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子午山孩-郑珍诗传(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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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家在沅水之东,我家在延水之西,隔千里而相念,要见面实不可得。世间常情,一旦做了官,举止行动就不自由了,连近处的父母都不能定时省视,何况师生之间。再说旅途上种种开销、随行差仆的花费,也势难筹措,因为贫家子弟熬到及第得官,家中早已债台高筑了。因此,我们那年分别的时候,你虽有再见之约,我却不会因你不能践行而责怪你。不想你心存古道,竟真的站在我面前了。你来子午山时,我正为教官补缺的事滞留在省城,家境穷,连个贱于牛毛的小学官也不敢推辞。还要先买通小鬼,才能获得挨长官斥骂(指当小小学官)的资格哩。我后悔不该读书,读书有啥益处,不过是把骨头坐成肉酱。听人说起你的情况,为你欢喜,又为自己伤心。那条艰难的赴考旅途,一站一站都是我亲身经历过的:陆路走匪巢盗窝,坐船听滩声如雷,好容易离开险境,又要走荒凉逼仄的小路。我们分别之后,且喜你一劳永逸,像韩愈比喻的“若摘颔下髭”,再不为赶考奔波了。你一年中举,两年连捷成进士,又得到苏州知县这样富庶地方的美差,在别的人,恨不得两足如飞去上任,你却不怕旁人笑痴,以母老请改任教职,选贵阳府教授,陪着母亲喝了两年薄粥。想起来惭愧:我过去对你没什么教益,现在又自甘艰危蹇困,你是大有进境,我则日趋卑陋。在省城听说你已来过子午山,恨不得立刻见面,成天辗转思念。耽搁月余才回到家,你又到遵义城去了。我想明天正是中秋节,就差脚力好的人去邀你,带回口信说,友人挽留过节,第二天准来。令尊理轩先生晚年曾任遵义训导,你回故地追思,正符《礼记·三年问》所谓大鸟回翔故乡之语,是很恰当的。中秋第二天傍晚,我站在松崖上望你,直到溪口夜霭迷蒙;听见说话声以为你到了,走近才又不是。回家点上灯,虚掩房门坐着,外面没月光,黑沉沉静悄悄的。忽然狗叫起来,儿子报告说,你来了。一见面你就行大礼,我阻止都来不及,你还是旧日书生性情,没有当官的架势。伤心的是分别四年,我已成了无母的孤儿。想说的话千头万绪,先坐下尝尝山里的鲑鱼罢。我呢,就在这家常饭菜旁边,提笔做这首因你来而高兴的志喜诗。

    这首诗絮絮叨叨,一会说胡生,一会说自己,真切地流露出强烈的喜悦感动情绪。

    ◎道光三十年庚戌(一八五〇),四十五岁。

    ◎纪事:正月十四日为夫人黎氏四十七岁生日,有诗及之。

    正月十六日胡长新辞别,师生聚首五月之久。

    春,受委署威宁学正,到大定受事仅三天,实任者就兼程而至。众人皆为不平,子尹但咄嗟舍去。

    秋末,往权镇远训导。

    元宵节前一天,为胡长新所藏明人周之冕画梅卷子作七绝三首,题于画上。第二首说:“寒山香火已萧萧,卿子芝盘亦寂寥。醉撚疏枝成独笑,内人生日是今朝。”从末句知黎氏夫人的生日是正月十四。

    这次胡长新专程来访,令子尹十分欢喜欣慰,师生俩白天尽兴游赏,夜里恣意高谈,梅屺赏梅,月下赏菊,子尹都做了诗。胡生携来多件古人字画,请老师观赏品鉴,子尹为题赵奕的《桃源图》和周东村《竹林七贤图》。师生相契,不忍遽别,长新在子午山足足住了五个月,过了元宵节,子尹才放胡生辞去。胡长新此行也做了不少诗,《藻米溪》曰:

    禹门寺前古木深,桂花冈上香出林。扁舟沿溯到溪口,莫识桃源避世心。

    临别,子尹作《十六日送子何归觐》七古:

    昨日欲语且复休,万言千绪在心头。今日临分一杯酒,相看片语俱无有。男儿有事可奈何,晓寒送子山之阿。看我霜髯不更黑,何年此地还经过。住亦不复念,去亦不复悲。今朝梅屺下,明旦眉江湄。万花生时锦翻海,想汝登堂拜母慈。吁嗟乎,子何此福岂我得,抱子携妻奉朝夕。一日千金不得易,赠子斯言作离别,他日相逢意无极。

    昨天过元宵节,很多想说的话没有说,千头万绪的塞在心里。今天对着这杯饯行酒,又好像无话可说似的。男人事多,行止不由己,明天清晨,你我又要在山前分手了。我再不能白发转青,你也不知何年何月能再来子午山,但是能得一回聚首已足,分手也无须悲伤。你今天和我在梅屺饮酒,明天就会在湄江之滨了。想象你回到家中,登堂叩拜慈母的情景,就像是百花盛开,锦绣成堆,可叹这种抱子偕妻朝夕奉亲的福分,我是不能再得了。这样的生活,一日贵于千金,我就用这句话为你送行,你好好体会这话,留待他日重晤吧。

    胡长新与子尹在黎平相处的时间不长,后又及第授官,能这样不惮跋涉来看望老师,在子午山流连近半载,这份师生情谊很是感人。

    气候渐暖后,子尹又奉了个暂代威宁学正的差事,动身去黔西北。

    过遵义时,与在那里教馆的友人张琚话别。张琚是黔西人,临别握着他手嘱咐:我几个儿子都无出息,你路过黔西时,请一定去我家看看,帮我开导开导。过黔西县时,子尹真逗留了几天,真去了张家,也真证实了张琚的几个儿子确实是朽木不可雕也,惋叹不已。

    黔西还有一座张琚发现的明代大铁钟,是有文史价值的地方文物,子尹特地去东门外观音阁观看,并作长篇《安贵荣铁钟行》。

    诗序说,这口大钟口径六尺,上款:“贵州等处承宣布政使司、土官、右参政安贵荣正德庚午冬长至节后三日造。”后面又有“宣慰使安万钟、国子生易绍、把事二、气脉三、白么一、裸所三、头且四”等字样。当时贵荣已老,是由袭职的儿子安万钟铸造的。“把事”以下等奇怪职务,都是依彝音写出的汉字。子尹乍见此钟制作粗糙不中式,堆积蛛网虫矢,随便看看就想离去;想起张琚嘱他注意款识,才拂拭积尘,视读文字。随即想到安氏在水西这片地域,“守土千里,历千余年”,只因没有文化,缺乏文献,一切混沌迷蒙,其实殊有可观,遂作此诗。

    此诗六十二句,夹叙夹议,考据繁富,读起来枯燥。但其中“蔺州女儿更智武,隆准笑为杀妄奴。绣衣归来报天子,羊肠九曲通犍朱”这几句,说的却是一个既富戏剧性、又有深远历史意义的故事。

    黔西北靠近大小凉山,自古为彝族聚居区。由于地处“化外”,中原政权采取“放任自流”态度。明初需解决云南元人政权,贵州地位才骤然重要起来。建省前设置军政机构贵州都指挥使司,长官为都指挥使;地方由土司治理,称贵州宣慰使司,由水西、水东两土司组成,后为贵州境内四大土司之一。

    洪武十七年(一三八四),贵州都指挥使(俗称都督)马烨出于狭隘的大汉族观念,故意当众羞辱代行宣慰使的彝族女土司奢香,想激反彝民,再行镇压,以邀功赏。果然水西四十八部首领咸集,“愿尽死力助香反”。奢香是宣慰使霭翠的妻子,夫死后代行其职,当时才二十三岁,却是深明大义,见识远远超过马烨。她说造反“非吾志”,一面平息众怒,一面遣密使晋京报告情况,随即亲赴南京,向皇帝当面陈述。当时云南叛乱早已平定,稳定大局正是朝廷大计,奢香的御状一告即准。据史书载:朱元璋问她,我替你除马雪耻,你拿什么回报我?奢香说:愿世代效忠朝廷。朱说,这是臣子的本分,算不得回报。奢香说,那我回去修路,连通各地。朱元璋称善。“香遂开偏桥、水东以达乌蒙、乌撒及容山、草塘诸境,立龙场九驿”,形成贵州与湖南、云南、四川的纵横交通,为贵州的开发立下大功。郑诗赞曰:“蔺州女儿更智武,隆准笑为杀妄奴。绣衣归来报天子,羊肠九驿通犍朱。”六百年前,一个少数民族年轻女子,能有这样的见识、胆略和智谋,可谓绝无仅有。可惜这位奇女子未得上寿,三十八岁就去世了。

    这段故事,也有研究者以《明实录》未载,认为并非史实,而出于稗官笔记。

    郑诗所咏大铁钟,至今犹在黔西县水西公园内,只是有一处残缺。

    子尹到大定府(今大方县),接受了暂理威宁学正的职务。

    谁知才过了三天,还没踏上去威宁的路,新委的实任学正就兼程赶来就职了。人们都对这种荒唐蛮横侮辱人的安排,替子尹愤愤不平。虽说“暂理”可长可短,总没有赶半月路上三天任的道理。有人要出面为他讨还路费和薪俸。子尹虽也极感不快,只说了一声“咄咄怪事”,就夷然还乡了。以他对官府本质的洞察,什么怪事都不足为奇。行前赠故人杜芳坛作一首七绝《至大定受威宁学正事,三日,实任者至,将还,赠同年杜杏园芳坛学博》:

    强记君真不易才,木窝谈赏兴方开。蓿盘一笑非容易,昨日应官明日回。

    你博闻强记,无人可比,我和你在木窝(地名)聚首,谈兴方浓,一转眼又要分手了。可笑这碗穷教官的苜蓿饭也不是容易吃的:昨天才上任,明天就卸任回老家了。

    苜蓿是粗糙野菜,现在只做牛羊饲料了。唐人薛令之为右庶子,官况清淡,作诗自嘲:“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盘中何所有?苜蓿长阑干。饭涩匙难进,羮稀箸易宽。只可谋朝夕,何由保岁寒。”

    此诗虽用调侃语气,却饱含辛酸无奈。

    这位杜芳坛也是遵义人,与子尹、友芝是多年交好。他学问淹博,记忆超常。三人同在县学时,三个书院的生童有不知题解出处的,来问郑、莫,两人都说:“去问杜疯子。”杜爱喝酒,所以得了这个绰号。咸丰七年,他在荔波做幕僚,全家死于灯花教动乱。

    回到子午山,生活又恢复老样子。读书之外,萦心的只有庄稼收成:“老去无世用,所怀在耕田。薄田不满力,亦复事终年。”儿子知同是主要劳动力,耕余才能读书,有诗曰:“终年勉穑事,不足供饿寒。新谷未登场,斗储先已单。”

    本年早稻收成还好,晚稻收割季节却遇上绵绵秋雨,损失惨重:

    获者秉烂纷纵横,未获者倒如席平。绵绵雨势来未已,但望稍住不望晴。晚来月见星照湿,走呼邻助约晨集。及朝雨随人下田,老农止抱破蓑泣。(《秋雨叹》)

    割下来的稻子都泡烂了,乱糟糟散了一地;没割的全部倒伏,像铺了一床厚席子。雨是不断线地下,不敢奢求老天放晴,能稍微停停也行。夜里望见月光星光照出湿漉漉的地面,赶快呼唤邻舍,商议清早集合抢收,互相帮助。等到天亮,人刚下田,雨又来了,老农只有抱着破蓑衣痛哭。

    子尹的父亲文清公,在世时是当地名医,活人无数,却不受财谢。他从不过问庄稼生计,除了教孙子读书,就喜欢钓鱼、饮酒、栽种花树,培植了不少盆景。他去世后,这些花树就无人照管了。今秋,子尹为它们除荒秽、兴剪剔,打整出四盆姿态好的:紫薇、海榴、徽栀、山茶各一。敬是先人之遗,作《盆花诗四首》,各十韵。咏海榴一首说:

    海榴世所稀,此语闻太白。况出先人手,而能不之惜?古干既郁错,细枝复稠碧。悔我当年时,著书性成癖。盆植朝暮运,懒看肯佐役。此实细且酸,其花艳如血。掉头益无取,花实每戏摘。老人但心惜,怒视不忍责。儿童戒触犯,及今若拱璧。一抚一泫然,嗟嗟复何益。(《海榴》)

    李白诗说“海榴世所稀”,何况这盆海榴出自先父之手,能不加倍珍惜吗?苍老的树干盘结交错,细密的枝叶碧绿沉沉。后悔当年我沉迷于著书,早晚见父亲把盆栽搬来搬去,也懒得去打个帮手。我觉得这海石榴的果实又小又酸,花色血红俗气,更看不上眼,每每随手摘取。老父心痛,又不忍责备,只有怒视一眼。如今,我告诫孙子们不准触碰,珍如拱璧,每一抚弄,就回忆往事想掉泪。但时已至此,长吁短叹又有什么用呢!

    子尹单写父亲的诗,仅见此首。

    九月十五早晨,正下小雨,子尹指挥佣工移栽桐树,下台阶指点方位时跌倒,左腕骨折。痛了月余,吃睡都难。不巧这时候又奉到权(代)镇远府训导的文书,只好带伤坐滑竿去受事,儿子知同随行。

    出门第二天,弟弟子行家生了儿子,子尹作《次坡公斗老诗韵贺子行弟生子》。诗中说:“衰门似枯山,生铁不生玉。回天苦翁媪,迁地厚培沃。看成三家村,已类族生竹。窠雏有雄雌,树果异酸熟。但要多为贵,会有一能读。”感叹郑氏人丁不旺,幸得父母迁居尧湾,渐渐一家人繁衍成了“三家村”,像是竹子已经成林,鸡窝有雌有雄,果树青熟相接。贵在多生,总能有男孩。

    在镇远安定下来,少不了要看山水、作新诗。计有《十一月廿三携儿子游铁溪至石厂》《与儿子登云中山,取间出绝顶,由石屏山后入城,憩四官殿,周览而归》《两洞诗》《登香炉岩,岩临江,鸿上杀下,面圆扁,径略逾丈,绝肖其名。明郭子章书“泝流光”三字于上,今未见》《游东苍坪》《腊月朔,过甘忠果公祠,祠经戊戌夏水圯》,都是长篇五言、七言古诗,可以想见心境闲适,游兴勃发,也足见其地多山水胜景。甚至在大雪天再游《两洞诗》中的南洞:

    闭门苦守三日雪,雪干游心上崭绝。天生两洞为先生,渡艇当门尤巧设。世惟富贵天不知,此意难与俗人说。冻僧知我扣岩扃,挼手笑迎还自闭:天寒如此公肯来,枇杷几枝正清发。我为一石饮一杯,又为一峰留一歇。笑指斯岩今我家,在官止当出行乞。不能五日当一归,为余莫扫石上发。(《游南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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