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团团火齐珠,大花轩轩红盘盂。高花烧天天为枯,低花照地地为朱。丹霞大帝御花国,气象想见唐与虞。沐日浴月烂百宝,春风冲瀜元气粗。荡荡海天照金碧,山门桧柏排千夫。我来看花适正月,更有小妹相携扶。眼迷不识一切佛,兴热欲返巢经庐。口谈树高向母赞,指形花大为母娱。但恐此景未亲见,鲁莽而言终谓诬。题花要令现纸上,正为此花天下无。吁嗟此花天下无!(《归化寺看山茶》)
归化寺的山茶花,小的如火齐珠(古籍中一种饰物),大的如盘盂,高的如火炬烛天,低的把地也映红。我好像走进了丹霞大帝的御花之国,好像回到了上古的唐虞盛世。我像是见到吸收了日月精华的百宝,绚烂陈列,在融融春风中元气淋漓。远处是高天海子映照的金马山、碧鸡山,寺门的松柏像列阵的卫士。时值新春正月,又有小妹(舅氏表亲)为伴,实在愉悦至极。眼花缭乱,顾不上去认佛龛上的菩萨,只想马上回到家里,向母亲形容这里的山茶树有多高、花有好大,让母亲欢喜赞叹。只怕母亲没有亲眼看见,还以为我在夸大吹牛哩。我要用笔把它活现在纸上,因为归化寺的茶花天下无双。实在是天下无双啊!
云南的自然环境,最宜花树生长,即便各地皆有的品类,在云南都格外鲜活硕大。山茶是云南第一名花,自然更引人惊叹。子尹这首诗很有名,评者誉为“脍炙人口”。尤其是“口谈”二句,见奇花惊喜,立刻想到要说给母亲,令无数读者感动。
紫云寺的梅花也是昆明名胜,梅花又是子尹之所爱,自是必游之地:
云南梅花不值钱,成林乃在紫云庵。暮到滇城朝即探,美人在林真不谙。当关一枝兀放入,鹊不及报呼之三。簪斜鬟坠尽惊起,乍见情疏如有惭。同是粗服乱头性,气味一亲神已酣。兴浓不觉对花叹:我本无事须来南,止为君等挂人意,不一粗省心不甘。句留计止十日事,看山愿了回归骖。路长人老那再到,便此舍去情何堪!明须更谒老梅祖,愁心先过黑龙潭。(《过紫云庵看梅》)
云南人不重梅花,成林的只有龙泉山紫云庵。我昨天傍晚到昆明,今早就来造访。这些美人还在酣睡,不知道已闯入了不速之客。当门的一枝把我引了进来,喜鹊来不及入内通报,慌忙大叫三声。她们惊惶醒来,簪斜鬟坠,还未梳妆,匆匆见客,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与你们一样,都是喜欢粗服乱头的脾性,自然一见就情意相投。高兴之余,忍不住对她们感叹:本来我并无什么事非得来昆明,只因牵挂你们,不拜识一下不甘心。打算只待十来天,圆了看山之愿,就回家乡去了。路又远,人又老,不可能再来看你们了,就此诀别,真教人伤感。明天我还要去拜谒你们的老祖宗:黑龙潭的唐梅宋梅,此刻我的心已经飞到那里去了!
读以上两诗,可知子尹一见花树,立刻神采飞扬,把劳顿、郁闷、忧伤都扔到九霄云外。浮想联翩,奇思泉涌。而写到梅花,又与写山茶大异其趣。那是观光客置身于热烈喧腾的节日盛会,而梅林却是神交已久的素心之友,乍见即觉亲近,要开开玩笑,要为不能再见而忧伤。山茶是偶然惊艳,梅林是相知于心。传统文化常把植物、动物拟人化,而且还要定其“品”(品位)的高下、“格”(格调)的雅俗。汪曾祺在他老师沈从文家吃饭,沈先生就指着慈菇说:“这个比土豆格高。”
游罢黑龙潭,又访圆通寺。昆明城里的圆通寺,始建于蒙氏,重修于元、明、清代。传说补陀岩下圆通洞有孽蛟为害,盘龙和尚建此庙镇它。蛟遁走后,洞名改为潮音:
熏香梅花林,往听海潮音。大士无语印以心,补陀山高海深深。登高临风望乡国,似到蓬莱方壶之绝壁。忽讶何时身已仙,老亲稚子抛不得,失声一呼落羽翼。胡僧在旁俯长眉,知我多情不可医;笑指海天认归鹤,云白山青无尽时。(《遂过圆通寺登补陀岩》)
带着一身梅花香,又来补陀岩听海潮音;观音大士以心证法,山高海深。我站在岩上,迎着大风眺望家乡,好像到了蓬壶仙山的绝壁,忽然大吃一惊:我怎么已经成了神仙?我可舍不得老母亲小儿女啊!一声惊叫,从空中呼呼往下掉。一个西域和尚低眉垂眼,惋惜我情缘难断,失去了成仙的机会。他笑着指看寥廓天空中飞翔的仙鹤:知道吗?那白云青山的深处,就是永生之境了。
飘然欲仙之时,仍然念恋乡关和亲人。与东坡“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同调。
又一日,从滇池乘船游大观楼:
云南正月半,杨柳青满湖。浮舟出郡郭,逌然如画图。汪汪千顷波,晴沙畅平铺。和风弄舞燕,微澜漾浮凫。赤脚两桨女,妙称樗散徒。踏舷唱《小海》,浩气凌八区。沐氏旧西园,宛在似蓬壶:早树发初绿,粉墙明精庐;诸渔集门曲,幽清无鸟呼。何人构层楼,倒映水府居。凭栏纵周眺,心目乃以舒。群山从北来,柘城烟有无。九十九水窦,足锸十万夫。夕阳转西山,岩观正模糊。何处昆阳州,风帆尽南趋。俯仰一杯酒,襟怀千载余。霸业垂扫尽,苍茫留此潴。海风送黄鹤,思便朝清都。弟妹各牵衣,白云不可呼。长啸动归桡,月上东城隅。(《泛昆明池至近华浦登大观楼》)
云南春暖,正月中旬杨柳就发齐了。从滇池划船出城,好像进入了画图长卷:柔波千顷,沙滩洁白,风中燕子舞,水上野鸭浮。摇着双桨的赤脚姑娘,潇洒得像《庄子》里的樗散之民,口里还唱着歌,正像东坡诗:“脚扣两舷歌《小海》。”明初黔国公沐英的别墅西园,宛然无恙,望去好似海上仙山:新绿掩映着白粉墙,渔舟停靠在门前湾,幽静得连鸟雀也不出声。又见谁家楼房,倒映水中,宛如龙王宫殿。登上大观楼,凭栏远望,心旷神怡:群山从北面迤逦而来,古称柘东城的昆明城,在晴岚中若有若无。史书说,盘龙江九十九泉注入昆池,元时泄水得良田万顷,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边看边想,不觉夕阳西行,景色渐渐朦胧,远远望见海子上的风帆,都是向着南面的海口行驶,听说那是滇池的唯一出口,通向昆阳州。一杯在手,千载萦怀,历朝历代的南疆霸业渺无痕迹,只剩下这一片水域。天风在吹助黄鹤高翔,真想跟着它去朝拜仙宫清都,但弟妹们牵着衣裳不放,白云又不肯为我停留。无可奈何,只好长啸一声,登船归去。这时候,月亮已挂在东门城墙角上了。
二月初八,子尹带着舅舅家的表弟表妹再登大观楼。次日动身回贵州。遵义县代县令德亨延聘他主讲启秀书院,他接受了。
这位德亨是长白人,久闻郑子尹其人,知道他“制行端洁,著作繁富,为黔中不易觏人物,思先生一至其室而不可得”。子尹接受讲席后,带弟弟郑珏入书院就读。书院在遵义城,西距沙滩八十里,子尹可以经常回家看望父母,有“丁酉以还食于郡,八十里岁八九旋”的诗句。
遵义知府山阴人平翰,也会作诗,与子尹唱和甚欢。子尹在一首和他的五古长诗中议论为官之道,有“贵仕无令名,不如不尊显。文官只爱钱,不如为牧翦。朝廷用书生,亦曰其言善。岂有所读书,到官即收卷”之句。
遵义郡署有八处景致:“轩窗听莺”“山房留月”“橘井饮泉”“荷池疏雨”“虚堂接翠”“杰阁来青”“古槐卧阴”“丛竹浮烟”,前知府刘绍陞曾为它们写过八首五律。这位刘知府也是位好官,子尹就写了一组《郡署八景次刘研庄前守原韵》。
平翰得到一方端砚,是明代大文士文徴明八十四岁所制的旧物,砚底有他的铭识。文曰:“紫霞发彩,润涵玉晖,凤兮凤兮,将望寥廓而高飞。嘉靖甲寅二月玉磬山房制,徴明铭。”这是一件珍贵的清玩,子尹为作《文待诏凤兮砚歌》,七古,三十六句。据《凌谱》,子尹写此诗赠平,是用自藏的“长生无极瓦当”砚和莫友芝赠他的好墨,十分郑重,足证平、德二守和子尹之间的相互敬重,宾主相得。
此外又有《追和程春海先生〈橡茧十咏〉原韵》十首,分叙“种树”“烘种”“春放蚕”“殴蠹”“移枝”“煮茧”“上机”“利无算”“永不税”等养蚕全过程(前八首)和利蚕政策。遵义是黔省唯一掌握养柞蚕技术的地区,成为一大产业。子尹对民生极为关注,当然不会忽视蚕丝。此外还著有《樗茧谱》,想推广柞蚕业于贵州各地,便益民生。
从以上诸项可以见出,子尹住在郡里这段时间,生活比较安定,又有聚会唱酬的朋友,又可以随时回家探省父母,心境比在云南时愉快多了。
秋天又到省城应乡试,得中举人。《凌谱》说:本房考官俞汝本看到子尹考卷的抄件,觉得有意思,只是誊写的错讹很多(子尹喜用古字僻典,誊写人不识错写),就调子尹的原卷来对读,果然不错,这才取了。后来又才得知,子尹早已是遵义名士。
担任本场监临的贵州巡抚贺长龄,也倾服子尹的才学,把他收纳门下。知道他家里穷,时加周恤。子尹作长篇五古《乡举与燕上中丞贺耦庚先生》送给他。这位贺先生本人就是学问家,生平一以培养人才、扶植学术为己任。他在贵州当了九年巡抚,有惠政,尤其提倡讲学风气。他在贵阳设立书院义学,订立奖学考查制度,亲自去讲课评文;又令府厅州县仿行这种制度。见贵州僻远,书籍罕至,就精选一些要籍,刻印颁布。“于是黔士奋发兴起,欢声雷动,岩州僻壤,群砥于学。”《清史稿》称:“长龄治黔九载,振兴文教,贵阳、铜仁、安顺、石阡四府,普安、八寨、郎岱、松桃四厅,黄平、普定、天柱、水从、瓮安、清平、兴义、普安诸县,皆建书院义学。省会书院分上、内、外三舍,亲试考核,颁行州县。”此公对贵州文化发展的贡献实在是巨大的。他后来做到云贵总督,不久告病回乡,随即又因云南回民教案被除职。平生诗文和编辑书籍百余卷,都刊行于世。
这次乡试,因年岁丰稔及贺公提倡,士子踊跃参加,达到前所罕见的三千九百多名。贺长龄作为总监督者,也格外认真严肃,对历来容易产生舞弊的漏洞,都做了防范:贡院围墙上插了许多棘刺;帘官当堂分派;原来登记的考生座号,由他和两位监试官员一起临时打乱重排,以防联号作弊;严格头门搜查;等等。
一场考试的时限,笔头慢者嫌时间不够用,笔头快者完卷后不能离开,有如坐牢。子尹属于后者,坐在“牢房”里只好作长诗:
我亦胡不足,而必求科名。名成得美仕,岂遂贵此生?十年弃制艺,汗漫窥六经。友串妄称誉,谓我手笔精。安知公等长,真非余所能。所以来试者,亦复有至情:父母两忠厚,辛苦自夙婴,一编持授我,望我有所成。未尽无所成,而世以此轻。因之忘颜厚,自量非不明。贵从老亲眼,见此娇子荣。痴心有弋获,焉知非我丁。独叹少也苦,精力遂不撑。四更赴辕门,坐地眠懵腾。五更随唱入,阶误东西行。揩眼视达官,蠕蠕动两枨。喜赖搜挟手,按摩腰股醒。携篮仗朋辈,许贿亲火兵。拳卧半边屋,隔舍闻丁丁。黄帘自知晚,蜗牛喜观灯。梦醒见题纸,细摩压折平。功令多于题,关防映红青。文字如榨膏,槷急膏亦倾,卷完自嗤笑,此又虫语冰。安知上钓鲇,突作掉尾鲸。自视此穷骨,何让稜等登。归去见儿女,夸我头衔增。但愁世上语,高文真有灵。又愁邻舍翁,故生分别惊。寒檠照秋馆,苦续号虫声。同砚有良友,鉴此欣慨并。难与外人言,果蠃于螟蛉。(《完末场卷,矮屋无聊,成诗数十韵,揭晓后因续成之》)
我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非得要来求科名呢?!难道考中了得份美差,这辈子就算有价值了吗?我这些年放弃八股文,在六经中作汗漫之游,略窥点滴,朋辈谬奖为文笔精到,其实你们做时文的长处不是我能达到的。我之所以来应试,有不得已的苦衷:父母都是忠厚人,自来就辛苦艰难,让我读书,是望我能够出头;怕我书没读好,无有成就,受世人轻视。所以这才厚着脸来应考,并非不自量力,只是想,万一侥幸考上,能让父母高兴高兴。算不定真能撞上了,谁能说我就一定没这份运气呢!
可叹我从小受苦,体力不能支持这考场生活。四更天就赶到辕门外,坐在地上打瞌睡。五更天刚蒙蒙亮,喊进场了,稀里糊涂跟着走,走到台阶下不知往东往西。揉揉眼睛看上面站着的官长,觉得门枋都在一晃一晃。亏得检查夹带的搜挟手一阵全身按摩,才算清醒过來。装文具、食品杂物的考篮重甸甸,让有力气的文友帮忙提着。还要给管柴火的差役塞小费,请他关照。找到了自己那间逼窄的棚房,立刻蜷着身子在地铺上补觉,睡梦中听见隔壁考生叮叮当当安顿东西。渐渐帘子外面光线黯下来,渐渐灯光照见蜗牛在土墙上爬,知道是天黑了。早晨一觉醒来,把皱巴巴的题目纸压压平,见写满了规则条文,盖着大红官印,题目倒没几个字。于是动手做文章。做这种文章,就像榨油饼,加紧楔子,用力压榨,油也就出来了。文章做完,自笑像庄子说的:又在对夏虫讲冰雪了。万万没想到,我这次居然得中,好像爬不上竹竿的鲇鱼,忽然变成了海中掉尾的巨鲸。我这份穷命,即便中了,也不过像《玉泉子》里那个丁稜,又丑又结巴,及第致词,紧张半天只会说:“稜等登……稜等登……”家里人会夸我得了个新头衔,我却怕文章有灵要嗤笑我,又怕邻里父老以为从此身份有别,与我生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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