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子午山孩-郑珍诗传(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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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州学子都知道郑师是诗人,请求他开诗课,子尹应允,常与他们切磋。即将离开古州时,又赠给他们一诗,提纲挈领地阐述自己的诗歌观点:

    我诚不能诗,而颇知诗意:言必是我言,字是古人字。固宜多读书,尤贵养其气:气正斯有我,学赡乃相济。李杜与王孟,才分各有似。羊质而虎皮,虽巧肖仍伪。从来立言人,绝非随俗士。君看入品花,枝干必先异;又看蜂酿蜜,万蕊同一味。文质诚彬彬,作诗固余事。人才古难得,自惜勿中弃。我衰复多病,肮脏不宜世。归去异山川,何时见君辈。念至思我言,有得且常寄。(《论诗示诸生,时代者将至》)

    肮脏:同伉脏,高亢刚直。

    我固然作不好诗,但明白作诗的道理。作诗要用古人造的字,写出我自己的话。书当然应当多读,养气(修养人格性情)更加重要,因为人须有浩然之气,才有真正的“我”,学问才能起辅济的作用。不同的学诗者,有不同的气质和才华,会分别接近于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这些风格各异的大诗人;但如果只是模仿他们的形式,而没有自己的内涵,那就像羊披虎皮,似虎实羊,再巧妙逼真也是作伪造假,没有价值。自古以来,能够有文字传世的人,无一个是随波逐流赶时尚的。你们看高品位的花草,枝干先就不同凡俗;再看蜂子采花酿蜜,花气各异而蜜味单纯。做人还要追求外表与实质的完善一致,做诗不过是做人之余的小技。人才难得,诸位一定要记住这点,爱惜自己,不可中途废弃。我年老多病,脾气又倔强,不能适应社会,现在要回家乡去了,从此隔山隔水,不知几时才能再见。你们想作诗的时候,想想我这番话;有了新作,别忘了寄给我看看。

    这首诗全面地表达了郑珍的诗观:首先是做人,有我才有我的诗;作诗既需才又需学,以学济才,方能大成;古贤可学,但须善学,要吮其神而遗其貌。而且语气亲切,态度温蔼,如慈父之诱导爱子,读起来很感人。

    子尹在《跋内弟黎鲁新〈慕耕草堂诗钞〉》一文中说:“才不养不大,气不养不盛。养才在于多学,养气在于力行。学得一分即才长一分,行得一寸即气添一寸。此事真不可解。故古人只顾学行,并不去管才气,而才气自不可及。”这段话可作此诗注脚。

    子尹在古州期间,与家中时通音书,从《寄山中兄弟五首》中可知:大弟子行的妻子因难产去世;二弟子瑜耕余行医,生活艰辛。另三首怀念黎氏表兄伯容(兆勋)和表弟庶焘、庶蕃。

    ◎道光二十六年丙午(一八四六),四十一岁。

    ◎纪事:四月三十日戌时,父文清公逝世。九月葬子午山黎太夫人墓右侧。

    九月,子午山新屋成,子尹丧服率妻自尧湾寓宅随父柩迁入新居,有《迁居纪事》记之。

    守制不作诗。

    子尹去冬从古州回家后,就用节省下来的薪俸购买木料等物,计划在子午山母亲墓地旁边,建造全家人的住宅。材料备齐后开始施工,到本年二月二十五日,新屋立架上梁。不料仅仅两月之后,父亲文清公就于四月三十日病逝。

    九月,新宅落成,袭用原名望山堂,而原先独寓守墓的那幢望山堂,则易名米楼,迁至住宅之前,用作子尹收藏字画、读书写字之所。

    迁入时,子尹与妻子丧服奉父亲灵柩上山,葬于母亲墓侧。

    ◎道光二十七年丁未(一八四七),四十二岁。

    ◎纪事:念父母俱逝,益绝念仕进,日以读书课子、栽植墓茔树木为事。

    守制无诗。

    ◎道光二十八年戊申(一八四八),四十三岁。

    ◎纪事:仲夏应邀赴都匀,为知府鹿丕宗先人《无欲斋诗钞》作注。

    在都匀邂逅莫友芝的弟弟祥芝、庭芝。

    对于中举做官,在子尹主要是不辜负父母的期望,让他们高兴高兴;其次才是俸禄养家。既然父母已经不在了,还想什么进士及第呢。于是心安理得地潜心研究《三礼》,教育儿子。

    仲夏,应都匀知府鹿丕宗之邀,南游都匀。

    在都匀,有一天独自游东山,正感独游少乐趣,意外邂逅分别多年的莫祥芝,遂同往寓所说话。更想不到,祥芝的哥哥庭芝,也大老远从他教馆的江肘河,赶到都匀城来看望子尹,蓦然聚首,喜出望外:

    雨余压山绿,适我丘壑想。杖策乔木颠,翛然独成往。千山静云日,飞鸟入烟莽,孰与娱我游,遐睎慨吾。莫九忽揖我,语貌视昔长;阿六复已来,下马汗流颡。学古岂负人,喜尔音获赏。庶令许郑学,南中动欣响。小住我当还,课村尔能旷。明其豫棕笠,道院从一访。(《游东山,晤莫九祥芝,去话寓中,顷芷升自江肘六十里省我,亦至》)

    雨过天晴,东山绿沉沉的,正合我的游兴,就独自拄着拐棍去了。站在山巅,越过树顶望出去,四围的山峰,头上的阳光、云朵,都静悄悄的;偶尔见一只展开翅膀的鸟,冉冉隐没在山岚雾霭里。可惜没个人做伴助兴,只能望着天边,叹息自己孤单。忽然有人过来恭敬行礼,叙起来,竟是友芝的九弟祥芝,多年不见,样貌声音都成大人了。于是一起回寓所去。正闲话间,居然他六哥庭芝也汗津津地来了,说是从江肘骑马跑了六十里路,特意赶来看我的。闲谈间说起,庭芝研究的《说文解字》,很受丁虚园学使的赏识,可见古人学问是不会辜负人的。算不定许慎、郑康成的文字学,会在我们南方得到发扬光大。我不久就要回子午山去了,你给江肘的塾生放几天假,准备好斗笠雨具,明天陪我访寺庙去罢。

    莫庭芝虽与子尹同辈,却是他的学生,所以子尹用“省我”“课村尔能旷”这样的语气。莫氏九弟兄,多以学问出名,唯独老九祥芝有干练之才。咸丰年间,贵州巡抚韩超平定遵义叛乱,湖南曾国藩起湘军东下,他都是参与谋划的得力幕僚。后官至江苏知州,更展现吏治和外事才能:“治上海最久,通商数十国,有交涉事,会审必示以诚;遇不可,则守约固争,坚若金石,尤为外人折服。……其莅太仓,驱逐江湖游猾,而于皖楚贫民流寓垦地者,为之调停主客,便可并安。又预筹遣散法,皆实惠及民,廪廪有良吏风。”可惜享年仅六十三岁。

    都匀盛产佳橘,郡署中四株橘树所产又为都匀之最,向来只献给长官享用。子尹六月盛夏住在这里,正值前守鹿公将荒芜庭园修葺整治之后:“前膺蟒山,后戴东岫,回栏洞疏,唐甓四达。长日人罕,凉阴转阶,雅宜度夏。余适以六月下榻其中,图书森森,多有所获。”园中橘树三年不结果了,今年忽然茂密,但还很小。主人请子尹为堂取名,子尹题“四橘堂”,并作长篇七古《四橘堂歌》:

    鹿公孝子忠臣孙,葺堂在署如在村。风清日静无喧尘,扫地若镜壁若银。郑子历落嵚崎人,堂成来作堂上宾。东头安砚西安樽,终日无人来叩门。独与四橘同朝昏,一住一月不出堙。主人喜我乐此堂,举杯相属眉其閍。清夜起舞庭中央,橘兮浇汝各一觥:汝不遇鹿公,拉杂成枯僵;连山有乳石有纲,慎勿多子多则殃。世间值钱是官囊,一文谁肯为鸠方。整废故破百金装。世事尽如斯,宁有孔与疮?公乎可师当一觞。吾能不怀三宿桑,与君同醉秋月光。人间何处不徜徉。一宾一主四橘叟,乐哉斯堂问谁有?公曰居者我曰否,十年几客几太守,橘花橘实故依旧。然则堂非橘有而何哉?请为醉歌告将来:老守作人洵可怀,树不可使之拜,屋亦不可使之灰。若忆老夫开堂四十日,集岂不注《无欲斋》。

    《无欲斋》句:子尹自注曰:“李文贞公(李光地)辑《无欲斋诗钞》,题事非注不尽晓。余以暇日,采谱乘史传,注得十九云。”

    前太守鹿公,是明末烈士鹿善继的哲孙,他把郡署里的这幢废屋,修葺得像乡间一样幽静,刮风不起灰尘,成天没有噪声,地上亮堂堂,墙壁明光光。坎坷古直的郑珍运气好,堂刚落成就做了座上之客。东头安置笔砚,西头摆放酒具,自由自在,从来无人打扰,只有四株橘树从早到晚陪着我,一住月余不出门。主人丕宗先生见我喜欢此堂,很是高兴,举着酒杯请我给取个堂名,制匾放在门楣上。我深夜在庭院里徘徊,向四株橘树各酹一杯酒,祝告它们说:你们如果不是遇着鹿公,早就枯死摧毁了。但你们果子也莫要结多,结多了会招祸,广东的连山乳、江南的花石纲都是例证。世人做官,重的是腰包里的金钱,谁肯掏一文钱为别人做事?而鹿公却愿意破费百金,修葺荒园破屋。如果这样的官员多几个,世界就不会这样千疮百孔了。鹿公可以做我的楷模师范,我也要敬他一杯。佛家说,桑下三宿即生情愫,我与你们相处一夏,岂能没有感情,我愿意与你们一起在秋月下大醉一场。这里虽不是我的家乡,但人间何处不可以徜徉流连呢。那么,一位主人、一位客人、四位橘老者在此同乐,这所厅堂以谁为主,应当以他命名呢?主人说,谁住这里属于谁。我说不对,十年之中,此堂不知住过了几位太守、几多客人,不变的只有这四棵橘树,厅堂不属它们属谁?所以应该叫“四橘堂”。并且,还要把我的这首醉歌留给后来人,告诉他们:前任太守鹿公值得怀念,后任者不可让橘树枯萎,不可让厅堂毁坏。还要记起我在这里住过四十天,把谜一样的《无欲斋诗钞》注明了十之八九。

    子尹在都匀不足两月,品题当地文物藏品多种,都系以诗。其中《题〈北海亭图〉》最为识者称赏,因涉及大量明末抗清人物、史事、掌故,考证和议论极多,今天读来枯燥难晓,从略。此外,他还生了一场病,作《积雨病起四绝句》。

    八月间,子尹又踏上归途了。过平越州(今贵州福泉市)时,作五古《过高真观》。高真观在城西南隅,“在昔仙人张三丰……作亭以礼斗焉”。张三丰是道教中神奇人物,略近佛门中的济公,民间流传其种种奇闻逸事。田雯《黔书》说他是福建人(或曰辽阳人),明洪武年间以军籍戍平越卫。蓬头草鞋,四季一件破衣服,行乞市上,人呼为“邋遢仙”。金庸的《倚天屠龙记》即以他为武林最高人物、太极拳的创造者。

    过瓮安县,在赵家见到一位蒲国相老人,一百十一岁,作长篇七古《蒲翁行》:

    一百七岁罗侍中,筑城已赐号罗公。何况蒲翁还过四,九州人寿更谁同。看翁须眉未全白,爱翁饼肉犹能食。世间真有不死人,请道平生为翁墨。翁言恶命恶难似,少年三娶婚前死,耻看媒妁避凶夫,愤舍爷娘走金齿。橄榄坡前昼放牛,澜沧江上夜归耰。到时田主方黄口,转刻渠孙己白头。州官异我年逾百,冠带加身人共识。暮年忽动首丘心,过所全资官长帛。辽东一鹤遂来归,满眼何人识令威。记得旧栽三五树,认来皆大十余围。诸孙食力穷堪悯,衰骨累渠诚未忍,养老遥闻抚使贤,就餐思送残年尽。留我偏逢赵孝廉,苦收老物为谁甜。晨羞夕膳知难报,驼背鸡胡总不嫌。似我何堪称上寿,鸡公山寺君知否?曾见吴王帐下兵,今持古佛灯边帚。太息男儿空落地,命丑阴王应不记。毫无一善尽虚生,再活千年何足贵。我敬蒲翁大希有,又叹赵子何忠厚。此事能惩夺畚风,此翁当坐虞庠首。圣主优年过汉文,如翁岂合尚依人。若教县道将名上,月赐何论肉廿斤。

    夺畚风:《说苑》载,楚文王伐邓,派王子革、灵去摘菜,两人强夺一个老人的畚箕。老人到军前哭骂:邓为无道,你们讨伐它;你们的公子抢我的东西,比邓更无道!

    虞庠:《礼记》载,周人养高官老人于东胶,养民间老人于虞庠。

    肉廿斤:汉文帝优抚老人,八十岁以上每月米一石、肉二十斤、酒五斗;九十以上再加两匹布、三斤棉絮。

    魏朝侍中罗结,活到一百零七岁精爽不衰,归老时朝廷赐地筑城,号称罗公。你蒲翁比他还多了四岁,这样的高寿天下谁能比。而且须眉还没全白,胃口也好,令人欢喜,好像真正见到了长生不死的人。请把您一生的经历告诉我,让我把它写下来。

    蒲翁说:我生来命恶,没人能比。年轻时候,说了三房妻子,都是没过门就死掉;媒婆们把我当凶人,老远就躲避。我觉得没脸见人,辞别爹娘远走他乡,去了云南金齿卫腾冲所给人当长工。白天上橄榄坡放牛,晚上回到澜沧江边,还要干地里活。初去时,东家还是个小孩,一转眼,他孙子都白头发了。州官听说我年过百岁,赏赐新衣新帽,成了地方上的出名人物。后来忽然动了落叶归根的念头,官家出盘缠送我回到家乡。我像老话里的丁令威,修成神仙,过了千年,变白鹤飞回家乡,没有一个人认识了。在家时候栽的几棵树,都长几抱粗了。孙子辈都靠卖苦力吃饭,我怎么忍心拿老骨头拖累他们呢?听人说巡抚大人贤良,肯收养老人,就想去投靠以尽天年。不料偏偏遇到赵孝廉,善心收留我这个老废物。明知我无以为报,一日三餐款待我,也不嫌弃我驼背鸡胸的丑模样。我这样的人,哪里敢称什么“上寿”?!鸡公山您知道吧,我在那里见到一个和尚,当年是吴三桂帐下的兵士,还能做打扫佛堂的活儿。可叹我一个男子汉,白活一世,命丑得阎罗王都忘记召回去,一点好事没做过,就是活一千岁又有什么价值呢!

    我敬重蒲翁的罕见高寿,又赞叹赵君的仁厚宅心。这件事可以警惩世上欺负老弱的风气,蒲翁有资格坐养老院的首席。我告诉蒲翁:当今皇上敬老胜过汉文帝,像您这样的老寿星,岂能靠友朋奉养呢?要是让地方官员报上去,待遇会超过汉文规定的每月一石米、二十斤肉呢。

    ◎道光二十九年己酉(一八四九),四十四岁。

    ◎纪事:三月释父服。

    八月到贵阳,旋返子午山。

    中秋节后,黎平门生胡长新专程来子午山拜访子尹,盘桓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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