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柯的《金色的阿尔泰》渐渐地将读者诱入一种神奇的气氛——读者终于回忆起了神话。神话存在于遥远的上古社会,如同淹没于种种典籍背后的一个斑斑驳驳的遗迹。那个时候,人类还没有自称是“万物之灵长”。人类与周围大自然之中的每一棵树或者每一块石头平等相待,他们相信万物有灵,天人感应,生命无所不在,山川草木时时都在喁喁地对话交谈。那个时候,理性、逻辑、机械、物质、技术、利润还没有驾驭这个世界,人们让血性、激情和本能主宰自己的生存。如今的想象之中,那是一种天真放纵同时又充满诗意的生存。然而,现代世界已经彻底放逐了神话。神话不可能在城市熙熙攘攘的人丛之中存活,神话不可能跻身于基因工程与电脑网络之间。今天,人们只能到阿尔泰这样的地方重温久违的神话气息。
刚刚开始的时候,《金色的阿尔泰》并没有显出特别的什么。营长、专家、专署和吉普车这些名词并未和我们所熟悉的世界距离多远。后来,红柯说阿尔泰的山具有贵族气质,说那里的枪响像鸟叫,这似乎让我们意识到了什么;他又说撞在山上的云响了一下,机枪打在营长身上的达姆弹像死面疙瘩,这样的修辞还只是令人想到了诗。然而,读到老妈妈用桦树皮裹住营长身上的枪眼,活过来的营长就像一棵桦树一样四处走动时,我们已经知道,这样的故事是神话的后裔。
《金色的阿尔泰》的确如同神话一样简单。营长率领一批男女进驻阿尔泰,手里的枪换成了农具。他们掘地窝子,种出麦子,如此而已。然而,这二者即是生存的要素。这种简单的故事背后,我们读到的是人如何重新与大自然沟通,生命如何重新回到大自然的怀抱。在阿尔泰,野兽的眼睛又威风又漂亮,洞穴里土腥味的温暖渗入人们的血液,干硬得像铜一样的梭梭柴燃起炽烈的火焰,接纳生命的黄土鲜活动人,这样肥沃的原野甚至不可遏止地唤起了女人生养的母性……
《金色的阿尔泰》之中,营长的故事是与成吉思汗的故事重叠在一起的。这是将历史的分量加入营长的故事,或者也可以说,这是让营长的故事回到历史的脉络之中。这里所说的成吉思汗不是跃马扬刀的成吉思汗,这里的成吉思汗在灰蓝色的山脉面前产生了巨大的感动,生出了柔软的心性。他不再执迷于硬弓和刀;从一个汉族老妈妈赠送的麦苗之中,成吉思汗发现了柔弱的力量。的确,阿尔泰的原野就是这样召回人们身上善良的天性。
成吉思汗的年代是英雄的时代。英雄的标志是发达的肌肉、强壮的胳膊、无畏的气概和沸腾的血液。要么是刀光剑影的血腥厮杀,要么是面对荒凉的高山旷野,这时,蝇营狗苟或者钩心斗角的角色远远不可能让他人敬重。人们认可了激烈的体魄角逐,认可了生命最大限度的抗衡,但人们还不知道可以利用心智获取巨大的利益。人们什么时候变得精明甚至猥琐了?历史上的某一个重要的时刻,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的重要程度超过了人与大自然的关系,个人待遇的意义超过了群体利益。于是,谋略与算计大显身手的时期来临了。无数人聚居在城市里面,精心地制定种种规则互相约束与反约束。这样,工于心计成为立身之本,捉摸他人的表情与设置种种圈套成为日常事务。事实上,只有回到了阿尔泰这样的地方,人们才开始返璞归真——这里,个人不再是一个重要的单位,营长的部下干脆就叫作“男人们”“女人们”或者“娃娃们”。这是一个富有象征意义的场面:刚刚到阿尔泰的那个晚上,为了抗御寒冷,众人挤成一堆如同一个人。的确,阿尔泰的生存环境迫使人们重新结为一体。
这样,阿尔泰的风光涤除了人们内心的污浊,恢复了金子般的纯真本性;另一方面,我们也未曾在这篇小说之中读到大自然对于人的酷烈压榨。也许作家仁慈地将这些段落删掉了。土地肥沃,草木繁茂,地窝子拦住了严寒,麦子从石头缝里顽强地生长出来——我们更多地在阿尔泰看到了一种诗意的田园风光。这种诗意当然与小说的叙述有关。许多时候,《金色的阿尔泰》的口吻力图模拟初民的天真。事实上,这样的天真也就是诗。炉膛里的火焰被形容为一条往来飘忽的大红鱼,七十个风箱被形容为七十匹吼叫嘶鸣的牛马,山顶上的宝石是成吉思汗的瞳光,水里的沙子像是女人的奶头。太阳维系着万物的生长,因此,太阳汇聚了特别多的想象:太阳像系在炊烟柱子上的油馕,太阳是被女人钓住的鱼,太阳像飞刀一样将寒冷变得锋利,太阳在夸父的追逐之下像个黄脸婆……《金色的阿尔泰》始终保持了这样的口吻,天真无邪,饱满多汁——这证明了作家写作之际的充盈情绪。
(选自1998年第5期《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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