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壮历程:百色、龙州暴动纪实-大迂回——红七军的勃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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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阀中原大战,红七军回师右江

    1930年4月,阎锡山联合汪精卫、冯玉祥、张学良、张发奎及桂系李宗仁,通电反蒋。

    4月1日,阎锡山在太原宣誓就任反蒋联军总司令;冯玉祥在潼关、李宗仁在桂林分别就任反蒋联军副总司令,以此拉开了中原大战的序幕。

    这场大战规模空前,耗资巨大,主战场在河南、山东、安徽、湖北、山西等省。反蒋联军集中了70万大军,蒋介石投入的总兵力大约60万。百万大军厮杀于中华腹地千里战线之上,是中国近代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军阀混战。

    蒋介石对各实力派的反蒋军事进攻,早有应变准各:

    4月5日,国民党南京政府国务会议下令通缉阎锡山。

    4月8日,蒋介石飞抵徐州召开紧急军事会议,调遣集结部队。

    5月1日,蒋介石向全国全军下达讨伐令。

    5月2日,蒋介石在南京举行誓师典礼,表示了他要与反蒋派拼杀到底的决心。

    5月8日,蒋介石渡过长江北上,先后到蚌埠、济南、兖州等地进行军事部署。然后率领一支庞大的德国军事顾问团,坐镇徐州指挥作战。

    反蒋眹军在兵力上虽占优势,但决定战争胜负不只是兵力。蒋介石派何应钦统领广东陈济棠部、朱绍良部和湖南的何键部,以较优势兵力与桂系和张发奎部作战,想迅速解决南方之战,然后集中兵力对付冯、阎。

    6月4日,李宗仁、张发奎率3万人马攻克长沙,6月8日又占领岳阳,蒋军全部撤退到贺胜桥以北,武汉吃紧。可惜冯玉祥将西北军过早地东移,欲夺南京,停止了继续南下武汉,贻误了战机。陈济棠的粤军趁机从南面切断了桂系和张发奎部的归路,蒋介石应机又调集了9艘军舰进入洞庭湖参加作战,桂系和张发奎部在前有重兵阻击,后有追兵截尾的困境下,掉头撤退。在南撤途中,又遭蒋军三路夹击,桂、张军在突围中损失惨重,几乎丧失了老本,焦头烂额地撤回广西境内,一时间一蹶不振。

    正是在这军阀混战的空隙中间,给广西的红七军带来了一个再度发展和壮大的良好时机。

    4月初,李宗仁、白崇禧亲率桂系主力北上湖南参加中原会战。李明瑞、张云逸率领红七军第一、第二纵队经河池、怀远,转战至思恩(今环江),与柳州开往湖南的桂系杨腾辉师发生激战,红七军受到一个小小的挫折后,翻越苗族居住区域的九万大山,到达贵州榕江地区,于4月底攻占了古州县城(今榕江县),缴获了大批武器、弹药和其他物资,部队士气大振。

    在古州休整时,红七军才从国民党的报纸上得到有关蒋、冯、阎“中原大战”及桂系已调主力北上湖南参战的消息。

    李明瑞、张云逸当即决定,回师广西右江地区。

    “裕生兄,你看蒋、冯、阎此次中原逐鹿,鹿死谁手?”张云逸骑着一匹青鬃快马,与骑一匹枣红马的李明瑞并辔而行。

    “老蒋既是一个军阀混战的老手,也是一个手执尚方宝剑的主帅,虽然从兵力上看,老蒋不占优势,但他会施展各种权术,不惜一切地打败对手。”李明瑞说。

    “裕生兄言之有理。老蒋不管打出怎样的旗帜和招牌,他骨子里仍然是一个军阀,他所施展的每一个手段都离不开旧军阀的范畴。但他这次不知要在旧的手段上又要玩出什么新花招。”张云逸淡淡地笑着,眉宇间却浮现出一丝疑云,“孙逸仙(孙中山)当初如此倚重蒋介石,不能不说是一个失误……”

    李明瑞没有立即作答,思忖片刻才说:“胜之兄当年在粤军供职时,是否读过蒋氏撰写的《孙大总统广州蒙难记》那本小册子?”

    张云逸说:“读过读过。连以上军官,人手一册。孙中山还为此书作序,备极赞许:‘陈逆(指陈炯明)之变,介石急赴来粤,入舰日侍予侧,而筹划多中,乐与予及海军壮士共死生,兹记殆为实录。’……”

    “胜之兄好记性!蒋在永丰舰上与孙中山并肩抗敌月余,故在大总统心目中,蒋是有谋有勇而又能与他共生死之人。那时大总统在广州虽然僚属众多,集中了举国精英人才,但在军事上却惟有蒋是可以倚重之人,委任他为大元帅府行营参谋长(1923年2月18日)。”

    “据传,蒋对这个职务并非受宠若惊,倒是迟迟而不到任,孙中山却不惜求远水救近火,向奉化溪口连电催促:万请速来,勿延。几日后蒋才勉强启程,抵穗就职。”

    “一年后(即1924年5月3日),孙中山又正式任命蒋为黄埔军校校长兼粤军参谋长。蒋在日本振武学校学到的武士道校风,在黄埔军校充分表现出来。仅又一年,蒋率以黄埔教导团和学生军组成的精锐师,担当先锋部队,迎击陈炯明叛军,开始了第一次东征。蒋作为校长竟能身先士卒与部队一同冲锋陷阵,所以他在黄埔军校师生中赢得了声望。”

    “是啊,北伐使蒋获得了荣耀,我等当时对他确有几分敬仰,文武百官都被召集在他的旗帜之下,为国杀贼,拋头洒血。”

    “而蒋更以为自己是天赋雄才,孙先生不能统一中国,袁世凯也不能统一中国,只有他把中国统一了,这使他多么踌躇满志啊:如欲治国平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正是由于他的权力欲和独裁野心,岂能容得共产党之存在,故就蓄意制造事端进行大清党,把孙先生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政策,踏进了抗俄反共镇压工农的血海。”

    ……

    俩人侃侃而谈,随大队人马向河池方向行进。一路过关夺隘,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桂系的主力皆已开拔湖南,各地的民团也都躲藏得无影无踪。

    此时,李明瑞和张云逸有一种强烈的共识和紧迫感:时机难得,杀个回马枪,抓紧时机发展和壮大红军力量,收复右江革命根据地!

    三千人马日夜兼程,向广西河池疾进。

    这天黄昏,部队沿着一条河谷来到一座叫龙山的山脚下。举首望,只见云山叠翠,怪石嶙峋,龙山的主峰百丈崖雄立而峙,峭拔突兀如擎天一柱;一座小巧的亭阁倚崖而建,阁中石壁上镌刻的诗句依稀可辨。寻览山中,古榕盘桓,老柏苍森,藤蔓纠结,绿荫蓊郁,飞禽啁啾。山的左面,有清澈如镜的溪流环抱;山的右面,有丁冬如琴声般的响泉飞泻而下;在暮色苍茫中,更增添了一种蛮夷洪荒的原始韵致和朦胧如坠仙境般的美妙梦幻。

    李明瑞向张云逸等人介绍说,1916年夏秋之交,蔡锷将军从边关龙州去贵州、湖南等地组织护国军,讨伐袁世凯,途经龙山时,曾登临山巅览胜,并在崖前挥笔题诗。后来,人们为追念这位爱国将领,便倚崖筑建了这所亭阁,阁中石壁上的题诗,正是蔡锷的遗墨:

    龙山极目正重阳,不望京华不望乡。

    欲上层山寻旧路,更登绝巅献新汤。

    雄关鹫立难飞渡,壮志鹰扬敢眺梁。

    谁谓秋高防寇入,好凭一战勒南疆。

    “好诗!好诗!真乃大气魄!”张云逸连声赞叹道,“青梅煮酒论英雄,长亦在斯,短亦在斯,得亦在斯,失亦在斯啊!惟我红军肩负救国救民之历史使命,任重道远,更须有此番大气魄!”

    有为者皆若是,不管前路多艰危,纵是马革裹尸,肝脑涂地,亦无悔无怨!磊磊者人之魂魄也,浩浩者人之精血也,有魂魄崛于乱世间方有大气象,有精血拋洒于天地间方有大襟怀,有大气象大襟怀者撼乾坤纳天下!李明瑞以此道出胸臆,表达对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武装由衷钦敬和拥戴。眼前的龙山恰在默默为他立证:李明瑞不是蔡锷,他已从一个旧军人转变成一名红军将领。

    “裕生兄,我们当以蔡锷将军的题诗共勉吧!”张云逸说。

    “理当如此,更当如此!”李明瑞感慨不已。

    他们并立眺望龙山,绚丽的夕阳正把它的最后一抹余辉投射到龙山主峰之巅的丹崖上,宛若一柄从炉火里取出来正在锤锻的宝剑,通体透亮。——也许历史上很少把它称为赫赫名山,可是它横断南国边际天际,以其威严神秘而又落寞静寂的景观令人心慑!

    这是红七军突围转战黔桂边以来所面对的一座最巍蛾壮观的大山。山上无人涉足的林木闪现出一种笑傲苍穹的凌厉的铁青色;山上一尊尊汉子般的岩峰如此怪诞、秉直、高傲地耸立着,在云涛中若隐若现。

    这是一个雄性的山的部落!

    这是一个沉默的山的家族!

    整个龙山山岭摆列出金戈铁马雄壮威严的军阵,它是征服者的大敌——好像说此路不通;它又是大军的保护神——通过龙山屏障,敌人就无法形成包围。

    张云逸下令,连夜翻越龙山。

    说来也巧,就在红七军翻越了龙山,抵达河池地区不几天,前来寻找红七军的邓斌也路经龙山。

    由韦拔群派出护送邓斌的牙美元追忆说,当他们来到龙山脚下时,也是黄昏时分,有人向邓政委提出在此歇歇脚,等天亮了再爬山,顺便观赏观赏这里的美妙景色。可邓政委执意不肯。他说:军情紧急,此刻哪有这份闲情逸致啊!要尽快寻找到大部队。

    于是当晚翻越了龙山,又策马上路,涉水渡河,加紧寻访红七军的去向。

    到了第四天,他们从当地老乡那里打听到已有一支打着铁锤镰刀大红旗的队伍到达河池。

    第六天,他们赶到河池,终于与李明瑞、张云逸会合。

    在河池县城一座寺庙里,红七军召集团以上干部会议,由邓斌传达中央指示,并研究决定:抓住军阀中原大战的有利时机,回师右江,扩大红军,恢复和巩固右江苏区。

    会议后,红七军上下士气大振,整装待发。

    李明瑞入党时,中央却强令驱逐他离开红军

    在河池,邓斌还办了一件事——就是按照他在上海向党中央汇报工作时,经请示周恩来并得到中央政治局会议批准,接收李明瑞为中国共产党党员。

    这一决定,邓斌一到龙州就向俞作豫和红八军宣布了,只是没有见到李明瑞。

    从此,李明瑞便由一位具有爰国民主主义思想的旧军人,成为一名具有坚定的共产主义信仰和崇高献身精神的红军将领,李明瑞本人这种转变过程,在当时是一个非同寻常却又极带普遍意义的例证。在中国革命历史迂回曲折而又历尽磨难的发展进程中,许许多多的有为之士,经过了奋斗、追求、失败、挫折、彷徨、迷惘之后,终于翻然醒悟,选择了一条通往真理与光明之路,而不惜流血牺牲慷慨赴死甚至蒙屈受辱错为冤魂!

    在中国共产党日益发展和成长起来的这支队伍中,有多少像李明瑞这样的旧军人从此义无返顾地投身革命阵营,走向人生辉煌或是悲壮之路:朱德、彭德怀、贺龙、徐向前、刘伯承、叶剑英……这些未来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元帅们,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从中国工农红军的建立,到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又有多少将领也都是这样地走了过来。

    在当时,他们冒着被通缉被逮捕被杀头的危险甚至敌人的血腥屠杀和枪林弹雨,毅然决然地投入革命队伍,一没有高官,二没有厚禄,他们图的是什么呢?他们是否就想到了未来定能成为革命功臣、人民英雄、共和国的开国元勋以及党、政、军高级领导干部呢?

    这个问题,对于当时的他们来说,恐怕没有谁能作出肯定而有把握的回答,因为共和国的历史凝结着成千上万先烈们的鲜血。但他们对为之奋斗的目标确是坚信不移的,用后来毛泽东的话说:“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这就是要建立一个人民民主专政的崭新的人民共和国。

    当李明瑞和一批新入党的同志站在党旗下举起右手庄严宣誓时,他的眼前仿佛划过一道闪电,那是一道照亮古往今来的历史闪光!他的脸上抹上一层肃穆、激越的色彩,他想到从今曰起将走进一种博大深邃无止境的崭新的天地里去,胸中沸腾起不啻于蔡锷龙山题诗的激情。

    诚然,这时李明瑞的心境与一年前被蒋介石任命为广西第四编遣区主任兼广西绥靖司令时大不相同,与表兄俞作柏在南宁举兵通电讨蒋时更不一样,与表弟俞作豫率警备第五大队在龙州起义成立红八军时也不尽相同。因为这毕竟是他人生之涯中发生的一次历史性转折。

    面对党旗,他仿佛看到迎面正升腾着一轮滴血的朝日,信仰的主义犹如霞云铺天盖地的血红的旗峡,在浩荡长空猎猎飘展!尽管他意想不到,他的这一命运的择抉,对他是多么艰涩、苛刻、冷酷无情,使他仅在一年后必须蒙受莫大的冤屈和耻辱完全地交割掉自己的性命——1931年10月他被当作“AB团”重要成员,在江西于都小密村惨遭杀害(这是后话)。

    而就在李明瑞入党之际,他本人怎么也想不到,包括邓斌、张云逸等人也不会想到,当这位战功赫赫的北伐将领宣誓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当大家无比喜悦地向他表示祝贺时,远在上海的由李立三主持的中共中央已经给军委南方办事处并转红七军前委发出了指示信,三令五申地严厉指示:“不要对李存有任何幻想”、“坚决反对他入党”。并一再强令:“要坚决地驱逐他离开该地!”

    中共南方局和广东省委的一些人对于旧军人出身的李明瑞更是心存疑忌,在向红七军前委转发《中共中央给军委南方办事处并转红七军前委指示信》的同时,也向红七军作出更加强硬的贯彻执行中央指示信的指示信:李的出身背景复杂,充其量是一个旧民主主义者,为了维护党的纯洁和威信,你们应坚决执行中央的指示决定,非但不能让其入党,而必须将其尽快驱逐出红军队伍,令其离开右江!是投靠汪,投靠蒋,还是逍遥海外,一切随他去!联想到红八军的丧失,与李和其表弟不无关系,难道还要由他来指挥红七军重蹈红八军的覆辙吗?

    看来,李明瑞非要被扫地出“门”不可了!

    但非常遗憾的是,由于广西与中央音信隔绝,由于红七军撤出右江后向外转移,由于中共南方局因组织经费困难与广西的交通联络中断,所以中央的指示信和南方局及广东省委的指示信,迟迟未送到红七军,而红七军的领导人当时也根本不知道他们的上级和最高机关已经作出的这一决定。

    不过,即使他们知道了,又该如何呢?

    根据邓斌和张云逸等人对李明瑞的了解,以及红七军广大官兵对李明瑞的信任,他们也许会以坚决的或巧妙的态度顶住压力,十分诚挚而热忱地把李明瑞欢迎到革命阵营里来,党的队伍中来!

    因为他们最了解广西的实际情况,也最了解李明瑞:李明瑞需要革命,革命也需要李明瑞!

    李明瑞入党后,即被补任红七军前敌委员会委员。

    有人悄悄向邓斌和张云逸提出疑议:增补之事,是不是请示中央报批后再定?

    邓斌说:“我是前委书记,一切责任由我承当!”

    张云逸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仿佛有一种磁性般的感应,李明瑞从某些人的脸上和眼神里觉察到了什么。但他被邓斌、张云逸等人的坦诚和热忱所感动,而又不好说什么。

    在他入党的当天晚上,他与邓斌和张云逸倾心交谈了一个通宵。

    当谈到他的人生转折的这个“兴奋点”上时,他似乎情不自禁童稚十足又颇有蕴含地哼吟起一曲儿时的歌谣:

    摇篮荡悠悠,阿妹嫁北流;

    北流远,嫁容县;

    容县人又多,嫁高坡;

    高坡人又少,嫁竹表;

    竹表动摇摇,嫁老猫;

    老猫会捉鼠,嫁老鼠;

    老鼠会偷谷,嫁百足;

    百足会钳人,嫁麒麟;

    麒麟开大嘴,嫁大水;

    大水流大江,嫁塘桩;

    塘桩着泥壅,嫁东风;

    东风吹又轻,嫁老鹰;

    老鹰飞过河,嫁白鹅;

    白鹅游入潭,嫁摇篮;

    唔唔——唔唔!

    嫁摇篮,靜静睡,醒来穿新衫……

    唱到这,戛然止住。他两眼湿润,冲邓斌和张云逸笑笑,这笑里依然蕴意浓浓!

    是啊!“嫁摇篮……醒来穿新衫……”这不能不令人获得极深的感动:恐怕这歌谣的另一种意义,就在于它的象征——一个世子苦苦寻求“摇篮”的真实写照与倾吐!这才是真正的生死不渝,才是真正万劫不易的情重!

    邓斌和和张云逸久久对视,默默点头。

    李明瑞说:“这些年来,我就像骑着一匹不停奔突的驿马,每次回头,过去的事情就永远成为离自己远去的小小的驿站,所有的欢乐与悲痛,甚至所有的成功与失败都拋在那些驿站里了……”

    “于是,重又把自己摊平在一条道路上,奔突狂跑,又如何?策马入林,看到残冬的苦芩树,寒叶落尽,枯木朽株,遂想起桃花扇哀江南的一折: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记得两年前,即蒋桂交战前夕,我在武昌一家书画店看到一幅中堂上题有一阕《贺新郎》中有这样几句:‘二十年湖海常为客,都付与风吹梦杳,雨荒云隔。今日重逢深闺里,一种温存犹昔,添多少周旋形迹。’我策马离开时心里多少有些酸楚,感来意气不论功,魂梦忽惊征马中!几多讨伐奔波,到底是踽踽凉凉,何时才能止息?”

    这番由衷的倾吐,道出李明瑞多年来心底沉郁的积淀与块垒!稍顷,他深长地嘘了一口气,看是神色轻松而情更犹重。

    “裕生兄大嚼大啖,浇尽胸中块垒,呼将而出,快哉快哉!”张云逸连忙又续上杯中茶水,颇为感慨地说道,“风尘天外飞沙,日月窗前过马。即使像岳武穆那样铁铮铮的帅主,不也禁不住凄叹:‘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他回首后顾,三十功名和八千里路的日月风尘,在霎时间都远去了,只有无可奈何地把一道道金牌纳入怀中,仰首天地,叹发一阕《满江红》!”

    “哈哈,我们红军不是当年的岳家军,也不是当年梁山泊聚义的绿林好汉。”邓斌将话题引向纵探和高度,“我们搞工农武装割据,不仅仅是在某一区域划地建邦,而是要在全国建立中华苏维埃政府!”

    李明瑞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对自己投身到这个崇高目的的追求深信不移。然而他声音低沉地说:“请相信吧,我李明瑞不图什么,只图报答,上不愧党,下不愧穷苦百姓!即使下一道驿站与荆轲开在一处,也心甘情愿……”

    邓斌和张云逸听着,神色不禁显得肃穆而庄严,就感到易水的潇潇风冷,就仿佛看到荆轲的白衣飘在天际,就让人心中沸腾起一种悲壮来!荆轲有言:吾乃此生为赌注,以赌天下苍生!

    山鹰坠毁,选择高岗;荆轲选择那种凄楚慑人的洁白之色陪葬自己的殉难,只因那白色是素净的颜色,圣洁的颜色,阳光的颜色,最宜于浸染鲜血的颜色。人的风骨愈在面对危难和死亡愈能显现,我们走在血迹斑斑的路上,一路上都散放着先驱们侠骨丹心的香气!

    似乎是一种感召。

    李明瑞是否感到一种苍凉、悲壮的阴影宛若鹰隼的翅膀,正日趋向他袭来呢?

    不,在他看来,那是理想天国的呼唤!

    收复百色——炮科专家和他的六门山炮

    1930年6月3日,红七军从河池回到东兰。军前委在魁星楼召开军事会议,决定收复百色。

    6月4日,红七军主力向百色进发。

    6月8日,红七军第一、第二纵队向百色城发起进攻。

    红军总指挥部设在离百色城只有十里之遥的澄碧山上。澄碧山是横跨百色、田州、平马诸重镇的龙伏山脉主峰隘口。这里层峦叠嶂,排空而出;山间蛇道,曲折盘绕;山上山下,林深草茂;整条山脉千沟万壑,地势十分峻险,是兵家必争之战略要地。

    顽守百色城的虽然是谢崇坚、黄金廷纠集地方民团组成的“剿共大队”,约三千人枪,但他们凭借百色城易守难攻的有利地势和构筑的明碉暗堡负隅顽抗。红七军第一、第二纵队分别从城西关和北关发起攻击,激战两天两夜,未能拿下。

    据获敌情,谢崇坚已令右江南岸甸山老林的两千多土匪武装沿巴鲁托山谷向百色增援,对红军进行前后夹击,企图把红军消灭在西北城边。

    红七军前委在澄碧山指挥部召开紧急作战会议,研究制定新的部署。

    激战两昼夜,攻城不下,加之敌增援部队又气势汹汹地扑来,战势对红军极为不利,是继续攻城,还是暂且退却待日再攻?

    有人主张暂时放弃攻打百色,绕道夺取敌守势较弱的奉议、恩隆、果德等右江沿岸诸城镇,然后再攻取百色。

    总指挥李明瑞说:“这一主张不无道理,但不能因小患小败而避却。兵家有言:‘古之善攻者不尽兵以攻坚城,善守者不尽兵以守敌冲。夫尽兵以攻坚城,则耗兵费粮而缓于成功。尽兵以守敌冲,则兵不分而彼此间行袭我无备。’又云:‘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两天来我军虽攻城不下,却也把敌火力点及工事暴露了出来,这就给我们的山炮提供了轰击目标。”

    说到这,他停顿片刻,抬手在墙上挂着的简易地图上轻轻地指划了两下,继续说道:“我已同冯营长(冯达飞)磋商了一番,将去年拆卸藏于凤凰山洞的六门山炮组装好了,由冯营长指挥炮排对敌守城工事实施轰击。嘿嘿,只要一隅破之,我则可一举夺城!”

    他的话音一落,大家的目光全投向坐在门口的石坎上还正在用一枝小棍于地上写写算算的冯达飞。

    参谋长龚鹤村发话道:“我说炮科专家,你那炮还能用不能用?有把握吗?”

    冯达飞故意吊冷着脸子,说:“你这话差矣!什么叫能用不能用,我这玩熟的‘炮’,一打就响,百发百中着呢!”

    大家听出了什么,哄哄大笑。

    冯达飞却不笑。

    龚鹤村说:“我指的是那山炮,可不是你那‘弟兄五名,抬炮出营,大雨一阵,收兵回营’的屌肉炮!”

    又是一阵大笑。

    冯达飞说:“不管什么炮,操在我手里都管用!”

    笑声险些震破屋宇。

    邓斌说:“看来我们的炮科专家是成竹在胸啊!听张军长说,在隆安战役中,达飞同志指挥火炮轰击敌炮阵地和敌前沿阵地,掩护部队撤离立了大功。这次攻取百色城,敌人构筑的工事远远超出我们的估计;另外,考虑到城内居民的安全和财产,所以才采取突击队越护河攻城。刚才,李总指挥讲的,我完全赞成,但用山炮对敌守工事进行轰击,这可不比轰击敌阵地啊!目标必须准确无误,稍有偏差,就会给城里的老百姓造成损失。”

    冯达飞站起来说:“请放心好了,我的山炮有眼睛,只轰敌工事,不毁坏民房,但城西门楼和北门搂将不复存在。”

    张云逸说:“军中无戏言,你立军令状吧!”

    冯达飞说:“攻不下西门和北门,就拧下我的脑袋来见!”

    张云逸说:“你的脑袋最好还是由你结结实实地顶着,我们要收复的是百色城!”

    是日黄昏,红七军炮排的六门山炮在凤凰山腰处由冯达飞指挥,对百色西北城围实施轰击。

    轰击前,抵进城边的部队架起用洋铁皮制成的大喇叭对城内守敌喊话:

    “民团弟兄们,我们是中国工农红军,是为穷苦人打天下的队伍!”

    “奉劝你们快放下武器,不要再替反动民团头子卖命了!”

    “现在,特向你们宣告:红军的大炮马上就要对你们的工事实行轰击!”

    城内没有动静。

    大喇叭又继续喊话:

    “再宣告一遍:红军的大炮马上就要对你们的工事实行轰击!”

    “再宣告一遍:红军的大炮马上就要对你们的工事实行轰击!”

    “再宣告一遍:红军的大炮马上就要对你们的工事实行轰击!”

    轰击……轰击……轰击……大喇叭的喊话声在百色城上空频频传荡。

    城内仍然一片死寂。

    城下桥头堡的哨兵不时探出头来东张西望一番,立刻又将脑袋缩了回去。

    城门楼上一群群乌鸦和麻雀“哇哇”“喳喳”地叫着,纷乱地盘飞,仿佛感到大祸临头在向守城的民团官兵转告着一个凶兆……

    李明瑞放下望远镜,向冯达飞点了点头:“开始吧。”

    冯达飞拔出指挥刀,在空中一扬划出一道白光,猛地劈下来:“传我口令,各就各位,开炮!”

    “开炮——”

    “开炮——”

    “开炮——”

    ……

    轰——

    轰——

    轰——

    ……

    第一轮轰击的目标是城北门。大地在炮弹的撞击下发疟疾似地颤抖,爆炸声汇成连续的轰鸣,使人的耳膜“嗡嗡”发响。一股股气浪裹着滚滚浓烟把城门楼上的瓦砾、砖块和木头抛上半空,又飘浮着纷纷散落。待烟雾渐散,整个城楼已变一片火海……

    轰——

    轰——

    轰——

    ……

    紧接着,一枚枚炮弹又在城楼两侧炸响,高大而古老的城墙像破朽的幕布被一块一块地撕裂、粉碎、散落……

    随着第二轮炮击的余音,攻城的冲锋号吹响了,潜伏在护城河和近郊的第一、第二纵队攻城部队抬着一副副云梯和撑杆,跨越壕沟向城内突击,杀声震天!激烈的巷战在苍烟残阳中喧腾,机关枪喷射着桔黄色的火舌,像盛夏云际间耀亮的一道道闪电……

    是夜,红七军胜利收复百色。谢崇坚、黄金廷带着“剿共”大队残部向甸山老林逃窜……

    祝捷会上,邓斌、张云逸、李谦、冯达飞等频频举杯向李明瑞敬酒,祝贺他入党后即果断指挥取得收复百色战役的胜利。

    李明瑞一饮而尽,然后又斟酒回敬各位:“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我李明瑞身许革命,投死报国,只为一轨九州,同风天下!可几经征战,南突北杀,却是余身之惮殃,闻独夫民贼之败恶,委实愧对父老乡亲。自结交我党诸多贤达良将,才愈渐脑清理明。在此,我万分感激诸位对我谆谆教诲和诚挚之助,来来来,我敬各位一杯!干!”

    邓斌兴致勃发,与李明瑞连碰两杯:“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得人者兴,失人者崩,我英勇红军与四万万民众前途命运休戚相联,欲治平天下,舍我其谁焉?”

    张云逸也举杯相敬:“长于斯时,立于斯土,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裕生兄,自南宁结识以来,我们不仅情感相融,而且志同道合;如今,兄已被接纳为我党一员,真乃人生之快事!来来来,我与兄连饮三杯:一杯解忧愁,两杯通大道,三杯换日月!”

    酒杯丁冬,情酣意浓。

    古老而年轻的百色城在右江奔流的波浪母亲般深情的抚拍下,安详地进入温馨的梦乡,江面上不时传来一声声鸥鸟的啼鸣,听来像是夏夜的喃喃呓语……

    收复百色后,红七军继续扩大战果,又相继收复了奉议、恩隆、思林、果德等右江沿岸各县城,全部恢复了右江苏区。整个右江地区又呈现出一派“分田分地真忙”的景象。

    蒋介石再施“一石二鸟”之计

    1930年7月,中原大战的局势已逐渐变得对蒋介石有利。蒋介石在取得了对桂系及张发奎部作战的胜利之后,便集中兵力与阎锡山的晋军和冯玉祥的西北军作战。

    这时蒋介石已看出阎、冯之间的矛盾明显地暴露出来:冯玉祥率军奋力苦战,而阎锡山却总想保存实力,双方配合不足,相互拆台有余。战争开始不久,阎锡山就断绝了对西北军的接济,使贫困的西北军吃穿无着,弹械奇缺,冯玉祥气得发火不已,痛骂“阎老西不是个东西!”

    于是,蒋介石决定“对晋军采取打垮,对西北军采取拖垮”的方针。

    7月下旬,蒋介石把军队集中到津浦线向晋军发起全线总攻,晋军节节败退。阎锡山尝到了蒋介石的苦头,这才想起给西北军送给养,敦促冯玉祥在陇海线配合作战,以解他在津浦线的挨打局面。阎锡山临时抱佛脚,为时已晚。晋军的战斗力向来很弱,官兵几乎都是大烟鬼。时逢大雨连绵,晋军的大烟枪点不着火,吸不上鸦片,晋军将士精神不振。但蒋介石从德国买来的大炮却在雨中能点着火,不停地轰击。晋军招架不住,丢泰安、弃济南,向黄河北岸溃退。蒋介石则命大军穷追猛打,渡黄河追击晋军。

    被蒋介石拖在陇海线上的西北军,一向待遇极低,生活困苦。冯玉祥的封建家长制的治军方式,表面看来军纪森严,人人尊敬,实际上全军上下早已不耐其苦,怨愤四起,不愿整日为军阀争战。蒋介石看到西北军的这一致命弱点,认为打西北军不应用炮弹,而应采用“银弹”加“肉弹”的攻势。遂即命令陇海线六个守备区都在前沿办起阵地倶乐部。蒋还特命南京政府军事参议院院长负责办理此事,用火车车厢或汽车布置成流动酒店,备有中西大餐、烟具、赌具,并从上海雇佣了数百名舞女、妓女充当招待。凡是西北军官兵前来,均请入内,任其受用,分文不取。玩乐之间,蒋介石派遣的特务从中拉拢,美色引诱,临别时还根据官职的高低,对蒋军作用的大小,赠送数额不等的现金,以及烟酒等物品。久受封建家长制之压迫、饱尝艰难生活之苦的西北军官兵,对蒋介石的这一手极为欣赏,他们羡慕蒋军的这种高级待遇的享受(其实蒋军并无此待遇),便私下暗想改换门庭。很快就有许多人消极,或充当了蒋军的坐探。这时,蒋介石已作好了在陇海线发动总攻的准备。

    8月下旬,蒋介石将津浦线上打垮了晋军的部队集中到陇海线上,遂发动了总攻。冯玉祥指挥西北军奋力拼杀,但遭到蒋介石“银、肉两弹”打击后的西北军已今非昔比,斗志锐减,节节向陕西退却。

    声势浩大的反蒋联盟中原大战,在与蒋介石较量了七个月之后终作鸟兽散,彻底失败了。

    蒋介石更加踌躇满志,春风得意。

    从1929年1月至1930年10月,他接连战胜一个又一个对手,实现了武力统一。他在《告中央同志书》中宣称:“此次讨逆战事后,深信本党统一中国之局势已经形成,叛党乱国之徒,今后决无能再起。”在他看来,环顾中华,主宰九州者,“为中正及同志不懈奋力之使命”——他要足登中华民国大总统的宝座了。

    在中原大战接近尾声之际,他便以胜利者的姿态,偕夫人宋美龄作上海、奉化之游,省亲祭祖,游山玩水,其悠悠自得的神情,巧然已是“中华天子”了。

    就在这次偕夫人到上海时,他欣然地答应了宋美龄的要求——即在宋家的私邸,由美国牧师江长川主持了他入基督教的洗礼仪式。宋老太太和宋家所有亲族都参加了这位“贵婿”入教的洗礼仪式。

    蒋介石在上海接受入教洗礼和逗留期间,发表了《告父老文》,提出“肃清匪共”、“澄清吏治”、“励行地方自治”等五项措施,对中共苏区实行“全面清剿”。

    就广西红军和右江苏区的再度兴起,使蒋介石尤为不安,他即命令云南省主席龙云发兵,取道龙州、百色,沿左右两江进攻南宁。

    这又是“一石二鸟”之计,也是渔翁得利之举。

    滇军攻桂,主要目的是趁桂系战败之机,直捣桂系老巢,不给桂系苟延残喘机会;同时,又打击了右江赤色势力,把红军扼杀在桂境之内。——这种利用滇军一打桂系,二打红军的图谋,真可谓是“以夷制夷”,不伤蒋介石分毫实力的锦囊妙计。

    待这一切部署完毕,蒋介石这才在他的上海私邸召见桂系第三霸主黄绍竑。

    私下被蒋介石以国民政府高级军事参议相许的黄绍竑,身穿藏蓝色中山装,头戴遮阳帽,手拄司的克,一脸的笑容可掬,走进了这座神秘而又森严的别墅。

    蒋介石显得彬彬有礼,与黄绍竑握手寒喧:“秀宽兄,辛苦了!请——请——”

    黄绍竑连忙谦让道:“主席先请,主席先请。”

    走进客厅,刚一落座,蒋介石呷了一口白开水,便开门见山地说:“季宽兄此来该不是为李老大和白老二求情的吧?嗯,若知如此,何必当初,我蒋中正向来对李、白二位是以贵友尊朋看待的。”

    黄绍竑连连附和道:“是啊是啊!不过,主席是知道的,我黄季宽是不主张干内仗的。”

    蒋介石抿动一下嘴角,笑了笑:“他们想打嘛,我只好奉陪!一而再、再而三交战,结果如何?中原大战全都卷了进来,结果又如何?”

    黄绍竑恭维道:“卑职早已领教了。蒋主席雄韬伟略,当世无人匹敌,领袖风范令人钦敬之至!”

    蒋介石扬扬手止住,脸上泛出一丝愠色:“打了,骂了,都无所谓,可到底谁是心腹之患?”

    黄绍竑听着,竟一时闹不清蒋指的是阎老西、冯玉祥,还是李宗仁、白崇禧?是汪精卫,还是共产党?他咂了咂嘴,没做声。

    “心腹之患既不是冯、阎,也不是李、白,而是共产党!”蒋介石忿懑地站了起来,一边踱步,一边不停地挥动着手势。“嗯,不管是冯、阎,还是李、白,只要他们不再兴兵作乱,抗命中央,那过去的一切账都可一笔勾销。季宽兄可以把我的话转达给李、白,只要他们拥护中央,把枪口调过去去清剿共匪,那么,省政府主席、统兵司令,还有钱都可以给他们!”

    “主席宽洪大量,我一定向李、白诸位传达。”

    蒋介石转身指着桌子上的一张由特工收集来的《右江日报》和一些情报,愤慨地说:“看看,看看!广西共党公开建立军队,公开成立民主政府,公开办赤化广西的报纸……”他一脸怒容,手指不停地敲击着桌面,“噔噔噔”地似敲着一只木鱼,“娘希匹!趁叛逆内乱,朱毛匪酋在江西大闹赤化,广西赤祸又泛滥蔓延,这样下去,将如何得了!”

    黄绍竑说:“广西赤祸主要是俞作柏、李明瑞怂恿而起,去年年关,我等带兵平定龙州后,俞作柏逃居香港,只有李明瑞死心塌地跟了共党,且声言说,他看透了这个社会,看透了这个军队,看透了这个党……”

    “完全是共党激进分子的一派胡言!”蒋介石正颜厉声道,“李明瑞被赤化了!可惜啊,党国的一员虎将,竟如此轻信共党妖言!难道共党真会相信他,重用他吗?”

    “唉,李明瑞这个人哪,简直让人不可理喻……”黄绍竑当然知道,蒋介石为得到李明瑞真可谓不惜血本,先后派郑介民、颜德忠携带蒋亲自签署的委任李明瑞为广西省政府主席兼第十五军军长的任命书和百万元的巨额支票,没想到都被李明瑞断然拒绝。

    “嗯,看来李明瑞中共匪之毒素太深了,太深了!季宽兄,我蒋某作为国民政府主席,竟连一个李明瑞都拉不回来,岂不悲哉哀哉……”蒋介石的神色陡然显得沮丧起来。

    “话不能这么说啊!”黄绍竑虔诚而敬畏地说,“记得主席曾经说过:‘没有希特勒,也就不会有第三帝国’。这句话说明一个道理,一个杰出的领袖人物可以推动历史,可以改变一个国家,可以召唤起他的万千子民为他去流血去拼杀,为他去死!但领袖不一定能改变一个反对他的人……”

    蒋介石突然又神经质地抿动一下嘴角,笑了。

    蒋介石一生中最欣赏的就是这个观点,想不到被黄绍竑一语道破。

    他瞄了黄绍竑一眼,说道:“季宽兄也一定记得希特勒在《我的奋斗》一书中说过的话:‘不能用和平方法取得的东西,就用拳头来取。’——这当然是指领土,但把它用在对人的征服上,又为何不可呢?”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黄绍竑唯唯赞同。他当然知道,希特勒不仅沿袭第一、第二帝国的道路向别国进军,用德国的剑为德国的犁取得土地,为德国人取得每天的面包、黄油和美酒,而且用刺刀、枪弹和血腥屠杀对全人类说话——希特勒以他那种偏执狂的强烈的畸形的人格暴行为他所要得到的东西而不惜榨干人类最后一滴生命的血浆!蒋介石崇尚希特勒,又何尝不是这样?在蒋看来,流血和恐怖是可以改变历史的。当独裁者操纵起国家机器这种怪物,不惜使用全面犯罪的手段向国民举起屠刀时,它所制造的流血和恐怖的能力是不可估量的。消灭共产党,并不是蒋的全部目的,他要统一中国,必须消灭异己!

    “在德国容易,可在中国难矣,难矣……”蒋介石苦笑着沉吟道。

    “久乱必治。迄今,蒋主席统一中国的夙愿即已实现。当年秦始皇统一中国,也是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

    蒋介石沉吟良久,忽然说道:“古人云,治理国家有九经:修身也,尊贤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季宽兄,你以为如何?”

    黄绍竑马上应道:“为政致治,在于识贤任贤,并非在于自贤。”

    蒋介石感到此话说得颇有道理,但又含有领袖只要任贤用能而自己不必有贤德之意,会不会是影射于他呢?他一时很难分清这是褒还是贬。但此话却能勾起他联想到在上海滩混交易被杜月笙、张啸林、黄金荣叫作“阿伟”的那一段历史——在后来的军事生涯中,在中国各派军阀角逐的擂台上,他能够把所有对手打翻在地,其拳脚运用之高妙,不正是来自于上海滩所学到的投机钻营、随机应变、无所不用其极的“生意经”吗?什么贤德不贤德,一切惟我政治的需要!

    “嗯,季宽兄,我蒋某不对,惟重情义,请你转告德邻和健生,一切以党国利益为重,当务之急,是要清剿广西共党,消灭赤祸。待平定后,南京国府可有各位一席之位,季宽兄应尽快来京赴任,为我在军事上当高级参议啊!”

    “请主席放心,我一定不辱使命!不过——”黄绍竑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斜乜了蒋介石一眼。

    “季宽兄,有话请讲!”

    “哦,李、白之意是,清剿共匪不过唾手之劳,就不必请滇军入桂了吧……”

    “这个……”蒋介石沉吟片刻,但马上委婉地说:“桂、滇、黔联手剿共,不是很好吗?到时我会令龙云、王家烈他们撤回。”

    “那好,一切由主席定夺。”

    黄绍竑起身告辞。

    蒋介石亲送他出门,望着他走去的背影,遂将挂在脸上的一丝微笑摘了下来……

    黄绍竑速回南宁,向李宗仁转达了蒋介石的“宽宏大量”以及“桂、滇、黔联手剿共”的意图后,遂又向李宗仁深鞠一躬,说:“德公,我——告辞了!”

    李宗仁身子猛地一抖,像被针子刺了一下。他知道黄老三要离他而去,到蒋介石麾下供职了。但他又觉得黄老三的神情异常古怪,令人捉摸不定,便说道:“季宽!我不奢望你做‘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关公!”

    黄绍竑道出胸臆:“我等既不能与蒋为伍,但总要设法摆脱蒋掣肘,那里即便是地狱,也只有弟去了,望德公多加保重,一切好自为之”

    “慢!”李宗仁霍地站起,用手指重重地敲击着桌子,唤了一声,“来人呐!”

    黄绍竑一怔,颇感意外地站住了。

    客厅的门立刻被推开,进来一位侍从副官,躬身聆听李宗仁的吩咐。

    李宗仁点燃一支香烟,在屋里缓缓地踱步,也不看黄绍竑一眼。黄绍竑盯着李宗仁的背影,心里禁不住犯疑:难道他真要扣留我不放?不,李老大不是蒋介石那种睚眦必报之人!那么,他这是干什么?黄绍竑对这位“龙头老大”的神情、动作熟悉得很——看他除了一脸彷徨之色,再无别的表情。

    李宗仁猛一回头,对副官命令道:“你现在就去给季宽先生准备一笔现款。”

    “是!”副官立刻退出办理去了。

    “大哥!”黄绍竑一下子紧紧地握住了李宗仁的双手,眼泪扑扑地落了下来。

    “季宽,愚兄只有一句话:随时欢迎你回来……”

    “三弟不会忘记大哥的恩宠……”

    黄绍竑深深感到,老大就是老大,老大是靠宽容、忠厚贏得了桂系集团的拥戴!

    三弟仅有一言相告“弟请讲!”

    “联手剿共,谨防老蒋‘一石二鸟’之计啊!”

    “老蒋这一手,我已看穿!”

    “这就好,这就好。”

    如果历史按照另外一种写法,李宗仁若在两广和大西南霸居一方,黄绍竑非常可能会再次回到李宗仁的麾下。然而,历史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法官,它按照自己严峻的逻辑,神圣地迈出了众所周知的那一大步——无论是蒋系还是桂系,他们都被无情的历史潮头抛向沉寂的泥潭而不能自拔。

    一个阴气沉沉的早晨,李宗仁派人送黄绍竑到龙州,经越南,再送到香港。黄绍竑泪流满面,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李宗仁……

    平马恶战,滇军突然偃旗息鼓

    酷热难当。

    长蛇般的队伍在重山密林间恹遢遢地爬行——滇军总指挥卢汉骑着一匹青鬃马,不时举起望远镜向先头部队眺望,对侍从副官下达命令:“向后面的弟兄传我口令,迅速跟进,不许掉队!”

    “他脸色悒郁,神情不安,狠狠地朝马屁股上甩了一鞭,青鬃马长嘘一口粗气咴咴”地叫了两声,向前奔去。

    卢汉奉蒋介石和省主席龙云之命,亲率三个师南下打广西。两万人马的滇军,浩浩荡荡,长驱直入,大有锐不可当之势。先头部队是素来勇猛善战的张冲“铁军”师,他们抵进右江,就占领了百色、四塘、田阳诸渡口重镇,于是便更加趾高气昂,且声言:“十日内荡平右江,直捣南宁!”——卢汉对此淡然一笑,此情难言。

    突然,侍从副官急匆匆送来一份昆明急电。卢汉接过一看,是上司龙云发来的:

    广西吕焕炎来急电称:多日来进入右江之桂军与共匪展开激战,李明瑞率共匪残部正向桂黔边山区逃窜。特令你部全速前进,将共匪堵截围歼右江一带……

    卢汉只看了电文的一半,便一脸怒气地将电文稿甩给了侍从副官,骂了句:“扯他娘个蛋!姓吕的搞的是假情报!”

    据他所得到的可靠情报:黔军王家烈师已停止南下广西,镇守黔边;桂系谢崇坚、黄金廷,仅有三千乌合之众,已被红军打散,逃进深山老林;滇军来打广西,红军是主动撤出百色,而并非向桂黔边山区逃窜。

    进而,卢汉又想:滇军入桂,虽有两万人马,但人地两生,孤军深入,战线过长,后勤供应困难,弄得不好我卢汉损兵折将,连老本都会拼丢在广西的红土壤里。

    卢汉的担优不是没有道理,按照蒋介石的意图,滇军和黔军要摆成两条战线同时南下夹击红军,然后进攻南宁打桂系。但如今王家烈以镇守榕江军事要地为借口,抗命蒋介石,把入桂的黔军悄然撤了回去——王家烈自是聪明之举,不会像龙云那样听从蒋介石的摆布,把自己的弟兄送进虎口。直到率兵出动前夜,他还向龙云苦心相劝,对老蒋之命,应以少量兵马聊作应付,不必兴师动众。而龙云不知哪根神经错乱了,对老蒋膜拜称臣俯首听令,并点他的将,领兵两万入桂剿共。恐怕龙云被老蒋的“迷魂汤”灌得昏昏醉了:一剿共匪二打桂系,可与老蒋分得三分利。

    太阳还有一树干高,队伍到了平马镇,卢汉即下令停止前进,在平马至果化一线分前后集结点安营扎寨。

    卢汉跳下马,懒洋洋地朝草地上一歪,顿感全身精疲力竭,难以支撑,大张着嘴一个波次接着一个波次地打哈欠,鼻涕直流——眼尖的副官晓得,长官的烟瘾发作了。便急忙挽扶起他走进刚支起来的帐篷里,将一杆精致的鸡血玉烟枪递到他手里,迅捷而熟练地提起烟针从烟包里挑出一颗绿豆般大的烟土,装进烟枪里,随即划火柴点燃了烟灯。

    卢汉斜着身子躺在油布上,手执烟枪,对准火苗贪婪地吸着,眼睛微眯,神情愈发显现出安详自得,似湎入幻境,化羽登仙……

    这是一支“两杆子兵”的队伍,从司令长官到下属列兵,每人都有两杆枪——一杆钢枪、一杆烟枪。他们不抽鸦片就走不动路,打不了仗。那些兵卒就是为了能抽上鸦片才被招募从军,只要有鸦片抽,他们打起仗来玩命。

    当卢汉躺在帐篷里大过烟瘾的同时,他的下级官兵们也都纷纷像变魔术似地端出了各自的各式各样的烟枪。有的躲到石崖下吸,有的趴在草丛里吸,有的迫不及待干脆生吞几口大烟面……待一阵紧张而默契的忙乱之后,整个宿营地变得安详有序,温馨恬静。在烟鬼们的眼里,漫山遍野的罂粟花正盛开得红红艳艳,一股股醉人的幽香浸漫了丘坡草地……

    鉴于滇军气势汹汹入桂夹击红军的态势,红七军主动撤出百色,但并没有离开右江,只是撤至平马南面的思林一带山区隐蔽起来。

    根据侦察到的敌情,滇军已抵平马,大有与广西“剿共”大队会聚之势,施行蒋介石“南北夹击共匪”的指令。倘若滇、桂两军一旦会合,红七军则背腹受敌,既无力歼灭南下的滇军,又极难对付广西“剿共”大队的进攻。——面对这种严峻的军事态势,红七军前委召开会议,研究制定相机应变的决策。

    邓斌:“很明显,蒋介石的意图是滇、黔军南下并进,欲与桂系的‘剿共’大队会合,夹击我们,然后滇、黔军联手再打桂系。”

    李明瑞:“目前,右江战况对我军有利。黔军王家烈滞待黔桂边按兵不动;而滇军入桂,人地两疏,且又在明处游动,无从构筑工事防守。我想不妨出击一下,打打卢汉的威风!”

    张云逸:“我赞同李总指挥所言!我们采用游击战术袭击滇军,叫他们闹不清是红军,还是桂系的‘剿共’大队。”

    李明瑞:“我军主力悄悄开进平马附近,选择有利地形,集中优势兵力,对滇军采取出其不意的闪电出击,打它一个措手不及!”

    张云逸:“对!打个漂亮的伏击战!虽然从军事力量对比上,我只有三四千人枪,而滇军近两万人马,但他们是‘两杆子兵’,一打就像赶鸭子一样四处逃散。”

    龚鹤村:“万不可轻敌呢?‘两杆子兵’吸足了大烟,打起仗来玩命。”

    陈豪人:“据侦察,滇军的先头部队是张冲师,号称‘铁军’,善打恶战。”

    李明瑞:“龚参谋长、陈主任说的确是实情。张冲是滇军赫赫战将,尤其善打防御战。北伐时,他曾带领敢死队在清凉山扼守四天四夜,最后杀出一条血路,与我援军会合。”

    张云逸:“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张冲仗打得好,倘若他活得还算明白,我倒很想与他见识见识。此役就由我来打,李总指挥和邓政委帐中运筹,如何?”

    邓斌:“哀兵必胜!张军长主动请缨,定会开战告捷!打就打张冲师!”

    李明瑞:“敌优我寡,切莫恋战,突猛击敌一顿后,应迅速收兵转移。”

    张云逸:“对对对,见好就收嘛!”

    邓斌:“此仗之目的,是要卢汉识趣,率他的‘两杆子兵’早早打道回府。”

    ……

    在卢汉下令宿营的当天早晨,红七军的第一、第二纵队两千余兵力已经在平马镇东南的龙须至果化的福禄山一带埋伏下来。

    张云逸派特务连连长李天佑率侦察小分队密切观察滇军沿途的动向,同时命令冯达飞指挥的山炮排做好随时轰击敌阵的准备。

    时近黄昏,宿营的滇军刚一歇脚大发起烟瘾,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拖得老长的宿营地一片嘈杂,叫骂连天,官兵们纷纷争抢帐篷,遮风避雨。

    狂风暴雨过后,天光灰喑,浓熏的山岚水雾笼罩了群山。远处不时忽闪的雷电,更显出夜的漆黑一团。

    号称“铁军师”的师长张冲布设好宿营地的警戒之后,由警卫参谋陪着回到自己的帐篷里,面对侍从们为他准备好的西式罐头和白酒,却毫无食欲。他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警卫参谋说:“师座,这种天气,共匪大概不敢轻举妄动。弟兄们连日奔波跋涉,人困马乏,此乃正是休整喘息、养精蓄锐的好时机……”

    张冲劈手打断他的话:“放你娘狗屁!这里的地形和这鬼天气,正是共匪大打出手的好时机才对!娘的,若是我就搞你的埋伏,把你的宿营地连窝端了!娘的,你信不信?”

    “师座高见,卑职岂能不信?我信,我信……”警卫参谋连连点头恭维道。

    “电告卢总指挥,平马至果化一线,路险林密,此夜万不可掉以轻心,谨防共匪有诈!”

    “是!”

    张冲是滇军中一位多谋善断而又心细如发的将领,当接到卢汉的宿营命令,他亲自随侦察排登上一座叫脚山的山顶,对平马的地形地貌进行一番勘察:南宁至云贵的盘山土道由西北向东南穿过平马、果化,土道两侧夹峙着数公里长的丛岭地带,山崖陡峭,怪石嶙峋,杂树屏集,是一个比较理想的伏击阵地。他举起望远镜巡望了一阵,看样子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或许因天空灰暗,山岚浓郁,能见度太差,他放下望远镜,似笑非笑地晃了几下脑袋,颇显疲惫地走下山坡。

    他突然下了一道命令:“用迫击炮对周围的山头轰击一下,把山林中的鸟兽们赶跑,免得它们骚扰我们的宿营地。”

    十几门迫击炮分别对各自瞄准的山头狂轰了一阵之后,山林很快又复于乎静,一股股硝烟渐渐逝散。

    张冲又举起望远镜巡望一番,遂命令加强警戒。但他的神情看上去仍志忑不安。

    一颗迫击炮弹像一只昏头昏脑的怪鸟“啁——啁——”地骇叫着飞过一座丘包,就在张云逸面前几米远的地方炸响了——轰!

    李天佑没来得及喊出“军长,快隐蔽——”便猛打一个滚翻,同张云逸一起扑倒在一陡石崖下。一块炮弹皮撞过石崖,迸溅着火花,“当——”地一声抖落在二人身边。

    乖乖,好悬哪!

    张云逸捡起像匕首状的弹片,还很灼手,便用嘴吹了吹,好像为它散热。

    “军长,伤着了没有?”李天佑小声问。

    “这弹片钢性很好哩!大概是德国造。”张云逸用手指摸了摸弹片的锋刃,对李天佑说,“这玩意由你保管,一来作个纪念,二来磨一磨当刮胡刀用。”

    李天佑接过弹片也吹了吹,随手装进口袋里,嘟哝着说:“他娘的,这些‘两杆子兵’打的是啥子炮?不会是发现了我们吧?”

    张云逸说:“看来,张冲决非等闲之辈。这是他用火力侦察我们的阵地哩!”

    李天佑说:“棋逢对手,这回有好仗打了。”

    张云逸严肃地说:“传令下去,前沿阵地不得有丝毫动静!”

    “是!”

    李天佑像猫一样轻捷敏快地消失在石崖沟壑间……

    红七军对滇军先头部队的伏击,是在暴雨过后西天残露的一抹霞辉被暮雾吞噬的时刻打响的。

    这是雄师对雄师的较量!

    红七军的六门山炮在冯达飞的指挥下,对张冲师的宿营地进行猛烈轰击。

    紧接着,在土道两侧夹峙的数公里长的山岭上,火把映天,杀声阵阵,急密的枪弹声震耳欲聋。

    滇军被这突如其来、来势猛烈的轰击吓蒙了。一时间,整个宿营地乱作一团,官兵纷纷抓枪操炮,对烟云笼罩的四周群山胡放一通。

    战斗打响不到半个时辰,宿营地已横陈上百具尸体。

    从帐篷里已转移到一座小山丘下的张冲,望着眼前一片惨状却不动声色。看上去他的神情似乎僵直呆板得麻木不仁,又颇有一种处变不惊的气韵——好像对于红军的伏击,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半个时辰过后,张冲开始组织力量反击了。

    滇军的迫击炮和德制新式山炮疯狂地向红军潜伏阵地轰击。阵地旋即变得像生天花的孩子,满目疮痍,且剧烈地痉挛颤栗着呻吟着,呛人的血腥味、尸体的焦煳味,裹着浓黑的烟云腾腾翻滚,笼罩住了狼牙锯齿状的山岭。

    趁炮轰时机,张冲先让他的决死队喂饱了大烟——就像给他操握的机器加足了油,炮膛里装填了炮弹一样。队员们个个精神抖擞,披挂上阵,如魔如兽地投入战斗,闯入死海!——的确,滇军也不都是孬种,他们连、营、团各级军官打头,督战队在后,好像着了刀枪不入的魔法,一队接一队地狂吼大叫着,踏过他们自己弟兄的尸体,向对方阵地冲击。

    一场浴血拼杀的恶战开始了。

    在敌人拥有新式大炮和精良的步兵武器的情况下拼搏,就等于敌持长矛我持匕首,只有近战,才能发挥红军之长。张云逸命令部队不要过早还击,把敌人放到阵地前沿,而后突然出击。

    他激励大家说:“我们面对的是滇军的王牌部队,但这并没什么了不起,等他们那股子烟劲儿一过,我们就会像赶鸭子一样狠揍他们!”

    短兵相接了。

    阵地上,炮火已经不再轰击,只有枪对枪、刀对刀地白刃格斗;只有拉锯式的反复争夺,冲上来,打下去;打下去,又冲上来……

    李明瑞和邓斌在距主阵地仅有三百多米的一座山坡上一直注视着战斗的进展。战况是一目了然的:敌我双方暴烈的战斗本性,都已被疯狂的进攻和顽强的抵抗刺激起来,并发挥得淋漓尽致!

    李明瑞和邓斌把各自的目光一起投向战场的纵深处——滇军组织反击的那片以一排小山丘作屏障的隐蔽的草滩。那里,张冲派出的一批批决死队犹如蟒蛇出洞。

    的确如此。那些决死队员好像一个个红了眼的赌徒,不顾一切地用孤注一掷的痴狂,倾尽全力摧毁红七军第一纵队的前沿阵地。在张冲看来,他手下的兵勇还没有砸不烂的铁核桃!

    “张冲的确是一位很有经验的指挥官。”邓斌夸赞着铁血厮杀的对手。

    “我们必须在拂晓前撒出战斗,以防卢汉派后续部队对我实施包围。”李明瑞说。

    他仿佛又看到了北伐路上汀泗桥那场恶战。那时他是国民革命军第七旅旅长,张冲是邻军协同作战的先遣团团长。

    “估计卢汉已晓得他的‘铁军’师与我交战正酣,定会派兵增援。”邓斌分析说。

    “我们必须在拂晓前撤出战斗!”李明瑞果断地重复说。枪弹的紫火光焰不时闪出他那山岩般冷峻的面孔轮廓。

    他建议邓斌和陈豪人率军部机关和第三纵队向太平、兴宁一带撤离,他和司令部参谋莫文骅由前来报告战况的参谋长龚鹤村陪着去了张云逸的前沿指挥部。

    突然,大地在他脚下颤动了一下,一颗炮弹在离他仅有几米远的地方炸开,弹片带着猝发的一声尖啸在他耳畔扇起一股灼热的气流穿射过去,他身后的一名警卫员被弹片击倒,而他前面的一名警卫员被炮弹的气浪抛到十米以外的山坡上,只喊骂了声“日你娘啊……”便趴下不动了。李明瑞向前踉跄了两步,被烟雾所笼罩,许久才发现他的身影幽灵般直向指挥部奔去。

    此刻,作为一名久经沙场的战将,李明瑞并不关心是否还有炮弹飞来,也不关心谁死谁伤,那是救护队的事情。战场上,他绝不婆婆妈妈;他认为,“慈悲为怀”是战争中的泥潭,谁陷进去谁就要遭灭顶之灾;他关心的是战场角逐的胜负,胜了才是本事,才是大局。

    李明瑞从对方炮火的闪光里,判断出隐藏在山后的滇军炮兵桌群阵地。拿破仑曾把大炮称作“战争之神”,李明瑞也抱有同样的看法。他到了前沿指挥部,向张云逸询问了战况,即令冯达飞用山炮轰击敌炮阵地:要趁夜间把他们的卜福式野战炮炸掉,不然,我军在撤离时会受重创。

    “娘的,我的炮弹用完了!”冯达飞满身的油污血垢/气喘吁吁地说。嘶哑的嗓子里仿佛塞进了沙子。

    “那就组织爆破队!”李明瑞命令道。

    “没有炸药包啊!”龚鹤村焦急地说。

    “那就用集束手榴弹!”

    这个平时和言悦色,战场上却变得冷峻决绝的总指挥,即使是吩咐这样一条计策,也是用一种不容置疑必须绝对服从的命令的方式——这在一年后的中央苏区批判他时,曾被作为“军阀作风”的一条罪状。而此刻,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李明瑞的军事辞典里只有随机应变、百倍胜利的信心、准确的判断和斩钉截铁的决策。北伐时他是国民党将领,现在他是红军将领,这些都是从政治角度而言;而在血与火的战场上,他推崇的是拿破仑;他不是诗人,却相信战场上奔突着抒写壮丽史诗般的灵感。他果断,坚决,在于他自信于自己手中操握着军事智慧的钥匙,用它,可以打开通向胜利的门锁。他在苏区受审时,供认不讳地表述:鄙人是战争的宠儿,换言之,也就是战争的一把工具,或者说是一支来复枪。走上战场,体内的全部热情便被激荡起来,整个处于最佳的竞技状态。

    迅速组成的二十多人的爆破队分成四个小组向敌炮阵地偷袭过去。

    这时,李天佑将俘获的滇军一名营长押过来,接受李明瑞和张云逸的审讯。

    “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长官,小的叫董晏。我家上有老下有小,求长官大人放小的一条生路吧……”

    “我们放你可以,可你们的张冲师长会如何待你?”

    “宁可战死,不可被俘,俘者归回,定吃枪子。我……我回家种田。”

    李明瑞与张云逸打了个对视,示意警卫员给董晏松绑。

    李明瑞随即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撕下一页纸,在松明火把的亮光下,速速写了几行字,写毕,折叠了一下,装进一个信封,又在信封上写了“张冲兄台亲鉴”,然后开口说道:“董晏。”

    “小的在。”

    “我是李明瑞,跟你们的张师长有过生死之交。我这里给张冲写了一封短信,要你亲自交给他,这样既可保你性命,也能保你继续升官。”

    “啊,长官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将军!小的久仰,小的有眼无珠,请李将军饶恕。”董晏诚惶诚恐地连连向李明瑞鞠躬,双手接过信,说:“承李将军信任,我一定把信亲手交给张师长。”

    龚鹤村带了几名警卫护送董晏下山去了。

    李明瑞给张冲的信中写了些什么,我们不得而知。

    大约两个时辰过后,气势汹汹的滇军停止了攻势。战场立即陷入沉寂,炮火不再轰鸣,杀喊声也就停息。不仅张冲的先头部队向四塘、百色撤去,就连卢汉也颇识趣地率部撤至滇边,以后再没与红七军为难。

    拂晓时分,红军清理战场发现:双方恶战一场,滇军丢下五六百具尸体和十几门完好无损的迫击炮、卜福式野炮以及上百枚炮弹。

    此役也使红军付出与滇军对等的代价。

    千疮百孔的阵地上,喧腾了一夜的火光气浪已复于平息,焦躁的浓雾又开始变得湿润起来,滚动起来,在被撕碎的乳白色的破絮里露出了黑沉沉的小山头;颇带一丝凉意的晨风,从西面的山谷里挤出来,弥漫的雾阵缓缓向右江东岸淡散,山林、田野、丘坡以及阵地上穿透弹洞的旗帜和冒着硝烟的树楂,在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下,流溢着战地油画般的凝重色彩,山岳又呈现出莽莽苍苍的姿影……

    五十六年后(1986年),邓小平故地重游,思绪万千,追忆起当年在广西的战斗生活,他讲到在平马伏击滇军的战役:“云南军队能打仗,最沉着。但是每个兵都是两杆枪,一杆是步枪,一杆是烟枪。抽鸦片烟走不动路,所以滇军打防御战打得好。红七军曾经与张冲打了一仗,在百色东面平马附近。张冲是云南的战将,滇军三个师就要打广西!后来张冲参加了革命,他是彝族人,解放后才逝世的。”抗日战争爆发后,张任国民党六十军副军长、新三军军长、第二路军指挥官与日军作战。1946年到延安并加入共产党。建国后历任云南省副主席、第一至第五届全国人大代表、政协副主席,1980年10月在北京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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