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到了。依家乡习俗,这是女孩最喜欢的节日,乃思念起远离膝下的娇女来:
入户桃阴夕照移,久看蒲粽念娇儿。《鲁论》半部应成诵,渠母前朝早任嬉。嫩绿猢狲高蹋臂,雄黄王字大通眉。凤仙篱侧瓜棚畔,料尔行吟新寄诗。(《端午念阿卯》)
墙上的桃树影子,随着夕阳移动,对着端午节的菖蒲、粽子,想念起娇憨的女儿来:教给你的半部《论语》,应该能背诵了吧?你娘可能早就放了端午假,任你玩耍了吧?今天你手臂上挂着绿布猴子、额头上用雄黄写了大大一个“王”字了吧?此刻你是不是在开满凤仙花的篱笆旁边瓜棚下,正在读我新寄去的诗?
给官员做幕客,虽是舅甥岳婿之亲,同样有许多苦差事要出门,还得格外努力办好。这是子尹最厌烦的:
出衙更似居衙苦,愁事堪当异事征。逢树便停村便宿,与牛同寝豕同兴。昨宵蚤会今宵蚤,前路蝇迎后路蝇。任诩东坡徙东海,东川若到看公能!(《自沾益出宣威入东川》)
衙门生涯讨厌,外出办差更讨厌。白天见树就歇气,黄昏逢村就投宿,屋子连着牲畜圈,与牛同睡,与猪同起。跳蚤苍蝇寸步不离:昨晚的跳蚤会合今晚的跳蚤,前路的苍蝇迎接后路的苍蝇。前人总夸苏东坡谪迁东海,如何如何能忍人所不能忍,倒是请他到东川来试试,还敢夸口不。
抗战时期,钱锺书先生往返浙、赣、湘、桂、滇、黔间,旅途状况依然如此,“形羸乃供蚤饱,肠饥不避蝇余”。因此他说子尹此诗:“写实尽俗,别饶姿致,余读之于心有戚戚焉。”
在会泽县者海铅厂,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冶炼场地有如地狱鬼土:
我何适兹土?忽忽忘其方。如入裸人国,旧游文士场。奇怀想不到,异俗穷堪伤。久对翻疑梦,群山堕渺茫。(《者海铅厂三首·其一》)
无斯煎煅利,鬼亦掉头还。墨井人声底,炉场夕照间。百年无树影,众皱是灰山。谁识荒荒顶,飞鸿爪自闲。(《其二》)
灶甬边炉宿,煤丁倚石炊。妻儿闲待养,乔罐死犹随。物力只斯数,生涯能几时!年年南北运,不见穷山悲。(《其三》。原注:铅炉以乔计,三罐为一乔。罐以铁为之,长二尺许。死者多以废罐砌墓,视之如蜂房然。)
我怎么会来到这么一个地方?这是在哪里?是不是走进了志异笔记里的裸人国!一切都怪诞得超乎想象,赤贫的生活触目惊心。越看越觉得是个噩梦,周围的山都显得虚无缥缈起来。
如果不是有这点炼铅的利益,连鬼都会远远避开这地方。夕照之下,炉场空荡荡,只从漆黑的矿井深处,传上来微弱的人声。群山是一片灰扑扑的皱褶,一百年也没长过一株树。东坡诗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这样荒古的山坡,连鸿鸟也别想留下爪印来。
煅烧工就睡在炉子旁边,挖煤工就傍着石头烧饭吃。他们活着就炼铅养活家小,死了就用废铅罐砌个坟头。矿藏总有限量,不知道这种营生干得了多久?人们只见到铅锭往四面八方运出去,没人知道炼铅人苦到这种地步。
读这组诗,好像误入但丁《神曲》的炼狱世界,骇目惊心。又像与善感的诗人同行,听见了他的心悸声和嗟叹声。
冉冉中秋将近,子尹接到莫友芝赴京应试不第、回到家里后写给他的一首《寄子尹滇南》:
双荐山根一破屋,中有樵人饭不足。樵归忽枉故人书,反复读之味胜肉。故人抱才耕谷口,青枫白鸥贱台斗。不上世美壁雍图,但晞李衡千木奴。一朝束缚入莲幕,倔强心情无处着。去年千里归未得,为我拳拳致离索。腰围万钉唯唯场,达人岂必争咸阳。丈夫决定不是物,此事未敢笺苍苍。唯有高堂下幽房,归人差娱为子伤。昨夜梦入无何乡,不舟不车云洋洋。飞走忘饥自依行,好风时时来吹裳。觉来枕席犹尘世,半晌蘧芦不容恣。那堪日游矜孔翠,只有莺啼索同气。沙滩久虚巢经巢,又怜江山形迹遥。墙根菊花不准酒,独往独还朝复朝。
诗中说,自己像一个枵腹而归的樵夫,收到老友的诗,反复玩味,胜过吃肉。接着说子尹有大才而甘于耕读生谁,不慕荣利,勉强去给岳舅作幕,肯定诸多拘束,不得自在。你去年旅途迢遥,心里还挂念着我,谆谆嘱咐我不可沉溺于唯唯否否的名利场,有志不在争攘于首善之区,大丈夫的取与舍,不着眼于外物。现在我回家了,一切都好了,只为你羁旅异乡有点伤感。昨夜做梦,身在“无何之乡”,不用船不用车,在白云中随意飞翔,不饥不寒,好风清爽。可惜醒来还是这乌烟瘴气的浊世,连个好梦也不让人做痛快。远游梦游都还罢了,最要紧的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友人。沙滩的巢经巢空闲久了,你我又相隔千里;虽然墙根的菊花在开,只有我独来独往,又怎么抵得过我俩对着它喝酒谈天的时候呢。
此诗送达子尹手中,不啻空谷足音。子尹立刻作了一首《寄答莫五》。诗长,分段叙之:
南北二万里,得归便可喜。止当看山来,名心淡如洗。君才不一世,君心有窃比:水母目蒙蒙,焉识长鲸事。何必说高言,不入里人耳。自非此病药,固让溲勃使。且吾观古贤,谁能不骳骫。金待百炼柔,木要九枸美。安知屡摧挫,学问不在此?
你万里奔波,平安归来就是好事。只当是出门看了趟山水而已,本来也没把功名放在心上。你的才华和志趣超绝庸常,那些双眼昏昏的水母,哪能知道巨鲸什么样子?!也不必发表高明深刻的议论,那班庸人听不进去的。那不是治他们病症的药,让他们去吃牛溲马勃破鼓皮罢。而且,古代的贤才,总是要经受委曲蹇困,金须百炼才能柔韧,木经九屈才能精美。又安知上天不是要我们从屡屡受挫中,领受真学问大学问呢。
接下来设想友芝回到家里的乐趣:
迩来吴桥上,槴尘光玼玼。左对而右弄,弟妹绕肩背。朝会小斋食,夜温北堂被。闲来拥寒毡,铅椠伴针黹。富贵诚无权,兹岂不足恃?俗儿那可道,追膻若奔蚁。神血先未凝,尸虫食其髓。可怜负当年,赢作昏昏鬼。念此耸毛骨,百年固无几。父母七尺躯,责备塞天地。区区一科目,真不与荣靡。
现在你吴桥家中,一定又是书架洁净、左书右图的了。弟妹围在身边,白天聚一起吃饭,晚上为母亲温被窝。天凉了搭块薄毯校勘古书,妻子在旁边做针线。这样的日子,虽然非富非贵,也应当满足了。那些蚂蚁一样追逐腥膻的庸人,不值一说,身心还没成熟,已被尸虫把骨髓都吸干了,一个也曾有过志向的人,到头成了糊涂鬼。百年易过,想想真是毛骨悚然,父母赐予的这个身子,要担的责任天样大,区区功名得失,真算不上多大的荣耀或耻辱。
说到自己,感慨益深:
我今老复懒,负贱不自耻。澜浪适平夷,半载绊盐米。叔夜本无虱,把搔不自已。数月断家书,乡梦乱难理。未识今年秋,溪田有收否?又未识家人,御冬作何计?阿卯出门时,《论语》读数纸。至今知所诵,曾否到《孟子》。悠悠我之思,肠中转轮似。如何接君书,亦复穷尔尔!下无缝裤襦,上无奉甘旨。吾侪傥定穷,理也奈何彼。子贫且在家,我贫更客里。客里贫转甚,春衣今未褫。日夕数来店,弟辈默以傒。拟得一个来,兹事有人庀。依然满箧书,随渡乌盘水。携手慰离索,一笑愁城圮。翻瓮饱黄齑,冷寻红叶寺。更当出秘籍,共读梅花底。
现如今我是又老又懒,也不以贫贱为耻。爬山过水来到平夷,被生计羁绊半年多了。嵇叔夜自称“性复多虱,把搔不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是三件难以忍受的事之一,我虽未长虱子,却也同样地“把搔”不能自已,浑身不舒服。几个月没有接到家书了,念想如乱麻。不知道佃种的那几亩田收成如何?过冬是不是安排好了?离家时阿卯在读《论语》,现在是不是该读到《孟子》了?想这想那,心里像车轮搅动似的。从来信看,怎么你也穷得跟我一样,妻儿父母缺吃少穿的?!如果我们命中注定要过这种日子,也拿它无可奈何。你虽穷困,总算在家里;我穷困在异乡,更加艰难。正月间穿着出门的衣裳,现在还换不下来。日里夜里只在计算:前来顶替我的表兄弟,应该走到哪个站口了?只要能来一个接事,我就可以同我的书一道过盘江、过乌江,回到老家了。到那时候我们畅叙别后种种,再牢固的愁城也会在笑声里悄然垮塌。我们搜刮米瓮吃顿饱饭,同去寻访满地红叶的冷清小庙。更要在梅树下,同读你从京师带回来的秘籍。
对于困境相似的知心挚友,子尹敞开心扉发牢骚、说窘况、骂人,有些话既在慰藉他,也是聊以自慰。最后想象回乡聚首的快乐,令人想起安徒生笔下那个小女孩划火柴发出的那团温暖。
有一天,平夷马祖祠的一棵老柏树要倒,决定砍掉。砌树台的那些山石,形态各异,子尹看了喜欢,指挥工人们排到祠堂后园,砌了一座假山:
平生爱石心,唯有石始知。两脚落荒城,苔岑悲索离。谁谓补天具,日见乃忽之。含笑抱之进,马卒俱暗嗤。世有非常原,固无怪汝疑。茶夫小儿手,指意任所为。妙在不经心,迹与岩壑期。峰峦有重复,嵌窦亦生姿。果然惬所欲,百绕未觉疲。谁为后来者,聊乐某在斯。(《平夷驿马祖祠下柏将坼矣,命伐之。其拥树诸石,不忍他弃,遂移作假山于祠后庭》)
我喜爱石头到什么地步,只有石头自己知道。自从来到这个荒凉小城,常常怀念家园的苔石。没想到可供女娲补天的奇石,就在我天天经过的地方,竟没发现。马夫守兵见我笑吟吟地一块一块往后园抱,都掩着嘴匿笑。世上有些事超乎常情常理,也难怪你们不理解。大人小孩围着看:这块像什么,那块像什么。其实它们之妙,妙在与我的胸中丘壑不期而似。假山垒成了,峰峦重叠,洞孔多姿,完全餍足了我的心意,绕来看绕去看,看一百遍也不觉得疲倦。以后我走了,又会是什么样的人来看它呢?不知道,且享受眼前的乐趣罢。
◎道光十七年丁酉(一八三七),三十二岁。
◎纪事:从云南回乡。
秋天中乡试,试官为巡抚贺耦庚。
七月,恩师程恩泽殁于京师。
人日(正月初七)这天,子尹走在嵩明州山村间,云南四季如春,风和日丽,茂林繁花,令他心旷神怡:
果园河口牛肝哨,看到杨林无限情。客去门牛草送,女归篱树带花迎。茜红袖衩雪白巾,拜年女儿娇上春。杨林海边满花树,土主山头皆醉人。(《人日嵩明道中二首》)
走过果园河、牛肝哨,远远望见苍翠的杨林山,春意无限。庄户门前,歇冬耕牛嚼着青草,目送客人离去;篱边高树开满花朵,迎接主妇归来。
红衫白巾的女孩儿们,来来去去,串门拜年,成了春天最娇艳的景色。男人们呢,都聚在土主山上的花树林里,喝得醉醺醺的了。
云南民族地区的节日盛况,虽仅匆匆一瞥,已觉和谐丰裕、别情别趣。连河名、村名、山名都有异域情调。
傍晚在杨林山麓,眺望平野,想起四年前(道光十三年癸巳,一八三三)七月,这里发生过大地震:
山头日白气荒迷,旷望沟塍尽大堤。马过一风抬路去,春归七日办花齐。衣冠蒙部新年里,烟树嵩明小海西。莫问旧时翻震事,万头赤子烂如泥。(《次杨林远望》)
山上太阳白晃晃,望出去迷迷蒙蒙,田塍和堤堰迤逦无垠。马匹跑过,卷起大团大团的尘土,像把路都抬起走了。春节才过去七天,百花已经开全了。近处是过年的土人们,衣服装饰还是唐代蒙诏的古风;远处是嵩明海子的朦胧烟树。佳节好景,记住千万莫要问起几年前的大地震,那时多少男女老幼粉身碎骨了啊!
此行目的地是云南省治昆明。此时替代子尹的表弟已经到了,子尹来瞻仰一下这座边陲重镇之后,就要回他朝思夜想的巢经巢去了。
昆明有太多的历史积淀,接近它的郊野,子尹已经激动起来:
昆池一望渺烟波,叹息虫沙百战过。七姓气销明傅沐,九真云拥汉山河。苍苍楢木乌盘路,黯黯阿奴吐噜歌。金影碧仪消荡尽,太平春事荷锄多。(《望昆明》)
远远眺望滇池,眼底烟波浩渺。这里可是屡经战伐、老百姓死得如虫如沙的地方啊!从战国的庄到宋代的高升泰,七姓割据,直到明初傅友德、沐英平息梁王叛乱,这块汉代称九真郡的土地,才得归于大统。楢木苍郁的乌盘路千载依然,梁王阿盖公主为冤死的丈夫段功唱的《吐噜歌》早已黯然消逝。太平年月,来来往往尽是荷锄的农夫,金马、碧鸡两座神祠的威仪早已消减殆尽了。
历史上,合久必分,改朝换代,都只是同一模式的争夺和轮回反复上演。名垂史册的是“彼可取而代之”的野心家和“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屠夫,人民的血海变成了庆功宴上的酒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元张养浩句),故吾国独多战争遗址旅游点和古战场凭吊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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