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子午山孩-郑珍诗传(16)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三年蜗伏在来青阁中,耕种古人的“白田”(古籍),大量消耗笔纸朱墨,搜寻乡关文献。现在引来这种种非议,不敢说是张九龄所谓“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只能怪自己不懂得庄子说的“善刀而藏之”的道理。回想自己像唐代豆卢戚纂《丹阳郡志》那样,拄着手杖奔波勘察的情景,只有搔首纳闷,茫茫然不知孰是孰非了。

    唐朝张籍(官太常寺太祝)眼睛瞎了,但辨识力并不受影响。宋代徐仲车耳朵聋了,但四方事仍然知道。海水是永远不会风平浪静的,人海也一样,沸沸扬扬的议论,只有皱着眉头忍受。而今海疆多事(鸦片战争),外国楼船驶进了我们的内河(鲒埼亭在绍兴),朝廷黄头军(汉羽林军习水战者)正需壮士,而我这孱弱书生却像刘伶(晋名士)似的,别人挥拳打来,只能说:“鸡肋不足以安尊拳。”惭愧啊!惭愧啊!

    这次“逐影吠声”的鼓噪,在莫友芝的《答独山万全心书》中说得比较具体。他说:志稿会招致非议,原是意料中事,只没想到会是这种样子。遵义这样古文献匮缺的地方,我们为找一条有关古人记载,要翻阅好多本书;想记载一件近时的事,要调查好几个月;发现一条线索,必得穷根究源。两个人专心致志,首尾数年,直到智尽力竭,觉得无可增补了,才交给誊录人抄写刻印,期待高明之士指漏摘瑕。但现在种种的指摘,并不在这些方面。一是说:境内有蛮夷(少数民族),是地方的耻辱,志书写出来,岂不是故意羞辱家乡吗?一是说:民间的祭祀婚丧仪式,很多地方与古礼不符合,各地皆然,为什么不省略隐讳,而非要写出来不可呢?再就是说:某人的传没有写到他的子孙,而另一某人的传却写到他的亲戚,这样分彼此论厚薄公允吗?如此等等,一人说,众人和,以耳代目,举国若狂。甚至恐吓要上门理论,要纠集众人在街上殴打。可叹两个书生的“鸡肋”,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吗?

    修方志的宗旨,正在于如实记载地方所特有的人、物、事,为后人留下翔实的史料。而那些反对者的指责,恰好背道而驰,对历史和社会,从根本上持一种“瞒和骗”(鲁迅语)的态度。至于第三种喧噪,更是为自己争位置、争名利,等而下之了。这两种人,至今仍大量存在。

    一时的鼓噪喧嚣,渐渐烟消云散;而子尹和友芝付出心血的这部府志,经受住了时间的检验,留传至今,百年后还被誉为“天下府志第一”。毕竟他俩的学养、见识、文笔都是一等一的,态度又如此谨严。正所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当时种种无理取闹的指摘,令莫友芝那样愤怒,子尹看似比较能沉住气,内心肯定同样不快。但他后来从读书中,发现了府志中的几处疏漏,自责道:“某昔之辑郡志,阅三年乃成,力亦勤矣。而物产不采《茶经》,祠庙不摭《宾退录》,杨氏事不载《清容集》,则目之未遍也。鼓楼隘之水,误指为渭河,乐安江混叙其源处,则足之未知也。其他舛漏类若是。至于今,在他邦博洽者固无暇勘及此,即本郡人或亦未之详也,然余固深悔之。”遗漏就是遗漏,错失就是错失,坦然正视。这是一个有学术尊严的学者应有的职业品格。与今世一些舛漏百出而死不认账的厚脸皮文化明星大异其趣。人格、文品、襟怀,都有天渊之别。

    壬寅七月从府城回乡后,很长时间觉得疲倦,不想出门。自斟自饮,自思自想,有所触动,就和陶渊明的《饮酒》诗。到十月底,二十首都和齐了:

    浩然白云去,凉风吹送之。明月一杯酒,青天无已时。渊明何代人,松菊仍在兹。真襟苟会合,自信直不疑。清梦未易求,此语犹谨持。(《和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一》)

    清风吹送白云,冉冉而去。月光下端一杯酒,仰望那无垠的宇宙。陶渊明不是异代之人,他和他的松菊就在我眼前。襟怀相同即同在,我深信这一点。清旷的梦想难以变成事实,但“乐夫天命复奚疑”这句话,应当永远牢记。

    种豆不得豆,蒿藜满秋山。生无一日乐,便死何足言。千驷葬何人,真可活百年。堂堂亦有此,明日当谁传。(《其二》)

    渊明说他“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我更是有种无收,只见蒿藜。生来没有得到一天快乐,立刻死掉也不足为惜。齐景公有四千匹马的财富,死了,老百姓仍然说他无可称道。堂堂帝王尚且如此,我辈者流,今天刚死,明天就没人记得了。

    使气路旁粥,何损黔敖情。夷齐止如此,饿死仍无名。人死非一途,人生不更生。古来嗜酒辈,到死得鬼惊。当时谓醉耳,竟乃事事成。(《其三》)

    《礼记·檀弓》里那个汉子赌气不吃“嗟来之食”,无损于黔敖的情意。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还不是死了就死了。人有各种不同的死法,相同的是死了就一去不回。倒是爱酒如命的人,死了到阴间,鬼们都惊讶羡慕。都说贪杯不好,我看酒鬼们倒是事事如意,心想事成哩。

    《礼记》载,齐国闹饥荒,黔敖置饭食于路边周济灾民,对一个饿者说:喂,来吃吧!那人嫌他说话不客气,宁愿饿死。伯夷、叔齐两弟兄,是孤竹君的儿子,反对武王伐纣,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不食嗟来之食”和“不食周粟”本是赞颂气节风骨的著名典故。子尹在这里却“正话反说”,借题发挥,以抒发胸中郁闷。结尾是李白“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诗意的发挥,谑而近虐,深含忧愤。简直有点黑色幽默了。

    少志横四海,夜梦负天飞;将老气血静,少乐多所悲。相彼白项乌,一朝失其依。萧条空枝上,哀思暮忘归。天寒惨将雪,北风声不衰。命微运复尔,身受那得违。(《其四》)

    年轻时志在四海,夜里梦见背负着天空飞翔。向老气血平静下来,欢乐少了,悲哀多了。像那白颈项的慈乌,一朝失去母亲,守着没有了老巢的空枝伤心,天黑也不知道回去。天色惨淡,要下雪了,北风吹得呼呼叫。天生命蹇运背,只能默默忍受,躲避不了。

    参差五男女,媚爷争酌喧。爷醉颜如花,临风反以偏。念我盖棺时,汝曹扛入山。风雨一堆土,有酒岂得还。今日及舌在,用饮莫用言。(《其五》)

    大大小小五个儿女,争着斟酒讨好阿爷,把阿爷喝得脸通红,在风地里走得偏偏倒倒。等我死了,你们就扛着棺材,送我上山。以后风也罢雨也罢,总是那个土堆,你们再有好酒,我也回不来了。趁今天舌头还在,用它来喝酒,莫用它讲话罢。

    欲哭则不敢,人命真有是。造物谁得争,一成遂不毁。冥心付烂醉,待醒还复尔。羡尔不羁人,玉颜对绿绮。(《其六》)

    人生在世,真能活到想哭不敢哭的份上。谁也争不过造物主,它做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动它不了。心想大醉一场就解决了,醒来还是老样子。真羡慕你这超脱的“东方一士”,容光焕然,弦琴不辍。末句用陶诗之典:“东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辛勤(一作苦)无此比,常有好容颜。……知我故来意,取琴为我弹。”

    海内宽大极,安攘尽豪英。匹夫不获醉,申韩无是情。谁言《止》无用,酒故须人倾。一壶未尽酌,已听糟床鸣。此物良足慰,亦复忙一生。(《其七》)

    天下广袤,自有英雄豪杰安邦定国;匹夫小民喝点酒,连申不害、韩非这样严峻的法家也管不着。酒生来就是倒在杯子里给人喝的,谁也禁不了,一壶还没喝完,新酒又酿成了。酒这东西呀,既能安慰人,又能让你忙活一辈子。

    喘喘脱命鹿,自伤五岳姿。回忆向来路,环身戈戟枝。斑雏角茸茸,骨相何清奇。苹蒿不自饱,衔与尚尔为。感之痛人肠,荷担去莫羁。(《其八》)

    人就是喘吁吁逃命的鹿,自命为纵横三山五岳的资质,回头看看,还是彳亍在刀枪围困之中。我的小鹿儿(指儿子)头角峥嵘,骨相清奇,大可期望。可是我自己连艾蒿都吃不饱,又怎么养育它呢?想起来内心摧伤,赶紧为他们干活去罢。

    终昼瞑目坐,此眼不可开。纷纷何为者,薄恶难为怀。邻翁九十余,古性老益乖。提壶就之饮,谓我从雀栖:天留作厌物,众情贱如泥;君何独不弃,毋乃别有谐。幸闻生之初,释我神意迷;更幸作醉语,复叠数十回。(《其九》)

    一天到晚闭目枯坐,这双眼睛不敢睁开:纷来攘往,为名为利,看了心情恶劣。邻家老人九十多岁了,性情古怪,越老越乖张。我提着酒去陪他喝,他说:“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你怎么跑到野雀窝来了?老天不让我死,留着做厌物,众人把我当烂泥巴;唯独你不嫌弃我,是不是好恶与别人不同?我说:我想听你讲讲一生的经历见闻,解答我心里的生死之惑。讲点酒醉疯话更好,重三遍四都可以。

    常人认为天经地义的种种道理,子尹听来无非追名逐利,不如听酒疯子骂街,其中或有至理。

    哀哀入笼鸟,一生逐四隅。人为万物灵,亦复无出涂。谁尔牛马哉?自供名利驱。可怜客中死,丝毫无复余。安宅岂不广,直负百年居。(《其十》)

    可悲呵,笼中之鸟,永远在四面栅栏里碰来碰去。人号称万物之灵,其实与你一样,没有什么出路。谁要你当牛作马了?是你自己甘愿被名利驱使,做它的仆役。可怜奔波到半路死了,攒在手里的东西还是一件带不走。广厦大屋该气派了吧,可是能做坟墓吗?

    生著人路上,谁能出其道。展转无奈何,可怜佛与老:百方会想尽,一朝亦僵槁。枉死究何益,顺生岂不好?眼前一壶酒,是诚无价宝。我请处人中,看君立物表。(《其十一》)

    踏上人生之路,谁也拗不过它的规则,任你挣扎,无可奈何。可怜佛家与道家,想尽千方百法,求来生、求长生,到头来一样是僵尸枯木。与它对着干终究是无用的,不如顺其自然还好些。眼前这壶酒,就是无价宝,我愿与凡人和光同尘,把你看得高于万物。

    杯前此天日,宁非古人时。古人一无见,虚名在文辞。诧我尔何人,把盏忽在兹。快爬复护痛,自认了不疑。形影互赠答,咄咄久相欺。人云口可饮,无偶聊邀之。(《其十二》)

    酒杯前的今天,还不是与古人的一样?但古人见不着了,只留个虚名在文字里。那么我呢:你又是什么人,端着杯酒坐在这里,又想痛痛快快搔一通痒,又怕把自己抓痛了,只好这样自问自答,自疑自解。所以高人说嘴巴只宜用来喝酒,想找伴就把它邀来解闷。

    此诗颇费解,姑且臆说如上。“快爬”句似用黄庭坚诗:“诗句唾成珠,笑嘲惬爬痒。”爬即搔。“人云”句用《南史·谢瀹传》:“朏指瀹口曰:此中唯宜饮酒。”

    酒道至广大,人各造一境。至哉无量人,何醉复何醒。嗣宗岂无秘,其妙骤难领。我怀古先民,夜犹枕其颖。如何嵇与吕,鸾凤对枭炳。(《其十三》)

    酒中世界宽广无垠,进入者只能到达其中一个区域。最了不起的是酒量深不可测的人,永远不知道他是醉是醒。比如阮嗣宗(籍),他可以一醉三个月,借以摆脱为难的事。他肯定有秘诀,别人不易领悟。而嵇康呢?古代先民都知道保持警惕,枕着刀睡觉,他那样聪明的人,为什么却不明白鸾凤在枭獍面前,应当自隐纹彩以远祸,公然对吕安那种小人表示轻蔑,以致被他陷害而死呢?

    生年三十七,《姤》下一阴至。渐老渐变《剥》,不变者唯醉。世物独酒真,饭食亦其次。好处无可名,日进正尔贵。万想患不得,待得止无味。(《其十四》)

    活到三十七岁,已走到周易里的《姤》卦阳消阴生的阶段,与世无争了;又渐渐向《剥》卦发展,“不利有攸往”,更无意于什么功名利禄。不曾改变的,只有喝酒。世间万物,唯酒最真,饭食都在其次。酒的好处,无以名之,只盼着天天有它。酒之外的东西,不必患得患失,得了也无滋无味。

    举觞望青天,万古此大宅。各人醉一场,既醒无遗迹。杜陵典春衣,萧索铜三百;挥手四十万,君妃扶太白。二子骨在无,我更何叹息。(《其十五》)

    举杯望天地,天地就是人的永恒住宅。人人在其中,各自醉一场,酒醒了无影无踪。杜甫典当春衣买酒喝,铜钱三百文,寒酸之至;李白散金四十万,喝醉了要贵妃搀扶,豪华之至。到头来又有何区别呢?谁知道他俩的骨头还在不在。我辈者流,更有什么好感叹的呢?

    有客挟秘籍,云是《珞琭经》,指示愧茫昩,听久睡欲成。前知究何益,既定岂得更?客言识坎险,可以不出庭。妙术诚可羡,风雨怀鸡鸣。请自用我法,谢君相爱情。(《其十六》)

    客人来访,出示一本《珞琭经》,说是命相学的秘籍经典。他对我讲授此中玄奥,我听得迷迷糊糊,差点睡过去。我说,命运既不能改变,预知岂不是有害无益?客说,事先知道坷坎危险,就可以躲在家里不出门嘛。我说,你的法术诚然神妙,但我还是喜欢“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样充满意外、偶然的生活。请容我用我自己的方法过日子罢。不过,还是要感谢你对我的关爱情谊。

    命相占卜之类,不仅虚无缥缈,难以稽考,而且制造阴影,破坏情绪。人间万事,无偶然即无乐趣,无悬念即无希望,预知纵确,亦不足取。先知比分,后看球赛,即味同嚼蜡了。

    半道逢酒具,恍然三代风。旧谓人我欺,果在所料中。同游数十年,乃有此庞通。赐也徒能辩,更不知仲弓。(《其十七》)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