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厌烦人多事杂,只欢喜如襟如带的山光水色。古人称为游玩“济胜具”的体力,我却已经浪费殆尽了,后悔不及。禹门山一带平缓幽静,是我从家里望出去景致最好的地方,兆勋邀往,欣然应允。友芝五弟先到我家用餐,不嫌弃粗茶淡饭。老檬(兆勋号檬村)又有新花样:两条小船并列,就变大了,够坐我们一行了。《尔雅》说:“天子造舟(坐特制大船),诸侯维舟(四船并连),大夫方舟(两船并连),士特舟(单船),庶人乘桴(独木)。”我们几个秀才,僭乘了大夫享用的“方舟”,偶尔作耍,也无所谓。
船行乐安溪上,水光映着苍翠竹林,青山影在红叶后面。登山入寺,一路上草木散发余香。在庙里,与和尚们发生了儒学与佛学的辩论,各自引经据典,雄辞滔滔,都不过是沾丐先师的残膏剩馥。但我们儒家学说也多有歧义别解,不必责斥人家强辞狡辩。老和尚趁我略有醉意,提出来要我们写几个字在岩石上镇风浪。于是我们攀上悬岩,去留下这辈子的“印蜕”。
两个小孩吃完了葵花毛栗,就吵着要回家了。于是下山归舟,到姑母家吃晚饭。大嫂居然做了蟹羮上桌,简直是用龟甲也卜算不出来的美事。大头百姓享用这样的达官食品,似乎过分了一点。如果明天还晴,我们到上游抓鱼去,说不定能捉到石斑鱼,让大嫂再做一道名贵食品。
整首诗明快轻松,一再诙谐地用古代礼仪(方舟、官具、前蔡、新鲙)等比喻当下,不仅流露愉快心情,也是《礼记》学者“三句话不离本行”的表现。
诗题所谓“明日”,是因为前一天子尹与友芝、黎仲熙已玩过一次山,“溯藻米溪度青山,出栀子冈,得诗四首”。
他应僧人之请,在山上留下的摩崖书,据黎庶昌《莼斋偶笔》,是“子弟宁尔宇,六十四年,吾行归矣”十三个篆字,“己亥九月,五尺道人泛舟至此记”十三个隶书。莫友芝隶书:“道光己亥季秋廿五,黎兆勋招同郑珍泛舟过禹门山。积雨初霁,朝暾媚客,青山红树,眩耀目睛,想老醉当年于此,兴复不浅。僧房小坐,饭水饮,阅四部,犹忆朱□(此字不明)登酒楼时也。紫泉莫友芝。”七十二字,十一行。
这是郑子尹数十年阴霾中一个珍稀的响晴天。
◎道光二十年庚子(一八四〇),三十五岁。
◎纪事:三月母逝,卜葬子午山。自此自号“子午山孩”。
述刻《母教录》。守制无诗。
三月初八(子尹三十五岁生日前两天),母亲黎氏病逝,享年六十五岁。上距子尹为母祈寿,恰好十年时间。
子尹对母亲的孺慕之情倍于常人,从前面众多诗中已见;母亲是家的灵魂,是他精神的支柱,然则今日失母之痛,可以想见何等强烈。在“热丧”期间,他做了几件事:
蜷缩在孝子的苫席上,写出母亲生平大略,带给莫友芝,请他撰写墓志铭。
五月,撰《母教录》一卷,记下母亲教诲六十八条。
先已在子午山买地一区做母兆,定于明年三月下葬。自制墓砖,每块长八寸六分,宽四寸五分,厚一寸八分,一边有“母郑黎墓砖”字样,另一边有“道光二十年子珍作”字样。
黎氏太夫人生于书香人家,父亲安理公是举人,兄弟中雪楼是进士,子元是举人,侄辈中兆勋、兆熙都是出色的诗人。嫁郑家后,虽贫困至极,艰辛备尝,始终泰然夷然,相夫教子。她对儿子们的要求是:是我的儿子,就要勤快、正派;要是好酒贪杯、话多、不守孝悌长厚的本分,就不是我生的,不准上我的坟。对女子的要求是“言、容、功”:说话柔和,穿着整洁,娴熟女子诸艺(针线、纺绩、酒浆、腌渍等等)。她常说:人虽穷,礼不可不富;礼不富就是真穷了。每年祖宗生忌、四节,都要洁具祭祀,从不忘忽。衣饰尽于课儿,慈祥及于乞者。周围邻里都称道郑家三姑贤惠,老老少少遇见她,都要趋前问候。莫友芝称她为“女宗而有儒者风”,是很中肯的。
子尹事父母也至孝。从小凡打柴、生火乃至纺绩等家务苦活,无不争着去做。见母亲不开心,千方百计逗她破颜一笑。不得已出门谋生计,勉强攒够一个月家用,必定赶回来让母亲天天见到。
真正的“母贤子孝”。
居丧期间,子尹就停止作诗了,与友芝专心致志于《遵义府志》。直到道光二十二年壬寅,才恢复写诗。
◎道光二十一年辛丑(一八四一),三十六岁。
◎纪事:三月,葬母于子午山。
住郡署来青阁中,与友芝纂《遵义府志》。
无诗。
◎道光二十二年壬寅(一九四二),三十七岁。
◎纪事:夏尽释母服(居丧结束)。
造木屋于母亲墓侧,名望山堂,居之守墓。
子尹为母丧醵筹的钱,安葬后尚有余资,考虑贫士筹百金大不易,不趁此造一间屋,渐渐也就耗尽于衣食了。于是在母茔附近建了一幢一楼一底的简陋白木房子,七个月后落成,独自住到里面读书作文。坟地背后原有山林,又陆续把老宅的花树移来一些栽上,环境渐渐幽美起来。
子尹《望山堂记》说:子午山旧名望山堂,形状像一个人双臂环抱,右臂垂腕侧掌挡住肚脐。太夫人的墓就在肚脐处。“腕部”圆平如石鼓,离墓不到百步,低于八尺,方圆不到四丈。子尹修的屋子前后各一间,楼上四面有栏杆。在任遵义知府黄仲孝得知此地旧名望山堂,说道:“望山正是你的志趣,堂名早就定了!”就为他写了“望山堂”匾额。
恢复作诗,第一题就是哀悼母亲弃世的《系哀四首》。其序曰:
禫祭逾月,欲歌先哽。痛念慈踪,触事如昨。我今不述,谁复知之?尧湾此居,地从主人。计吾生不改迁,泯灭者唯数事耳。恃其与哀俱永,各系一章。三年不事吟咏,词之鄙俚不计也。
除服(丧期毕)一个多月了,想开口先哽咽。见到什么都想起母亲,就像在昨天一样。这些往事,我现在不说出来,以后还有谁知道呢?尧湾老屋属于房主人,但想来只要我这辈子不搬迁,随时间而泯灭的东西也不会太多。选择几件,各写一诗,靠它们与我的悲哀长存罢。三年不写诗,生疏了,难免文词粗糙,不能讲究了。
桂之树,树在僦宅前。三株离立各合抱,一株踞右独茂圆。其后大冢京兆阡,其前壁下蒋家田。乐安溪水绕田过,清浅可厉无桥船。年年负担指南走,次次涉此求途便。丁酉以还食于郡,八十里岁八九旋。一回别母一回送,桂之树下坐石弦。度溪越陌两不见,母归入竹儿登箯。此景何时是绝笔?十月初四己亥年。嗟嗟乎,桂之树,吾欲祝尔旦暮死,使我茫无旧迹更可怜。吾不祝尔旦暮死,使我自今抚尔长潸然。桂树止无情,永念对葱芊。(《桂之树》)
这三株桂树,就在我家赁住的屋子前面。三株都合抱粗细,相隔不远,尤其右边那株,又圆又密。后面是曹姓的墓道,前面是蒋姓的田产。乐安溪绕田而过,溪水清浅,可以捞起裤脚涉过,不用桥也不用船。我每次出门往南方走,都是涉溪图近便。丁酉年以后,在本郡启秀书院谋饭碗,离家不过八十里路,一年要回来八九趟。回来一次,母亲送我一次。送到这里,坐在桂花树下的石头边上,望着我过溪、过路,直到她望不见我,我望不见她,她才走回竹林里去,我才登上雇来的滑竿。这个场景结束在什么时候呢?结束在乙亥年的十月初四。唉,桂花树啊,我真愿你死掉,免得我见到你就想起母亲;但是,一点与母亲关联的痕迹都见不着了,我岂不更加可怜么。不祝你早晚死掉呢,一见你我又会想母亲流眼泪,永无穷尽。桂树无情,永远青葱,就用你承载我永远的怀念罢。
园角一茅亭,亭后双枣树。几年亭破草荒芜,旧为阿娘拜斗处。亭下今居前十年,方如棋局一畦田。一朝割半为池沼,上种绿杨中种莲。池头不满三弓地,斗亭即向其间置。高篱三面裹藤花,花心如蜜终年翠。晚凉朝露午晴天,柳阴藤荫藕香边。有时阿母来小憩,有时阿母还留连。挲挲挽挽撚菅线,续续抽抽纺木棉。紫薤堆袍帮妇脱,黄瓜作犊与孙牵。一窠鸡乳呼齐至,五色狸奴泥可怜。当时家计诚贫薄,母身虽劳母心乐。似有鬼神旌苦辛,亭西六月舒梅萼。而今陈迹浑不存,空有破亭留枣根。后日悬知改迁尽,冷烟寒圃自晨昏。(《双枣树》)
园子角落有个草亭,亭子后面有两株枣树。这几年亭子破破烂烂,杂草丛生,它原先却是母亲祭拜天地的地方。亭子下面,十年前是一块方方正正的“棋盘田”,后来划出一半做池塘,种上莲花,岸边栽杨柳。塘边一小块空地,就立了这座小亭。三面篱栅爬满藤萝,叶子常青,开出花来甜丝丝的。母亲有时候来坐坐,有时还逗留很久,在这里捻草绳、纺棉线。在这里帮着媳妇做泡菜,衣襟里兜一大堆藠头,剥掉紫皮。在这里用黄瓜做成小牛犊,给孙儿牵着走来走去。一窝小鸡,一听呼叫就争先恐后来了。那只花猫,在母亲身上撒娇,逗人爱怜。那时候,家计诚然贫困,但母亲身体劳累心里乐。有一年,亭子西边的梅树竟在六月里开花,好像是鬼神在奖赏母亲的辛苦。如今,这些陈年旧事一点痕迹也找不到了,只剩个破亭子站在枣树边。再往后,这一切也要完全湮灭了,剩下荒圃冷烟,自荣自枯。
后园黄焦石,厥癞如虾蟆,古柏覆其顶,苍苔布其窊。石脚何所有,纂纂楙木瓜。石缝何所有,黄黄香花。初来治兹圃,地瘠不可铧。辛勤我母力,十年拥粪渣。不知几锄,硌确化为畬。秋分摘番椒,夏至区紫茄。小满拔葱蒜,端阳斩头麻。头上覆尺巾,细意毫不差。时来憩石上,汗泚慈色加。指麾小儿女,亦学事作家。观之不如意,复起为补苴。旧时值坐处,尘涴风与爬。尔来三四年,荒翳藏蛇蛙。独拨莽中觅,陨涕至日斜。(《黄焦石》)
后园那块黄焦石,像只大癞蛤蟆,上面柏树覆盖,下面满布青苔。石脚结了成串的木瓜,石缝长出黄黄的茴香。家刚迁来,开辟这个园子的时候,土糙得挖不进去;全靠母亲辛苦,十年里不停壅肥,不知用坏了多少把锄头,才把满地石块的荒土变成熟地:秋分摘番茄,夏至分茄秧,小满拔葱蒜,端午砍头道麻。母亲头上盖着白帕,依节气栽种,分毫不差。有时坐在黄焦石上歇口气,汗津津的,脸色更显得慈祥。有时指挥孙女孙子学干活,做得不对的地方,起身去补好。母亲常坐的那一处,现在积了厚厚的尘土,风一来就吹掉一层。近三四年更是荒草深深,藏蛇隐蛙了。我拨开乱草寻找母亲的遗迹,流泪流到日头落山。
阶西牛所宫,宫南丐所止。其下苦竹林,种自西禅寺。竹沥宜病人,竹叶宜弱子。竹篾宜麻刀,竹皮宜履底。我母道求难,人有不如己。又厌此角空,过者见表里。手植数十科,年年顾而喜。谓笋岁增大,再蓄尽堪恃。今日看成林,吾母长去矣。(《苦竹林》)
屋阶西面是牛栏,牛栏南面是乞丐栖身的地方。这下面有一片苦竹林,是从二郎里的西禅寺分来栽的。竹子是好东西:竹沥、竹叶都是药材,破成竹篾可以做各种器皿,笋壳可以填鞋底。母亲说,万事求人难,人有不如自家有。又讨厌那里有个缺口,过路人一眼就望到了家里。于是亲手栽下几十竿竹,眼见它一年年长大,心里喜欢,说是笋子一年比一年粗,以后家用的笋壳不用愁了。如今竹子真的成林了,母亲却永远地去了。
读这四首诗,好像亲眼见到了一位勤劳、慈祥、刚毅、高洁、平凡而伟大的母亲,同时也亲眼见到了一个好儿子。诗序说“词之鄙俚不计”,实则发乎心底真情,止乎朴直白描,忘却一切学问、典故、技巧,正是最纯粹的好诗,令人一读一掉泪。
秋季,子尹和友芝耗三年多心血的《遵义府志》终于完稿。这本是平翰做知府时的决定,后来他因“温水民变”被降职调走,修志几乎中辍,幸亏接任的黄乐之支持,才得以完功。
这部府志凡四十八卷、三十三目、附目十四,共八十余万字。黄乐之在序文中评价此志:“古今文献,搜罗殆尽……所征引前籍至四百余种。并导原究委,实事求是。然苟旧说不安,虽在《班志》《桑经》,亦力正传本之误,纠作者之失。……随事发凡,亦不袭故习。……好古之士,欲考镜南中,争求是书,比之《华阳国志》。”
子尹接受修志之请,虽是责无旁贷,但检阅前人著述后,发现舛错丛杂,又生出顾虑,担心位卑言轻,自己的见解不容易被人认同。所以在《愁苦又一岁赠郘亭》诗中有“终思竟此业,匪望千秋垂。使识汉郡县,不与苗疆侪。自尽后死责,职竞由人讥”之句,思想上有所准备。但书稿完成后,引起的讥评之多,抨击之烈,甚至一时间酿成轩然大波,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
一榻来青阁,三霜古白田。丹铅销削布,文献付山川。服渐为人指,刀应善自全。长怀豆卢杖,搔首意茫然。(《有感二首·其一》)
太祝瞎无翳,仲车聋有灵。海澄何日见?世议皱眉听。烽火通龙国,楼船断鲒亭。黄头方选壮,鸡肋愧刘伶。(《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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