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金-黑人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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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对于如何聚合人心这个问题,毛一根一直没有停止过思考。

    他不是最早来到加纳的上林人。他是2009年闯进淘金行列的。此前,他从事客车营运生意,在南宁市几大客运站从事客运,拥有七八辆豪华客车。见客运市场日趋饱和,且最红火的海南线路竞争也异常激烈,他决定退出运输行业,改行做其他。

    最初,他并不想前往非洲淘金的。此前,是有做客车生意的老乡变卖客车前往加纳挖金,同行中有不少让人热血澎湃的传言,称去加纳淘金的客车老板发大财了,国产小车在一夜之间换成进口宝马或奥迪什么的。同时,他们还在南宁某个小区购买了豪宅,装修得金碧辉煌。他也见证了他们的变化,一身的名牌,戴着硕大无比的金项链。他知道出国淘金,风险极高。正所谓高利润必有高风险,弄不好,连命也搭上。

    下定决心让他出国去挖金的是一次偶然机会。最早到加纳淘金的上林人之一邹王民回国后请他喝茶,详细谈了在加纳淘金的情况。邹王民跟他同在秀河村长大,与他们的另外两个兄弟金石和牟建兵是铁哥们。

    邹王民不像其他发了财的村民一样爱显露财富,低调的他对毛一根说:“以你的实力,可以在加纳开辟出一片天地。在做客车生意时,你的经营之道,就让我们追赶不了。如果你到了加纳,把你管理之道充分发挥出来,不出一两年,绝对是淘金客中的翘楚。”

    在私营客车行业混得风生水起的毛一根,开始对加纳有了初步印象。在加纳淘金的上林人越来越多,大部分老乡都通过自己的双手,拼搏出灿烂的前程。但在他心目中,非洲到处是疟疾、贫困的黑人和村庄、一眼望不到边的原始森林,还有手持AK-47的抢匪。此去,是凶是吉,谁也无法确定。

    在与邹王民的交流中,他得知一个有用的信息:许多老乡前往加纳淘金,都是在国内组装沙金机,并连钩机和发电机等设备,花了两三百万元人民币才可以到当地淘金。

    钩机在采金中极其重要,如果在当地代理钩机,以车贷的方式卖给老乡们,省去他们在国内发去的运费等麻烦手续,同时也解除他们在国内发去机器设备后长久等待的忧虑,未尝不是一种“偏门”生意。

    他为自己的意外发现狂喜不已,但他没有把这一设想告诉邹王民。然而,当他把这一想法告诉妻子时,妻子却极力反对,认为没有必要出国创业了。在国内创业已经够辛苦了,现在又二次创业,这把老骨头是吃不消的。再说,这样的投资风险,谁也无法预测,若在加纳挖不到黄金,回国后也没有客车可以经营了,如何去面对生活。

    妻子没有支持他是有原因的。她非常体谅他的操劳。不想让他继续这样操劳下去,钱是赚不完的,工作也做不完的,他的身体已经有些毛病,再这样奔波、劳顿,怕他吃不消。

    他的一生是在不断的惨败中挺过来的。初中毕业后,他在家人的帮助下买了一辆货车,跑起长途货运业务,不慎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最终败了家产,欠了70万元人民币的债务。洗心革面的他后来给做客车生意的兄弟牟建兵开车,换取一点生活费。

    早年,牟建兵和邹王民跟随各自的父亲在村前的田垌上挖金,之后转战在附近各个山头。同毛一根一样,邹王民和牟建兵也嗜赌。为了让他们远离赌场,他们的父亲给他们买了客车跑客运。邹王民跑的是南宁至广东的线路;牟建兵经营的线路则是南宁至海安(湛江市郊外一个海边小镇,渡船过海前往海南的必经之路)。

    给牟建兵开了几年客车后,毛一根的手头上有了一些钱。再通过筹借的办法,他买了一辆二手客车,开始他的客运生涯。当年的海南省刚刚成立,来了许多全国各地的开发者。各省通往海南的线路顿时火了起来。

    他也与车站签订南宁至海口的承租合同,偏偏这条线路不温不火,急坏了他。有时候,从南宁发车前往海口,车上只有几个旅客,连油费也收不回来。惨淡经营几个月,生意有了转机,旅客多了起来。

    旅客多了起来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他的客车不在路上拉客、揽客,也不在中途宰客、卖猪仔(见旅客少了,中途把旅客转卖给其他客车),旅客在车站买票上他的客车后,哪怕只有一两个人,他也会按时、准时发车,直达海口。而海口返回南宁,他也是如此。那年头,各大车站的私营客车竞争剧烈,因僧多粥少,各个老板压价、拉客、揽客等现象非常严重,为了让客车满载,各种手段都用上了。偏偏他反其道而行之。以信誉赢得了旅客。客源多了起来,且都是一些老顾客。

    好景不长。在南宁市郊外的城中村养猪、酿酒的堂弟、堂哥等人也做起客车生意,并盯上这条线路。这时,牟建兵使出浑身解数,与毛一根竞争。

    因为毛的客车也经过海安。在内外夹攻之下,他有了不一样的压力。各种阴招和诡计不时出现,让他防不胜防。有旅客托运一箱手机到海口,在车站卸货时,有一男子冒名领走手机。真正的货主出现时,他惊呆了。赔偿损失不要紧,他的信誉也惨受损伤。还有人委托他的客车捎带一箱东西从海口发回南宁。客车一进站,大批警察出现,这箱东西里面有许多野生动物。再打货主电话,关机了……

    偏偏这时候,客车经常在夜行路上出现交通事故,一赔就是十几二十万元。虽说有保险公司赔钱,可出了事故,客车至少得进行维修,并按交管部门的要求停班一周,甚至更长。

    凌晨三四时,如果突然接到司机的电话,他就心惊肉跳,就知道在中途出了事故。睡不好,吃不好,加上焦虑,让他日益消瘦。

    讲不清说不明的事情,在那段时间老是让他遇上。之后,他还因与堂弟等人合作经营客车之事起了诉讼。两兄弟撕破脸,对簿公堂。

    不论是谁赢了官司,最终失去的都是亲情。接下来,他唯一的一辆客车,也因“公开竞标”停运一个月,险些赔了家底。原来,他与牟建兵等人一直把客车挂靠在邕宁客运站,每月线路租金一两千元。如此合作,一直维持了几年。

    这一年,车站宣布公开招标线路牌租金。他当时的承受标价是:5000元一个月。结果,竞标当天,牟建兵让人围标,不断有人举出16800元、26800元以及35600元一个月的牌子,最终牟建兵以36800元一个月的租金,拿下了南宁至海口这条线路。

    不能参与这条线路营运,他的客车只得停放在车站的停车场,每天都白白垫付管理费、养路费、保险等费用。更可怕的是,司机等人“失业”后,他还得支付他们的工资。

    3万多元的月租金拿下这条线路,无论如何都是赔本的买卖。他认真估算了成本,一辆客车从车站发往目的地,整个成本需要几千元。即使满载而去,以如此高的租金运输,也是无法盈利的。这时,他才知道牟建兵暗中做了手脚,有与挂靠车站勾结的嫌疑,要把他排挤出局。而车站则理由充足地解释说,市场行为下,谁的标价高,他们就会给谁做。

    牟建兵真的每天亏本做下去吗?一个月后,他扛不住了,亏了几万元人民币,于是他不得不要求车站降低月租金。而此时的毛一根,不停地告状,最终也没有一个说法,他只得寻求出路。面对乱糟糟的客运市场,他发现无人提高私营客车的档次。

    他到处贷款,以65万元的高价买了一辆豪华客车。豪华客车一出现,旅客又回来了。不仅如此,他还提出“直达快车”的概念。公营车有“直达快班”,私营车为何就没有“直达快车”呢?

    这样的新鲜事,当时确实让他赚了不少的钱。旅客上豪华客车前,得浸泡双脚,并用塑料袋套住。不允许在车厢内吸烟。烟味和脚狊味根除后,他把牟建兵等人抛在后面。当他们提高客车的档次时,他又寻求其他营销之法,让人无法跟风。

    后来,他拥有了七八辆客车,开往全国各地,牟建兵已望尘莫及。就在生意红红火火的时候,他却想退出客运市场,准备到加纳去淘金。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当然是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说,把几辆客车变卖后,在南宁买个商品房,慢慢吃老本,也够吃几辈子,何必再去找累?这辈子累得还不够吗?什么风险都经历了,甚至差点破产。妻子还说,变卖客车后,可以买个铺面做小本生意,也可以打发时光。反正,那些资产也够养儿育女了。

    他没有这样想。他反复说服妻子,决定前往非洲淘金。在加纳仍没有人涉足的钩机行当,他瞅准了就不会轻易放弃。做代理钩机生意,比挖金还来钱。

    当年的美国西部历史,就有许多经典的故事传诵——许多牛仔涌了过去,拼命淘金,但有些聪明的人,却做起“偏门”生意,有贩卖枪支的,有专门制作耐磨的牛仔裤的,还有人开起汽车旅馆的,还有人干起肮脏的出卖肉体的勾当……牛仔们需要什么,就有人迅速地创造出什么门道,以保证市场的需求。淘金的人虽说也发了财,但比起这些做“偏门”的人来说,却是无法可比的。

    2.

    费了许多时间,毛一根才慢慢说服妻子,但在与家人沟通时,却遇到阻力。没有任何理由,家人们一致反对他奔赴加纳的野心:“上林金农前往异国挖金,是有冒险精神的,但你没有想到严重的后果。你懂得淘金技术吗?”

    这句话把他噎住了。不会淘金技术不等于不能淘金呀。作为老板,可以投资金矿,请会淘金的工人或师傅开采,也是可以的。只要善于管理,善于经营,前程还是光明的。再说,他去加纳,淘金只是其中一项,重要的是代理钩机、沙金机、发电机、推土机等大型矿山设备。

    他的老家叫秀河村,村子就在上林县大明山脚下。他不知道小山村为何叫秀河村,但他估计是因村前的小河而得名。大明山脚下,有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河。

    小的时候,他和邹王民、牟建兵、金石等人经常到河里游泳。每次游泳,他就看到村民在河岸上方不远处的田垌上挖金。垂直的井口到底有多深,他记不清楚了。每次站在洞口上想往下观看时,那些大人就呵斥着他,让他离开。井里有没有黄金,他也没见过,反正村民们在挖金时,小孩们是难以靠近的。

    有一天,他壮胆前往偷看,发现井下有一浑身是泥浆的男人光着上身、穿着短裤,不时摇动着垂到井下的绳子,让站在井口上的人拉上一泥箕的泥沙。当滑轮的绳索碌碌地把井下的泥沙吊上来,有人倒进淘金桶里去河里淘金。

    不是所有泥沙里都含有沙金,有些村民淘了一天,也淘不出一克闪闪的金子。井下不能呆得太久,氧气稀少,时间一长,有些窒息,不时得换人下去,并往井下吹风。下去的男人,有时候光着身子,时间一长,就变成了泥人。

    那时候的他,对村民运送泥沙的各种动作,观察得非常仔细。他们手上的工具有淘金桶、短柄锄头、沙钯、扁担、泥箕、铁锤、月刮和钢凿等。桶子由4块刨光的樟木板做成。他们还在井口附近搭一个简易工棚,以作为临时住地。

    后来,有从南宁市下来的地质队勘探这一带的矿脉。村民们说,在附近的崇山峻岭,有一条黄金矿脉横穿水台、万加、中显、万古、大山、罗勘等地,黄金储藏量有数十吨,其中在他老家附近的矿区有几吨的储量。是否有这样的储量,没人看到官方资料,但村民们说,这是从地质队那儿得到的消息。既然是地质队说的,那当然不会是假的。

    地质队走后,这一带的田垌和山岭,出现不少的井洞,许多村民往地下打井挖金。甚至附近的村民认为金脉也会途经该村,也在该村各个地方开采。

    那时候,疯狂的挖金行动,不亚于前几年全国各地到内蒙古去挖冬虫夏草,满山遍野都是人。开采前,有村民在井口上烧香拜佛,希望佛主保佑地下有成块的金子被他们挖出来。没事干的时候,他就去看村民挖金。这时,村民也不怎样驱赶他了。疯狂的开采,已无秘密可言了。

    在这些挖深数米的竖井,他看到,有些井口直径为两三米,可容一人在井下作业。井壁两侧,凿洞为阶梯,方便攀爬出入。在井底做工的人,到处观察,察看金脉走向,横向打拱门找金子。

    他没到井下去过,但他见到拱门黑洞洞的,可以知道拱门是很深、很长的。年长后,他才知道,拱门要挖多深,并无定数。若发现地下含金量多,则往里深挖,反之则在其他地方开一拱门。

    在井下工作的人,有时候担心会发生塌方,往往用铁架或木头钉成的框架,在拱门处或其他地方用以支撑拱顶的泥沙。

    一般来说,拱门上的泥沙含金量再多,谁也不能挖它。一动,就有意外。这是古训,也是大忌。有一年的夏天早上,他还未睡醒,就听到村里有人大呼小叫的,似乎是某户人家被小偷光顾,大家正在抓小偷。

    他猛地爬了起来,冲到门外,看到好多村民朝河边跑去。在一个满是沙砾的田埂边,有许多村民围着一个井口。他看到有人把一个血肉模糊的男子从井下用泥箕驮了上来。这人不是村里人,他为何跑到这个不是他的井口里去了呢?难道他路过时不慎掉了下去?再仔细看他的双脚,显然是被大石头压断的。

    原来,这人听说小山村附近有不少的洞井,且也有人采到不少的金子,特别是听到有村民在井下无意采到几斤黄金,他便与友仔趁着夜深潜到这口金井里。因为得知村民喝喜酒无人值守井口,所以他和同伙更加胆大妄为了。

    他爬下金井,钻进拱门,用手电筒照着一直往里摸索,突然见到头顶上方的铁架处有闪闪金光,便用锄头拼命挖着,把挖下来的沙金装进泥箕,并慢慢爬出井口。

    突然哗啦一声,大量的泥沙劈头盖脸撒下来,其中还有一块大石头跟着掉下来,砸中他的双腿,让他无法动弹。他疾呼着、哭喊着,但因置身很深的拱门内,声音难以传出来,以致留守在井口上的友仔根本就听不到。

    眼看流血越来越多,他恐惧极了,脑子一片空白。再不爬出井外,肯定葬身于这金井内。他用力摇动着绳子,提醒友仔下来营救。

    说来也巧,那会儿,他的友仔突然拉肚子,跑到一个旮旯处屙屎。当友仔返回时,他已无气力摇动绳子了。按他们事先的约定,如果他没摇动绳子,则说明他在开挖金子;而友仔若摇动绳子,则说明有人走近井口,他在井下要停止开采,以防发出的声音被人发现。

    一个小时后,同伙没见他摇动绳子,用电筒往井下扫射。井下一片安静。同伙似乎觉察有些不对,急忙下井去。拱门处几乎已被泥沙淹没了,或者说拱门几乎已被泥沙封住了。

    同伙吓坏了,知道塌方了,拼命挖开泥沙,没有锄头,就用手,扒得双手满是血。不久,他看到一条腿被石头压着。以他个人的能力,断然不能将大石头搬开。他赶紧跑到村里呼救。见出了大事,村民再憎恨小偷,此刻也不会把他当小偷殴打一顿了,而是让他带路前往金井救人。

    那人被救上来时,已经奄奄一息。村民立即把他送往医院抢救。中午时分,镇派出所民警来到现场调查。至于此事后来是如何处理的,谁也不知道。趁着夜色,爬到金井下去偷金,不劳而获,一夜暴富,是一些人终日想着要干的事情。

    此后,仍有不少人来偷取井下的沙金,有的被村民抓到了,被村民一顿毒打是少不了的,但村民没弄出一起人命案,且村民也把盗贼交给派出所处理。有些盗贼还流窜到村里,以为村民把金子藏在家里,翻柜倒箱后,顺手偷走一些值钱的东西。

    “财不外露”是中国人的传统。哪怕挖到金子,村民既不会到处张扬也不会把它放在家中。盗贼以为村民挖到沙金并烧炼成金块后,在未出售时会把金块藏在家里。其实,炼成金块后,村民多是趁着夜色把它放在菜地里或猪圈中或其他隐蔽处,等到一定时候才把它挖出来卖掉。

    不管怎样,村民防贼意识还是比较强的。家里有贵重的东西,谁也不敢大意。他见到有些人家买了粉枪藏在家里。那时仍未开展防暴治枪专项行动,在农村地区出现的鸟枪、砂枪以及粉枪等并不奇怪。

    有一年冬天,他见到金农互相呼叫着。朝事发地走去,发现有一男子被金农们手持砂枪追赶着。那男子是个盗贼,破门闯进一户人家偷金。遇到主人突然回家后,他翻墙而逃。主人一面抄起砂枪,一面呼叫。其他村民也抄枪而出,呯呯地乱放枪。盗贼跑得飞快,仅几分钟时间便逃进大明山,没了踪影。

    村民合力追贼的场面让他记忆犹新。此后,没再见到盗贼进村来偷东西了。后来,全县开展防爆治枪行动,村民手上的砂枪等被收缴。在他印象中,上缴砂枪的时间是在1983年的春天。当年的他仅14岁。

    当那些金井再也挖不出金子时,便被人填埋。而以淘金为生的村民们,也到其他地方去挖金了。有的去东北,有的去云南,有的去贵州,有的去新疆,有的去国外……不管如何,淘金发财的村民,开始觉得有必要转型了。因为全国各地对非法采金的打击从未停止过,像这种以家族为单位的“采金集团”,国家是不允许的。而且,国有大型矿产公司已经规模开采,国家是不允许经常发生事故的小金矿存在的。

    那时候,城乡经济异常活跃,出门做生意的人也很多,但从县到各个乡镇之间的交通工具却有些跟不上。留在家里的金农,于是买了小型中巴车,让儿女跟随他们跑短途。再后来,又发展到在县与县之间跑长途。时间一久,有些人还专门跑到南宁,搞起跨省运输。

    在这些金农中,最早瞄准客运市场的是邹王民和牟建兵的父亲。他们也想继续到外省或出国淘金,但考虑到儿子不愿意从事这门职业,便给只有17岁的儿子买了客车跑运输,让他们跟在车上卖票,远离赌场。经营几年后,邹、牟二人从乡镇的运输市场直接杀到首府,跑起省际长途客运。或者说,许多金农都是跟在他们屁股后面。

    然而,情同手足的兄弟,在到了南宁后,却因客车的竞争问题而大动干戈,大伤感情。

    3.

    秀河村原本就有上百年的淘金历史,家家户户都从事过这门古老而原始的职业。毛一根的祖上也淘过金,但到他父亲这一辈,已经不再从事这一行业,而是到镇上做小本生意,摆摊卖小百货生活。镇上离秀河村也只有三五公里的路程。父亲白天出门,晚上回来。他的母亲则留在家里耕种着农田。

    当经济条件好了以后,父亲在镇上买了一个铺面,全家人搬到镇上。父亲让他们兄弟姐妹几个用心读书,学而优则仕,比做金农更有价值。哥哥读书很用功,到南宁去攻读了。

    哥哥毕业后,分配回县城从事公安职业。这一年,劳累过度的父亲过世。父亲走后,哥哥把他带到县城,让他复读初三。哥哥对他说:你在镇初中建起来的朋友圈,不太适合你读书。那些人,无心向学,只想回老家淘金……把你们之间的关系切断,也许你会静下心来学习。”

    尽管哥哥作了很大的努力,但似乎对读书已经没有兴趣的毛一根,还是经常跑回离县城十几公里的秀河村,跟同样是初中已经毕业但不想再读书的邹王民、牟建兵、金石等人玩。

    在农村,不去读书的结果就是帮父母干农活,等着找个媳妇成亲,生儿育女,做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实农民。

    秀河村没多少土地,人均不到几分。那点田地,他们的父母是无需帮手的。他们需要年轻人去做的是淘金,传承这门古老的手艺。这行当,容易来钱,也容易给他们准备足够结婚的钱。

    或者,等到每年春季或秋季的征兵开始,他们就去参加体检。那时候,年轻人能够去服役,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遇到好的兵种,还能留下来做志愿兵,退伍后还安置在县城或大城市里就业。但是,不是每个社会青年的身体体检都过得了关;能去服役的,毕竟是少数。

    金石很幸运,他的体检过关了,随后顺利地去东兴边境服役。毛一根、邹王民、牟建兵等人也去参加体检,结果无人合格。送走儿时的玩伴后,他们各回各的家,各找各的妈。最终,邹王民和牟建兵只得到自己的父亲矿井下去挖金。

    居住在镇上的毛一根,无聊的时候也来看望他们。每次来的时候,都是他们最忙的时候。他们浑身上下都是泥浆,赤条条地在井下挥动着锄头,吃力地把泥沙运到井口,再到河里去淘金。

    看着他们瘦弱的肩膀扛着一泥箕一泥箕的泥沙,毛一根有些触动。烈日或暴雨下,他们照样工作,干的是体力活,换取的虽说是巨额利润,但在他看来,却是有些得不偿失的。如果让他到井下去干活,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把这些沉甸甸的泥沙运上来。

    没过多久,邹王民和牟建兵也离开矿井,到社会上闲逛。主要原因是,他们无法坚持做这份辛苦的工作,经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在长辈们的不断责骂中,他们再也忍受不了,最终负气离开金井。

    学好不容易,学坏半天就可以了。离开矿井后,邹王民和牟建兵开始接触一些赌场。没有赌注,他们就以各种理由向父母要钱。要钱的次数越来越多后,他们的父母也意识这里面有问题了。再三打探,才得知儿子几乎天天呆在赌场里。这还得了?这时候,金农也开始转型,邹、牟二人的父母在一番合计之后,各给他们买了中巴车跑客运。

    见邹、牟二人有了自己的事业,毛一根再也坐不住了。他一家在镇上做生意,哥哥又有体面的工作,对他来说,吃穿不愁。

    但是他知道,两个姐姐出嫁后,母亲就会让他站在铺面前卖东西,此生就只会与各个村庄的百姓打交道。母亲也反复劝过他,让他回县城复习,明年考上高中后再去大学读书。他不为所动,整天跟街上的那些小青年混。当哥哥发现他已经在赌场上混的时候,急忙与母亲商量,筹钱买进一辆货车,让他跑长途货运。

    跑长途货车,走南闯北,是很容易来钱,但他一闲下来,就与其他司机赌钱,以打发时间。时间一长,司机们觉得这样娱乐不过瘾,便到一些赌场去。谁知,他的手气并不好,短短一个多月,他输了70多万元。货车也被他抵押了。如此情况,家人伤心透顶,对他已经“不闻不问”了——你既然敢赌这么大,就有本事把赌债还清。

    面对巨额赌债,毛一根全身虚脱了。这笔债,他到死的那一天也还不起。何况,那辆货车是靠贷款买来的,贷款仍未还清,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得知情况,邹王民和牟建兵让他来帮忙开车。当然,他们也替他还了一些债。在他开起货车的时候,牟建兵尽管也跑客运,但在资金短缺的情况下,毛一根没少给对方帮助。

    兄弟情深,让毛一根绝望的心又燃起了希望。谁也没有想到,当他有了积蓄另立门户后,双方竟然有了矛盾。那年的他,小孩已经5岁,他们一家在南宁租房居住。

    4.

    如果没有任何利益冲突,有的人可以做一辈子兄弟。但是,当双方都在做着相同的生意时,互相竞争也会让兄弟情谊化作一杯冰冷的水。

    毛一根、邹王民和牟建兵的交情日月可鉴。当毛一根进入海口线路,牟建兵心理开始不平衡了。其实,早在邹王民和牟建兵一起到南宁江南客运站做客运时,双方已经有了矛盾。

    在县城各个乡镇做短途客运时,开始双方还互相谦让,遇到客人在等车什么的,都没有上前拉客,而是让客人选择坐谁的车。时间一长,双方请的员工因为客源的问题有了积怨。对此,兄弟俩也不计较。但由于缺乏应有的沟通,问题最终还是出现了——大家互相抢客,互相压价,以刺激对方。

    转战到南宁后,不再跑同一条线路,矛盾再也没有了。不过,因为是在同一个车站发班,磨擦还是会有的。邹王民的客车发往广东的时间是在下午1时,而牟建兵发往海口的时间则在下午2时。双方请的拉客仔为了争夺客源,有时候会发生冲突。冲突多了,邹和牟的矛盾也在加深。客车生意本来就很难做,兄弟之间为了一点利润而彼此伤害,实在不该。

    2006年1月,在加纳一家中国人开的赌场帮人打工的苏震宇回国后,邹王民的人生揭起了全新的一页。

    随后,他变卖客车,筹钱前往加纳淘金。他还有一门祖传的淘金技术。加上淘金技术在经过他们这一代人的革新后,发明了沙金机,且明亮镇也有人创新了砂泵机。钩机、砂泵机和沙金机的合用,让原始的淘金技术有了质的飞跃。邹王民出去打拼几年,身家终于丰厚了。

    3年后,邹王民衣锦还乡。想着还在拼命地做着客车生意的毛一根,他希望自己的兄弟也前往加纳挖金。那时,火车开始提速,对公路客运影响极大。不知死活的老板还以为客运生意好做,也投资进入客运市场。再加上私家车也慢慢多了起来。邹王民的建议,更加坚定了毛一根退出客运市场的决心。在做通妻子的工作后,却又遇到家人的强烈反对。

    哥哥找他沟通了几次,指出再次投资的利害之处。他开始觉得哥哥的胆子有些小了。哥哥是一座伟岸的大山,一直让他仰望不已。遇到什么问题,他都爱请教哥哥,哥哥总是以自己丰富的社会经历和洞察人生的机智,慢慢劝说着他在艰辛的人生道路上行进,很快就让他找到了生活的答案。

    这次,他对哥哥有了看法:拼搏、冒险、勤劳、吃苦一直是山里人的品性,散布在全球各地的上林淘金客也拥有如此精神,也不见他们就惨败,无颜再见江东父母。每次与这些人相见,他们都是衣着光鲜,一身珠光宝气。

    哥哥反对的理由还有,是有许多淘金客在加纳发财了,但他们有钱后,思想是空虚的,文化是虚无的,经常出入当地的赌场。弟弟有过赌博的历史,尽管已有二十几年没有再赌过一分钱,当他在异国他乡空虚无聊时,会不会也像那些金农一样,在赌场里一掷千金、血本无归呢?

    见他去意已定,哥哥也没再说什么,并给他筹集了一定的资金。哥哥的想法很简单,全县上上下下都形成一股淘金热,干部职工也入股去采金,狂热的背后必然引来某种意想不到的社会问题。

    弟弟在全县采金最狂热的时候出去,意味着风险会更高。但想想,从小看到大的弟弟在下定决心二次创业时,信心百倍,他不可能再继续泼冷水,什么事情都是闯荡之后才体会到人生的艰辛的。

    5.

    变卖所有的客车后,毛一根从南宁回到县城。两天后,他专门回到自己的老家明亮镇考察挖金设备。

    上林人外出所用的沙金机,都是从此处购买的。全镇少说也有几十个加工作坊,其中加工作坊在镇上居多。明亮镇制造的沙金机,在广西境内有很大的知名度。当地还有一两家大型的国有机械加工厂,除了生产加工农业用的机械设备外,两家厂还适应形势的发展与市场的需求,专门生产相关的沙金机和砂泵机配件。

    毛一根的家住在街道的西南面,但他家的楼房早已卖给亲戚。好多年以前,在两个姐姐出嫁后,母亲也被哥哥接到县城照顾,之后,母亲把楼房卖掉,并把秀河村的房子拆除并重建。母亲认为,再怎么样,也不能离开老屋。某一天病重了,可以回到那儿,让子孙后代把自己埋葬在大明山脚下,可以整天看到那座老屋。

    在许多人看来,把安在镇街道上的房子卖掉,是个错误的选择。街道上的房子,可以用做铺面,三代吃穿无忧。偏偏他的母亲没有这样想。她说,儿孙若有本事,也不会依靠这间铺面为生的。不过,谁把老屋地卖了,她会跟他拼命。此后,他才明白母亲的用心良苦:“子若强于我,要钱做什么?子若不如我,留钱做什么?”

    母亲卖掉街上的铺面后不久,出国淘金的热潮开始出现。一时间,在明亮镇上的沙金机和砂泵机均供不应求。亲戚买下他家的房子后,也开起了加工作坊,请了七八个工人,赚了不少的钱。得知他准备出国创业,现在回来订购挖金设备,亲戚吃惊不小:在南宁干得好好的,收入也不比挖金人的少,为何还要砸锅卖铁出去冒险?他开玩笑说:“天天吃猪肉,有点腻了,想换个口味,所以去买牛肉了。”

    亲戚点头表示赞许,并对他说,近期生产任务重,有许多去朝鲜、老挝、越南、加纳等地淘金的客户等着要机器,“不过,我们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给你交货”。

    在镇上,他看到许多铺面前打出可代理前往加纳的签证、机票等字眼的广告招牌。其中有些是南宁来设立的航运处,上面留下的姓名和电话,都是他认识的哥们或老板。

    而几乎一字儿排开的十几间铺面,都请了不少的工人加班加点生产机器,到处传来刺耳的电锯声、电焊声和机床的砂轮打磨声。订购的客户很多,除了本地人,还有各个乡镇和其他县份的。铺面按客户加工出所需要的机器后,因客户仍未来领取,老板就把机器摆放在路边。因为机器多是角钢焊接而成的,也没喷油漆,风吹雨淋,有些机器已经生锈。

    在进入明亮镇的主要街道上,还停放着一辆货柜车,车厢内放着的药品、生活用品以及沙金机等淘金设备等。几乎每隔一天,货柜车就到此地来装车,把货发往广州,再集中办理出国手续,把货物发往非洲各国。

    对这样繁华的景色,他并不感到陌生。他自幼出生于此地,镇上生产加工淘金设备的历史由来已久。这几年经过技术改造后,机械加工业才成行成市,所生产的设备才供不应求。

    在街道上,不时还听到各种口音。一了解,全是外地来的客户。他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家乡的经济腾飞了。最让他深有感触的是,镇上许多淘金客发财后,还捐款给学校、建设街道和灯光球场,春节期间,还捐助文化活动。

    富而思进,富而思源,淘金客以自己的能力反哺乡亲,可敬可贺。哥哥说那些人在非洲各国进出赌场,生活空虚,这是无法让人信服的。

    当警察的哥哥,在办案中,有些案件可能涉及到几个淘金客在回国后参与赌场被抓获,在审讯中,嫌疑人供认他们在加纳也嗜好赌博,所以哥哥就有这种的判断?

    回到秀河村时,他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影。高大的楼房或别墅,掩映在树丛中。不用说,这些别墅或楼房,都是出国淘金的村民建起来的。他家的老房子只有两层,早已有些破旧。偶尔只有母亲回来居住几天,不让房子布满灰尘和蛛网。村前的土地,长满杂草,看来荒芜多年。

    小时候,他见那些田垌到处是金井,是全县有名的“淘金村”。随着洞坑被填平后,有人开始耕种。不久,村民转型从事客运行业,村里又成了全县有名的“客车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辆客车或货车在南宁各地参与公路运输。当某一户村民在国外淘金有了发展,便又带着叔伯们出境采金了。

    见出国的人回来后财大气粗,有些村民也坐不住了,开始变卖客车,跟随而去。在“传、帮、带”的作用下,有名的“客车村”又变成了“淘金村”。

    现在居住在村里的人,都是看守房子的老人。甚至有的人家铁门紧闭,院子落满树叶,显然已有很长时间无人回来了。有钱后的村民,就像大明山上种植八角发财的村民一样,在县城买地建房或在市里买商品房,让自己的小孩在县城或市里最好的学校读书。

    “淘金村”——“客车村”——“淘金村”,这三个演变过程,让他有了一番感想:人的一生,也是曲曲折折的,跟秀河村的变化是一样的。

    他转到村前的那条小河,河水仍旧清澈,鱼虾仍旧历历在目,水草仍旧丰美。所不同的是,河岸上的杂草、杂木长得过人般高。显然,这里一直人烟稀少。几百户人家的小山村,如此寂静,如此荒凉,又是如此美丽,让他有说不出的感慨。若干年后,他会不会也像那些出去淘金的村民一样,平庸地活着,又平庸地死去?

    返回南宁的路上,经过几个村子,每到一处,都是如此情景。村子里的壮年人都到加纳去淘金了。像明亮镇一样,上林县的巷贤、塘红、大丰、西燕等乡镇的村民,也都蜂拥到国外采金了。村民以合股的形式出去,干部职工则以入股的方式参与分红。为了入股,有些村民到处去借钱或借高利贷,还将自己房屋抵押给银行贷款;同村民一样,干部职工也是如此。

    因为前往非洲淘金,所需的资金极大,至少要200多万元人民币,这费用包括:一台100多万元的钩机,几名工人的签证及来回机票各2.5万元,沙金机、柴油发电机、砂泵机及其他生产必备品几十万元,租地及赔偿地面上植物的损失十几二十万元……

    每个出国的金农,若以自己的经济能力是无法承担这笔费用的,只有筹集资金,让亲戚朋友们入股,每人一股,每股2万元或5万元,这才承受得了巨额投资。当然,出钱最多的为大股东,由他负责组建人员出国开采,每月计算收支,年底分红。

    在途经巷贤镇一个村子的大门时,他看到一扇矗立在村前的金光灿灿的拱门,拱门是在国外淘金的村民捐资建立的,上方写着“黄金门”3个大字。

    这个村有他几个初中的同学,前几年他们去朝鲜采金。他们到底有多少身家,至今无人知晓。去年,他与他们联系时,他们说在当地混得不错。从第一台钩机做起,到现在,每个人都有了两三台钩机。可以猜想到,有巨额利润后,他们才有资本进行投资,扩大生产规模。据说,他们准备转战加纳了。

    看着各村各寨的村民为采金而去,村子只有老人与小孩,可以想象在加纳开采沙金的疯狂。此去拼搏,又有多少胜算?想起这个问题,他发现自己此前决意冲出国门的激情有些狂热了,哥哥的话也许是有道理的。开弓没有回头箭,去意已定,前方哪怕有巨浪与险礁,他也要孤身勇闯加纳。

    这一年为公元2010年。

    6.

    抵达加纳的时间是2010年11月18日。他是11月15日从国内出发的。

    这一天,他没有在阿克拉市或特马市落足,而是直奔奥布阿西市郊外的一处原始森林。在此处,有无数的老乡在开挖金矿。通过老乡的帮助,他也在此处租了一块35英亩的荒地,开始他创业的第一步。

    森林的空气是没得说的,清新、通透,强烈的阳光虽说似火般灼热,但它只能艰难地透过厚大的树叶间。树林中,有许多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古树。特别是走进树木丛中黑人种植的可可林,地上的落叶厚厚的一堆,踏踩上去,异常柔软,几乎没有声响。用开山刀剖开一个可可果,乳白色的稠密的液体流了下来。

    难得一见的棕榈树,对他来说也异样新奇。鲜红的棕榈果挂在树上一大串,咬一颗品尝,有些甜。棕榈果可以炼油,割开树心,让里面的液体流出来用以酿酒,酒香醉人。清冽的棕榈酒虽说不太浓烈,但喝多了也会醉倒在地。

    这种酒还有一个好处,喝醉了到次日醒来时,绝对不会像国内的某些高度白酒一样有让人头疼欲裂的感觉。有些不知道名字的杂木,个子虽矮,但它的根须却很发达,每一条根须都像一条长蛇一样穿爬在积叶之中。步行在丛林中,突然踩中几条埋伏在落叶的“长蛇”,肯定会吓得半死。

    原始森林里的奇树异果,让他大开眼界。但不时出没的毒蛇猛兽,也让他胆战心惊。在国内,他经常在大明山上看到金环蛇、银环蛇或眼镜王蛇,但在加纳的森林里,除了看到这些可怕的毒蛇外,还有一种他没有见过的头部呈三角形状的毒蛇。它的眼睛细小得如一粒豆子,粗壮的躯体,呈墨绿色,几乎与灌木丛中的草绿色融成一体。它饥饿之时,就潜伏在路边,等候青蛙等其它猎物。若有人徒步而过,稍微惊动了它,它就会迅猛地攻击行人。若被它咬了一口,不出三步,即倒地身亡。

    其实,树林里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称的野生动物,它们异常活跃,有些对人有攻击性,有些则无。有一种在国内少见的猴子,它整天呆在树上,一到晚上,它就拼命地嚎叫,一叫就是一个晚上。那声音似狼嚎又似猿啼,悲悲切切,让人心酸。最让人生畏的是那些上蹿下跳在工棚栋梁上的小动物,有蟾蜍,有变色龙,有青蛙,还有壁虎……

    加纳的森林资源丰富,但无人开发。每次看到那些珍贵的红木居然被当地人用来搭建桥梁,他真想另开辟一条收购木材的门路,把这些名贵的红木、黑檀木运到国内,狠赚一把。有些沉在荒沟里的乌木,七八个人难以环抱,少说也有几百年的历史。它们的密度极大,钩机都难以搬动。如果运到国内,已经炭化的乌木绝对价值连城。

    之所以无人看得上这些名贵树种和乌木,是因为加纳盛产黄金,每寸土地都含有黄金。居民的房前屋后,随便挖起泥水并用清水冲洗,就可见到沙金。

    沙金是藏在地下几十米的地方,英美等国家的大矿公司是不屑的,认为没有必要为了这点沙金而耗费大量的时间,故他们看上的只是隐藏在山岭或城市地下的岩金,每次开采,均有几公斤以上的产量。或者说,加纳各座城市的地下,已经被挖空。

    加纳的气候跟广西的接近,与广西不同的是,当地一年没有四季,只有夏季和雨季。加纳的天空,每天都高挂着毒辣的太阳。每天上午6时左右,太阳就爬上山头,明晃晃地照射着。强烈的紫外线,极易烧伤人的皮肤。

    雨季是从每年的5月开始,一直持续到9月底。雨季到来时,暴雨成灾,滚滚洪流涌进森林,倾倒进河沟,把所有的枯枝败叶及被害虫腐蚀的大树冲走。矿区在短短半个小时内就被淹没。洪水来得及时,也散得及时。

    通常情况下,暴雨要么下半个小时,要么下几个小时,铺天盖地,夹带着狂风呼啸而来,有一种地动山摇的气势,千年大树都快要被它连根拔掉了。暴雨过后,原始森林又恢复往日的常态,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而淹没矿区的洪水,也不知流向何处。仔细一看,方知它们全部汇集到隐藏在灌木丛的溪流中。

    搭建简易工棚的当天,遇上暴雨袭击。他和工人们急忙躲进老乡的一工棚内。这场暴雨,足足下了5个小时。等暴雨停歇时,发现那些钢材和木材已不知去向。沿着水流的方向寻去,才发现它们全部泡在一个荒滩上。大伙儿拼命把它们捞上来,费了很大的气力才把它们拖到原来的地方。

    他很奇怪,雨季不是早就过去了么,这个时候咋还在下暴雨呢?那天,他几乎病倒了。因为暴雨来的时候,他为了拿走一个工具,被大雨淋湿了全身。好在他及时服药,且也拼命喝了热茶,出了一身大汗,身体才无大碍。

    他从国内带来4个工人,都是他的亲戚。这几个亲戚也是明亮镇的,在国内都有过淘金的历史。工棚建成时,钩机、沙金机、砂泵机及发电机也从加纳的港口城市——海岸角市那儿运输到了工地。设备进行调试后,金矿正式开工了。那天,他们举行简单的开工仪式,因为当地没有鞭炮出售,他们对天开了几枪。

    机器开工半天后,工人们从一堆泥沙中淘出黄灿灿的沙金,再用焊枪进行烧炼,半个小时后变成长方形的金块,他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把金块捧在手上,他仿佛看到自己的脚下铺着一条金光灿灿的道路,路上满是金子。

    他感动的主要原因还有,在国外创业,终于掘出自己的第一桶金,那种成就感让他兴奋不已。

    随后,他在奥布拉西市区一家中国餐馆宴请矿区上所有的老乡。在上卫生间的时候,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胡子拉碴,皮肤粗糙、黝黑,跟当地的黑人并无二样。还好,终日奔波劳顿,他黑是黑了,累是累了,但身体却结实起来。

    那一刻,他莫名地流下了眼泪。他孤身一人在异国创业,多么需要有妻子在身边照顾他,与他分享其间的辛酸苦辣。

    无人能体会居住在原始森林简易工棚里的生活。在金矿仍未开工时,他每天晚上都蜗居在工棚内,看着中央电视台第四频道的节目,直至节目没了他才上床休息。之后,他一人抽烟,一支接一支;一人喝茶,一杯接一杯;一人通过掌上电脑与家人联系。加纳和中国的时差有8个小时,他在工棚休息的时候,国内的家人们正在起床上班,他也不想影响他们太多。

    空荡荡的工棚,只有乱窜的野生动物狂叫着,偶尔下起一场暴雨,工棚不经风雨,东摇西摆,快要被掀翻了。有时候,他看到滚滚洪流漫过床底,大量腐烂的杂物堵在房间内。如果听到有什么东西撞击门板,并发出巨大的响声,他就会警惕地抓起床头上的手枪。等到响声散去,他才知道是野生动物在雨夜中互相追逐时发出的。

    到了加纳后,他合法地购买了几支枪,用以防身和看守矿区。在加纳,私人可以购买枪支(除了杀伤力巨大的AK-47之类),并合法登记。

    他买的是一支八连发的来福猎枪,其余的是自动手枪和左轮手枪。他身上经常放着一支自动手枪,其它的交给工人和黑人保安使用。原始森林里的治安是以“自治为主”。

    深山老林,盗匪出没,没有枪支护身,是难以应付突发事件的。在他仍未开进工地时,不少老乡就有了被抢劫的经历。盗匪是从边境国家窜来的,他们手上的自动武器很先进,通常是AK-47之类的冲锋枪。老乡们曾多次与悍匪开枪对射,不亚于一部美国的警匪片。

    这时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冒险、什么是生死一念间、什么是命悬一线。上林淘金客置身异国的原始森林,整天吃住在工地,在凭借着自己的智慧和勤劳挖出金子外,还得提着脑袋过日子,一点安全感也没有。暴力、枪支、血腥总是与黄金、金钱、美色等东西连结在一起。黄灿灿的金子、一袋袋的钞票,谁见了不起邪念?何况,在热带雨林中挖金的中国人,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开放式的工棚及工地,加上对地形和环境也不熟悉,如果对他们实施抢劫,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1830年5月,美国西部大开发时,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牛仔们,何尝不是也如此淘金。

    可怕的还有热带雨林的各种疾病,已经让几个老乡身染沉疴,其中有的已经魂断异国。他带来的4个工人,除了一个叫“十一”的亲戚没有患上“马拉利”,其余的都不程度出现身体虚弱的情况。

    他们服用国内带来的药品,也无济于事。再到当地的医院打点滴,也只是缓解一时之急。几乎每月,他们都会发作一次。每次发作,全身就会出现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乏力和虚脱的病症。

    在国内时,他的身体素质就很差,一直也没有注意运动,且烟量大得惊人,一天至少有两三包;他以为到了加纳的原始森林后,以这种恶劣的气候和环境,他会大病一场,不死也得脱一层皮。结果,他和“十一”什么毛病也没有。难道说,体内的烟毒可以抵抗这疯狂的“马拉利”?

    有一种东西更加煎熬他。这种东西,就是每个人体内的原始性欲。作为一个正常的成年人,当体内涌动着原始欲火时,是难以遏制的。

    如何解决生理需求,是每个在国外创业的男女所面临的且也要急于解决的事。莽莽丛林,随时可见矿区,矿区上到处站立着裸露着上身的中国人和黑人,白天大家都在一起干活,可到了晚上,当他们看完电视节目,极其无聊之余,那些如排山倒海般的欲望就会升腾在胸腔之间,如火般燃烧。

    这一时刻,道德和内心的负罪感会在原始森林里烟消云散,于是有人趁着夜色前往市区中国人开的洗浴中心、按摩院、桑拿部、KTV包厢和赌场里寻欢。

    这时候,钱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从国内以旅游、贸易或务工等签证到加纳来卖春的小姐,哪怕开再高的价钱,他们也无法选择了。你不愿意花大钱跟她同床异梦,一泄性欲,还有大把的人在等着。

    在当地开的其他情色场所,也有高挑、火辣的黑妞,价钱也很便宜,但是他们没有前往——语言不通、肤色不同、身上的异味等,正是他们难以跨越的心理障碍。还有,人高马大的黑妞,他们能征服得了吗?三下五除二,可能就得向她们投降了。再一个就是,艾滋病在非洲是有名的,他们担心一不小心就会中招。

    他也想开车跟着矿区的老板们出去灯红酒绿一番,尽情释放体内的生理能量,不然会憋出病来。

    最终,他还是忍住了。不是他看不起那些卖春的小姐,在加纳,各种情色场所是合法的,她们与男人完成肉体交易时,并不存在卖淫嫖妓的嫌疑。不同的国度、不同的法理、不同的生活习俗,要以不同的眼光去看待。

    7.

    请来的几个黑人,在“十一”等人的指导下,很快就适应了工地的管理模式。他们手脚勤快,吃苦耐劳,不畏烈日,经常光着身子在烈日下工作。豆大的汗水在他们光滑的躯体间横流着,闪闪发光。汗水从上身流到下身的裤子,再从裤管顺流到地上,地面上湿淋淋的一大片,如同下雨一般。口渴了,他们就饮用一种进口的功能饮料或开水。

    黑人似乎天生就有耐暑的本事,一天至少有大半时间是在烈日下工作,但他们极少中暑。而他站在太阳下不超过几分钟,就会头晕目眩。

    不难理解,加纳一年都是夏季,天天艳阳高照,强光刺目,他们天天生活在如此环境下,早就习惯了。老乡们开的金矿,管理人员多为中国人,其余的都是黑人工人。这些工人,多是附近村子请来的。这些村民也乐意在矿区做工。每天做工所得的收入,比在政府机关做事的公务员还要高。当矿区保安的,也是当地有威望的黑人。只有这些有威望的黑人,才能震慑得住其他有杂念的黑人。

    像许多工区一样,他也请黑人妇女来给工人们做饭。同时,他还请了一个叫皮登夫的黑人专门给他开车。以国内经营管理客车的方法与经验,他对矿区的每一项成本开支都进行控制,并做到精打细算。白天,他完全可以在工棚外的客厅喝茶,与其他来访的老乡闲聊金价,或胡侃那些风月场上的韵事,但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顶着烈日来到金矿上,仔细地看着钩机工作,并提醒那些冲洗泥沙的黑人注意节省用水。

    他的这种习惯,来源于在国内经营客车时的作风。在国内发班客车时,他必须与妻子亲自到场签单,并对上车的旅客一一清点,再三交待司机注意安全后才回家。通常情况下,他是每晚9时以后才吃晚饭。

    不是他不信任工人,也不是事必躬亲才体现真正的管理才华,太过于事必躬亲,管理者有时候也会累死的。他知道这点道理,但在国外淘金,他对此一无所知,若不亲自到场监看学些东西,是看不到工地的管理存在哪里漏洞的。再说,老板都不亲临一线,没与员工们站在一起抵抗随时可能会发生的变故,是说不过去的。

    在金矿上,有许多老乡被请来的黑人偷走沙金,主要是他们害怕强光暴晒,没有到场巡查,而且请来的保安又是当地人,保安与开机器的黑人互相勾结把沙金藏起来,到了晚上再运走瓜分也是不足为奇的。他不担心黑人会偷走沙金,大度地与他们交朋友,以情动人,相信他们也会有归属感的。

    精心管理和苦心经营,让他的矿区黄金产量有所提高。他暗自狂喜,如此下去,不出半年,所有的投资就会收回。谁也没有想到,接下来却发生一桩让他意料不到的事情。

    那一天,他到特马市、奥布拉西市、塔夸市和东夸市等地的矿区考察钩机使用的情况。在返回自己的工地时,有人把一根巨木扔在路上。这条偏僻的小路离矿区也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了。

    皮登夫似乎知道要发生什么了,迟疑着不敢下车搬走木头。车窗外是落山的太阳,天地间还锃亮如昼,热浪逼人,莽莽的森林还是那样一望无边,生机盎然,郁郁葱葱。他猜想被拦路抢劫了,吓得冷汗直冒,右手哆嗦地摸着皮包里的手枪。瞬间,他又放松下来。这种时候做出任何举动都是徒劳的,抢匪早有埋伏,枪口早就瞄准他了。

    此前,曾有许多老乡在此处遇劫。老乡们到市区去卖黄金返回时,放在车上的现金等物经常被洗劫一空。此后,老乡们在途经此处时,看到路面上有大石头等物时,多是加快车速冲过去,哪怕轮胎爆了,也要拼命开到矿区才停下来。不然,一停下来,财物定然被抢光。

    在接近这条小路时,他也用手比划着告诉皮登夫要提高警惕,车速要快,岂知路上竟然拦着一根巨木。纵使合他们二人之力,也难在一时之间把巨木挪开。他想让皮登夫倒退着车子,想想也不是周全之策。你把车子往后退,寻求逃路,抢匪就会更加疯狂,可能会乱枪往车内射击。

    车内的空调原本是合适的,霎时,他觉得冷凝了,冻得他只想打开车窗,让外面的热浪扑进来,调和里面的冷气。他不敢开窗。

    这时,他后悔出门的时候没有带着“十一”,多一个人就多一个帮手。再说,年轻的“十一”在到当地一两个月后已经会说几句简单的英语口语了。他对英语天生就有一种排斥感,当年他不想复读初三再考高中,最大的原因就是不想看到英语课本。到了当地后,遇到办事什么的,他宁愿花钱请翻译,也不想在空余时间人云亦云地说着那些鸟语,以便日后派上用场。

    他扫了一眼路边的灌木丛,没有看到异样情况。他镇定下来,坦然把背靠在座位上。他身上的现金并不多,若有人来抢劫,他们只管抢去,哪怕把这辆皮卡车送给他们,他也不在乎。只要他们谋财不害命,他什么都舍得放弃。生命比任何都重要,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创造价值。

    半分钟过去了,没人从路边跳了出来。死一般的寂静,他听到车内的空调吹出来的丝丝的冷气声。突然,他听到车后传来突突的响声,是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他回头一看,有一辆皮卡车从后方包抄上来,有两个黑人拿着AK-47站在车厢后,而在驾驶室内,则坐着4个黑人,他们手上都拿着枪。

    该发生的终于发生了。此劫难逃了。他哀叹一声,脑子一片空白。荒山野岭,可能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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