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时到太阳升起前,队伍都是静悄悄的。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常常只能听到粗重的喘气声,汗珠也时断时续地落地有声。走着走着,队伍中突然一人倒了下去,另一个想去拉他起来,结果自己也倒下去了。他们真是累坏了。两人顿时被沙子埋住半个身子。如果再过半个小时没人发现,也许就会冻死。但他们往往会霎时惊醒,迅速站起来,然后又迷迷糊糊地边走边睡起来。为何没有歌声?就是因为指战员们还在“睡觉”——他们实在太累了,昼夜兼程180里,夜间根本睡不够,只好在天亮之前的这段行军路上,一个拉着一个,一边走一边“补觉”。
曾荣立甲等功一次、一等功两次的战士张远发,两眼红得像枣子,脚上也千疮百孔,鞋子早已张开嘴。那天,他还在梦中和家乡的妹妹约会,就被起床号惊扰了美梦,立即打起背包,带上武器弹药,迷瞪着眼跟部队出发了。
天黑墨墨的,为防止有人掉队,连长要求大家手牵着手。张远发两张眼皮直打架,感到连走路的“嚓嚓”声,都像母亲唱的摇篮曲。不一会儿,前边和后边都响起呼噜声,张远发也轻轻闭上眼睛,在前边战友的拉力和后边战友的推动下,一边走一边睡起觉来。他仿佛回到家乡,又回到心上人身边,一起在山上打柴……蓦然他从树上掉了下来,狠狠地摔到地上,痛得“唉呀”一声。张开眼一看,原来是没抓住前边战友的手,被脚下的一根枯枝绊倒了。张远发迅即爬起,拉起前边战友的手,又迷迷糊糊地边走边睡起来。
他是四川人,个头不高,常自我介绍:“肩上扛的枪装上刺刀,比我人还要高一点,但我从不服输。”
论起睡觉功夫,张远发最佩服同班战友王二娃!那是个老八路,也有人说他是长征路上入伍的,参加过南泥湾大生产和保卫延安的战斗,不仅能走着睡,还能站着睡、滚着睡。
一次,排长带领全排对一座20多米高的沙丘发起冲锋,冲到顶上时,大家为省力气,就从沙丘上往下滚。清点人数时,竟发现王二娃躺在沙丘底下打起呼噜。从此,一路上大家常拿此事跟老王开玩笑,时间长了事儿传到营长耳朵里。营长倒觉得此事可推广——既不耽搁行军,又能充分休息,便给予表扬,并在到达宿营地时让王二娃给全营官兵介绍经验。
当朝阳宛若一个火球,跳出大漠尽头的地平线时,队伍开始活跃起来——
出发前在阿克苏,战地标语是往墙上贴。那么在大沙漠里行军,怎样贴战地标语?15团的指战员自有高招——把鼓舞士气的标语用石头压在路旁,让大家边走边念。
行军中,每连都有《战地快报》——一块背在行李后面的黑板,刊登着连队一天内发生的新闻,迅速、短小、通俗易懂。
沙漠行军的快乐,李荣庭曾津津乐道:
沙漠行军异常艰难,但从行军的第一天起,部队就一直洋溢着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
有人喊:“起床了!别让屁股给太阳晒焦了!”
有人喊:“×班还欠大家一首歌!现在让他们连本带利偿还!”
×班战士放开喉咙唱了起来。
“好!”其他班的指战员一齐喝彩,“再来一个要不要!”
“要的!”有浓厚四川乡音的张远发回答。
一路歌声起伏,大家最爱唱的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和“走,跟着毛主席走……”
每当行军疲乏了,就有人喊:“唱首歌!”一唱就来了劲头。
从小生长在大山里的张远发嗓子宽阔、洪亮,面对大漠高歌很动听很震撼:
解放全国的战斗打响了,
困难把咱吓不倒。
没武器敌人给我们造,
没汽车咱甩开双脚跑;
没帐篷咱睡天房;
人民向我们欢呼,祖国给我们勋章。
这是最高的奖赏,
为祖国我愿用生命赢得荣光。
荡气回肠的歌声穿越大沙漠扬起的黄尘。
最适合行军中玩的游戏是“碰球”:一个连或一个排,编成号互相碰,谁输了就罚唱歌或讲故事、说笑话。
一次政委黄诚输了,战士们让他讲故事。黄诚望望四周环手一指,笑着问:“这一片荒地好不好?”
大家的视线都被吸引到莽莽漠野上。
有的感叹:“真大呀!”
有的感叹:“太可惜了!”
有的感叹:“自古如此!一片庄稼、一户人家都没有……”
“不,同志们!”黄诚说,“我们解放军来了,这片荒滩就有了新的生命!不信等着看,要不了几年,我们一定要在这儿安家落户,种上庄稼,把万古荒原改造成良田!”
战士们都振奋起来。
有的说:“将来一定要在这里建一座城市!”
有的指着和田河畔一望无际的原始胡杨林说:“这地方一定能种庄稼,我将来申请到这儿开荒种地!”
有的幻想利用那些高大的胡杨树盖房屋、建工厂、修铁路……
有的立志将来回到沙漠当勘探工作者,开发这里的矿藏。
一天,部队行军十几个小时,正人困马乏,突然听到一阵歌舞声。大家抬头一看,前面竟有几个维吾尔族老乡在跳舞!这使大家忘记了身处沙漠中心,以为这儿就是村庄,快走出沙漠了!于是异常兴奋地喊:“有人家了,快走啊,前面有水喝啊!”
等迈开大步跑到跟前一看,原来是战士郭海搞的“鬼”——他借来维吾尔族向导的衣服充当了演员。大家并没因“受骗”而埋怨,相反喜欢这个活跃分子能给人制造乐子。
郭海还编了些行军快板,大家记忆犹新:
同志们!加把油!
前面有水别发愁,
只要快步向前走,
这边没有那边有!
部队最爱唱的歌《向沙漠进军!》也是战士们自己编写的。
李荣庭最喜欢爬沙丘,特别是清晨太阳初升的时候,站在高高的沙丘上,看着一望无际的沙漠和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部队在其中穿行;驴马和骆驼高昂着头,驮着粮食和武器,迈着大步走在队伍中间,特别是坐在毛驴、骆驼背上的维吾尔族向导,让人看上去会感到无比惬意和舒畅。
最让他难忘的是5连战士李贵喜,脚上打了几个泡,仍坚持把机枪一直扛到目的地,别人想尽办法也夺不走。一次他在路边准备小解,班长想过来帮忙扛一下,可是人还没走近,李贵喜一提裤子,扛起枪就跑了。
每个连队有一匹马,说是给连首长的,但他们基本上都用来驮病号。
天色阴沉,压得人喘不过气。走起来还好,一停下来就感觉特别冷。指战员虽穿着大衣,但飕飕的寒风裹着雪粒一个劲儿地直往脖领儿里灌,很快就吹尽人身上仅有的一点儿暖气儿。他们有的手冻裂,脸冻得红一块紫一块。
夜晚宿营是另一种风味。大家在平沙漫漫的漠野里架起一顶顶帐篷,升起熊熊篝火。因风大,支帐篷格外费劲,而且支起的帐篷还会像吹得过胀的气球那样破裂。多亏那200多曾经走过“阿和小道”的少数民族驼工,告诉指战员一种“连环式”的办法,才将帐篷稳稳地支了起来。
枯柴在火焰中噼噼啪啪地欢叫,战士们穿梭似的来来去去,忙着洗脸、洗脚、领粮草、补鞋袜。连、排领导给烧洗脚水,检查并挑战士脚上的泡。团领导则通过电台和师首长频繁地联系。白天还是一片死寂的荒滩,霎时成了“闹市”……那年从高中生入伍的杨世福回忆起往事还宛若昨天——全团一共有100顶帐篷,不够分配,夜里,一些班排只能露营……12月的戈壁滩十分寒冷,连水壶里的水都冻成了冰,战士们就睡在红柳旁,没有红柳的挖个坑,垫一些红柳枝,一个班挤在一起。更多的是中间架一堆火,让哨兵换岗时负责添柴,大家一个挨一个地躺在火堆周围……有的战士还想出因地制宜的办法——用柴火把沙地烧热,然后灭掉火,扒去炭灰,一躺就是一夜。因下热上冷,难耐时就翻一个身,一夜翻身多次,大家戏称为“烙饼”。
行军第3天,部队从拂晓到黄昏已走了上百里,人困马乏,疲惫不堪。蓦然接到侦察排的报告:“宿营地是一片光秃秃的沙滩,没有柴火!”
大家自发地想出对策:在20里外就开始沿途捡拾洪水冲下来的枯枝朽木。原先,战士们肩负的行李、武器、弹药、食粮已有几十斤重,经连续行军,脚上都打了泡,几乎筋疲力尽。然而此刻他们又把捡拾到的枯枝朽木放在已很沉重的行李上,一直背到宿营地。大家不仅背够自己烧饭、取暖用的柴火,还考虑到后面将要通过这里的一支支部队,主动给他们备好、留下珍贵的柴火。
在莽莽大漠里,一望无际全是一个模样,既没道路,又找不到一点儿参照物,难辨南北东西,不小心就会迷路。特别是夜间,行军时弄不好就会走上歧途,遇到危险,或丢失人马。这是最可怕的。因此连上厕所也不能单独行动。团领导想了个办法:让先行一步的侦察排负责点燃篝火,隔一段一堆,队伍便朝着篝火的光亮前进。
战士宋宏道因在沙尘暴中抢救老乡,追赶惊跑了的骆驼,不幸迷路。在一道沙梁下徘徊了一天一夜,后来听到队伍的歌声,遂循声追赶,找到了队伍。指战员们感叹:篝火和歌声成了我们行军的路标。
艰难的沙漠行军,常是走一步,退半步,鞋里灌满沙子,消耗了体力却走不出速度。因而最容易毁鞋子。从阿克苏出发时,一部分人领到的鞋子是迪化橡胶厂出产的胶底鞋,质量较差,有的又窄又小根本不能穿,能穿的也不结实,没穿三四天就“狮子大开口”。戈壁滩上没有鞋子补给站,许多战士没了鞋,只能忍受赤脚行军极易打泡的疼痛和严寒的煎熬。
任务急、时间紧,每天都是跑着走,遇到沙丘,大家都是跑着上去,然后再滚着下来。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猛一听挺美、挺浪漫。不过当时在战士们眼中,却既不美,又不浪漫。一片荒凉的大漠,近百里杳无人烟,极目所见的只有呆板的砂砾、起伏的沙丘、稀疏可见的红柳……红柳学名水柏枝,因呈紫红色而得名,是一种极耐干旱、贫瘠的植物。
如果说这里再有什么生命,恐怕就是个别小动物了。青海湟中县籍的战士王有义就在沙漠里看到了蛇。晚上就寝前,他到处仔细观察,生怕有蛇潜入帐篷,伤及战友。
这天夜里部队又疯赶一程,次日到了一个有人的地方。这儿没树,就那么一片稀薄的蓑草,很奇怪地被包围在戈壁荒野中。拉扯着指战员裤腿的是一丛丛野草或荆棘,它们像孩子般顽皮,没完没了地与人闹。河南新野籍的战士宋子善见小路若隐若现,弯弯曲曲,只有牧人走过。草地里有几只瘦羊,还有马,一顶孤零零的棚子。起风了,马鬃飘扬,炊烟乱舞。几条凶狗,望见生人,狂吠不止。
原来是国民党军的草料站,还残存部分草料、包谷、苜蓿。有两三个穿国民党军服的兵。15团果断地将他们收编,一起带到和田。
行军中,最辛苦的莫过火头军,每天要早起晚睡、埋锅做饭、烧水打柴。1921年出生于甘肃文县的刘来宝个头不大,长着一张娃娃脸。他在队伍中是活跃分子,肩上挑着磨得精亮的扁担,行军时精神抖擞,一路走一路歌,从三秦大地到浩瀚大漠,丈量了大半个中国,走到哪里都带来欢乐。到了宿营地,战士们忙着搭帐篷,刘来宝一边烧水做饭,一边给大家来一段秦腔,吼得有韵有味,引来阵阵欢笑。
部队3点出发,刘来宝要比大家早起一个多小时;晚上战士们吃完饭休息了,他还要洗锅刷碗。当他躺下的时候,耳边早已是呼噜声阵阵。
刘来宝走路快在全营都有名。一次,两名越野尖子要和他比试——输了晚上吃完饭后帮他洗碗。3人从一座沙丘下出发,两尖子一边走还一边听刘来宝唱歌呢,不知怎的,很快就看不见他了。当两尖子到达宿营地时,刘来宝已淘米下锅等着他俩。
他十分热心,肩上的扁担成了行军途中帮助战友的有力武器。铁脚板没有长时间的行军经验是难以练就的。一些新战士长途行军没经验,要是让刘来宝遇上,一伸手就会把你的机枪步枪背包等挂到自己的扁担上。炊事班18岁的新兵李二虎,不要说做饭要老刘教,行军时也要老刘时时关照。一次,小李出发时发的3双鞋子都张开鳄鱼口,一双脚也是千疮百孔,上面的泡疼得他直流泪,老刘就把他的行李卷挑到自己扁担上。到宿营地吃完饭,他给小李端来一盆开水,放上盐。小李把脚往里一放,痛得龇牙咧嘴。老刘叫小李别怕,盐开水能止痛、脱泡、消炎、化脓,功效很多,睡上一晚,第二天保证好。次日小李果然感觉脚不痛了,也和刘来宝一路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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