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大爷站定点火吸烟,说:“咱要把自己的阶级兄弟姐妹团结得越多越好,一个也不能丢。”
家钢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冷静下来了,点头说:“是呀!”
魏大爷点着烟,吸了一口,带着家钢继续往前走。也偏起脸,思考问题似的说:“咱流萤寨,还有不少看不见摸不透的东西使我心里不安哪。要搞清暗杀团的事儿,要搞清‘泥鳅’是不是红皮白心?要搞清白疯子到底真疯假疯,要搞清老阎王藏着的枪在哪里?除了我们要依靠群众依靠自己撒下天罗地网,我们也得在老阎王那儿搞‘内线’!”
家钢“嗳”了一声:“我明白了!”他惋惜地想,我早怎么没有想到呢?他说:“魏大爷,彩云的工作,咱来做!”
魏春山微笑着点头,说:“对,她年岁小,这工作可以由蓝蓝和你来做。你们可以发展她参加儿童团嘛!这次定榜,没给彩云写在榜上,不是漏了,是故意这么干的。将她定在红榜上,就要引起老地主的警惕了。”
家钢忽然撒腿就要跑。
魏大爷一把拽住,说:“干什么?”
家钢笑了:“我去找蓝蓝!”
魏大爷也笑了,说:“别马马虎虎。怎么做她的工作,你们几个小民兵好好先合计合计。至少,你要和蓝蓝先合计合计。现在你最重要的任务是……”他指指出现在眼前的家门,说:“睡觉!”
【第十章】清水汪边彩云飞
清早,东方刚露出鱼肚白时,家钢和蓝蓝在阎王院后墙外监视老阎王,也监视“小辣椒”和白疯子。蓝蓝是第一次参加监视。她一直都忙于识字班的工作。让她来,今天是有特殊任务的。
家钢爬上银杏树,窥察老阎王住的地方,老阎王和“小辣椒”大约还没起床。家钢看见小丫头彩云正在西屋门前推磨。小丫头瘦得皮包骨,推磨十分吃力。石磨转呀转呀,发出的声音似是在呻吟!“苦啊,苦啊……苦啊,苦啊……”小丫头推着、推着,嘴里好像在轻轻唱起歌来了。唱的什么听不见,因为她不敢高声唱呀,她唱得既轻,脸上又哀伤,仿佛心里有无限的苦情要唱出来。
家钢在阎王院多次见过小丫头彩云,自从听霜花姐讲起小丫头每天要到军属王二婶家和翠英嫂家前边的清水汪里洗菜、洗衣,并且在那里同富农寡妇宝钏见面传递消息,这小丫头就特别引起家钢的注意了。但家钢对她只有鄙视,只有警戒,没有同情。
现在,彩云那黄瘦黄瘦的脸,那胆怯怕人的表情,呈现在家钢的面前。看到彩云推磨劳累的情景,家钢想起昨天魏大爷讲的话,对小丫头的看法有了转变,心里不禁像开了锅似的翻滚起来。
早听人说:阎王院的小丫头彩云,是那一年“小辣椒”去东安镇带回来的。带回来以后,就专门用来给老阎王和她捶腿捶背,倒痰盂,倒尿盆,倒茶递烟什么的。提起这“小辣椒”,对待丫头确有股“辣椒”味儿,蓝蓝过去为抵债被逼进阎王院,尝过老阎王的凶恶,也尝过“小辣椒”的辣味儿。“小辣椒”让丫头起五更,熬半夜,见天手脚不得闲;啥时叫,啥时到;一步去迟,巴掌、鸡毛掸子立刻打上身,簪针也会立刻刺上身来。有时候,“小辣椒”懒得用手打,就让丫头跪在硬砖上,挨冻受饿,整天不让起来。蓝蓝当初受不了这种罪,反叛性越强,受的打骂虐待越多。小丫头彩云到阎王院伺候老阎王和“小辣椒”后,从九岁开始,一晃五年。五年里,挨过多少骂,算不清;挨过多少打,也算不清;受了多少罪,更算不清。可怜的丫头,来时头发乌黑,现在长辫又细又黄,给“小辣椒”和老阎王折磨得不像人样。刚来时,还活活泼泼的,嘴里爱唱个山歌什么的,走路也像个小雀子似的蹦蹦跳跳。脸上有时也会笑,一笑两个酒窝。可是渐渐变了。越来越变了。不见她笑了,不见她蹦蹦跳跳了,不见她当人哼哼唱唱了。现在变得黄瘦黄瘦的,像血被吮吸干了;变得忧忧郁郁的,像个扎嘴葫芦似的,闷声不响。见了生人脸上总是露出畏惧,躲躲缩缩的表情。
“小辣椒”姓白,她爹是东安镇的大户,诨名“铁算盘”。“小辣椒”从小受地主父亲熏陶教养,自然也学得了一手精刮残酷的本领。虐待丫头,只是她这种“本领”中的一丁点而已。小丫头彩云没给她虐待死,就算大幸了。
流萤寨解放前夕,“小辣椒”就扬言彩云是她的一个“远房亲戚”。对彩云开始拉拢,变得渐渐好些了。从穿着到态度,老阎王和“小辣椒”都起些变化。彩云本来叫“小辣椒”是“太太”,这时“小辣椒”叫彩云改口叫她“姨”了。
昨天清早,魏大爷谈了彩云的情况以后,为了打听彩云的事儿,下午家钢特地到民兵队部去找榆钱叔,问他小丫头的来龙去脉。
朴实干练的榆钱叔,在阎王院伙房里烧过火打过杂。他若有深思地说:“这准是老阎王出的点子。目的是拉拢彩云,留下小丫头伺候他们。好在这丫头是从东安镇带来的,没人知道她的底细。丫头人老实,给虐待的时间长了,一时半时哪敢反抗他们?”榆钱又说:“其实,说这丫头是‘小辣椒’的亲戚,全是鬼话。她是穷苦人家的女儿。”榆钱有次问过她怎么跟“小辣椒”上流萤寨来的?彩云说:“是欠‘铁算盘’的债,爹娘被逼将我抵债卖给‘铁算盘’。‘铁算盘’又将我转卖给老阎王家的……”
现在,家钢从银杏树上看清了情况,心里定了主意,对蓝蓝说:“蓝蓝,你上去看看那个小丫头彩云吧。”
蓝蓝瞪着两只好看的大眼,说:“看了干啥?”
家钢说:“看了我再给你啦啦。”
蓝蓝将鞋子脱了,麻利地抱着银杏树,手脚一起使劲,攀上了树,爬上了墙,手搭凉棚一看,也看到了那个黄毛丫头彩云在推磨。
推呀推呀,推得真是累呀!那石磨转着,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声音,呻吟着:“苦呀,苦呀……苦呀,苦呀……”彩云本来在轻轻哼着歌子,一抬头,突然发现美丽、活泼、剪短发的蓝蓝在墙外银杏树上跨墙坐着张望。彩云马上不唱了,脸上露出惊惶恐惧的神色,低着头推磨,推呀,推呀……
蓝蓝看了彩云干活的情况,触动了心事,她当年也这么替阎王院干过的呀。那时比彩云还小呢。寒冬腊月洗衣,十个指头冻得红肿得像胡萝卜;寒冬腊月推磨,两只手全冻烂了……
蓝蓝从树上“哧溜”抱着树干滑下来了。穿上布鞋,一甩短发,对着家钢:“看到了,什么事?你快说呀!”
家钢望着蓝蓝,说:“蓝蓝,你想想,咱领导儿童团的工作做得怎么样?”
蓝蓝低着头想了一想:“不赖呀!”
家钢摇头,说:“差得远哪。咱想发现的问题还没能发现;咱想抓的把柄还没抓到。这且不说……”他用左手大拇指向院墙里指指,“眼前放着彩云,咱没管。这对吗?咱疏忽了。”
蓝蓝思索着说:“你是说该让她参加儿童团?可她是阎王院的人呀!”
“你不也在阎王院给老阎王当过丫头吗?”
一句话触动了蓝蓝的心。蓝蓝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阴云和怒气,怒气是对着阎王院来的呀!蓝蓝说:“可她是‘小辣椒’的亲戚呀,她叫‘小辣椒’什么‘姨’呢!”
家钢摇摇头,把魏大爷给的任务,自己访问榆钱的情况谈了,说:“老阎王的鬼点子多得很,就算是‘亲戚’,咱也得看看他们的关系。彩云现在跟你当年在阎王院受苦的情况恐怕差不多吧?”
“一样。”蓝蓝低头沉默,似乎忆起了往事。
家钢充满感情地说:“蓝蓝,我心里可翻腾激动了。咱流萤寨解放不少日子了。我们都扬眉吐气,可是彩云还受着苦。咱过的是春天,她还过的是冬天。她本来不也该是儿童团的人吗?可现在还在给老阎王做丫头,这行吗?不行!”说着,家钢昂起头,神态语调都慷慨激昂起来了。勇敢倔强的眼神显得挺老练,说:“魏大爷那天在佃户林里讲那番话你忘了吗?”
蓝蓝摇摇头:“没忘!但怎么办呢?咱马上不准老阎王用她当丫头?”
家钢轻声说:“不,张孟良大叔干敌工都有‘内线’,咱在阎王院也得安个‘内线’。魏大爷把任务交给咱了,咱应该让彩云参加儿童团,叫她在老阎王院里当内线。”
蓝蓝兴奋得忍不住了,攥着拳说:“对呀!快说,咱怎么干?”
家钢侧着脸说:“这事非你不可。”
“呃?”
“你做过阎王院的丫头,你有体会。你做她的工作好做。你懂吗?再说,你们都是女的,她爱唱歌,你也爱唱歌。你比她大,像她的大姐,你们交得上朋友,能将心换心。”
蓝蓝心瓣一动,一握拳,两只乌亮的眼睛闪闪发光,说:“我把她当妹妹待,准能跟她交朋友。”但马上又说,“这事也非你不可。你跟我两人一块做她的工作,才做得好。讲起道理来,我没你讲得叫人动心呀。”
家钢点头:“跑不了我。我想了个打这一仗的谱气,你看中不中?”说着,他用石块在地上画了个圆圈,说:“这是清水汪,彩云每天要去那里洗衣,等着寡妇宝钏去密通消息。咱的工作地点就在这儿。”
蓝蓝问:“可是寡妇宝钏也去了咋办呢?”
家钢说:“我调兵遣将缠住她,把她搞走。”
蓝蓝呵呵地笑了。
太阳刚刚高出桃花山上的紫云崮,流萤寨庄上靠近阎王院后院的那个大清水汪上,红光闪烁,像燃烧着火焰。
清水汪边,有两处铺着大青石的地方,是妇女洗衣的处所。清水汪附近,平时极少有人来,汪边的水草长得茂密青翠。
鲁家钢和蓝蓝一早就到了这儿。两人都到军属王二婶家等着小丫头彩云来。
家钢事先布置了冬生和虎王一个任务,让他们在富农寡妇宝钏家附近监视着她。见她出来了,就缠住她要她上农会,抓住她上次造谣的问题继续要她坦白受谁指使。总之,在她家缠住她也行;在门口或街上缠住她也行;在农会缠住她也行。就是不让她到清水汪边来干扰。
冬生和虎王两员干将,高高兴兴接受了任务。冬生咧着厚嘴唇说:“没问题!”虎王说了句大话:“这任务交给俺一个人也能完成!”两个人劲头嗷嗷地走了。
家钢和蓝蓝等了约莫十多分钟,见那黄瘦的小丫头彩云右臂挎着一个双边白柳条编的大篮子,里边装的是老阎王和“小辣椒”的脏衣袜、被单等。左手拿着根洗衣棒,吃力地一歪一歪走来了。拣了块汪边的大青石,彩云蹲了下来,开始洗衣。四面东张西望,像是等候什么人来。家钢和蓝蓝心里有数:哈哈,你这是等着宝钏呀,可是宝钏今儿是来不了啦!
一会儿,小丫头彩云用洗衣棒在大青石上“乒”“乓”地捶洗着衣服,忽然轻轻唱起歌子来了。清水汪边静悄悄,看不出彩云竟有条银铃般的嗓子哩。风在轻轻地吹着,银铃般的歌声从清水汪边上抖动着飘来了,飘来了……
她唱的什么呀?家钢和蓝蓝侧耳听清了。彩云唱的是:
泥瓦匠呀住草房,
纺织娘呀没衣裳;
卖盐的人呀喝清汤,
种米粮的人呀吃米糠。
……
家钢用左肘一碰蓝蓝。蓝蓝会意地就走出二婶家的屋子,向清水汪边彩云洗衣的地方走去。
平静的汪水,起着一圈一圈的波纹。波纹像薄薄的红绸,慢慢飘动着,飘动着……
彩云听到轻捷的脚步声,猛地扭回头来,只见是一个身材高高的比自己大几岁的闺女,又美丽又灵活,长着一双灵巧的会说话的黑亮的大眼,有一张端正纯厚的蛋形脸,剪的短发,左边扎着一刷小辫,穿一身旧的蓝布衣衫。
彩云红着脸,停止了歌唱,也不说话,偷偷地看蓝蓝一眼,又急急地躲开蓝蓝清朗的眼光,搓揉着在洗的衣裳。但不知不觉间,她听到了蓝蓝竟接着唱下去了。真奇怪呀!这大姐有一个金嗓子,也会唱歌呢,而且唱得多好呀!
……
磨面的人呀吃瓜秧;
炒菜的,光闻香;
编凉席的睡土炕;
抬棺材的死路旁。
……
清水汪里那碧绿碧绿的水,被红色的朝霞映成紫色了,静静的汪水上抖动着的涟漪仿佛在鼓动彩云:“唱吧,唱吧,唱吧!……”
彩云忍不住又唱了。歌声就是有这种魔力呀!彩云的歌声同蓝蓝的歌声唱到一起来了:
……
这种世道怪不怪呀
这种世道怎么讲?!
……
也不知为什么,唱着唱着,彩云的心里那么难过,彩云的眼睛模糊了,湿润了。
平时,彩云在阎王院里话是不说的,没人时只敢轻轻哼哼。只有到这清水汪边,使她感到自由自在,才敢唱歌。现在,彩云看到这美丽、灵巧的闺女来到面前,忽然亲切地也往青石板上一蹲,像个大姐姐似的说:“彩云,我叫蓝蓝。嗬,你洗这么多的衣被呀?来,我帮你洗!”说着,也没容彩云说什么,蓝蓝拿起一床被单往水里一浸,麻利地就帮着彩云洗起来。
“啊,不!你洗不干净,俺姨要骂的。”彩云不想让她洗。
蓝蓝笑笑:“我保证洗得比天上的白云还白。”她用手指指天上的白云。
天上飘过雪白雪白像棉絮般的云块,船一般地行驶在碧空中,多自由自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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