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不上望京楼，紫阁经巢相对幽。绕座图书能永日，登堂菽水乍濒秋。周磐解带愁过隙，王粲开襟更远游。驱马自怜还自笑，茫茫身世等俳优。
诗中说，登上暌违三年的京师高楼，眼里是帝王的宫禁，心里却是挚友的巢经巢。真羡慕你每日在图书环绕中消磨长昼，在父母跟前承欢奉食，像周磬担忧双亲日渐老去，像王粲乘兴壮游。骑着瘦马彳亍在异地，觉得自己又可怜又可笑，活像戏子表演，根本不是真实的自己。
子尹的《追寄莫五北上》诗辗转捎到友芝手中时，友芝已在北京。考试失败后，在铩羽南归的途中，又作《车中次韵答子尹见寄》：
晶光旗戟沉沉天，孟郊骑驴走其间。轨深没毂肩摩肩，朱朱白白斗春山。迁延惊怪乍思还，东西南北邈以绵。白鸥有盟未却寒，鸟于之哺又悬悬。俳优随计良可叹，独念吾子斟德渊。荪芷袭佩缤纷繁，万山千林安得言。两翅捕逐意所便，可奈扰扰时世贤。眼明忽见古连辨，区弘一篇蒸八丹。复卷掷之谁尔妍，嗟我与子遇孔艰。鞍腾蹋宁高坚，谁云枚马非是班。竖儿持之胡无难，司农一朝唐宋官。远引博士何纡盘，岂不令人翻笑怜。阮程未值我心酸，复思在我自有权。夙兴星驾出芦关，门闾心眼蚤令捐。盘羞免侧难者全，夏有绿荫冬黄棉。弟昆师友奉亲安，紫绯我不与易焉。忆昨冷窗竹风干，子兮荷笠渡湘川。就我夜话雪漫漫，行时订我苜蓿盘。真不料斯缘竟悭，何况九重渺苍烟，世间万事可斯观。黄流入天莽莫源，箕月沙风吾渡旃。遂以月枕风为餐，险夷一行等悲欢。矧车有脂马可鞭，不犹愈乎无坐毡。饶尔冬春饱承欢，老亲稚子百不牵，兄惟畬经弟菑田，余事置任春风颠。计我到家荷花鲜，千金之挥乐无边。期君闲时挟儋缠，城东老屋对床眠，此中真意竟谁传。
诗说：我就像韩愈《孟生诗》里的孟郊，在“晶光荡相射，旗戟翩以森”的繁华喧嚣中“迁延乍却走，惊怪靡自任”，现正骑着瘦驴彳亍于归途之中。虽然辙深没轮，人流汹涌；却也春山花好，红白争妍。我只盼着尽快回到家里，但东西南北，相隔迢遥。既念着你我相期退隐的鸥盟未忘，又自知对父母的反哺之责未尽，可叹成了身不由己的俳优，更加羡慕你坚定的德行。你我本应像屈子一样，佩戴着缤纷的香草，万山千林随意徜徉；但枉自生有任意飞止的双翅，却挣不脱纷扰时势的束缚。在旅途中读到你好句联翩的长诗，顿时眼前一亮，真能媲美韩愈的《送区弘南归》。然而我又恨恨地把它掷开：你虽美妙，又有谁懂？子尹子尹！我俩是厄运临头了啊。那些事鞍、服紫绯的“骏马”们真有本领吗？分得清枚乘、司马迁和班固吗？弄起时文来乱引古人，汉人混唐宋，东拉西扯，令识者好笑又可怜。我这次在京师，没有见到阮、程二公，很遗憾；不过这样也好，文章得失寸心知，自那年我们一起走出卢沟桥，我就再不想傍人门户了。穷学究的苜蓿盘虽寒酸些，但夏有树荫，冬有黄棉，守着兄弟师友，承欢双亲膝下，这种日子，拿大官的朱衣紫袍来我也不换。记得你要去湖南时来我家，我们雪夜长谈，约定回来时我给你接风。不想这以后我们就没见过面，现在更是远隔九重风烟了。世事都是这样，不可逆料。如今又轮到我在黄水滔滔、箕月沙风的旅途上风餐露宿了，与你一路的悲欢险夷是完全一样的。不过，有车可乘，有马代步，总比冰冷坐毡也无一块强些。回家又可饱享天伦之乐，父母兄弟聚一起，哥哥耕书、弟弟耕田，衣食之外的事不去管，有如春风吹马耳。估计我到家，正是荷花盛开季节，那时候的快乐，能胜过富豪的一挥千金！期待你抽闲来我的城东老屋，我们对床而眠，彻夜谈心，这滋味是别人懂不了的。
莫友芝这首诗很难读通，生僻语词多，跳荡突兀，又因为步韵，时有生硬别扭感。坊间莫诗只有白文本，无从请益。专攻古文字学的挚友袁本良教授指示几处迷津后，也认为有的字句模棱费解。郑、莫虽同为以学问入诗，莫诗与郑诗相较，有点枯燥，少些诗味。清诗学者钱仲联先生就说，虽郑莫齐名，但莫诗“多以考订议论为诗，虽有山水及旅程之作，亦学古未化，非子尹之比也”。
友芝诗中“复卷掷之谁尔妍，嗟我与子遇孔艰”之句，必定像盐水抹伤口一样，让子尹感到难以忍受的疼痛：对于读书人，没有比好文章遇不着明眼人更大的痛苦了。因此，他冬日入府城，踏雪游学宫，思绪纷乱，心境郁闷：
只觉百无路，来循夫子墙。问门迷入径，冒雪立平冈。流水去不息，此身行若忘。谯楼灯火见，独自下苍茫。（《雪中度吴桥至郡黉》）
实在觉得无路可走了，我前来叩问夫子宫墙。大门是找到了，却不见进入的路径，只得站在庙外雪坡上发愣。河水无声流去，永不停留；生命也随着它流入忘川，了无痕迹。我直站到谯楼上灯，才发现天快黑了，在苍黄的暮色中踽踽归去。
此时的子尹，极为苦闷彷徨，想不出一条出路：自己喜爱的经学、考据等等，不能养家活口；能养家活口的八股文，不仅厌恶，而且勉为其难地一试再试，也还是迎合不了时尚的口味。想求教一下先师孔子，也不得其门而入。“问门”两句有象征含义。寥寥四十字，无限苍凉。较李清照“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郁闷尤深。
又一天，从老城的乐蒙（地名）去府城，一路见严冬中百姓苦况，回顾自身，愁烦如海，吟成《晨出乐蒙，冒雪至郡，次东坡〈江上值雪〉诗韵，寄唐生》七古。诗长，分段叙之。
开笔说严酷的天候：
乐蒙城下碑负龟，破晓扪读了不知。冻雨濛濛苦无笠，半日扑面风逆吹。近午雪作如撒粟，顷刻集遍眉与髭。枯林沙沙蚕餐叶，浅水索索水溜澌。田家尽为二麦喜，大泞可堪行者危。里程诧见几新墐，亦有僵倒命若丝。行商早宿释荷担，野店闭门无所为。最有移民可怜愍，十十五五相携持：涕垂入口不得拭，齿牙噤瘆风战肌。壮男忍负头上女，少妇就乳担中儿。老翁病妪呻且走，欲至他国知何时！
天刚破晓，已走到老城旧址的石碑下，看不见字迹，用手指扪读一番，不成句读。头上没戴斗笠，迎着寒风冻雨走了半天，将近中午，雨变成了雪米，转眼间眉毛胡子都白了。雪米碰到枯树，发出蚕儿吃桑叶般的沙沙声，流水夹着薄冰索索响。农户倒是为下雪润泽二麦而高兴，行人可就被满地泥泞难坏了。一路走来，看见路边有新坟，沟壑有饿殍。商旅萧条，野店关门。最可怜那些外来的移民，扶老携幼挣扎在风雪中，冻得皮肤起栗，牙齿相击，清鼻涕掉到嘴里顾不得擦。男人把孩子扛在肩头上，少妇在路边给挑担里的幼儿喂奶。老翁病媪边走边呻吟。也不知道要走到哪一天，才能走到他们的目的地。
接着责问官府：
尔守尔令宁见此，深堂密室方垂帏。羊羔酒香紫驼熟，房中美人争献姿。盐絮尖叉自矜饰，亲谀幕赞纷淋漓。乐者自乐苦自苦，何由画此陈丹墀？
你们这些有责任为百姓解决苦难的地方官员，哪里看得见这些情景！你们深堂厚帘，酒宴歌舞；还要作几句诗附庸风雅，亲友幕僚大拍马屁，丑态百出。乐的这样乐，苦的那样苦，无人过问。有什么办法把真实景况画出来，送到皇上面前，让他亲眼看一看才好！
接着想到自己身上：
我今冻馁亦交迫，破帽遮首单衣披。腊尽不归饱妻子，荒山足茧愁奔驰。平生大言不自赧，岂料皆成无当卮。入城耿耿卧不寐，民生家计愁心随。唐生卧雪只不见，见我此吟当和之。
我自己又比移民好多少：破帽单衣，又冷又饿，腊月将尽，脚都跑起厚茧，还是带不回钱粮养活妻儿。平日说的那些豪言壮语，到头来成了无底的玉匙，毫无实用。进得城来，夜里睁大眼睛睡不着觉，民生家计，愁烦缠绕。唐生你像汉代的袁安那样，大雪天僵卧在床上，宁愿饿死不愿打扰别人，读到我这首诗，定有同感，愿意和上一首吧。
这位唐生，名成杰，也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物。他耿介不谐于俗，家有薄土，带着弟弟亲自耕种，兼作塾师，维持生活。瓮无余粮，冬唯单衣，但从不求人。几个儿子常常夜里冻得睡不着，起来围坐在炉灶边，黑地里背诵白天学的新书。背到天亮，一字不漏。就这样，他还骂他们记得不熟。父母故世后，他就不再参加乡试了，说是考中了没人高兴，当了官拿俸银无亲可养，还考它干什么。子尹认为在朋友之中，他是行事最不可及的一位。
隔年丁酉（一八三七），子尹西游云南回来，才知道前年夏天，也就是在写此诗之前，唐成杰就已去世了。
◎道光十六年丙申（一八三六），三十一岁。
◎纪事：正月，黎恂知云南平夷县事，子尹以幕宾身份随行。
隔年正月辞幕回黔。
随舅父入滇途经中，经过关岭县，见到被《徐霞客游记》评为壮阔第一的黄果树大瀑布，欢喜赞叹：
断岩千尺无去处，银河欲转上天去。水仙大笑且莫莫：恰好借渠写吾乐。九龙浴佛雪照天，五剑挂壁霜冰山。美人乳花玉胸滑，神女佩带珠囊翻。文章之妙避直露，自半以下成霏烟。银虹堕影饮谼壑，天马无声下神渊。沫尘破散汤沸鼎，潭日荡漾金镕盘。白水瀑布信奇绝，占断黔中山水窟。世无苏李两谪仙，江月海风谁解说。春风吹上观瀑亭，高岩深谷恍曾经。手挹清泠洗凡耳，所不同心如白水。（《白水瀑布》）
银河游戏人间，流到断岩绝壁，无路可走，想回天上去了。水仙大笑道：且慢且慢，正好用它来写我的乐趣。于是跌水冲击岩石，喷突翻滚，形成奇景：九龙浴佛、五剑挂壁、美人乳花溅、神女珠囊翻。瀑水越往下越畅顺，渐渐化成一片朦胧的霏烟，就同写文章一样，重含蓄忌直露，不应一味华丽雕饰。瀑布最后天马一样潜入犀牛潭，满天飞沫幻化出无数彩虹，像是神龙下来饮水。黔中山水，当以此为第一奇观，只可惜当世没有东坡、太白这样的仙才，像写庐山瀑布名句“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那样，写出白水瀑布的奇景来。我沐着春风，站在观瀑亭里，只觉得四周的髙岩深谷很眼熟，就像曾经来过似的。我手掬冰凉的河水，把耳朵里的庸俗洗干净，像晋公子重耳那样发誓：“如不与舅氏一条心，有河神为证！”
明清以降，题咏黄果树大瀑布的诗词很多，当以这首七古为冠冕。状此瀑上下两截之鲜明对比，以“文章之妙避直露”为喻，尤为迁想妙得。“高岩深谷恍曾经”句，隐以此瀑知己自许。
子尹习惯从容随意的书斋生活，虽也喜欢山水风光，却惮于长途奔波。这一日住宿在郎岱厅（今属六盘水市）的毛口腰站，觉得疲乏不堪：
晨登打铁关，下见拉帮塘。行至拉帮见拉当，虚空鸟道四里强。路若壁挂百盘肠，人行如狗尽日忙。落日盘江出脚底，仰视早行鼻尖耳。我投旅宿惫欲死，担丁舁夫更何似！把杯大笑何所图？下山且尔归何如，山妻徒忆知得无？（《自郎岱宿毛口》）
早晨爬打铁关，下关见拉帮塘。过了拉帮塘，又见拉当村。四五里山路，像弯来拐去的肠子挂在悬崖绝壁上。旅人从早到晚走在这九曲肠上，像些匍匐觅食的狗。夕阳落到盘江里，远远在我们脚下闪光。仰望早晨走过的地方，还近在鼻子尖。我空身走路，到客店已疲乏欲死，那些抬滑竿背行李的夫子，更不知累成什么样了！端起酒杯笑自己：究竟这是图个啥？下一座山就这样艰难，何况漫漫归途！妻子在家只知道想念我，这些景况她能知道吗？
当时长途行旅之艰辛，今人难以想象，而子尹屈心从身，更是莫大的痛苦。
本年生日又是在异乡过。在云南平夷县。生日又称“母难日”，爱母逾常的子尹，自然百感丛集：
今年岁丙申，今日月初十。年是母生年，日是我生日。我年已三十，母寿六十一。母老儿亦老，儿悲何由说。半世求禄心，甘为古人拙。负母一生力，枯我十年血。维母天地眼，责命不责术。但母得如此，又敢自暇逸？千秋非所知，儿死此事毕。（《平夷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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