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滇交界的泸沽湖,那里的摩梭族实际上是一个母系社会,他们实行走婚,每个家庭都有母亲,但没有父亲,每个孩子也不知道父亲是谁。舅父,其实负起了父亲的责任,抚养、照顾、教育孩子。舅父,实实在在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亲人。
我只有一个舅父,是我母亲唯一的弟弟,同母异父的弟弟。
说到舅父,我就止不住喉管发硬,心里酸酸的。
舅父与母亲一样,童年时期苦不堪言。
外公去世后,外婆出于种种原因,改嫁了,生下了我的舅父。
不知道母亲和舅父是不是上一辈子亵渎过观世音菩萨还是做过什么罪孽事,他们姐弟都遭受了别人没有遭受过的苦厄:母亲几岁就失去父亲,而母亲又改嫁;而舅父才四岁多,我的外婆他的母亲也一病不起逝去了,而他的父亲又被招赘到外县去做上门女婿了。舅父就被留在了家,与年逾七旬的祖母相依为命苦读光阴。当我的母亲与她的祖母沿街乞讨刚刚结束,舅父又与他的祖母在树荫下祈求老天爷保佑了。
外婆啊,我亲爱的外婆,您生了一女,可是您根本没有养育照顾关爱好这个女儿;您生了一个儿子,可是您同样没有养育照顾关爱好这个儿子。外婆不是不想,而是没有办法与上天抗衡。
失去父爱母爱的姐姐弟弟,原本应该相依为命,可是母亲和舅父都无能为力,各自都怀装着满腔苦水默默为对方祝福。
苦难之中的人,偏偏它就要“祸不单行”。
我第一次见到舅父,是我母亲去世的那天,舅父刚刚十八岁,身材远远没有今天十八岁青年那样强壮,黑灰色的短衣站满了泥土。在父亲的引领之下,来到母亲简易的棺材灵位下,舅父苍白的脸上晶莹硕大的泪珠接连不断。我知道,舅父的心中有着多么大的痛苦,有着多么大的无奈,有着多么大但绝对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期望。跪在母亲灵前,舅父搂着我,我分明感到舅父的身子滚烫,感到他身子的颤抖。
母亲去世后,舅父就只有老外婆一个母系亲戚了。我和父亲也就常常在老外婆家与舅父相聚。那时,舅父是一个雄纠纠气昂昂的青年,他身体强壮,力气很大,走了很远的路,我已经筋疲力尽,只想坐着躺着乘凉了,可是舅父还忙着为老外婆到一里外的地方去挑水。老外婆孤身一人,年龄又大,吃水只能用很小的桶去提或挑,舅父左看看右看看,“小小的桶能挑多少水?挑满一缸得跑多少路?”于是,到邻居家中借来大大的水桶,小跑着,几个来回就挑满了一大水缸。“这下,可以吃上几天了。”舅父笑着说。
舅父非常勤劳。他坚信一个人人都知道的道理:“天干三年饿不死手艺人”,他想学会一门手艺,他选择了木工。可是,作为孤儿的他,没有钱去拜师,也没有师傅能够收他。但是,他坚信:每一条路都是人走出来的,现在,七十二行都有师傅,几千年前,几万年前,人们摸索修房造屋裁衣缝裤时,有过师傅吗?
最好的师傅是谁?其实就是自己,是热情、信心、恒心与决心;最好的师傅就是失败。
舅父买来了刨锯斧头凿子,用家中废旧木料,开始了他的木工生涯。锯木料,偏了;刨平面,糙了;凿眼孔,大了。舅父的处女作是一根凳子,这根凳子粗糙而且歪歪斜斜,坐上去摇摇摆摆,前来观看的人都哈哈大笑。但是,舅父没有笑,而且把这根凳子时刻带在身边,没事就盯着凳子,没事就在家把玩着斧刨。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后,舅父制作的凳子、桌子、箱子、柜子,无一不合规矩,无一不令人叫绝,尔后,左邻右舍乃至外县外乡都来请舅父给他们做木器,修建房屋了。
我们家的房子,就是舅父亲手修建的。
回想起舅父给我们家修建房屋,我的心一直不能平静。舅父每天天没亮就到我家,开始一天的工作,大梁、檩子、椽子、柱子,每一根木料,都经过舅父的手,丈量、锯刨、打孔。家中木料有限,他就苦苦思索,寻找可用的或可用代替的料,在窄窄的高高的墙壁上安装,翻爬行走。舅父是一个乐观的人,尽管累,尽管危险,可是他谈笑风生,还常常惹得他的徒弟和帮忙的人哈哈大笑。每天晚上,舅父还要摸黑回家,近十公里山路,有人说:“隐逸山是荒山野岭,万一遇上鬼或者狐仙怎么办?”舅父诡异地笑了笑:“真遇上了,就是你们的口福,我逮他一条,明天中午把它红烧或者清蒸,保证可以多下二两烧酒!”
当然,舅父没有遇见鬼和狐仙,我们也没有能够饱一饱口福,我家房屋竣工了,舅父也就更黑了瘦了,下巴上的胡须,依稀有了许多白色。
舅父对我的期望值一直很高,他喜欢向认识我又是他的熟人打听,当知道我工作上有了一点成就,知道我在文学上有了一点起色,他就非常开心,端着酒杯衔着烟斗逢人都要说一说。当我们甥舅坐到一起的时候,他就特别开心,端着酒杯看着我,有时候居然忘记了将酒杯望嘴边送。
舅父对他的儿女我的表弟表妹满怀着爱心和期望,一次,舅父殷殷地对我说:一定要将“小刚”“小蔷”培养出来,小刚是我表弟,小蔷是我表妹,我当然满口答应着,我想:这就是一个父亲对儿女的期待和关爱,没有想到,这竟然成了舅父的遗嘱。
舅父五十岁还不到,不知道为什么,十分开朗乐观的他,居然将农田稻麦用的药,当酒一样的喝了下去,当家人发现,已经回天无力了。舅母哭得死去活来,表弟表妹哭得死去活来,可是,舅父却再也不能向他十分关爱心疼的妻子儿女表示一丁点什么了。
舅父的死,一直是一个迷,有人说:舅父曾经与同样是他十分关爱的内弟有过什么争执,所以,表弟至今也不原谅他的舅父。
舅父逝去已经二十多年了,表弟表妹也已经成为父亲母亲许多年了,让我永远遗憾的是:我没有能够把表弟表妹培养出来,因为他们选择了自己的路,选择了自己感兴趣的职业,这是我一介书生所不能阻止的,也是我无法阻止的。但是,我永远感觉到愧对我的舅父。
唉,又是一年清明了,我还能说些什么呢?只有在远离舅父的地方,为舅父多烧一些纸钱吧。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