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一连串的枪声,把树上的鸟兽惊得纷纷逃离。坐在皮卡车车厢上的一名黑人,端起冲锋枪朝天胡乱开了一梭子。皮登夫示意毛一根打开车门,一起走下车。
毛一根双腿发软,呼吸困难,快要下不了车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遇到抢劫。这不是在国内,如果遇到这样的场面,他兴许能用国语说几句,问明发生什么事情。他不会讲英语,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只能机械地听从对方摆布。这一刻,他后悔当初在初中读书的时候不认真听英语老师上课了。
此刻,他真正意识到英语在何时是最有价值的了,但他弄不明白,最早在2006年就到加纳来淘金的铁哥们邹王民,一句英语也不会讲,怎么能够顽强地拼搏到现在?这真是一个奇迹!往日与黑人接触中,他难道没遇到过这样的局面?
这几个黑人似乎不是来打劫的。对他的钱包及贵重的物品,他们根本就没有瞧。看着皮登夫咕咕噜噜地与他们交流,从他们愤怒的表情来看,他们是在怀疑他损坏了他们的什么东西。把他和皮登夫押回附近的村子时,他在得到他们的允许下,用电话与刘莉芳联系,并请她与这几个村民沟通。
他跟刘莉芳的父亲是老朋友,在南宁江南客运站做客车生意时,她的父亲没少给他的客车拉客。她满月的时候,他还参加她的满月宴。她长大后,经常到车站玩,他也逗她玩。她父亲虽说是一名拉客仔,但有空的时候,还带着她到他家来玩。两家关系都不错。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到了奥布拉西市以后,之所以能够轻易地租下村民的土地用以开采黄金,与刘莉芳的帮忙是分不开的。她是2009年到加纳来的,一进入异国他乡,她就以娴熟的英语得到老乡们的认可。他来当地开采黄金,在与当地村民签订合同时,是刘莉芳翻译合同条款的。
在与那几个拦路的黑人进行电话沟通后,刘莉芳告诉他,矿区上有一台钩机压坏了村民的小路,村民让矿上的人修理,没有得到回应。他们怀疑这台钩机就是他矿区上的,所以把他拦下来讨个说法。
原来是这回事。他长舒一口气,内心镇定了许多。但他不会讲英语,也无法跟他们沟通,只得在现场干着急。
尽管皮登夫也与他们反复协商,但司机不是老板,不可能拍板决定如何处理。他让刘莉芳与他们沟通,说他矿区上的钩机根本就没有经过他们的小路,他的矿区离这儿很远,钩机不可能到此来开采的。他认为压坏路面的,可能是其他矿区的钩机,希望村民能让他们离开。
刘莉芳在电话里与村民反复沟通,结果还是难以说服对方。村民认为,都是你们中国人的机器弄坏的,维修的事情就由你们来处理。
这都是什么歪理呀!他哭笑不得,却又无法表达出来。在场的男女老少都是黑人,他们所说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而他所说的话他们也听不懂。最后,他让刘莉芳转告他们,那条压烂的路他来修,他马上让人送钱过来。
当“十一”开着车飞似的赶到现场时,双方紧张的气氛已经消散了。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村民们拿到赔款后,也就让他们离开了。回来的路上,他气愤极了。村民跟土匪又有什么区别?那条小路根本就不是被钩机压烂的,前两天下大雨,进出矿区的车辆多了,泥泞的路面自然就被压烂了。山区小路被车辆压烂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如果村民与他们协商解决,他们也会修复的。今天,他们居然用巨木拦路,并对天开枪,威胁着他的人身安全,押着他进村赔偿损失,这是何等恶劣的事情。
这一夜,他再也难眠。置身异国,寄人篱下,哪怕自己有道理,也没有地方可申诉。他本想报警处理此事,想想,如此一来,倒反激化了矛盾。日后,他们还得在这儿开采黄金,损失一点钱财也没算什么。今天的事情,就当是花钱消灾吧。
第二天天刚亮,他就带着几个黑人,开着推土机和钩机来到这个村子,把约有一公里的小路进行修复。村民们感到奇怪,他昨天不是拿钱来让他们自己修路了么,为何还来施工。赔款了还投工投料,这样的事情还真是少见。
他的这种胸怀,让黑人感动了,连忙投身于修路。到最后,那几个参与拦路的黑人给他退钱,拍了拍他的肩膀,竖起了大拇指,连声赞扬他。他没有收下钱,而是让他们拿去修葺破旧的学校。要想改善与当地村民的关系,只有从做善事开始,取得他们的信任。
在加纳,随处可见的教堂比学校还多。他不知道加纳政府对教育的投入是多少,当地有没有失学儿童他更加不清楚。
在原始森林里的一些村子,人口通常是很少的,三五户人家也就组成一个村庄。他见过最大的一个村庄,有几十户人家,人人都住在不经风雨摧残的茅草房内。他们以种植可可树并割可可果为生,有的还到外国人种植的橡胶园以割橡胶补贴家用,但他们却买不起用可可果做原料的巧克力,更加买不起用橡胶做成的各种精美的玩具。
是不是黑人懒惰所致,还是他们没有进取精神?跟他们干活的那些黑人,一直都没有缺乏勤奋、吃苦耐劳的精神,他们很有耐力,什么事情也难不倒他们。
在他看来,是宗教思想约束了他们的发展。过去,加纳是英国殖民地,接受了英国人的教育。当英国人把基督教和耶稣教传了过来,黑人于是相信上帝能够拯救他们的灵魂。加纳独立后,尽管有自己的一套教育体制,但总体上来说,文化、教育和宗教的渗透,还是让他们传承着某些印痕。
在当地,外国人捐建的教堂比比皆是,他们愿意接受捐建的教堂,却不愿意去建设学校。为何他们没有穷则思变?至今,他都很难解释这其中的原因。
说也奇怪,贫困而落后的国家,却有着不一样的教养。哪怕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的黑人,只要遇到人,总是主动打招呼。有人说,这是英国殖民地时期文化教育的结果。
2.
得知毛一根带人来修路,附近矿区的老乡也前来支援。随后,老乡们还在毛一根的号召下捐资修建附近几个村庄的学校。至于教堂,同胞们也齐心协力出资修建。
中国人的到来,也带动了村庄的经济发展。知道中国人喜欢吃的食品,当地有经济头脑的黑人于是从山里或森林中采摘而来,放在路边摆卖。在一个叫阿尔卑斯的村子,只有十几户人家,是一个比较贫穷的村子。村民的土地里虽然隐藏着大量的金子,但是,他们没有技术,没有资金,只能守着金山银山一筹莫展。
在他们的周围,到处生长着茂密的丛林、肥美的水草,深山里的资源异常丰富,随便采撷,足以改变他们的一生,但他们却没有在山林中寻求出路。
与中国人交往后,贫困的阿尔卑斯村终于看到了曙光。
矿区上的食品,素以“集中采购”为主。也就是说,每个工地上的食品,都是有专人开车出去采购的,每次采购,都是用皮卡车拉回来,一车的食品,足够维持几天。
开车出去采购一次食品很不容易,虽说矿区离市区也只有十几二十公里,但山路崎岖,坑坑洼洼,来回得费上一天的时间。食品采购回来后,还要放到冰箱储存。
中国人特别是生活在南方的上林人,喜欢吃新鲜的食品。得知矿区的中国人对食品的需求量很大,阿尔卑斯村的村民便在村前的小路上开设了一条“商贸街”,把活鸡、活鱼、鸡蛋、鸭子、大米、面条、食糖、调料、水果等东西摆了出来。
除了食品,他们还摆了许多日常生活用品。有些村民知道有些中国人喜欢吃野生动物,居然还在半夜时分到山林中捕捉动物,放在笼子里出售。
空旷而静寂的山村,顿时热闹起来。久而久之,也有收购黄金的中国客商云集此处,与附近的矿区老板做交易。
在阿尔卑斯村发展起来的“农贸市场”,在很大程度上方便了矿区上的中国人。其他村庄的村民也效仿该村的发展思路,在村口开设档口售卖水果等东西。随着涌进加纳的中国人特别是上林人越来越多,“农贸市场”上随处可见会说壮话的上林人。长期接触中,黑人都会讲一些普通话或壮话,而不会说英语的中国人,也慢慢掌握了一些简单的口语。
经济利益的刺激,让当地人的生活习惯与传统观念有了嬗变。往日,遇到做礼拜,他们是不开门做生意的,但见这几天中国人对市场的需求有增无减,他们不愿意失去顾客,于是干脆把做礼拜的习俗改掉了。
此后,黑人还模仿并焊接出上林人的淘金机器,自己到河流中去作业。非法淘金的事情,开始有泛滥之势。这种现象,在加纳各个城市原始森林的矿区附近的村子也存在。随着矿区不断有中国采金者加入,他们给黑人提供的就业机会也就越来越多。黑人工人的月收入,远远超过了政府的公务员。
然而,当中国人与当地黑人相处得较为融洽的时候,有些官员却扮演着极不光彩的角色。中国人开车在路上,设卡检查车辆的当地警察,总是以检查证件为由,要求中国人给他们一些小费。语言不通,让中国人无法与当地警察沟通解释。有些人心虚,心理素质不高,也急着离开现场去办事,于是用钱开路。
掌握了中国人这些心理后,查车的警察通常会作手势,让中国人交钱。不仅警察,就是移民局的官员,也会到矿区上来作“例行检查”,不拿到小费,他们就扬言要把人带走。
世界各国的官员都会存在不同程度的腐败,加纳这种不文明、不透明的执法,确实给他们的政府抹黑了。
在中国,类似的事情在几年前也发生过。当时的公路“三乱现象”,可把多少货运司机逼急了。现在,国内某些地方仍有类似的事情重演着。前段时间,有个货车司机因交不起上百万元的罚款单,竟服毒自杀,引来媒体报道,轰动全国。事后,相关的执法人员受到处罚、免职,这样的事情难道说不比加纳的严重?
加纳目前的发展水平,与中国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类似。经济落后的加纳,在没有资金和技术的扶持下,他们的思想观念也很保守。中国人特别是上林人带来了全新的淘金技术,还带来丰厚的开采资金,是很受到当地人的欢迎的。那些可恶的警察和移民局官员毕竟是少数。
当然,毛一根并不知道加纳总统是否知道下面的官员如此放胆地去索取钱财,也不知道这些官员是否背着领导出来私捞,反正他看到,越来越多的警察背着微型冲锋枪上路来检查。
连接库马西、奥布拉西和东夸三个城市的主要公路,尽管也只有100多公里,但设在这条破烂的二级公路上的关卡,就有十几个。站在路边的,多数是警察。
如果冷静地换个角度考虑,就会认为到处有警察设卡检查,对于淘金客而言,对于盛产黄金的国家而言,确实有所帮助。闪烁的警灯,警察手持武器出现,对于那些准备作恶的犯罪分子无疑起到震慑作用。何况,库马西、奥布拉西和东夸是加纳盛产黄金的重镇之一,是需要加强警力的。
不是每个警察都有素质的,他们的收入本身就很低,当他们看到中国人随便就可以甩出一些小费,私欲就会膨胀。只要一天私捞到几十塞地,就可以拿到他们半个月的工资,这样的事情他们何乐而不为?
当然,也有些警察是不敢斗胆索取小费的,尽管双方语言不通,但若你坚守自己的道德底线,他们也奈何不了,最终只得放行。
同样,越来越多的移民局官员,也经常出现在中国人开的矿区,声称有些采金者是非法入境的,要把人带走。入境前,是持有合法手续的,为何此时却是非法的呢?再多的解释,他们是不会作出任何回应的。
和气生财是中国人的传统,中国人不想把关系搞僵,于是多数矿老板在遇到检查时,都会主动地付上一定的“茶水费”,把他们打发。他们心满意足地离开时,也让人有了某种困惑:是中国人助长了警察局和移民局的官员这种不法的行为出现的。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或第三次。没出几天,那些官员还会如法炮制。
很奇怪,在首都阿克拉,就没有这种现象出现。他相信,加纳的多数官员是清正的、廉洁的、是依法办事的。然而,接二连三的“敲诈事件”却让他无比恼火。
那一天,有3个自称是奥布拉西市移民局的官员来到工地,要求管理员一一出示护照。当时,“十一”正在工地上与几名黑人工人维修机器,浑身是油垢。在查看证件后,这几个“官员”还要求“十一”上他们的车,跟他们回到办公室接受调查。
“十一”对他们说,护照是合法的,入境也是合法的,为何还要回到办公室调查。他要换件衣服再跟他们一起走,可能是语言沟通出现问题,他们硬是把他拽进车内。
“十一”觉得这几个“官员”可能是假的。以往来的官员,虽说有些贪,但也不至于如此嚣张。也许他们就是绑匪,把他带到某个偏僻的地方后就对他进行殴打,然后再给他的老板打电话索取巨额赎金。他急忙挣脱下车,飞快地冲进工棚,不由分说就取出一支猎枪,朝天开了一枪。
枪声响后,那几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官员竟然跪在地上求饶。一看这架势,大家就猜测他们可能是假冒的官员了。于是,大家急忙取出枪,把枪口对准着他们,并动手把他们绑了起来。
得知消息,远在特马市筹办代理处的毛一根急忙打电话给“十一”,让他立即放走这几个“官员”。他的意思是,如果这些官员是真的,一旦得罪他们,日后他们会伺机对矿区进行报复。
随后,他还让人与当地警察局联系,以确认移民局有没有这几个官员。警方回复说,移民局当天并无官员到矿山去检查,那几个人涉嫌敲诈勒索。等到警察赶到现场时,那几个“官员”早就不知踪影。
尽管警方声称移民局没有这几个官员,但他的工人有一次到移民局办事时,却看到当天出现在矿区的一个黑人。这个黑人就在移民局办公。难道是相貌相同,或是双胞胎?或是背后另有隐情?这就让人有了某种猜想,当地官方可能想内部消化此事,所以谎称并无移民局的官员来敲诈。事后,警方声称苦于无直接的证据也找不到那几个人,难以破案,最终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说也奇怪,自此之后,不管是真官员或是假官员,再也无人来矿区要“茶水费”了。这一枪开得有用,至少震慑了一些怀着不良念头的人。
3.
外敌倒容易对付,但面对“内敌”时,毛一根却束手无策。
阿尔卑斯村附近的荒沟长几十公里,在这条荒沟上,每天上午六七点的时候都会有四五十台钩机、沙金机和砂泵机在同时作业。原始森林的安静也因此被打破。在这条沟里作业的都是中国人,其中以上林人居多。
物以类聚,人以群居。老乡多了好办事,语言相同,生活习惯也相同,且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平时有个什么困难,大家都会伸出援手。比如,有抢匪来行劫,没等抢匪走远,大家就会抄出枪一起围攻,直至把人抓住。
然而,在面对一些利益时,老乡们却明争暗斗,互不相让。
在加纳,一夜暴富并不是什么神话。如果挖中富矿,每天的沙金产量有上千克,想不暴富都难。但是,在采金者中,哪怕是亲戚朋友,对于每天的黄金产量,大家都不会说的。有人问及时,也只是说“今天只维持成本开支”。
财不外露,是中国人的传统习惯。哪怕这一天有人挖到一块像狗头一样的岩金,他也不会到处张扬的。在这荒山野岭,许多意料不到的事情都会随时发生。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同胞兄弟也会起杂念。
毛一根是从一台钩机、沙金机和砂泵机做起的,经过几个月的苦战,他在矿区上的采金设备不断增加,开采规模也不断扩大。在国内,他做过客车生意,对经营管理有着自己独特的一套。当他把这一套管理搬到矿区上来的时候,自然也就发挥了作用。换言之,管理出效益。
见他越做越大,有些人沉不住气了:“我们到加纳开采黄金已有多年了,至今还是一两台钩机、沙金机和砂泵机,为何他才来几个月就发展到如此地步,莫非他挖到像牛头一样的岩金了?再下去,他有可能会把我们吞并了。”说这些话的人,平时对矿山是粗放型管理的,以为请了几个黑人开机器,让他们卖力去淘金,再指挥自己的亲戚烧炼金块,并把金块卖了,之后,再通过地下钱庄把钱转回国内就了事。
他们没有在意每天的黄金产量,不会分析产量高低的原因,只会在意机器每天是否正常运转,有多少钞票进入口袋。至于与工人的情感交流,他们从来就没有考虑。
毛一根也把管理的方法告诉他们,让他们注重管理之道,注意与各方交流、沟通,但他们并没有理会,甚至不愿意听。一有时间,他们就跑去奥布拉西、东夸、塔夸或库马西等市区的赌场、情色场所寻欢作乐,挥金如土,纸醉金迷。在毛一根看来,他们有一种寻求一夜暴富的心理,没有一套考虑长期发展的思路,得过且过。
有时候,他也颇为理解他们的“寻富心态”——在异国他乡淘金,每个人都是短暂的停留者或匆匆过客,都会带着不同的目的而来。在投资获得回报后,每个人也都会带着不同的目的而去,对这块土地、对自己的人生有何影响,也只有这片原始森林最清楚了。
在荒沟上开采的上林人,文化水平低,他们埋头苦干,各自为政。你在你租下的地块上开采,我在我的势力范围内挖金,偶尔碰头,也只是说些风花雪月的事,要不就是提及金价是跌是涨,但彼此之间从未真正沟通过。时间一长,封闭的心灵便成了一座孤岛。
上林人还有一种通病,谁也不求谁,谁都以为自己比别人高强,谁也不想别人过得好;哪怕是同胞兄弟,也互相抬杠,互相踩脚。广西某媒体的资深记者曾联合他人研究过上林人的文化习俗、饮食起居、待人接物、社交状态等问题,发现他们存在的某些社会心理,跟宋朝狄青远征南蛮有关。
他们的结论是:狄青凯旋而回后,留下许多中原将士,这些将士于是与当地女子通婚。历经几个朝代后,他们后代因为带有不同的文化差异,故而一直无法与当地人融为一体,形成了孤僻、高傲、自封的个性。
真实情况到底如何,有无科学依据,是个案还是共性,谁也无法考证。该资深记者原籍在上林,从事新闻已有几十年,他是在工作之余进行研究的。他的研究成果如何,谁也不知道。该记者退休后,再也没有继续深究他当年的课题,而是跑去做直销了。
在老乡们的聚会中,大家偶尔听到他对“上林人”的见解:上林人缺乏互相协作的精神,甚至有些貌合神离。
有一天,毛一根仍未起床,放在床头上的对讲机就传来嘈杂的响声。“十一”紧张地呼叫他赶去矿区救急,说韦老二和韦老三打起来了。矿区离住地只有一两公里的路程。他驱车前往时,发现工地上围满了人。韦老二指着韦老三的鼻梁大骂:“你把我的地界挖烂了,是不是想把我吃掉?”
原来,韦氏两兄弟的矿区是相连在一起的,但河面下的界线却难以分清。或者说,在长长的荒沟上,到处是混浊的河水,钩机在水底下开挖,只要越界把对方的泥沙挖走,谁也不会知道。
当天,韦老二没去赌场玩,而是指挥工人在界线附近作业。开挖时,他的钩机从水面下挖出许多泥沙,并把泥沙放到沙金机上让工人冲洗。韦老三发现后,上前制止。韦老二辩解称,他没有越界开采,可让工人把河里的污水抽干以证清白。韦老三不依不饶,要哥哥赔偿损失。他称自己的矿区泥沙含金量最高,随便钩上一铲泥沙冲洗,就有几十克的金子,“你挖走多少泥沙,你自己最清楚。你可以坑别人,但不能坑我”。
韦氏两兄弟的积怨由来已久。2009年,韦老二从上林县巷贤镇老家带着弟弟韦老三到加纳来淘金,并开进了阿尔卑斯村附近的荒沟。此后,两兄弟一直在这个原始森林里开采金矿。
创业阶段,他们没日没夜干着,克服了语言不通、环境恶劣、土匪出没等障碍,一步一个脚印走了出来。当他们有了原始积累后,便扩大生产规模,增加了3台采金机器设备。
见越来越多的上林人进驻荒沟,颇有心计的韦老二便打起了如意算盘:“我们最早来这儿开采,给后来者开辟出一条金路,无论如何我们都是功臣。这样吧,我们每月让大家给我们一点‘进贡’,坐收渔利。”
两兄弟一拍即合,开始收人家的“进场费”。对于交缴“进场费”,没有人持有异议,反正韦氏兄弟在当地已久,与各方势力都混得不错,交这点钱给他们,就当作“见面费”也不为过嘛。走亲访友时,都会给主人家的小孩一个红包,算是见面费,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然而,就“进场费”如何分配的问题,两兄弟内部却有了矛盾。韦老二说这是自己的功劳,他是大哥,该拿大头;韦老三则说,他到处上门游说,费尽口舌,他应该多拿。
终日争吵后,两兄弟终于撕破脸,各拿出枪支要拼命。冲突中,他们互相指责,说有许多时候,许多金子莫名少了,“就是你做了手脚”;矿区上的账目没有公开,开支并不明朗,规模越做越小,“你就是内鬼”。两人越扯越远,越骂越凶,一些平日的琐事此时也被他们放大了。当他们完全失去理智的时候,各自都把枪口对准了对方。好在众老乡上前劝阻,他们才没有闹出流血事件。此后,两兄弟断然分家——原先共同租下的地块,一人一半,井水不犯河水。
分家后,韦老二回国让亲戚朋友入股,他负责在矿区管理,每月汇报收支情况。最初的一两个月,收支情况还算正常,按此计算,几个月后收回投资成本是不成问题的。
到了后来,收支出现异常,韦老二在通过微信给众多投资者发回报表时,报表上都出现亏损的情况。与他电话联系时,他就说加纳现在是雨季,矿区开工不正常,且现在所开采的矿区,沙金产量并不多了。一面对国内的投资者说亏本,一面却让工人开足马力,加班加点生产,同时还跑到赌场去豪赌。金矿产量不高,是不需要工人开足马力的,身上没有钱是不敢到赌场豪赌的。显然,韦老二对投资者说了谎话。
有一投资者不相信韦老二的说法,通过韦老三打听情况。韦老三踢爆内幕:谁说那金矿没有黄金?瞎扯!我哥现在已经包养了几个女人,天天赌钱。他的钱从哪里来?不就是你们那个矿上挖出来的黄金换来的!吃惊加愤怒后,众多投资者急忙派人到加纳,要与韦老二清算资产。韦老二躲着不见。最后,在各方的努力下,他答应退钱给亲戚朋友才算了事。
得知韦老三揭穿他的谎言,韦老二对韦老三异常不满,寻机要进行报复。这天他没去赌场赌钱,就决意从水面下越界挖走韦老三的泥沙,借此激怒对方,趁机闹事。
见韦老三揭了他的伤疤,韦老二顿然火起,扬着手上的枪狂叫:“我坑过谁了?他们入股与我合作,本身就要承担投资失利的风险。既然挖不到金子,就赚不到钱!赚不到钱大家就亏本,这很正常!”
他们用的是壮话对话,现场的许多黑人工人听不懂,但也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些黑人上前劝止,让他们各自回去,但他们越吵越凶。在附近施工的“十一”得知消息,急忙赶来现场劝阻。韦氏两兄弟都是火爆脾气的人,现场的人是劝不了他们的。他们各让自己的工人抄出家伙,要一比高低。
见事态如此恶劣,毛一根急忙跳进他们中间,大吼着:“都是中国人,也都是上林人,有必要值得这样自相残杀吗?有胆的往我这儿开枪!”
韦氏两兄弟被毛一根的气势震住了。
这时,有许多老乡也围上来,做韦氏两兄弟的思想工作。等到事态有了转机后,双方都冷静下来时,毛一根趁机又说:
“我来加纳的时间不长,你们两兄弟比我来得早,在这儿积累了不少人气。做生意讲究的是人气,如果人气坏了,生意也做不久了。还有,家和万事兴。两兄弟都不团结,再怎样在金矿上折腾,事业也不会顺畅的。今天你们这样闹,对你们一点好处都没有。这事儿若在挖金的老乡圈内传了出去,大家会笑话你们的;如果传回国内,你们日后还有脸面在家乡混下去吗?”
也不知是毛一根的话感动了他们,还是再无理地闹下去,其他老乡也会笑话,韦氏两兄弟终于撤离现场。
次日,毛一根又登门拜访他们,表明所有淘金客出国创业的原则与立场:“出门在外,靠的是亲戚朋友。我们在国外挖金,如果大家都不团结一致,是很难对抗外敌的。中国人特别是上林人为何在加纳形不成合力,并被人笑话,那是因为大家就像一盘散沙,各自为政。”
韦氏两兄弟支支吾吾的,似乎听得进毛一根的话,但他们的心里始终还是有疙瘩。毛一根也知道,韦氏两兄弟之间的矛盾已有多年,不是一朝就能破解、调和的。他再过多干预,就会引起他们的反感,就会适得其反。水到渠成之时,他会让他们明白:亲情、爱情、友情比金子更重要。眼前的利益只是暂时,人品与信誉才是立足于社会的根本。
从韦氏两兄弟的工棚出来后,他还想起另外一个问题:在国外打拼多年的同胞们,分散在各个城市的原始森林里,能有什么办法让他们的心聚合在一起?
4.
在阿尔卑斯村附近的矿区,韦氏兄弟是最早来开采的,但他们并不是最早进入加纳的人。相对来说,他们在同胞中是有威望的。然而,自从毛一根来到这儿后,无形中,他们有了压力。
毛一根的金矿规模越做越大,每天同时有几台机器在开工,上百号工人在矿区开工,干得热火朝天。一看就知道他的产量是惊人的。如果产量不高,谁也不会扩大生产规模的。再对照自己,最早就到此地来开采了,至今也只有一两台采金机器。且自己的威望远远不如毛一根了。上次给黑人村庄修路及捐建学校的事,毛一根就有极强的号召力。其实,他们并没有进行反思,规模上不去,是与他们的人品有关的。
两兄弟越走越远,亲情被扭曲,在毛一根看来,这是他们之间没有好好沟通所致。反过来看,两兄弟的积怨之事也印证众多上林兄弟在加纳挖金时留下的某些消极的因素:各人的心墙太厚,没人能够走得进各自厚重的心门。如果不注重合作、不注意沟通、不坦诚相交,金子是挖到了,口袋里也满是钞票,可在回到国内时,各种矛盾还是会存在的,甚至会出现老死不相往来的可悲结局。
有没有一种破解心墙之法?在回国招兵买马时,毛一根在飞机上遇到中国外贸部一官员。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该官员说,国内各种商会组织做得很好,有了商会组织,可以把大家的心拢在一起。大家有困难时,就会想到商会,商会也会给他们解决问题。比如,有些企业遇到资金短缺,商会就会立即帮助。商会就是一个民间组织,各个企业的暖心机构。
在加纳,中国淘金客也可以成立相应的组织,把大家的心聚在一起。在租地出现纠纷或其他利益受到伤害时,组织可以出面与当地政府机构商谈,争取权益得到保护。
毛一根感动万分。他与在加纳打拼十几年的苏震宇联系,提出自己的一点看法:能否与加纳方面的高层接触,在当地成立一个矿业协会。苏震宇是个“加纳通”,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与加纳的上下关系相处得异常融洽。以苏震宇的能力,并由他出面组建一个矿业协会应该是不成问题的。此前,苏震宇也有意筹备这样一个协会,两人一拍即合。
其实,在加纳已有加纳—中国贸易促进会。苏震宇还是该促进会的有关负责人。如果让他出任矿业协会的秘书长,许多事情都会迎刃而解。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矿业协会宣告成立了。
成立当天,苏震宇起草了规章制度,并代表协会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说:“协会是大家的,没有大家的共同努力是成立不了的。之所以成立加纳—中国矿业协会,就是让大家有归属感,形成一股合力。当困难来临时,困难会被这股合力攻破的,一切都会变得温暖。日后,大家若有什么困难,请尽管跟协会说,我们会各尽所能,认真为大家服务。血浓于水,你们的所思、所想、所忧就是协会所思的、所想的、所忧的……记住,我们是有着五千多年历史的中华民族,我们来自中国,是龙的传人。我们是金农,也是淘金客,是最高级的农民工。”
矿业协会会长加纳一政府官员也在会上致词,欢迎加入协会的各位老板,希望大家在遵守加纳法律的同时,合法开采金矿,为各自的同胞服务。
他还说,加中友谊一直常青,已有几十年的历史。中国作为发展中国家,却多次援助非洲。加纳的许多重点桥梁、公路、港口、码头和医院等,以及闻名世界的加纳国家大剧院,都是中国援建的。现在,有些加中友谊项目仍在继续。欢迎中国人到加纳来淘金,欢迎中国人为加纳的经济发展出力……
作为协会副会长,毛一根没有发言。坐在主席台上,他看到许多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对他充满了期待,他认为不应愧对同胞们的期待。到了这一年,到加纳挖金的中国人已经超过5万人,大大小小的公司有几十家。其中以家族经营模式为多。这么多的金矿老板都想有所作为,甚至有的还考虑向加纳北部地区挺进。加纳的北部地区,至今还是一个处女地,那儿的黄金更多,森林资源更加丰富。
2011年年底,毛一根迎来在加纳创业的高峰期。这一年,前来加纳的中国人特别是上林人多得不计其数,在当地的菜市、街道、小区以及树林,随处可见他们的身影,随处可听到他们在用壮话交流。
大量的中国人涌进加纳,为当地的经济发展带来了生机。有人曾开玩笑地说,先前来的是壮年,后来的是青年和老人,再后来来的是妇女和小孩,再后来来的是走江湖的骗子和大盗,三教九流,济济一堂。真可谓是,上林县能来的都来了,这儿成了上林县的另一个王国,蔚为壮观。
见大批的上林人前来淘金,毛一根认为做“偏门”生意是最佳时机了。他在原始森林的金矿,交由“十一”负责管理。而他则抽身而出,与其他股东专门代理国内一家集团公司的钩机产品在加纳的市场开发权。他们在奥布拉西市郊外的一条连结库马西和东夸的主要公路中,租下村民20亩土地建起了一根代理处。
此时,他也把公司总部开在了特马市。正如他原先所预料的一样,矿山设备如钩机等设备在当地落户,省去了淘金客许多麻烦。而且,实行的车贷还款的方式,也迎合了市场的需求:只要客户交了一定的现金,即可把推土机、钩机、沙金机、发电机和砂泵机等设备拿走,同时他还负责售后服务。
在与该集团签订协议时,他家人不无忧虑。该集团生产的钩机,虽说在国内有一定的名气,但与其他品牌相比,算不上什么。虽说如此,但它的价钱也不低,品种由几十万元至上百万元的都有,买下该品牌的一台钩机,可得把身家都押上了。如果全权代理该品牌的钩机在加纳的销售权,没有预付金或用相应价值的东西抵押,该集团会把代理权交给你?
在筹办代理处前,毛一根带到加纳的资金所剩无几,但他还是冒险做了决定:与该集团签订代理合同,预付一定的资金,而后再收取老乡的70%预付款,再把预付款支付给该集团。或者说,用最后一台钩机的预付款,支付第一台钩机的订购费……如此循环往复,得以顺应当地发展。
这种情况,就类似国内的加油站专门让顾客办理加油卡一样,油站是要预收油费的,而存放在油卡里的现金,顾客一时半刻是不会消费完的。各人余在卡里的钱,就被加油站挪用到他处……
随后,国内外许多重型矿山机械品牌也相继进入,出现互相竞争的局面。不管怎样竞争,钩机等设备并没有出现滞销的现象。在许多代理处,有人排队等着购买钩机。而且,许多进口的日本豪华小车,也一度断货。让人惊讶的是,那些二手钩机也脱销了。
还有一个“偏门”让毛一根挣得盆满钵满:许多老乡到加纳淘金时,都会带来几个对讲机,但这种对讲机发射范围却不远,有时离开工地不足几百米,就无法接收信号了。在金矿工地,对讲机失灵就意味着耳聋了、失明了。如何让对讲机发射的信号更远呢?
有一次,他回国采购物品时,询问一销售对讲机的老板,寻求解决之法。老板说,若想对讲机在一两公里外还接收到信号,很简单,加装一个超强技术的芯片,该芯片的价钱是100元。多出100元就有强大对话功能的对讲机,对毛一根来说是值得的。他决定加装芯片。果然,这种改装的对讲机到加纳,真正发挥了作用。
其他同胞看到他的对讲机发射信号如此强大,就问他在哪里购买。他笑笑说:“你们不用专门回国去买了,我那儿有代销,要多少有多少,不过要多出几百元啊。”
多出几百元对淘金的土豪来说算不了什么的,因为他们需要超强的对讲机以方便他们在土地上开展工作。每次使用那些信号很差且接收范围不广的对讲机,土豪们就非常恼火。
商机就这样产生了。当毛一根从国内“附带”运来上千台加装的对讲机时,大家纷纷前来购买,以致一度断货。用他的话来说,他附带销售的对讲机,为他挣到了一辆近200万元人民币的宝马车。
当大家都在沉缅于开采金子时,他开发与金子有关的另一条产业——在超市代销对讲机、中国商品等,为淘金客提供不一样的服务。
5.
当金石出现在加纳的时候,毛一根大为吃惊。此前,金石不停地给他打国际长途电话,表明要到加纳来挖金。他说,上林县各个乡镇去非洲挖金的人越来越多,他退伍回家后一直在镇上做小本生意,见到许多人在非洲发财,他固守的人生信念动摇了——异国他乡绝对不去,守着小小的摊位,养家糊口,为儿女尽到自己一个做父亲的责任。现在的他,算是一个“孤寡老人”,年轻一点的哪个不去加纳。
在给毛一根打电话之前,金石也给邹王民、牟建兵致电。对于儿时的好友,邹王民、牟建兵不好再隐瞒什么。他们说现在出来挖金是个机会,但这要看运气。如果租下的土地含金量高,短短一夜间发大财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几百万元对于一个做小本生意的人来说,是个天文数字。但邹、牟二人建议他,可以发动亲戚朋友合股,他带人到当地来租地开工即可。
与金石沟通时,毛一根也表示形势非常合适,但他建议,等他和其他股东完全代理了某品牌钩机产品后再来也不迟。到时,他就不用把钩机、沙金机、发电机、砂泵机等设备从国内运过来,只要在他们的代理处签个贷款合同,所有设备全部帮他运到矿山。
金石认为这种方式挺好,于是耐心等待着。结果,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他还是没看到自己兄弟予以回复。再与毛一根联系时,得到的答复说“还在筹备中”。
金石当然相信毛一根所说的话,哥们所说的话当然是不会有假的。他太心急了,在一根代理处仍未成立时,他就发动亲戚朋友集资,把钩机、沙金机等设备从国内运了过来。他着急的原因还有,再这样漫长地等待下去,加纳的黄金可能就会被老乡们挖光了。看着回来的老乡风风光光,买了房子、换了车子,出手大方,他再也坐不住了。
金石抵达加纳的第三天,毛一根和其他股东筹建的一根代理处也成立了。金石给他打电话时,他有点不相信对方就在特马市。再看对方的手机号码,才知道他在加纳办理了一个当地号码。金石说,他下飞机后,就从加纳首都阿克拉坐车赶到特马市国际大酒店。
这家酒店,是中国人开的。国内来的客人,在仍未前往矿区前,多数选择该酒店作为落脚点。毛一根赶往酒店,与金石见面。多年未见,两兄弟兴奋得聊了半天。
当晚,他们又两次进行深聊,一直到次日凌晨。次日,毛一根还安排车辆把金石送到塔夸市萨姆雷斯特镇一个原始森林。在这个森林深处,金石早就选定了一个矿区作为他的开采点。两天后,邹王民也来金石的矿区与他相聚。只是牟建兵迟迟没有出现。问及牟建兵的情况,邹王民沉默不语,良久才吞吞吐吐地说:“他也在东夸市挖金,但他极少来找我。他可能太忙了吧。他开了几个矿区,请了许多工人。”
金石行伍出身,性格粗犷,当然不知道邹王民在一瞬间口笨舌讷的原因了。
几个月后,当毛一根从特马市远足公司总部到奥布拉西市的一根代理处考察工作时,让金石从塔夸市赶过来喝酒。同时,他也通知邹王民和牟建兵一起过来,4个儿时的玩伴一起聚会。东夸市离一根代理处并不远,也就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当他花了几个小时赶到代理处时,却没有见到邹王民和牟建兵。毛一根说:
“他们都不来了。他们两人闹矛盾了,事情闹大了。我做了许多工作,也做不通。他们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
原来,邹王民是最早来到加纳的上林人之一。几年后,见他淘金积累了丰厚的身家,有意出去改变自己命运的牟建兵遂向他道歉认错,表示年轻时不懂事,冒犯了自己的兄弟。
邹王民不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见牟建兵承认以往的过错,情真意切,也就原谅了他。得知牟建兵不想再做客车生意,想出国挖金,一向心软的邹王民表示在他的矿区附近还有一块地,可以去找酋长商量。只要酋长同意租地了,什么都好办了。
随后,邹王民托人去找酋长,几番沟通,牟建兵终于赶到当地与酋长签订租地、开采金矿的协议。协议上载明,经甲乙双方友好协商,共同一起合作开发某某地块的金矿。按协议,甲方负责提供资金与技术,并负责安排技术人员;乙方则负责租地、办理探矿证和开采证,负责矿区的安保工作。
协议上,还就双方权利和义务进行分解,约定各方在金矿上的利润与提成。其中有一条,年底时,双方应进行分红。
到了年底,牟建兵却消失了。早在前几天,牟建兵就让工人把机器设备运走,说是到其他地方开采。酋长找不到牟建兵,便找到了邹王民。邹王民吃惊了。牟建兵什么时候搬离矿区他一点儿也不知道。牟建兵那个矿区产金量还是不错的,他为何要搬走?难道仅仅是不想给酋长年底的那点分红?他给牟建兵电话,发现对方早就停机了。
酋长气坏了,却也无可奈何。为了平息酋长的怒火,邹王民只得解释说,据他打听,牟建兵老家出了大事,且他也得了马拉利,需要回国急救,所以匆匆离开了。他还会回来的,到时他会分配各方的利润的。酋长气消了,也就不再追究。
一个月后,牟建兵却莫名出现了。他对邹王民说,他在赌场输了许多钱,只得变卖设备还债。当然,他只变卖部分,有部分还在使用。为了不让债主知道他在原来的地方采金,他现在换了一个地方。等他有钱后,他会给酋长那份分红的。邹王民哭笑不得。
对于牟建兵的小聪明,邹王民是知道的。在金矿开采初期,他给黑人工人丰厚的报酬,同时也给中国管理员一定的管理提成。当大家都在拼命地干活的时候,他突然釜底抽薪:这也克扣,那也克扣。工人们和管理员每月到手的工资并不多。若有人持有异议,他就放出话来说:不想干可以。在加纳,有的是大把的黑人,随手一呼,就会跳出许多黑人。
邹王民曾劝他善待工人和管理员,但他却反驳说:“企业不是慈善机构,企业追求的是最大的利润。对工人和管理员严格要求,就是让他们遵守制订的游戏规则。谁触犯了游戏规则,我就炒掉谁!”
同邹王民一样,牟建兵在东夸市混久了,也做起收购黄金的行当。他有些不讲道义,平时大家收购黄金时,都是集中在东夸市中国人开的金富豪酒店里,各自都有自己的客户。淘金客从矿区把炼好的金锭或金块送到酒店后,都会交给各自收购黄金的老板,再由老板视金锭或金块的纯度开出收购价。相对而言,各个老板定的收购价钱是按当天的金价而定,没有多出一分一毫去收购的。
偏偏牟建兵破坏了这个规矩:他不在金富豪酒店出现,而是把一袋袋的钞票扔在车上,然后和保镖开着车闯到各个矿区去收购金子。
他给出的收购价与当天的金价也是一致的,但多数金矿老板都愿意在现场交易。一是把黄金送到市区,矿区离市区有一两个小时的路程,中途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意外之事;二是现场交易后,金矿老板可以用卖金得来的现金给工人和管理员发工资。
至于多余的现金,还可以委托牟建兵通过地下钱庄转回国内。转款的时间也就几分钟,只要往国内的家人或公司打电话,就可以确认转钱成功了。
牟建兵如此想金矿老板之所想的经营之道,大受老板们的欢迎。但他这种“横刀夺爱”的方法,却招来专门做收购黄金生意的老板的憎恨,甚至放言要做掉他。不管怎样,牟建兵的无序竞争,让他的黄金收购生意越做越大。
让邹王民气愤的是,牟建兵居然也挖起他的墙角。他多年培养的客户,竟在短短几天时间全部跑到牟建兵那儿去。他咆哮地对牟建兵说:“你知道你是怎样到加纳来挖金的吗?你咋这样忘恩负义?你去抢别人的客户我没意见,我是你的老哥,是你的铁哥们啊。”
你知道牟建兵怎么说?他说:“生意场上不讲哥们情份。商场如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讲兄弟情谊的人,生意永远做不大。要知道,企业不是慈善机构,大讲慈悲。再说,你的那些客户也不是我去抢的,是他们自己找上门来的。若我讲了假话,天打五雷轰!”
牟建兵所言并不虚。邹王民的客户确实是主动去找牟建兵的。面对上门的客户,牟建兵完全有理由拒绝,但他没有这样做。更加让邹王民愤怒的是,他在市区租了一间铺面,用于焊接加工沙金机,以供各处金矿所需。
这一年,上林淘金客蜂拥而来,开采的矿区越来越多,沙金机一时供不应求。淘金客若想等到沙金机从国内发运过来,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们等不起。
沙金机的加工制作很简单,只要从国内购进钢材、吸金毯、电焊机等东西,就可以按照图纸设计加工出一台。
这种机器设备,是上林人发明的。原理是,钩机挖出泥沙后,把泥沙放到沙金机上,让坐在沙金机前方的4个工人提起水枪冲洗,大的泥土、砂石经过第一道过滤后,就会从第一层沟槽上方被水冲走,而沟槽缝隙间流下来的细小的砂子和沙金,就掉到第二道沟槽上。
第二道沟槽上铺有由绿色塑料制作而成的吸金毯,错落有致的吸金毯上,也有无数的沟槽,大的砂石会随着源源不断的流水流走,而夹杂在沟槽中间的细小的砂石及沙金,就“滞留”在吸金毯内。取起吸金毯,把里面的砂石和沙金倒进桶里,再把这些东西放到由樟木制作而成的淘金斗中淘,吸附在淘金斗里的金光灿灿的东西就是沙金了。
相比起挖金而言,加工制作一台沙金机的利润并不高,但数量一旦上来时,其中的利润也是不可小觑的。
邹王民在加纳开采黄金已快10年了,最初对加工这种沙金机兴趣不大——他宁愿多增加几台钩机采金或多花些时间去收购黄金。当大儿子跟着他到加纳来淘金后,他见儿子对于金矿的管理仍未入行,且心思也不在莽莽的原始森林,一心想留在市区过着惬意的生活,加上此时他发现加纳各地的沙金机有断货的趋势,所以他租了一个铺面让儿子加工沙金机。
很奇怪,邹王民一加工沙金机,与他死对头的牟建兵偏偏在他的铺面附近租了一间门面,给自己的新欢开了一间超市兼沙金机加工点。也许是新欢长得漂亮的缘故,也许是位于交叉路口的原因,牟建兵这个点一开张,生意就好得不得了。相反,邹王民的店面却不温不火。邹王民气不打一处来。做兄弟做到这份上,不做也罢了。他似乎看到牟建兵躲在暗处嘲笑他。
东夸市本来就不大,跟中国南方某个经济落后的小镇并没有什么两样。在市区有多少家中国餐馆、赌场、店面、情色场所、超市、商店以及酒店,大家都数得一清二楚。换言之,数以千计的上林人在东夸市淘金,各人来自什么地方、是哪个乡镇的、都有些什么亲戚、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大家都能说出个一二。
牟建兵在东夸市的名声,是好是坏,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不过,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说他的脑子特别好用,口袋里的钱特别多。来加纳才几年时间,他的身家据说已经上亿,且到处有房产:上林县农村老家建超级豪华的别墅,县城有一带电梯的6层独立楼房,在南宁仙葫区天子山庄也有豪华别墅。听说,他还准备到北京或广州去买商品房……跟随他的女人有一大堆。
邹王民不知道牟建兵有没有钱,也不知道他的女人到底有多少,只知道牟建兵歪门邪道特别多,早就不想在金矿上折腾了。有时候,他不得不佩服牟建兵的一些鬼点子,当他不想再开采金矿时,干脆就以承包的形式把金矿转让给上林老乡,每月坐收一定的管理费和租金。按照与地主方面签订的协议约定,甲乙双方合作开采金矿后,任何一方特别是负责开采的乙方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把金矿转让或承包给他人。他哪里管协议上的这些约定,仍旧与人签订内部承包或转让协议。
他这一开先河的创举,引得许多矿区上的老板效仿。矿区上的沙金产量时多时少难以确定,风险也是越来越大,何不把风险转嫁给他人而自己则空手收取租金或管理费,一年半载也是同样可以收回投资成本的。愿意承包的人多为河北、湖南等地的老板。
让邹王民跟牟建兵彻底决裂的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邹王民在22岁那年结婚,与妻子生育一子后,双方因性格不合离婚了。他再婚后,又生有一子。第二任妻子出生在一个淘金世家,在他变卖客车到加纳来淘金后,跟着他一起出国,悉心照顾他的生活。之后,他把大儿子带出国。还在读高中的二儿子则留在县城,由父母照顾。不久,他的妻子到其他国家去挖金,留下他一人在东夸市。
没有妻子在身边,他的感情出现空虚。有一天,他到特马市国际大酒店接一朋友到矿区时,见一年轻的中国女子入住宾馆,以为她是旅游的,便与她闲聊。女子自称姓温,叫阿红,江西人。
阿红的直率,让邹王民对她更加有好感。阿红称她失意后到加纳来旅游,主要是出来散心的,换个环境,或许能解脱她内心的忧伤与受伤的心灵。在遇到以淘金为生的邹王民后,她认为可以把心安在加纳了。她告诉邹王民,当她发现自己有意报复原来的男友时,她已经无力挽救自己的感情了。
人到中年的邹王民,在听了这句话后,也不加以分辨,竟也激动起来。在异国他乡,如果要解决生理问题,得去风月场所。但在那种场所,谁都认为出来卖春的女子是不太干净的。实在没有办法,才会跟她们有了“鱼水之欢”。在加纳淘金的土豪,多数是包养一个女子以解决生理问题。现在,有一个从国内过来散心的年轻女子喜欢上自己,邹王民求之不得。
就在阿红与邹王民有了不可自拔的感情时,她遇到了牟建兵。牟建兵不愧是情场老手,三下五除二,就把她弄到了手。当邹王民发现阿红朝三暮四地跟着牟建兵到处闲逛,游山玩水时,他的肺都气炸了。事情如此恶劣,他岂能善罢甘休,他决定请人除掉牟建兵。在加纳,花上几万塞地请个枪手去杀人并不难。
当邹王民请好人,让对方去牟建兵住处蹲点,伺机下手。那人实地调查回来后,把钱退回给他,干脆利索地说:“我见过牟建兵,他经常在赌场赢钱,赢钱后就给大家发利市,人很大方。我跟他无怨无仇,下不了手。”
再物色好当地的黑人时,黑人也不愿意干,说:“我哪里能杀牟建兵,他跟我们的老大很好。牟建兵死了,我也活不了。”
邹王民受到了极大侮辱,决定自己亲自出马。他带上手枪,闯到牟建兵的租住处。似乎得知邹王民要来,牟建兵一直站在大门外,脱掉上衣,扔在地上,再点燃一支烟,喝着几口酒,大喊道:“我们是发小,如果你忍心下手,就朝我这开枪!”他拍着胸口,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已经失去理智的邹王民,二话不说,就举起枪。偏偏这时候,闪出一个人影。黑夜中,那身影异常瘦弱,是个年轻女子。定睛一看,是阿红。
阿红挡在牟建兵的面前,指着邹王民大叫着:“我什么时候跟你有婚约了?我并不是你的人,你有必要如此自作多情吗?谁喜欢你了?我是一个到处漂泊的女人,喜欢爱上谁就爱上谁,跟你在一起,也就三五天时间,你就以为我是你的人了?白痴!可笑的白痴!”
邹王民倒也没有想到,阿红会用如此讥讽的口吻对他说话。他怔住了。有路人看到如此场景,急忙报警。黑人警察来到现场时,把双方带到警察局。
在做笔录的时候,会说英语的阿红上了一趟厕所。半天过去了,也没见她回来。没了翻译,调查工作无法再进行。最终,警察只得让他们回家。
接下来的结局,就有点像在国内发生的悲剧一样。当牟建兵疲劳地回到家里时,竟惊诧地发现,他放在隐蔽处的金银首饰及现金都没有了。他顿然跌倒在地上,脸色煞白,呆若木鸡。这下,他损失惨重。哑巴亏吃得太大了,他不敢再报警了。
事后,他通过各种渠道打听温阿红的真实姓名,结果都无人知晓。有人说她是持旅游签证来卖春的,遇到合适的“主人”就让他包养,趁机捞一笔;也有的说她是个跨国大盗,专门在淘金客中以感情为幌子行骗,伺机盗窃钱财;更有的说她就是牟建兵和邹王民的老乡,是上林县大丰镇云温村人,早就知道他们有钱了,放着长线钓大鱼,偏偏精明过人的牟建兵上当了。
得知牟建兵被阿红欺骗,邹王民狂笑不已,大骂牟建兵是一头蠢驴,活该被一个贱货坑骗。冷静细想之后,他却不禁心虚起来、紧张起来:“阿红跟牟建兵在一起也就三五天,跟我来往仅是几天,既然她都能窃走牟建兵的财物,那么她对我的钱物难道熟视无睹?”
他反复检查身上、车上的贵重物品,没有发觉少了什么,心情大悦。想想又不对,急忙回到家,见家里的物品一样也没少。
越是这样,他越是觉得不对劲。再翻柜倒柜一阵后,他终于发现少了一张银行卡。慌乱地查询里面的存款时,他惨叫一声,往后就倒——里面的存款,竟在他和牟建兵从警察局做笔录回来的路上被人划走了。那存款有多少,他妻子也不知道,那是他的私房钱。
女骗子把邹王民和牟建兵的兄弟情给毁了。这一年,在加纳各个城市出现的骗色故事也是多得不计其数。淘金客愈来愈多,持各种签证来“淘金”的女人也愈来愈多,其中以福建某县的女子居多,当然也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女子。她们混迹在中国人开的各种场所,扮演各种各样的角色,并以身体作为资本,成为男人的附属品或泄欲工具。她们当中有的大言不惭地说道:“男人是出来淘金的,我们是出来淘精的。”
庸俗而下流的言语,从某个侧面可以佐证有些女人希望用自己的身体,在一夜之间改变自己的命运。
当然,这一年在加纳出现的多数中国女人,有以勤奋打拼的,有以能力生存的,也有以智慧创业的。
6.
两个哥们闹僵后,毛一根想了很多办法,试图调和他们的矛盾,希望双方能够坐下来好好沟通,但他们始终没有接受他的意见。他们认为,宁可自己被车撞死,也不愿意再见到对方。
2012年是加纳淘金史上最疯狂的一年。这一年,在当地做什么生意都赚得盆满钵满。沙金机、各种品牌钩机、发电机和砂泵机等金矿所需的工程机械设备,都十分紧俏。适合进出工地的进口越野小车、皮卡车更是脱销。这些车辆,在阿克拉只有一个代理处。每天,这儿都云集了中国人,他们都等着商家开门卖车。买不到新车,二手货也同样成为淘金客选择的目标。
这一年,金石的金矿也扩大投资,增加设备。他向毛一根请求,希望能在他那儿买到两台钩机。无奈,钩机缺货,走熟人关系都不行。不仅如此,在加纳代理各国品牌钩机的代理处也出现如此情况。
二手市场里的钩机,哪怕破烂得不能再开了,也能奇货可居。如果有人有一台二手钩机,比做皇帝女还有优越感。毛一根安慰金石说:“钩机一从国内发来,我马上给你发货。我这儿的订单太多了。你还得慢慢等候一两个月时间。”
加纳对于发展黄金开采业,最近几年以来,一直都有相关的优惠政策。与采金业有关的钢材、水泥、汽车、发电机及大型矿山机械等设备,只要进入该国,均可享受免税的权利。但是,由于海上运输所费的时间较长,从中国运到该国的工程机械通常得花一个多月的时间。
一个多月对于金石来说,是个什么概念呢?金矿一天的沙金产量是200克,两天就是400克,一个月30天就是6000克。以一克黄金250元人民币来计,一个月他的产值就是150万元。扣除其他成本开支,他一个月的纯收入至少保持在五六十万元。何况,有时候每天的黄金产量还高于200克。巨大的利润空间,是许多人涌到加纳开采金矿并扩大投资和规模的动力之一。
金石不想苦等一个多月,决定通过其他途径找一台二手的钩机暂时代替。得知金石要找二手钩机,毛一根还陪着他在阿克拉市、特马市周边的工程机械二手市场到处转。二手市场能卖的全部卖光,那些实在开不动的钩机,工人正在挥汗如雨地维修着。
在加纳,只有阿克拉市和特马市有二手工程机械市场。与国内的二手市场不同,这两个二手市场是设立在公路旁边的,既没有铺面办公,也没有市场办公室。只要把机械摆到路边,再躲在树荫下守着买主,就可以开张了。或者说,加纳的二手市场,俨然是一个自发形成的市场,无人管理。长长的一条公路旁边,杂乱地堆放着各种生锈的设备。
在这两个二手市场,进出的中国人太多了,他们都是来问有无二手钩机的。最终,他们失望而回。走了多家摊位后,毛一根和金石也累了,就坐到路边的一家商店喝冷饮。
这时,有个中国人走了过来。金石细看,似曾相识,但不知道在哪里见过。想了又想,他才想起这人曾经来过他的矿区,是上林人,但他已经记不起他的姓名了。在加纳采金,老乡互相来往或探访是常有的事,彼此往来时,只混个面熟。
那人走上前,眉开眼笑地说着:“我到过你的矿区。我们还在一起猜过码喝过酒哩。你们是不是要买钩机?”
未等金石问及,那人介绍说自己姓杨名达才,许多人都叫他老杨。老杨说,最早来加纳挖金的上林人之一路召子是他的亲戚,他曾在路召子的金矿上打工。打了几年工后,他有了积蓄,便另起炉灶,租地挖金。至于在什么地方挖金,老杨只说在东夸市一个原始森林的深处。东夸市有许多原始森林,他所说的那个地方,金石和毛一根都没有去过。
茫茫人海中,能遇到老乡,能听到乡音,双方的距离拉近了。
对于在加纳淘金界有名的路召子,毛一根不是不知道。偶尔,他们还会聚在一起。他说:“路召子是最早来到加纳的,2006年前,他在加纳考察了一周,之后他与邹王民等人合作,开进加纳。”
杨达才说:“邹王民我更加熟了,我们都吃过几次饭了。”
金石说:“老杨,刚才听你说,你手上好像有钩机卖。”
老杨说:“当然有。现在,钩机严重缺货。”他看着毛一根,笑笑,又说:
“毛总是做钩机生意的,他那儿肯定没有货了。不然,你们也不会到这儿来淘宝了。现在,这儿的废铁都能当宝来用了。我的矿山有一台有点问题的钩机,已经用了一年了。如果兄弟你想要,我可以处理给你。”
金石一听,一天的疲劳顿然消失,他兴奋地说:“你带我们去看看。明天就去吧。现在前往东夸市,你也知道,没七八个小时的车程是不行的。去东夸市的公路,烂得很,不像在国内,有高速公路,一两个小时就可以了。”
毛一根犹豫了。犹豫的原因是,老杨油嘴滑舌,神色怪异,让人起疑。他偷偷给路召子打了一个电话,确认有无老杨这个亲戚。路召子在电话里说,老杨是他的亲戚,曾经帮他管理金矿,后来自己开了一个金矿。这些年,他一直没与老杨来往,也不知道他混得怎么样了。
确定明天去工地看机器时,老杨接了许多电话,都是向他购买那台二手钩机的。各人开的价都不一样,说马上可以请他吃饭。老杨说已经有个叫金石的兄弟订购了,不好意思啦。见老杨如此给面子,金石执意请客。老杨说,吃饭就免了,都是老乡,不用这样客气。临走时,老杨说:“老乡归老乡,生意归生意,你若不下3万塞地的订金,我也不知道你是否有诚意要我那台钩机。”
毛一根说:“交订金并不难,我们要查看机器后才好决定。”他暗示金石不要太着急,遇事要冷静,多问个为什么。
金石担心夜长梦多,便对老杨说:“订金,我交!”老杨所说的那台钩机他是连影子也没有见过,但他知道,现时有二手钩机的人并不多了,何况他还听到有许多人向老杨要货,再不出手恐怕也就没有机会了。金石相信老杨不会骗他,都是老乡,还知道他是哪个村的。老杨胆敢坑他,他就会让老杨好看。
这天晚上,毛一根和金石在特马市区一个中国餐馆吃饭,无意中看到老杨被几个广西老乡围着要埋单。原来,这几个老乡是刚从国内过来的,租下地后,没想到钩机突然断货,有钱也买不到机器,心急如焚。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让他们得知老杨的矿区有二手钩机出售,他们就要请老杨吃饭。
老杨坐地起价,却又不表示要卖给谁。大家就轮流请他吃饭,把他供奉得像个皇帝。奇怪的是,老杨吃完这家的晚餐再吃那家的早餐,吃完那家的早餐再吃这家的晚餐,迟迟还是没有表态说要把那台谁也没有见过的二手钩机卖给谁。实在没有办法,大家就把订金交给他,让他选择。
见众老乡把订金交给老杨,金石的胸口升起怒火,但他始终把火气压了下去,不想因为一时的冲动而买不到老杨的那台钩机。他走上前去,不紧不慢地对老杨说道:“记得明天去矿山。是我最早交订金的……”
老杨倒也没有想到金石和毛一根会在这家餐馆出现。加纳本来就不大,也就是两千多万人,特马市本来也不大,只有几十万人,城市规模充其量跟国内一个小小的乡镇是一样的,甚至都不如。何况中国人开的餐馆、超市等地方,大家都数得清楚,也知道在什么地方。大家聚会,出入的也就是这些地方。老杨急忙解释说:“他们早就要买我的钩机了。不过,看在老乡的面上,我会卖给你。明天,我们去矿山看机器。”
金石本以为老杨会把那些订金退给那几人,但老杨一溜烟跑出了餐馆。那几个老乡也像疯了一样追了出去,要送老杨回宾馆。
不用猜测,就知道结局了。第二天,老杨说会把订金退回给金石,因为已经有人要了他的钩机,给的价钱比任何人都高。
金石恨得把牙齿都咬碎了。出尔反尔的家伙,居然骗了他。他要求老杨把钱亲自送来,老杨说他在回东夸市区的路上,过两天到特马市的时候再还给他。
两天后,再联系老杨时,老杨的电话停机了。金石的心凉了半截,急忙去找毛一根。毛一根与路召子联系,路召子说他也不知道老杨所在的矿山位置,“你们到东夸市后向其他老乡打听,兴许能知道”。
毛一根带着金石前往东夸市,几经打听,终于知道老杨所在的矿区。结果,当他们前往现场时,发现老杨早就把金矿转让给一个湖南人了。那个湖南老板指着矿区外扔着的一台变成一堆废铁的钩机说,这台钩机害了不少的人。早在两年前,这台钩机就报废了。老杨用这个报废的机器作为幌子,骗了许多人的订金,并用这些订金运转他另外的金矿。
湖南老板不知道老杨在哪里开矿,但他却提供一个有用的线索,说老杨经常在东夸市区的金富豪大酒店出现,那儿有个他喜欢的小妹。这个小妹在足浴中心工作,老杨每次到那儿,都与她鬼混。
金石心头一喜,看到了希望。3万塞地倒不多,对于在加纳淘金的、像金石之类的土豪来说,也就是一两天的挖金纯收入。这笔订金,金石认为可以不要,但他咽不下这口恶气。他要找到老杨,把他毒打一顿。他想不通,在异国他乡,老乡居然还坑骗老乡。
7.
毛一根和金石来到金富豪大酒店时,见到这里人声鼎沸。毛一根也经常来这儿接待客户,对于该酒店的发展他是知道的。
建起这家金富豪大酒店的是一个中国老板。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只知道他是个胖子。这儿离东夸市区只有四五百米,原是一个黑人的土地,杂草丛生。胖子租下后,建起了一栋4层近万平方米的楼房,之后他分租出去。地面一层是超市,由其他中国人承租;二楼是KTV包厢,由福建老板承租;三楼是洗浴中心,是一个东北女子开的;4层是宾馆,是上林人开的。宾馆有几十个客房,但多数被矿老板租下来当作居住或办公之所。
老杨喜欢的那个小妹当天不在洗浴中心,问及去向时,她的姐妹说小妹请假了。至于老杨,已有多天没来消费了。
几经周折,金石找到了小妹的租住处。他与毛一根来到市区一个黑人出租的平房,听到一个房间内传来吭哧吭哧的响声。金石狂喜:这死老头也挺风流的,大白天的,艳阳高照,他不到矿区去挖金,居然跟一个姑娘在房间内开空调“练武功”。这回,终于被我逮住了。
敲了好久的门,里面的人确认是中国人后才把铁门打开。开门的是一个穿着大裤衩、圆领汗衫的小妹仔。她奇怪地看着金石和毛一根,在她的身后,是一个衣衫不整的中年人。
这人不是老杨,高大的身材,纯正的北方口音,一看就知道是东北的老板。东北老板异常尴尬,见金石一脸怒色,他还以为被小妹的情夫逮住了,这回不被打得半死也被打得残废。得知金石的来意后,他露出污黑的牙齿,干笑说:“这事跟我没关系。”他重新穿好衣服,飞快地离开了。
金石用审问的口吻逼着小妹交出老杨。咄咄逼人的目光,似乎要挖穿小妹的五脏六腑。小妹不吃这一套,嘴角挂着讥诮与嘲弄。毛一根把金石拉开,单独跟她闲聊。
“大哥你挺好的,像你那个兄弟,他以为他是谁呀?强过黑人警察吗?在加纳,我只怕过一个人,就是我们的老板。她经常要把我遣送回国。回国了,我就没有机会捞钱了。”
小妹接过毛一根递上来的一支烟,故作优雅地吸了一口,再慢慢地吐了出来。看她的样子,也不过20多岁,走出社会并没有多久,但她却极力显出老江湖的味道。
毛一根说:“老杨欠我兄弟的订金,你见到他,就告诉他,钱可以不还,但不能这样做人。他可以不见我们,但有些话得说清楚。他如果缺钱投资,只要他说了,矿业协会还是可以帮助他。如果他剑走偏锋,一意孤行,不仅在加纳,就算在老家,他也会成为孤家寡人,寸步难行。”
也许是小妹把毛一根的话转告了,几天后,老杨给金石打了电话,说订金他会退的。在几个老乡的共同过问下,过了一段时间,老杨终于退回订金。
这时,已经过了两三个月。在毛一根看来,老杨这种“趁火打劫”的行为,是大批中国人涌进加纳时出现的一种病态。不仅是老杨,就是其他的老乡或同胞,也有类似的情况。
8.
这一年4月,看着大量的同胞像疯了一样买车、买矿山设备,毛一根不知是喜还是忧:难道当年的东北淘金事件会发生在加纳?尽管当年他没有去东北挖金,但那次事件,他是清楚的。当年,那儿的情况开始复杂的时候,上林县政府派出工作组前往当地做协调工作,整整做了一个多月的工作。
这时,经常与毛一根接触的刘莉芳的父亲也不无隐忧地说,物极必反,大批中国人进来,到处开采地表上的沙金,必然引起某些利益集团的恐慌。问及有何办法时,这个曾经帮毛一根拉过旅客的男人,也是一脸的茫然,“走一步看一步吧”。这句话,又何尝不是毛一根所要表达的。还能怎么样啊?再怎样理智,所有的身家已经投到加纳来了,还是博一下运气吧。一旦发现有不利的苗头,只有撤离回国。
像毛一根一样,许多淘金客都抱有博一把的心态。他们抱着“要发大家一起发,要死大家一起死”的心态,没有谁愿离开。大家这种心态,让毛一根想起在微信流行的一个灰色笑话:在古代中国,A国攻陷B国城池,俘获上千名士兵。看守俘虏的只有两三名A军士兵,上千名俘虏一拥而上,是可以逃跑的,但没人愿意站出来牺牲自己,结果全部被杀。笑话上说,中国人太聪明了。在关押时,甲不愿意第一个被弓箭射击,就让乙带头挣扎,没想到乙也有如此想法,并让丙上前……结果,上千名聪明的俘虏就这样白白送命。
毛一根不敢说自己的思想和境界有多高尚,也不敢说自己就是一个救世主,但他认为自己至少想给老乡们、同胞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矿业协会的成立,标志着他与苏震宇做了一个大胆的尝试,开始为同胞们解忧排难。当他们意识到同胞们蜂拥而来时,可能会有许多意料不到的社会问题和危机发生时,他们又积极地引导大家健康地开采金矿,注意处理好与当地黑人的关系。遗憾的是,有些局面已经难以控制了。
当毛一根和苏震宇走遍加纳各个城市的许多原始森林,发现那儿由中国人特别是上林人开采的矿区一个连着一个,挖出来的坑一个比一个深、一个比一个大,矿区请的工人一个比一个多。
有些上百年历史的树木,被钩机或推土机直接钩倒或推倒在坑道上或河流上。这样的木材,若在国内,早就被人盗窃并拿去做成家具什么的了。但是,在加纳,大家眼里只有黄金。除了黄金,他们已别无所求。植被是否破坏,树木是否需要砍伐,水源是否污染、坑道是否回填……所有的这些,对于那些后期到来的金农而言并不重要,他们奔赴加纳,就是想在疯狂的淘金大军中拿到自己的金子。如此短视行为,无异于吞枪自杀。
不管在金矿上挣到钱还是没有挣到钱,分布在加纳各个城市的赌场、KTV娱乐城或情色场所,始终活跃着淘金客的身影。远足公司总部设在特马市的“中国唐人街”。“唐人街”一带有中国人开的超市、宾馆、酒店、餐厅、赌场、娱乐城、按摩院和情色场所。远足公司租用的地方就在一家餐馆的二楼。院子后面是一家按摩院。透过窗户玻璃,可见设在对面楼房二楼的按摩院的情况。
淘金客在餐馆大吃大喝之后,多数会到按摩院去消费。一去,就是一大群人。按摩院只有两三个房间,技师也只有三五个人。客人太多了,她们怎么也忙不过来。
于是,有耐心的客人就坐在沙发上喝茶或抽烟等候;没有耐心的,则跑到特马国际大酒店一侧的赌场去赌钱。进进出出的客人,忙得那些技师应接不暇,累得都快趴在地上了。没有人愿意跟钱过不去,面对有钱的主儿,她们不敢得罪,只得强装欢颜继续“上钟”。
一般来说,按摩院从上午9时一直营业到次日凌晨三四时。里面有没有情色服务,毛一根没有在那儿消费,当然也就不知道。但从淘金客心满意足地离开的神色中,谁都可以知道,小小的包间内肯定有某种没有肉体接触但还可以让男人生理问题在一瞬间得以排泄的交易行为发生。
相对来说,按摩院是让淘金客暂时放松之所,真正让他们释放生理需求的是洗浴中心或KTV娱乐城。大批的女子混迹于这种场所,淘金客在酒足饭饱之后都会去这种地方买春。几百塞地一次交易,算是便宜的了。
在僧多粥少的情况下,他们没有选择。最能体现坐台女子身价的是逢年过节,那时候,大家都想“犒劳”自己,于是涌到各种情色场所,结果价钱涨了。
为了公平解决问题,也为了大赚一笔,店老板通常会让淘金客竞价带走某位坐台女子。从几百塞地起竞价,一直到七八千塞地。如果掏出这相当于上万元人民币的几千塞地就能“包养”坐台女子一个月,淘金客认为是划得来的。问题是,这价钱只能与对方共度一个晚上。
服务质量也不是很让人满意。竞价成功后,双方迅速脱光衣服,扑倒在床上……在被子下面睡的是两个为着不同目的而来的男女,各自留下的无非就是原始的动物性了。那还能怎么样啊?你不要她陪睡,还有大把人等着她呢。你认为这点钱多了?大把有钱的淘金客愿意为她砸钱,就是为了在国外过上一个传统的中国节日,就是为了压抑已久的性欲。
金门娱乐是中国人开的,在特马市还算得是有名气,也算得上有档次。毛一根去过这个地方,曾在那儿应酬。
金门娱乐城装修得还算可以,但比起国内的娱乐城就有些逊色了。里面什么都不多,就是坐台女子多,来自全国各地,其中以福建某地的居多。
点了坐台女子后,让她们陪唱几首歌,再喝上几瓶啤酒和一些小吃,刚才还乱哄哄的场面,突然没了几个人,不断有人带着坐台女子去开房。再到后来,连负责埋单的老板也跟他唱到最后的那个女子悄然离开。
过年的那天晚上,毛一根见过这样的场面:来的淘金客太多了,金门娱乐城连最老最丑的坐台女子也都被人“点”走了。在一个角落,他看到一年纪不大的男人蹲在地上轻声哭泣,手里拿着钞票,估计也有上万美元。那男人突然站了起来,大叫:“老板,我出一万美元,要5个女的跟我走。若觉得少了,我再加一万元!难道就是他们口袋里有钱,我手上没有钱?”
全场惊呆,没人理会这个男人。老板安慰他说:“再过几分钟,就有个小妹下钟回来了,她一到,我就安排给你。”在老板看来,这个淘金客早就性苦闷了。见迟迟安排不到他,他就着急了。
其实,用性苦闷来形容这男人,毛一根认为并不完全准确。常年在国外淘金,在该与亲人团聚的时刻却无法出现在他们身边,与家人享受天伦之乐,这才是最凄凉的人生境况。用再多的金子去买春,也不能解决对亲人的思念之苦。
同样,赌场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生意特别好,来的赌客都是采金的中国人。一个有真正追求的人是不会追逐声色犬马生活的。在加纳淘金的同胞们,超过95%以上的人是有追求的。淘金客投资数百万甚至上千万元人民币,漂洋过海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家,不是为了花天酒地的生活,也不是为了与坐台女子在肉体上的一次次欢悦与发泄,更加不是为了在赌场上寻求刺激与暴富。他们远离故土,“久居”原始森林,以矿区为家,在克服疾病、劫匪和恶劣的自然气候中,用这种最原始、最古老的方法进行排遣,似乎也无可厚非。或者说,他们精神空虚,文化生活荒芜,是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去替代的。
在许多金矿的工棚里,都有彩电,但只有一个频道的节目。这个频道就是中央电视台第4频道。每晚收工,他们就挤在一起看这个频道的节目。
节目看完了,就蒙头大睡。过节了,没有可以娱乐的,就只有到市区去找“乐子”。这样简单而枯燥、重复而乏味的生活,是金矿老板和工人都必须面对的。过年这天晚上,节目再怎样精彩,淘金客也不会守在电视机前。他们的心,有一种异常的骚动与烦燥在挣扎。所以,声色场所挤满了人也就不足为奇了。
毛一根不是圣人君子,也不是杂念难以侵蚀的柳下惠,在淘金客涌到各种声色场所“过节”时,他也会出去简单地应酬一下,之后再回到公司(办公和居所是连在一起的)里呆着,一边喝茶,一边通过微信、电话等方式与家人、朋友聊天。
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他内心深处的野兽也会到处奔逐。他烦燥地站到窗户边,在昏暗的路灯下,他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行走在大街上。他们宿醉而归,搂着那些坐台女子朝宾馆而去;也有从赌场输得精光而回的……
“有谁能拯救我们的灵魂?”毛一根自言自语地说着,白天,他们可以在矿区上拼命地工作,到了晚上,有谁能接触他们的心灵,抚慰他们的精神?在加纳,有些亲情、友情和爱情已经被金钱割裂。
9.
当年5月,发生一起惊天大案:金石的儿子金道把一名黑人工人枪杀了!
金道在上林县一所中学读书,已是高三学生。可能是家境优渥的缘故,他花钱大手大脚。不仅如此,他还与社会上的青年接触,抽烟喝酒,整天玩网络暴力游戏,借钱到KTV娱乐城消费。
金道的脾气也很怪,母亲一说他两句,他就顶撞。没钱用的时候,他就伸手问母亲。金石知道儿子为何变成这样的。没来加纳淘金时,他整天忙于生意,很少与儿子沟通。到加纳挖金后,儿子更加有恃无恐了,干脆不去学校念书了,而是整天跟随那些社会青年玩。
为了让金道远离不良的环境,金石把儿子带到加纳,并通过各种渠道,花了不少的钱,把他送到加纳一所大学读书。金道英语基础差,上了大学非常吃力。金石于是请了英文老师,还让他寄宿在学校。
可能是语言不通、沟通出现困难,儿子的性格更加孤僻,更加厌学了。有事或没事的时候,他就低头玩着手机,在手机上玩着一些“穿越战线”之类的暴力游戏。
17岁的金道长得矮小、削瘦,好像仍未到男人的第二性特征期。有些学生知道他听不懂英语,就欺侮他,用英语骂他。一年后,金道慢慢适应了环境。
然而,在回到金矿工地上度假时,金道却干出了一件让人震惊的事情。
那一天,两个黑人工人把几桶柴油搬到皮卡车上,准备运往工地。见车轮边有一个空桶,且见金道从宿舍里走出来,就让他帮忙搬走,以方便车子行驶。金道低头玩着手机,可能是没听到工人的吩咐,也可能是觉得这种重活不是他干的,站在原地痴迷般盯着手机的屏幕。有个黑人不高兴了,开口就骂。他们以为金道听不懂英语,所以骂的话特别难听。
金道抬起头,冲着对方大骂。双方发生争吵。整个争吵的过程也就两三分钟。当金道转身回工棚,两个黑人工人也开着车准备前往工地。
谁知,金道从工棚内冲了出来,手上拿着一支猎枪,喝令两个黑人停车。他们以为他是闹着玩的,就停了下来,准备做些解释。不料,金道对着一个黑人就连开3枪,以致对方当场毙命。黑人倒地那一瞬间,金道脸白如纸,呆若木鸡。
当大家意识到事情闹大了,急忙冲上来把金道手上的枪夺走。金石闻讯从工地赶到现场时,竟一下子瘫倒在地。警察来处理现场时,对金道进行拘捕。众老乡安慰金石,在加纳花钱是可以让儿子免于刑事处罚的。至于花多少钱,没人清楚。
金石不想让这件事扩大,家丑也不想外扬,只想悄悄处理。所以,他只想跟几个要好的朋友聊,要通过什么渠道才把儿子从牢房里保出来。
当时,金石第一个想到的是铁哥们毛一根,但联系不上他。那时候,毛一根到其他国家去考察金矿项目。他想到的第二个人就是邹王民,因为邹王民是他的铁哥们,在加纳呆的时间较长,对当地情况比较熟悉,他应该有办法。
邹王民说,有一个老乡认识东夸市警察局的人。真是急病乱投医。金石认为,只要有老乡认识黑人警察,不管是哪里的警察,只要是警察,他们之间都会有业务往来。他让邹王民设法牵线,让他与那个老乡见面。到了这份儿,他已经不考虑要花多少钱了。
不久,邹王民安排老乡与金石见面。老乡一开口就要十几万塞地,说是跑上跑下的,这费用不多。他的警察朋友是认识塔夸市那儿的熟人警察,但找到对方后,并不能办事,那个警察还得找他的顶头上司,这费那费加起来,十几万的塞地根本就不够到处活动。
十几万能办妥这件事情也算不了什么。金石咬牙答应了,他把钱交给邹王民,让他把钱转交给那个老乡。有邹王民在中间担保,这钱花得也明白些。再说,邹王民是他的铁哥们,值得信任。
几天后,邹王民给金石打电话,说那个老乡跟黑人警察到了塔夸市办事,找到在那儿做警察的黑人朋友,也找到了警察局局长,结果对方说这事难办,涉及到人命案,谁也不敢办理取保候审手续。钱已经花了,事也没有办成,问金石怎么办,让警察退回钱,估计有难度,这钱是见不得光的。
事情到了这份上,还能说什么?这年头办事,哪样不需要成本。只是,他觉得这成本太昂贵了。还有,他觉得那个老乡办事有些不太靠谱,他到底有没有黑人警察朋友,谁也不知道。就算他有黑人警察朋友,他的这个警察朋友是否就有塔夸市警察局的熟人,同样也是一个谜。当然,这个想法只在金石的脑海闪了一下便消失了。他相信邹王民,同是秀河村走出的发小,没有理由不相信他。如果怀疑邹王民,就等于怀疑铁哥们的为人。
金石认为邹王民和那个老乡已经尽力了。在奔波中,金石苍老了许多,头发几乎全白了。
对于儿子的事,他一直没有告诉妻子和父母。他尽量花钱“封口”,不让老乡们往国内传去不利的消息。他知道,如果妻子和父母知道金道在加纳杀了人,体弱多病的父母和妻子会承受不了沉重的打击。然而,纸毕竟还是包不住火。当妻子知道金道在加纳出了事时,给金石打了电话。
金石知道某个老乡在回国时无意中说漏了嘴,怎样回答妻子却是让他难办的事。他对妻子撒谎说:“金道只是跟黑人工人打架,被警察带去问话,没事的,他已经回来了。”
妻子尽管相信金石的话,但她却要让金道给她打个电话,以证实真假。金石于是找了各种借口,说金道已经回大学去了,功课比较重,且学校也不允许往外面打电话,等到休息日时,就让他给她打电话。
过了一段时间,妻子又要儿子给她打电话。金石还是找各种理由拖着。妻子在电话里失声痛哭起来:
“你就不要骗我了,他的事情我全知道了。我没有告诉他爷爷奶奶,我一个人来承受这罪孽……听说,他要被判处死刑了。我的老天,我的命咋这样苦,怎么都见不到他一面。”
金石情绪本来就很低落,听到妻子哭哭啼啼,还说儿子要被枪毙了,他就暴怒起来,大骂妻子:“谁说他要被杀头偿命?你们对加纳的法律知道多少?哪怕砸锅卖铁,我也要把他带回国!”
挂了妻子的电话后,金石也开始冷静下来。在加纳淘金的不少老乡及同胞,在带妻子和小孩出来闯世界时,也遇到他一样的苦恼与痛苦。他们在国外拼命淘金,赚钱回国供儿女读书,但由于他们一直都不在儿女身边,金钱也弥补不了亲情缺失。
有些淘金客的孩子,已经演变成了不良少年了。当他们把儿女带到国外时,以为换个环境让儿女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结果儿女在面对陌生的环境、不通的语言和无人与之相处的学校,变得更加孤独了、更加离群索居了、更加不与人合群了,网络暴力游戏成了他们的首选,他们沉溺于虚拟的世界,把暴力当作解决问题的方法。金道用暴力解决一个小小的争吵问题,不过是这一群体的子女的悲惨缩影。
对于儿子走到这一步,金石认为自己是有责任的。他的内心充满了自责。这几年来,他很少跟儿子沟通过。儿子来到加纳后,他有意识地要接触儿子,试图走进他的内心,但儿子似乎并不领情。他一开口说话,儿子就低头玩着游戏,似听非听。他一火,就踢翻板凳,要动手教训他。儿子一点儿也不害怕他,面对他张牙舞爪的动作,只是冷漠地看着,那样子似乎在说:你打呀你打呀,你一打了我我就离开这儿,让你找不到我。你若打了我,日后我也会让你有好看的……
往往这时候,金石的心就软了下来,火气全消。不是他不敢狠狠地教训儿子,儿子已经长大了,再用暴力让儿子就范已不是解决问题的手段了。他文化不高,对于如何教育儿子,确实让他头疼。在他看来,只要儿子进了加纳的大学,三四年后,他的人生可能会有所改变。结果,事与愿违。
事实上,在国内各个城市务工的农民工,对儿女的教育也存在致命的硬伤:那些留守儿童长期缺乏父爱、母爱,不思学业,不思上进,终日混迹于不良的环境,性格越发孤僻。在解决一些小小的纠纷时,他们想到的往往是暴力。
面对妻子的哭哭啼啼,金石烦不胜烦。血浓于水。儿子虽说犯罪了,罪有应得,但他作为父亲,他再如何冷血,心肠再如何坚硬,无论如何他也要设法把儿子保出来,给妻子和父母一个交待。
就在金石还在想着办法找人帮忙时,牟建兵突然给他电话。牟建兵说:“你儿子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经常到塔夸市去收购黄金,认识那儿的一个警官。”
听他这样一说,他后悔当初没有直接找牟建兵,不用费那么多的周折。也真是的,人一急,脑子就会短路。他到加纳时,就知道牟建兵是收购黄金和做地下钱庄生意的,各个城市都跑。既然各个城市都跑,肯定认识当地官员。
问及怎样操作这件事,牟建兵沉吟片刻后,便装模作样地说:“先请黑人警察吃饭,然后由我来办这件事。”
问及要花多少钱时,牟建兵表示还不知道,先让对方去操作,到时视具体情况而定。
两天后,牟建兵带来一个黑人警察,介绍说这是贝希姆警官,在东夸市警察局任职。牟建兵对英语一窍不通,但他用手比划着时,那个黑人警察似乎也明白他在说什么。金石的英语更加糟糕,半句也听不懂。或者说,在饭店宴请贝希姆时,只有他们两人在说壮话,那个警察几乎没有说话的机会。就算说话了,他们也听不懂。
金石很纳闷,牟建兵在让他与贝希姆见面时,为何不请一个翻译。黑人警察当他们是傻瓜,他们也当对方是傻瓜。双方语言不通,坐在一起就餐,这都是什么事呀。双方告别时,牟建兵拍着金石的肩膀说:
“有什么情况我再跟你联系。他需要用钱开路时,他会跟我讲的,到时我会转告你。”
过了几天,牟建兵让金石准备十几万的塞地,并把钱带到塔夸市区一家加中宾馆,他住在宾馆408号房间。匆匆赶到宾馆时,金石见到牟建兵在宾馆的大门送走一名黑人警察。他估计牟建兵已经找到当地的警官了。
牟建兵说道:“前两天,贝希姆带着我到塔夸市警察局,找到他的熟人。对方说愿意帮忙,不过得花钱。”
金石提及邹王民及一名老乡帮忙的事,说那个老乡曾找到了一个东夸市的黑人警察,请对方到这儿来联络,结果这儿的警察局长说事情不好办。牟建兵立即露出鄙视的眼神,说:“邹王民比谁来加纳都早,可你见他接触过加纳的官方吗?一个金农,整天就只知道埋头在金矿上挖金,数着钞票,可他在加纳的社会关系,可以说为零。这样下去,怎样混?”
金石知道牟建兵很反感邹王民,因为他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他想,大家都是哥们,如果不把先前的情况讲出来,倒反对牟建兵不敬。都是哥们嘛,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
金石说:“大家都是兄弟,各有所长。你有你的优势,他也有他的长处。你们之间的事情,过去了就算了。”
“如果我是小鸡肚肠的人,也不会混到现在了。”牟建兵取出一个密码箱,里面都是美元和黄金。十几分钟前,他在当地收购了一批黄金。在箱里,还放着一支手枪。他给黑人司机打了一个电话,让对方到房间来,把这个密码箱放到车上。
金石问:“这事有何进展了?”
“听你说,他们来找过局长,局长说事情不好办?”
“他们是这样说。”
“你知道局长姓名吗?我想你当然不知道了。他们到底来没来过塔夸市,你根本也不知道。这样的事情本来就很蹊跷,你居然相信了。就算有钱,你也不能这样随便乱砸。找人办事,重要的是找对人。局长说不好办那是假的,把钱放在他的面前时,他难道不动心?”
“你找到局长了?”
牟建兵一副很懂行的样子,说:“换你是局长,你敢当面收钱?在国内,许多官员都不是当面收下当事人的钱的,都是通过中间人去收钱的。在加纳,这种情况也同样存在。人家是公务员,不可能为了你这点钱而葬送政治前途。”
“要花多少钱?”
“钱你带来了没有?我在电话里已经跟你讲清楚了,没十五六万的塞地是办不成的。”
有了邹王民收钱没办成事的教训,金石还想问钱送出去后,儿子是否就可以放回来。他甚至想这样说,能否先交一半的钱,等到儿子放回来后再交余下的一半。
在金矿开采,钱尽管来得容易,但也是辛苦钱、血汗钱,再说,他们扩大生产规模后,所投资的钱都是借来的。可是,话到嘴边,他又硬生生地把它咽回去。他想,若是说出这样话,肯定是对兄弟不信任。
牟建兵是个聪明人,他见金石踌躇着,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牟建兵说:“我们是哥们对不。如果没有十成的把握,我会让你把钱带来?你要相信我,我是不会缺这点钱的。我收购黄金、做地下钱庄生意,同时还开有多家铺面,每天过手的钱有多少你肯定不会知道。放心,把钱交给中间人后,金道就会回到你身边。到时,你得好好教育他,不要让他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了,金石取了钱交给牟建兵。临走时,金石像想起了什么,就问牟建兵:“刚才你送走的那个黑人警察就是中间人?”
牟建兵说:“那人就是贝希姆的朋友,就是通过他去找局长的。”
从电梯下到大堂时,金石意外遇到酒店的老板娘。他跟老板娘闲聊着,过了一会儿,有个服务员走过来告诉老板娘,说有个黑人警察落下了一个手机。老板娘说:“那个警察刚走,我马上联系他。他跟我很熟……”她立即拨打对方的电话,不久,落下手机的黑人警察回到了大堂。金石一看,这人不是牟建兵刚刚送走的那个警察吗?
黑人警察拿走手机时,连声感谢,并竖起了大拇指。金石问老板娘,牟建兵怎样认识这个警察的。老板娘说,他们是刚刚认识的。刚才,牟建兵在大堂用膳时,坐在这个警察旁边,双方有了简单的交流。但牟建兵的英语口语不行,说了两句就卡壳了,是她从中帮忙翻译。警察临走时,牟建兵顺便把他送到门前。
金石打了一个激灵,不久又把各种杂念掐灭。大家都是秀河村人,一起称兄道弟,有什么理由去怀疑他的人品。几天后,他给牟建兵电话,追问事情有何进展。牟建兵说,钱交给中间人了,但局长出差仍未回来。局长一回来,就可以办理手续,金道就可以出来了。
再过几天,牟建兵还是这样答复。直肠子的金石火了:“你是不是骗我?那个黑人警察跟你只见过一面。”
牟建兵急忙分辨说:“我怎么会骗你?我可以骗别人,也不会骗自己的兄弟的。局长确实没有回来。”
“中间人叫什么名字?局长又叫什么名字?”金石强忍着怒火。
“他们的名字我不早就告诉你了吗?中间人叫皮斯而夫,在警察局刑事队任职。局长叫赛格梅单。”
金石再也忍受不了牟建兵这信口开河的说辞了:“我到警察去查询过了,里面根本就没有这两个人!”
牟建兵突然挂断电话,过了一会儿,他回复说:“他们的名字是贝希姆告诉我的,我也没有去找过他们。刚才我给贝希姆打了电话,他说这事还在办着。你要是不相信我,我可以让他退钱。”
金石大叫着:“你若不退钱,这兄弟做不成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牟建兵在短短几年时间竟然变成这个样子。他痛心不已:想当年,4个小兄弟在村子里是互相关心的,感情非常淳厚。可自从他去部队服役后,就极少与牟建兵、邹王民等人联系。
他听说,邹王民在与牟建兵在老家做客车生意时矛盾就不小,到了南宁后,这种矛盾更加激化了。好在都是兄弟,邹王民没有计较前嫌,最终还是介绍牟建兵带到加纳来淘金,结果他们之间又有了新的矛盾。金石认为,这是利益冲突造成的。
金石与毛一根、邹王民及牟建兵没有任何利益上的纠结,得知邹王民和牟建兵有了尖锐的矛盾,他还与毛一根一起做他们的工作。在邹、牟二人之间,金石和毛一根尽量保持“中立”的态势,尽量做好和事佬。在加纳的这两年,他一有时间,就约他们见面,与他们谈不上有什么过节。
他实在想不到牟建兵居然六亲不认,要坑骗他的钱财。别人可以坑骗,他可以当作是一次深刻的教训,但自己的兄弟举起刀拼命地捅他,他的心在泣血。钱乃身外之物,但亲情、友情不是金钱能衡量的。他更加想不明白,牟建兵并不缺钱,怎么也有了贪婪之心。难道说,越是有钱的人越是小气,越是有钱的人越贪婪?
事后,金石才得知,那个叫贝希姆的黑人警察,跟牟建兵是认识的,但在与他见面时,已经因为违反警察条例被开除了。当天把贝希姆请来,牟建兵也知道对方被开除的情况,但他对对方有无能力办事心中也没有底。为了证明自己在加纳的“能力”,他请贝希姆来吃饭。结果,当他把金石的事情告诉贝希姆时,贝希姆表示不认识塔夸市警察局的朋友。
事情发展到了这步,牟建兵完全可以把实情告诉金石,金石也不会责怪于他。偏偏牟建兵不是这样想,他要继续表演下去,不想失掉面子,于是趁着到塔夸市收购黄金的机会,他到处托人去找当地警察,找来找去,始终也没有着落。当然,他在托人办事时,是不需要花钱的,甚至对方还请吃饭、喝酒。
再过几天,牟建兵托人退回了钱。来人说:“牟建兵让我告诉你,你交来16万的塞地,现在只有10万了。因为有6万塞地用于请客送礼了,退不回来了。”
得知这一消息,从南非回来的毛一根立即给牟建兵打电话。牟建兵不悦地说:“如果金石觉得这6万塞地也不愿意出,那我日后还给他。这年头,出去办事,哪里不需要成本的、需要花钱的?我开车载着贝希姆到塔夸市,也需要油费、吃饭钱什么的。我可以告诉你,我不缺这6万塞地……”
对于牟建兵如此解释,毛一根顿时无语,但他没有把这话告诉金石,因为他不想兄弟之间的关系变得恶化,“牟建兵尽力了,不能怪他。他也有他的难处。钱是可以找回来的,不要因为钱的事情伤了兄弟感情。如果你有困难,请跟我说。这样吧,我跟苏震宇沟通,他在加纳很有人脉关系,让他想办法。”
在毛一根的帮助下,金石与苏震宇联系。苏震宇果然是“加纳通”,几天后,金石顺利地给儿子办理了取保候审手续。而他交给警方的取保候审押金,也不过是几千塞地。对加纳当地法律的无知,对当地语言的不通,对哥们兄弟及老乡们的过度相信,让金石走了许多弯路,花了许多冤枉钱。
金石想,儿子涉嫌犯罪,作为成年人是要承担责任的,但给他办理取保候审房手续,让他走出阴暗的牢房,感受强烈的阳光,呼吸自由的空气,只是想让他明白,之所以触犯当地的法律,是由于冲动的魔鬼在作怪。
金道从牢房里出来后,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的潜意识里,终于明白自己是个有罪之人,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每个人都是这样,没有犯错之前,对自己的行动过于放纵,当自己身陷囹圄后,才恍然领悟自由的可贵,自己当初鲁莽的可怕。
不久,金道被加纳法院公开审判。金石给金道请了加纳最好的律师,几番辩论,金道被判无罪释放。之后,金道回国去了。回国后,他不再读书,而是到外地去打工了。
10.
在淘金热达到顶峰的时候,有些问题开始暴露出来了。
那一天,毛一根和苏震宇在商谈通过什么方式解决金矿老板们的文化生活时,忽然看到许多手拿数码相机、摄像机的不同肤色的男女在特马市区的“唐人街”出现。他们站在路边或车子上,对着中国人开的超市、娱乐城、赌场一番乱拍。
他们不以为然,以为这是一帮观光客。细想之后,又觉得不对劲。他们的言行与举止,似乎说明他们是一群职业记者。到底是哪家媒体的记者,毛一根和苏震宇也不清楚。精通英语的苏震宇仔细看着那些摄像机上的英语标志,有些吃惊了:那些标志是英国、美国某个有名的电视台的台标。他们为何拍摄“唐人街”?“唐人街”作为一种文化现象,难道引起了他们的兴趣?
几天后,有人发现这些记者出现在奥布拉西、库马西、东夸、塔夸等黄金重镇的公路边,对中国人的车辆,开的矿区、超市、赌场、宾馆及酒店等进行拍摄。
奇怪的是,他们并未对中国人进行访问,也未到位于原始森林深处中国人开的金矿进行实地调查。跟随记者的是一些外国大矿公司的负责人。多数中国人不会讲英语,尽管有人路过他们身边时,听到记者与大矿公司的负责人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但还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不久,加纳方面的媒体有消息称,加纳政府将对金矿进行清理。随后,又有英国、美国等国家的媒体对中国人的金矿进行报道,指责中国人特别是上林人的“土法采金术”破坏环境,毁坏农田,开采的污水直接排到加纳的母亲河。
没有人在意这些报道。这些报道经不起推敲,媒体可能已被某些利益集团所操纵、所利用了。苏震宇在一次协会理事会的碰头会上提出,他在加纳生活已有十几年了,从未听说当地有农田。加纳何时种植水稻了?有些媒体根本就不知道加纳的主要产业是什么。在加纳,除了黄金,就是大片的原始森林,农业种植基本是可可林和橡胶林。
风声潜藏着风险,风声也潜藏着危机。随后不久,拦路检查的警察多了,到矿区来执法的移民局官员也多了。他们无一例外地针对中国人。这时候,假的警察多了,假的移民局官员也多了。
有一天,毛一根在前往拜访邹王民的路上,突然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牟建兵被人抢劫了。他新认识的女子在惊慌地呼叫时,引来矿区同胞的援助,结果有一名抢匪被开枪打伤。经证实,伤者是一名黑人警察,当时并未穿着警服,也未表明身份执法!
事情闹大了。毛一根在赶往现场时,还通知苏震宇立即从特马市赶到东夸市。见到牟建兵时,他已被警察带走。同时被带走的还有几个老乡。他们是协助调查的。毛一根让自己的翻译上前跟办案的黑人警察打听情况,方知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天,牟建兵开着豪车,带着刚刚结识的一个女子前往他转让出去的金矿,想让该女子见识淘金客是如何挖金、淘金、炼金的。他不会讲英语,专门请了两个黑人司机开车。通过他的手势比划及夹生的谁也听不懂的口语,多数情况下,黑人司机都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按理,这次去矿区,他要让司机开车的。但他另有想法,路上可能要跟新欢有亲热的举动,带着司机,是有些不太方便。
靠近矿区时,他们被4个黑人拦住了。他们手上拿着冲锋枪,对他们进行搜查,他们身上的贵重物品全部被拿走。牟建兵知道遇上抢匪,不敢吭声。
那女子早就吓得尿了裤子。就在劫匪离开时,那女子可能是精神受到刺激的原因,竟惊叫起来。恰好有一辆皮卡车从矿区里出来,车上的人看到同胞被抢,就用对讲机呼叫。不一会儿,矿区上的黑人保安以及同胞就围了上来。抢匪躲进灌木丛。一时间,双方交火了。枪声停止的时候,有一名抢匪受了重伤,蜷缩在一棵木棉树下。
火速赶到现场的黑人警察出现时,说出让大家震惊的话:受伤的人是一名执行公务的警察。已经逃离现场的那几个黑人是负责带路的。风起云涌的变化,让人措手不及。同胞们不解了:执行任务,为何不穿警服?拦下牟建兵后,为何不把他带回警察局,而是把他们二人身上贵重物品及手枪抢走?这名警察在执行什么任务?为何躲在森林深处的一条小路的灌木丛?
苏震宇赶到后,听到消息的刘莉芳也来了。他们与毛一根一起,前往当地警察局。对他们提出的疑问,警方并没有作出任何解释,只是声称受伤的警察是执行公务。几经交涉,被滞留在警察局多天的牟建兵得以出来。事后,毛一根等人得知,那名警察是出来“私捞”的,他联合的那几个黑人不过是一些街头混混。
11.
从2013年1月开始,中国人在加纳各地开的金矿发生多起抢劫案。当韦老二被人发现死在一个可可林里时,抢劫案已经到了极度泛滥的地步。而且,劫匪多以团伙出现,比先前的盗贼更加凶残了。被抢劫的中国人稍一反抗,他们就疯狂地殴打,并开枪扫射。
最早发现韦老二尸体的是一个老乡。那个老乡一大早就与几个刚来加纳挖金的老乡去打猎。在穿过一片可可林时,他们发现韦老二斜靠在一棵大树后,像经长途跋涉之后实在走不动了就靠在树下歇一口气。
他们上前喊他,却发现他一动不动。苍蝇和蚊子飞来飞去,他早就死了,尸体已经发臭了,胸口被子弹打穿,上面的血迹早就凝固,有苍蝇在上面爬着。虽天天烈日高照,室外的气温至少也有40摄氏度,但在原始森林深处,由于难见光线,空气潮湿,昼夜温差很大,所以韦老二虽说已经死去多天,而他的尸体仍未高度腐烂。
原始森林中经常有野生动物出没,它们发现韦老二安静地死去后,却没有来瓜分尸体,倒是让人感到野生动物对人类的怜悯。
自从中国人开进这一带的矿区,不管是中国人还是当地人,经常持枪到原始森林打猎。动物们对于人类的疯狂举动,当然充满恐惧、怨恨。然而,当韦老二死在它们的眼前时,它们没有上前疯狂地撕咬,也没有把他的尸体当作自己的午餐。
韦老二死后,有许多谣言,有人说是被同胞弟弟韦老三害的,韦老三想独占哥哥的金矿,于是勾结抢匪一起作案;有人说,有天晚上,有抢匪摸到他的工棚,捂着他的嘴巴,不让他出声,把他押到这儿后,发现搜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开枪杀死他;也有人说他的压力太大了,身心俱疲,常年在矿区上开采,超负荷工作,某一天出来散心时,遇到了盯他已久的悍匪……
韦老二怎么死在离金矿两三公里外的可可林里了呢?对于这个问题,没有人能给出准确的答案。警察调查后,一时也没有对外公布结果。
毛一根和苏震宇代表协会来找韦老三时,大致了解到一些情况。出事的前几天,韦老二有些病蔫蔫地来找韦老三,说他太累了,可能是病了,想回国看病,要弟弟帮他看管金矿。韦老二说,他身上的病看来不像是“马拉利”,他的脑子整天昏昏沉沉的,像有某种病毒在里面发作了。他去过加纳各个医院看病,也服用一些药,就是没有见效,脾气却越来越差。
韦氏两兄弟的矛盾,大家是知道的。两兄弟曾各发下毒誓,声称老死不相往来,不再兄弟相称。然而,当哥哥来到他跟前时,带着一股忏悔之意,韦老三的心也就软了。心软还有一个原因,他见哥哥的气色越来越差,有行将就木的趋势,已经弱不禁风了。
什么病如此折磨着哥哥?他不知道。在他看来,在加纳淘金的中国人或老乡,大病是没有的,患的多是“马拉利”之类的疾病。难道是非洲某种病毒在他体内发作了?这种病毒在加纳无法检测出来,哥哥只有回到国内去治疗了。
韦老三问哥哥是否买了机票。韦老二说:“机票早就订好了,过几天就回去了。这原始森林不是人呆的地方。出来几年,我是挖到一些金子了,却染了一身的病,花了不少的钱。”
两兄弟闹矛盾后,难得交流这么长时间。韦老三这才知道,哥哥每天晚上的睡眠质量很差,几乎休息不到一两个小时。他的胸口很闷热,胃口也不好。他没有一点儿的食欲,尽管有时候肚子很饿。半夜的时候,哥哥还看到许多奇怪的东西闪过眼前,像怪兽又像星星,更像招人魂魄的鬼神。他经常心悸地坐了起来,浑身大汗地走出工棚外。见到周边的树木黑麻麻的,像起伏的魔鬼,更加让他恐惧了。他终日精神恍惚,茶饭不思,精神快到了崩溃的边缘。他归结于往日自己的恶行,他之所以病得如此,是报应的开始。
韦老三心酸得几乎掉泪,原来精壮的哥哥,如今形容枯槁,难道是水土不服的缘故?其实,不仅是哥哥,他身上也多了一些疾病。在国内时,他们的身体很强壮,可以把一头小牛举过头顶,并把它远远地摔出去。现在,他们连一头小猪也拖不动了。
前几天,他们到附近的村子里买来一头猪,宰杀时,小猪跳出猪笼,到处乱窜。他冲上去前,试图抓住它的耳朵,却被它摔出好远。他记得几年前在老家杀猪时,他一人就拧着两只猪耳朵,把一头一两百公斤的肉猪按在地上,让屠夫往它的脖子下方捅刀子。
现在没有气力,跟上了年纪是有一定关系的,但韦老三始终认为,在这个一年没有四季的原始森林里工作和生活,天天被太阳暴晒,体内的某些机能可能已经弱化了。再说,他们的活动范围就这么大,终日精神高度紧张,每天除了金矿还是金矿,除子森林还是森林,生命每天都在强光中消耗,是金子做的躯体也会被氧化的。
韦老三安慰着哥哥,让他安心回国治病。那一刻,他也觉得亏欠哥哥许多东西。让他震惊的是,哥哥在离开他的工棚时,说了一句让他终生难忘的话:“我终于明白了,亲情比金子更珍贵。”
两天后的早上,韦老三起床后,突然看到韦老二从林子里走出来,全身湿淋淋的,好像被雨水淋过一样。上前一问,他才知道,哥哥晚上睡不着,就起来散步,不小心误入林子里,转了半天他才转了出来。森林里的雾气很重,带有湿气,当他摸到回到工棚的路时,衣服已被湿透了——那是湿重的雾气所致。
再过两天,韦老三没有看到哥哥,他以为哥哥回国了。他感到很奇怪,按理来说,哥哥启程回国,是会告诉他的,至少也会让他开车送到机场的。
两兄弟的矛盾和解后,他相信哥哥在离开加纳前会让他送一程的。韦老三以为哥哥去拜访住在库马西或东夸的老乡了,所以也没在意。直至有人发现哥哥死在森林里,他才意识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哥哥与他同在一个工区,双方所搭建的工棚也几乎是挨在一起的,他发现哥哥病重后,每天为何都不去看望他?
韦老三悲痛欲绝,始终也弄不明白哥哥为何被人杀死在森林里。他猜想,晚上的时候,哥哥睡不着,又恍惚地起床了,在工棚外走来走去,又误入森林中,迷路了。这时,有一伙抢匪早就埋伏在工棚附近,发现哥哥的行动规律后,便尾随而去,准备实施抢劫。发现被悍匪盯着后,哥哥急忙逃跑,悍匪于是开枪射击。
一个月后,警方告诉韦老三,有一伙从边境国家来的歹徒早就盯着韦老二了。他们潜伏在工棚外的树林里,观察韦老二每天把金子和现金藏在什么地方。得知韦老二经常在晚上起床,决定趁着他离开工棚时摸进去偷金子和现金。
这天晚上,见韦老二起床后,他们分成两路人马,一路跟踪韦老二,一路潜入工棚作案。韦老二发现有人跟踪他后,急忙逃跑。担心惊动其他采金者,这伙歹徒开枪杀了他。
对于警方的说法,韦老三没有认可。潜入工棚作案,至少得把工棚翻得乱七八糟,而且会有贵重物品被盗,偏偏这些情况都不存在。在没有抓到其他嫌疑人的情况下,警方就对这起谋杀案有了初步的结论,是有些草率了。像他一样,毛一根和苏震宇等人也没有认可。
毛一根安慰着韦老三,说矿业协会继续与警方交涉,直至真相大白、水落石出,让他不要着急。同时,他还问韦老三需要什么帮助。韦老三说,哥哥这几年是挣到了钱,但都用于扩大金矿规模了,家里还有老人和小孩。哥哥有3个小孩,其中一个还在读小学。他的嫂子身体多病,靠服药过日子。
毛一根沉思着:出来淘金的老乡,多是中年男子,上有老下有少,哪一个不背负双重压力。是该展示协会的凝聚力的时候了。他的想法与苏震宇不谋而合:发动同胞们捐款,救助一个贫困的金农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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