过似的,照得桃花山上的紫云崮像镀上了一层紫金色。一会儿,红日露出了半个脸,天际射出了七彩的万道霞光。这时,流萤寨上,这家那家都冒着炊烟,家钢估摸到送军粮的队伍快集合出发了。
送粮队由身材高大的村长铁柱哥带队。他大步流星背着步枪吹着哨子,集合了送军粮的队伍。一见家钢和蓝蓝带着慧子等一伙儿童团神采奕奕地站岗坚持到天明,他高兴地竖着大拇指夸奖说:“好样的!快去睡吧!你们的任务完成了!”
家钢笑着高嚷:“不,咱得送走你们才下岗!”
大家也跟着高声嚷嚷:“送你们走俺才回去……”
铁柱哥咧嘴笑着点头:“行,咱马上出发!”
铁柱哥的夸奖像给大家鼓了干劲。在这红日跳跃着从东方升起的时候,大家精神百倍丝毫没有倦意了。铁柱哥带领着送军粮的队伍出发了。彩霞满天,一长溜小车“吱呀吱呀”地唱着歌,最后边跟着的是老驴、骡子,撵牲口的挥着细长的鞭子:“去、得儿……去!”家钢和蓝蓝带着慧子等一伙儿童团员看着送粮的队伍出发,边跑边拍手,一直跑到庄头上。大家跑到路边一个土坡上,蓝蓝拍手唱了起来:
嗨,推小车呀吱吱响,
吱吱响呀送军粮,
军粮袋袋到前方,
老蒋寿命不久长。
……
送粮的民兵和乡亲们都嘿嘿笑了。
太阳越升越高了。家钢刚从庄头同蓝蓝带着慧子等一伙儿童团员一起回来,迎面见冬生和虎娃跑过来。
冬生远远就朝着家钢慢悠悠地嚷开了:“老伙计,快上农会看榜去。”
冬生和虎娃昨夜在阎王院后院监视老阎王。家钢迎上去问:“下岗了?黑胖呢?”
虎娃说:“他在阎王院后院放哨呢。”
蓝蓝问:“老阎王怎么样?”
冬生学着志忠大叔的口吻慢吞吞地说:“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大家哈哈大笑。家钢对蓝蓝、冬生、虎娃及慧子等一伙儿童团员说:“要看榜的快去看。看完就回去睡觉。”说完,大家汇合在一起,踢踢踏踏向农会跑。听说看榜,守田比谁都积极。他穿着那件肥大遮腚的旧袄,甩着长袖子一马当先跑得比黑胖都快。
农会今天挂上了大红旗。大红旗呼啦啦迎着春风飘,衬着蓝天,十分鲜艳美丽。志忠大叔带了四个民兵在农会大门口敲锣打鼓,登魁叔会吹唢呐,“呜里哇啦”配上锣鼓“当——当——当——”,“咚不儿隆咚锵!”……真是热闹。天气晴朗,贫雇农一个个脸上都喜气洋洋。农会里成了人的海洋,满满的挤着人。农会四周的墙上,贴着红纸大标语,写的是:“消灭封建地主!”“打倒阎王院!”“永远跟着共产党走!”“毛主席万岁!”和“农民团结万岁!”
经过区里审查批准的阶级榜,张贴在农会办公室前面的正墙上。榜分红色、黄色、白色三种。红纸是红榜,写的是贫雇农和中农的名字,人数最多,真是浩浩荡荡。黄纸是黄榜,写的是富农的名字。白纸是白榜,写的是地主的名字。
家钢站在挤满了人的榜前,听着唢呐锣鼓声,看到一张张贫雇农和中农的笑脸,昂头朝榜上看。
白榜上,第一、二两句赫然写着的就是恶霸地主阎金鳌、阎飞虎的名字。这两个名字,家钢用笔还写不好,但却都认识。看到这两个臭名字写在白榜上,家钢心里像暑天喝了凉水似的舒服。
挤着的那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少是不认识字的,但也都在朝墙上看,让认识字的人踮起脚来替自己看名字,回答自己的问题。
军属王二婶扶着她家七十七岁的那位瘪嘴老奶奶来了。老奶奶年轻时家里的几亩地给阎王院占了,后来又给阎王院雇去当“下人”侍候东家,吃尽了苦。今天定榜,她兴致勃勃地来了。冬生他娘来了,小蛋他爹也来了。杏妮的爷爷带着她全家都来了。大家都在榜上找自己的名字。大家也往榜上找恶霸地主老阎王和小阎王的名字。家钢看到留着翘八字胡的进财叔挤在最前面。守田也钻到他爹面前。他们在榜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进财叔一脸喜气,手扶着守田的肩膀,八字胡似乎翘得更高了。
家钢在黄榜上找到了“二地主”家寡妇宝钏的名字,又在贫雇农榜上,找到了魏大爷、霜花姐和自己的大名。突然,虎娃在身后拍拍家钢脊背,说:“家钢,看,我改名了!”
家钢顺着虎娃手指的方向一看,嗬!在红榜密密麻麻的人名中,虎娃用手指的那个名字是“李虎王”。家钢诧异地问:“咦!你把‘虎娃’改成‘虎王’了?怎么回事?”
虎娃咯咯地笑了,说:“我十六岁了,是民兵了!还能叫什么娃啊娃的吗?我到农会请求改了名字。‘虎王’跟‘虎娃’音差不多,可意思不一样。我要做虎王,咬死那个阎飞虎!”说着,得意地哈哈笑了。蓬松的头发一颠一颠的。
家钢也高兴地笑了,说:“好,往后,我不叫你虎娃,就叫你虎王了!”
虎王走了,家钢听到身后山虎跟榆钱看着榜在讲话。
山虎问榆钱:“咱都划的是贫农和雇农,高兴不高兴?”
榆钱笑眯着眼,说:“当然高兴。可是最高兴的是……”
边上在看榜的成宝见榆钱讲话留了半句,插嘴问:“最高兴的是啥呀?”
榆钱咧开了嘴,用手指着红榜说:“最高兴的是咱们的人真多。贫雇农加上中农,真是千军万马呀!”他又用手指指白榜,“两个阎王末日快到了!”
大家听到了榆钱讲的话,心里都热辣辣的。
家钢听了榆钱叔的话。不禁想起魏大爷在佃户林里讲的那番要分清敌我友的话来了。在这三种颜色的榜上,红、黄、白分得多清哪!……但,他忽然看见红榜上有“倪二”的名字,“泥鳅”的名字放在贫雇农名单里,在家钢看来特别触目。接着,家钢忽然想到了阎王院的小丫头彩云。彩云不是应当放在白榜上吗?怎么农会把阎王院的小丫头,“小辣椒”的亲戚彩云漏掉了呢?嗨呀,家钢实在想不通。他的头脑里可复杂了。他皱着眉,正在转不开磨,忽然感到背后有一只手扶上了自己的右肩。家钢猛地回头:“是魏大爷呀?”
一点不错,正是农会长魏春山。魏春山招呼着说:“家钢,来,一块儿回去吧!”
农会长一夜未睡,眼里有着血丝,脸上显出疲劳,但是在春天的阳光下神情朝气蓬勃,铁扫帚似的浓眉下,炯炯的眼睛神采飞扬。
家钢抽身从拥挤的人丛中出来,同魏大爷一起走出农会。志忠大叔那一伙敲锣打鼓吹唢呐的正吹打得喧腾热闹。
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离农会远一些了,唢呐锣鼓声也不刺耳了。路上人很少,人都拥到农会看榜去了。家钢眼面前似乎还出现着红榜上“倪二”的名字,又出现了“彩云”的名字,忍不住说:“魏大爷,红榜上刚才我看到‘泥鳅’的名字了。公布阶级榜这下可恣了他了。咱不对他有怀疑吗?怎么又不怀疑了呢?”
魏大爷抽着烟袋,似乎猜到家钢心里想的是什么,说:“划阶级,定成分,就是为了解决敌我问题。但是不是阶级划了,成分定了,敌我友的问题就全解决了呢?也不一定!因为,这只是从表面上解决了问题,万一有隐藏的敌人还没到揭露的时候呢?所以,细致的工作还很多,斗争也很多哪。”
家钢体味着魏大爷的话。
魏大爷吸着烟继续说:“比如‘泥鳅’吧,咱一时还没法定他那颗心是红是黑的呢。榜上是这么写着,这是我掌握的。先这么定着,给他服一颗定心丸。可是,定榜过程中,群众来向农会反映情况的可不少呢。说他过去跟阎王院的关系可疑,说他早年在外地跟人合伙贩过烟土,跑过小买卖,不是个正儿八经的人,说他现在跟宝钏关系不清,群众的眼睛雪亮啊!”
听魏大爷说,家钢心里踏实了,满意了。但问:“魏大爷,阎王院那个狗腿子丫头的名字怎么没写在白榜上呢?这是怎么回事?将她漏了?”
魏大爷看着家钢说:“我们不但要分清表面上的红、黄、白,更要分清实质上的红、黄、白。工作很多!我约你一块回家,也正是要跟你谈谈这件事呢!”
家钢纳闷了,不禁急吼吼地问:“魏大爷,谈什么呀?”
魏春山迈着大步喷出一口浓烟,说:“家钢,农会和民兵队现在把儿童团的领导工作交给你们这几个年岁小的民兵,你们觉得儿童团的工作做得怎么样?”
家钢想了一想,坦率地说:“做得不错呀!”
魏春山眉毛一拧,说:“不见得吧?我是指在分清敌我的问题上,你再想想看做得怎么样?”
家钢皱眉,跟着魏大爷迈着大步,想不出该怎么回答。
魏大爷进一步提醒:“儿童团有没有把自己的阶级姐妹丢在一边不当自己人看待?”
家钢想了想,两只乌亮的大眼瞅着魏大爷,说:“没有!守田咱就没有错把他当外人,为这,慧子当初还不高兴。”
魏大爷摇头说:“还有一个吧?”
家钢奇怪了:“谁?”
魏大爷一边走一边在路旁的土墙和槐树上敲打着烟锅,说:“呣,一个应当写在红榜上的名字,你却认为应当写在白榜上,不是吗?”
家钢恍然大悟:“啊,说来说去就是阎王院的小丫头彩云啊?”
魏大爷点头说:“!”
家钢皱眉,想了想,不平气地说:“她算哪个阶级的人?!”
魏大爷一边走一边用烟锅在烟荷包里装烟叶,挖呀挖呀装了一锅烟,说:“据我们了解,她是穷人家的女儿,抵债辗转卖给阎王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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