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子午山孩-郑珍诗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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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我在馆舍的寒灯下,愁眉苦脸续写考棚吟成的寒号虫一样的诗句。一起应试的好朋友读到它,一定会起共鸣,又欣幸又感慨。对外人可就难说了,刘伶《酒德颂》说得好:“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

    自来写科场情状的文字,包括小说,少见这样细致生动的刻画。

    腊月初一,子尹与莫友芝结伴动身,去京师参加明春的会试。

    这次赴会试,两人是举人身份,可以享受“火牌驰驿”的旅行待遇。火牌本是兵役信物,贵州举人因地处边远,交通艰难,特地给予这种待遇:行李衣箱贴上“兵部火牌,礼部会试”的封条,到了驿站,除了发口粮,还要派配马匹、车船或挑夫等旅具,一般是把这些项目折合成现金发给。贵州举人习惯在镇远结伴,集中火牌,雇一个代理人,集中办理沿途驿站手续。举子们则走便捷的水路,到达湖南常德时,代理人也从陆路赶来会合了。

    他们出发后,每天马行六十里左右,历经龙里、新添、黄丝、平越、羊老、清平、重安堡、兴隆、偏桥等驿站,八天后到达镇远驿住宿。然后雇船顺流而下。这次赴京,比起前一次贡生身份,事事自理,当然方便省力许多。但旅途倥偬,诗不寻我,直到正月十五船到湖南黔阳,才又来了诗兴:

    近行十几日,只如旦暮间;远行十几日,恍若不计年。澄澄溪流,荡荡东去船。寒风峭白日,萧条异山川。高堂一片地,一刻数往还。颜色隔千里,忽然立我前。倚篷久惆怅,此意谁复怜。入坐长叹息,晚炊起寒烟。(《出门十五日初作诗黔阳郭外三首·其一》)

    离开家去近处地方,十多天转眼就过了;要是出远门,十来天就胜似经年累月。眼前是清清的水流淌不息,东去的船只,寒冷的天气,萧索的异乡。想起在家时,一天见母亲无数次,现在与她相隔千里之遥了。这一想,母亲的模样立刻出现在眼前,清清楚楚。倚着船篷站了半天,心里的惆怅无人能理解,只有回到船舱里,对着冷冷的晚炊青烟,自思自叹。

    策名公家言,其实止求食。一饱宁必官,吁嗟远行役。思便自此归,辗转不能得。事非尽由己,徒念山中石。强歌不成欢,假卧不安席。梦醒觅娇儿,触手乃船壁。我本窗下人,胡为异方客。身世难尽言,去去自努力。(《其二》)

    策卷上的那些文字,说起来是为天下建言,实际不过是求碗饭吃。难道说,非得当官才有饭吃吗?!这样艰辛跋涉求官做官,也太折磨人了。真想马上调头回去,但又做不到。世上许多事情,由不得自己做主。白白苦想家山的花树奇石,嘴上勉强谈笑,心里很不快活。夜里也睡不安稳,梦中爱抚儿女,醒来发现摸的是船板。我一个只爱窗下诵读的书呆子,为什么要大老远跑来做异乡客呢?人生艰难,说之不尽,除了勉力前行,别无他法。

    记我出门时,梅花绕茅亭。携儿坐石上,吹笛使酒醒。山妻持灯来,大字写纵横。妹女各袖扇,争书压吾肱。哄哄一宵事,不知鸡已鸣。今朝梅树下,小桌当窗棂。寒日在黄叶,萧萧儿授经。读书究何用,只觉伤人情。不学耕亦得,看我黔阳城。(《其三》)

    记得离家时,茅亭边梅花开得正好。我和儿子坐在石头上,吹笛醒酒。妻子把灯端进房间,我就进去写大字。妹妹和芝女拿着扇子来写,按着我的膀子争先论后。吵吵嚷嚷闹了一宵,不知不觉鸡都报起晓来了。那么现在呢?大概弟弟把小桌安到梅树下,对着窗户,在教卯儿读书吧?太阳懒懒地照着枯树,照着叔侄寂寂地读书。其实读书到底又有什从用处,不过是戕害人性而已。这样读书,不如耕田吃饭。谁要不相信,请看看今天困在黔阳城的郑子尹。

    子尹内心有两个情结:一是恋家思亲,二是厌恶科举。因此长途赴考最令他情绪低落。但是,情势交迫,身不由己。这种矛盾和痛苦,在三首诗中流露无遗。

    坐船旅行,不费体力,只需耐心。子尹在船中除了看书,就是观景。江景平淡,久看无味。独有顺水船下滩和逆水船上滩,有惊有险,引起他的兴趣:

    前滩风雨来,后滩风雨过。滩滩若长舌,我舟为之唾。岸竹密走阵,沙洲圆转磨。指梅呼速看,著橘怪相左。半语落上崖,已向滩脚坐。榜师打懒桨,篙律遵定课。却见上水船,去速胜于我。入舟将及旬,历此不计个。费日捉急流,险快胆欲懦。滩头心夜归,写觅强伴和。(《下滩》)

    过滩前风雨在前,过滩后风雨在后。一个个滩像一条条舌头,我的船就是它吐出来的唾沫。岸上竹林像战阵移动,江边沙洲像磨盘旋转。发现沿岸人家有梅树,要赶紧指给朋友看,转眼就过去了。因此常同橘树失之交臂。船上说话,上半句还在滩头,下半句已到滩脚了。篙师的木桨划得懒洋洋的,篙竿撑得不快不慢,划桨撑篙都有一定之规。坐在下水船上看那些上水船,反而觉得它们比我们快。水行十来天,这种场面不知经过多少次了。整天被湍急流水带着走,每逢险滩,心里还是怯怯的。夜里泊岸,心神才安定下来,写出白天见到的情景,强挽同伴来和。

    纤者尻益高,詹诸钝爬沙;篙师跌膘熊,又若曝肚蛙。一上复一上,舟如缘边虾。游游竞尺寸,终见舌胜牙。哀哉水不平,民劳致堪嗟。万一缆中断,倒冲宁救邪!念昔榜铜水,滩更多于麻。裸挽冰雪底,脾骭红赮赮。锥刀利能几,不给半箸奢。努力阳船,腰环犹可夸。(《观上滩者》)

    纤夫拉得吃力,屁股越耸越高,像月宫蛤蟆精在沙上爬。篙师撑得费劲,前俯后仰像胖熊走不稳当,又像腆着肚子晒太阳的青蛙。那船挣上一点点,又挣上一点点,好似沿着岸边游动的虾。一寸一寸、一尺一尺地往上挣,终于战胜了流水,正如柔软的舌头最终战胜坚硬的牙齿。可叹流水不平,累人如此。万一那缆绳忽然断裂,木船倒冲下去,还有救吗?!回忆往年走铜仁锦江,险滩更是密密麻麻,纤夫们打着赤膊,踩着冰雪,全身冻得通红。挣来的那一点点报酬,不够半筷子肉菜。加油,阳纤夫!你们腰上多系了一只助力的铜环哩。

    两诗接连用舌唾、蟾爬、熊走、蛙曝等易于想象的比喻,把闯滩场景描绘得历历如见。我们今天坐在疾驰的车上,同样会觉得近物似走阵、远处如转磨;同样会产生对面来的车更快(或在启动时感觉不是我车往前,而是停在旁边的车往后滑)的错觉。他观察得很精确。“腰环”句费解,设想是把纤绳穿过腰间铜环,使纤夫与纤绳结成一体,便于发力;联系“不给半箸奢”句,如谓阳纤工收入较铜仁纤工稍丰(腰包较鼓),似亦可通。无把握,暂作此解。

    除夕之夜,在澧州度过。这是传统的团圆之日,子尹从心里向母亲诉说:

    我行三十日,至此澧水头。客心念岁尽,晚具稍使优。遥怜念子人,对食双泪流。劝母莫泪流,儿今饭澧州。大盘登鲇鱼,小盘鲙丝浮。湖虾点鸡子,汾酿凝新瓯。大胜母家食,菘菔间脯修。吁嗟儿亦父,心事可自由?哽咽难再道,弃置观衾裯。(《度岁澧州寄山中四首·其一》)

    走了三十天,来到这澧水之头。念及这是在外面送岁,要了点好菜犒劳自己。远在家乡的母亲,这时候一定在想念儿子,对着年夜饭掉眼泪罢。母亲你莫流泪,儿子今天在澧州吃的年夜饭很丰盛:有鲇鱼、鲙丝、虾子鸡蛋,还有汾酒喝,比家里蔬菜腊肉好多了。可叹儿子也是当爹的人,如何不知道这滋味,但万事不由自主。眼酸喉哽说不下去了,且去被子里躺躺罢。

    弃置难弃置,悲端满天地。去年客罗山,千里度除岁。所依为至亲,亲念亦稍慰。今宵此一身,计集几双泪:炉边有爷娘,灯畔多姊妹。心心有远人,强欢总无味。忆在十载前,旧事已酸鼻。老怀况愈慈,如何淡此际。无名亲戚悲,名得又反累。得失俱可怜,伤哉功名事。(《其二》)

    想丢开,丢不开,悲苦万端,充塞天地。去年除夕,也是离家在云南罗山度过,但那是与亲舅舅一起,母亲再想念也有所慰藉。今晚是我孤身在外,不用计算都晓得有几个人在念我掉泪。火炉边有爹娘,灯下有弟妹(黔语统称兄弟姐妹为“姊妹”),个个心里都挂着远在异乡的人,强颜欢笑,无滋无味。回忆十年前也是去京城应考,那情景已经叫人酸鼻,何况母亲老来更易伤感,今晚哪能处之淡然呢?!没有功名,亲友忧虑;得了功名,反受它累。得也可怜,失也可怜,功名这东西真是可悲!

    卯卯今夕乐,乐到不可名:不解忆郎罢,但知烧粉蒸,守岁强不卧,喧搅至五更。班班稍解事,针缕亦略能。头试活莌花,安排拜新正。章章小而娇,其舌甘若饧。亦知岁已尽,向母索珠璎。阿耶十年来,慈祥喜渊明。青袍误愚我,残灯澧州城。安得与尔辈,叫跃如沸羮。今日趁幺回,假面可市曾?卯须张飞胡,章也称鹘靘;还应篾黄竹,预办虾蟹灯。他年若命来,似耶今远行。此乐便难得,徒令涕纵横。愁思不可寄,笑调声泪并。(《其三》)

    今晚上,卯儿一定快活到了极点罢。不知道想爹,只想着有粉蒸肉吃。硬撑着不睡觉,要守“年老者”,闹到五更却又熬不住了。班班(即芝女)稍稍懂事了,针线也学会一点了,今晚一定戴着通草花,领着弟妹给爷爷奶奶拜年。章章(次女)嘴巴乖巧,甜言蜜语,一定也知道今天是过年,会向妈妈讨珠花手串罢。阿爹我十年来,像陶渊明一样喜爱儿女,可就是受这领书生袍子的愚弄,才大年三十晚上,在这澧州城孤零零守着盏残灯。真想能够和你们一起大笑大闹,搅得家里像开了锅!今天跟着妈妈去“赶幺场”(年前最后一次赶集),买了脸谱面具没有?卯卯一定是选的黑胡子张飞,章章选的是逗笑的小丑吗?早些天是不是已经破竹篾扎了虾子灯、螃蟹灯了?以后卯卯长大,如果有功名之分,也就会像我今天这样远行在外,享受不到这些快乐,像我这样伤怀掉泪了。这些想念,无处可寄,独自发笑,独自掉泪。

    爆竹声己销,邻舍亦罢博。把杯念吾生,飞鸟究何托。姿年逝将老,精力坐销铄。学宦亦良策,山林固予乐。诚恐为俗牵,遂令一生阁。如今倘便决,求田事耕凿。尽力得逢年,或胜虚俸薄。何必父母身,持受达官虐。弟辈不更事,望我践累若。焉知妻妾羞,百倍衣食恶。且当练勤俭,晚食而早作。(《其四》)

    夜深了。爆竹声停了,隔壁赌博的也散了。对着一杯酒,回想这半辈子,年华冉冉逝去,精力白白消耗。求官不是坏事,山林真心喜爱,两者都无不可,怕的只是被世俗杂事牵掣,把一生虚废了。如果今天要做个抉择,那我愿意种田。努力耕种,丰稔年景的收入,不定还能超过微薄的俸禄,何苦把父母赐予的身体拿去受上司的轻蔑虐待呢。弟弟们不懂事,一心巴望我悬印挂绶,哪里知道做那种令妻妾蒙羞的官,比缺衣少食更糟糕百倍。还是学勤学俭,早起晚吃,才是人生的正路。

    ◎道光十八年戊戌(一八三八),三十三岁。

    ◎纪事:在京师应礼部试,到京即病。落第归。

    得三女,与子尹同生日(三月初十)。取名薲于。

    住遵义郡署来青阁,与莫友芝同纂《遵义府志》。

    赴京途中抵樊城时,回忆起十二年前,以拔贡身份去京师应礼部试,也在这里逗留。当时人年轻,心境多么单纯,多么容易快活:

    忆我丙戌年,春风三月时。驻马樊仲国,渡江恣盘嬉。背载双葫芦,笑杀襄阳儿。兴到即野饮,菜花迷大堤。寻碑万山顶,访古习郁池。晓探鹿门去,晚渡檀溪归。落日三板船,快泻青琉璃。苍苍渔梁渡,余映依山陂。同袍两三人,今或宰木累;当年仲宣楼,为我作生期。城头一挥笔,顷刻千字诗。瓠落只无用,成就苍髯髭。风雪满天地,江山寂如遗。残檠照颜色,小火不上衣。岂独倦游意,伤怀空自知。(《樊城感旧》)

    那年春风三月天,也是泊舟在这个樊侯周仲山甫的封地。与同伴们渡江上岸,恣意游观,还背着两个酒葫芦,引得路人指笑。玩高兴了,就坐在野地上畅饮,望出去一片金黄菜花,把河堤都遮没了。万山、习池、鹿门、檀溪,有名的古迹都游遍了。回船上路,夕阳照着三板船顺流而下,像滑行在青油油的琉璃上,远远望见苍翠的鱼梁渡口,晚霞还抹在山坡上。那次聚会在仲宣楼为我做生日的同伴,后来或许有几位已做官为宰了吧。我们还一起在城头作诗,顷刻千言。但诗有什么用处,不过是庄子说的大葫芦瓢,大而无用,总归被人舍弃,剩下的只有花白的须发。风雪满天地,江山空寂寥。残灯照着我苍颓的脸庞,微弱的炉火热不了身子。何止是倦于宦游而已!我千头万绪的忧伤,只有自己知道。

    从这首诗可以想见,二十一岁那年进京应试,虽然思乡念母,内心深处是跃动着希望和期待的。十二年后再见樊城,举人的身份非当日贡生可比,心境却变得彷徨且颓唐了。回忆当日的诗句,明快跳动;回到当下,欲说还休。

    此后,经河南新野、南阳、叶县、新郑、在荥阳县广武驿渡黄河,过安阳、沙河、邢台、安肃,各有诗。到滹沱河南岸时遇到大风沙,苦不堪言,回忆滇黔天候,美好如梦:

    去年今日天南头,诸弟饯余昆明海上大观楼。海天风晴满杨柳,百花齐上楼头酒。弱弟牵衣不放归,我道明岁重来游此池。岂知今日远辞家,黄尘塞天不能车。滹沱河边晚呼饭,鼻孔封泥沙满牙。旧事凄凉万余里,酒酣斫地舞刀起。灯光屋气皆沙尘,绿水青山思杀人。(《大风宿滹沱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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