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中旬，年关渐近，决定派儿子知同回家，一报平安，二陪母亲过年，作《书遣知同以十七日归五首》，详叙到镇远后的情况：
学官既闲暇，饱食可以嬉。如何凭书案，释去辄若悲。大抵近来意，出山总不宜。众人似我年，不肯须出颐。而我过半白，岂非气血衰。学禅旧辟佛，学仙今已迟。惟思老墓下，稍稍足糜。闲理礼堂业，举十五略知。乃尔不能得，远役水湄。低颜市长下，苦俟升斗资。不赖古人书，其又奚以为？（《其一》）
学官本是个闲职，可以吃了饭消闲自在。那我又为何成天伏案读书，离开书就悽悽惶惶的呢？因为越来越觉得自己不适宜出门谋事。很多人像我这样的年纪，还没蓄胡须，而我的已经白了一多半，可见气血已经衰了。要学禅吧，从来是辟佛的；要学仙吧，为时已晚。只愿守着父母坟墓，有口粗茶淡饭吃，闲下来效法郑康成，究心《三礼》，能做到举十而知五，就心满意足了。可就是连这么点愿望都达不到，远天远地来到阳河边干这份差事，在官员面前低眉顺眼，苦苦等候那几文薪俸。这种日子，不靠读古人书，又怎么消磨呢？
自我来镇运，不撤唯菽乳。佐之菘波陵，菔儿及芹母。每食数必备，鲜鲜照寒俎。于我已有余，放箸腹如鼓。门斗窃相笑，天生菜园肚。惯吃犒农饭，称作种田户。一笑谢善祷，吾岂如农圃？顿顿此盘餐，倘获天长与。何论老广文，卿相吾不取。（《其二》）
我来镇远以后，饭桌上总是豆花、菘菜、萝卜和芹菜，新新鲜鲜，盘碟生光。胃口很好，放下筷子，肚子圆鼓鼓的。书院差役们私下笑话，说我肚子像菜园，又说我只能吃农家饭，是个种田户。我听了发笑，感谢他们善颂善祷，其实我还比不上农夫园丁。如果老天肯长远赐给我这样的饭食，莫说教书先生，公卿宰相我都不干。
子尹嗜蔬菜，是从小家贫素食形成的习惯。今人看来很好，绿色；实则缺少必需的脂肪蛋白质，营养不良。所以他体质弱，多病早逝，与此不无关系。
岁行已腊半，岁事忙市廛。吾亦念林庐，拟遣儿还山。悠悠我之思，上念父母阡：东邻与西舍，浑室沸上元。而我墓祠下，妇豆姑执笾。为官令家荣，象乃萧萧然。此何不得已，苦要同食眠。又以感山妻，一子二十年。无一回度岁，不在裙牏边。我生命已尔，至今恨万千。何忍又似我，母子相挂牵。独处又几何，过正当来还。惟怜关山路，仆仆风雪颜。（《其三》）
一年又到腊月半，市街上都在忙办年货了。我也想念山中老家，打算让儿子回去一趟。我挂心的是新年祭奠父母坟茔：东邻右舍，家家都在为正月里迎祖送祖忙碌；而我家只见妻子和妹妹在准备笾豆祭器，没有一个男丁，冷冷清清。家里有人在外做官，说起来荣耀，看起来却显得门庭萧索，所以要让他回去过年，不必非要在这里早晚陪伴我。再就是感念老妻只这个儿子，二十年来不离膝下，总在一起过年。我生就苦命，常常离开母亲出门，至今遗恨无穷，怎么忍心让妻和儿又像我那样，各在一方，牵心挂肠呢。我一个人待这里也不会太久，过完正月，儿子就回来了。只不过要他一个人爬山过水，顶风冒雪，想起来有点可怜罢了。
仆仆去复来，曰嗟念予子。一生鲜兄弟，艰瘁焉得已。犹喜衣衾厚，虐寒亦足恃。忆我如汝长，残腊洞庭水。孤身将一舟，雪奔武陵市。囊空又禅薄，冰床拥铁被。思家在何处，终夜战两齿。汝今诚庆幸，寸步稳先拟。从古行路难，几人练术智。男儿生世间，终要惯行李。去去健黄犊，期汝正月尾。（《其四》）
想起儿子要风尘仆仆地来去，心里嗟伤。你上无兄下无弟，免不了要多吃苦受累。还好你衣被厚实，路上再冷也抵得住。我像你这年纪的时候，残冬腊月正在洞庭湖上，孤身一人，乘着木船，冒着大雪奔武陵城。衣裳单薄，囊中无钱，晚上睡在冰凉铁硬的店床上，冷得牙齿碰牙齿，想家想到天亮。你总算幸运，上路前事事准备周全。自古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但行路又有增阅历长智慧的好处。男儿生世间，终归要习惯奔波行旅。你正当健如牛犊的年纪，大胆去罢，阿爷等着你过完年回来。
归告汝母叔，此来免灾咎：饭胜家食半，自奉亦略厚。日惟一册书，时或酒一斗。腕伤虽余痛，举作如右手。全受不全归，终为乐正疚。吾官本求食，知及麦秋否？山中慎料理，用心到鸡狗。仲也勿好事，事多口生垢；季也勿怨劳，劳极天必佑。好育一将鱼，更醅百经酒。待歌归去来，日日醉池首。（《其五》）
乐正疚：典出《礼记·祭义》，乐正子春下堂伤了脚，养了几个月不出门，面有忧色。学生问他，已经好了还忧什么？他说：父母给了完整的身体，应当完整地还给父母。我没有保护好父母赐予的身体，不合乎孝道，所以忧愧。
一将鱼：《辞海》“将”字有一义为长，似可通。
百经酒：“经”有一解为数目。《太平御览》引《风俗通》：“十亿谓之兆，十兆谓之经，十经谓之垓。”百经极言其多。
你回去，告诉你娘和两个叔叔，我在这里平安顺遂。饭量比在家增加了一半，照顾自己也很周到。每天就是读书，有时喝几杯酒。受伤的手腕还有点痛，但是举落持物都与右手一样了。只不过损伤了父母赐予的身体，难免有乐正子春的愧疚。我做官不过为求衣食，也算不准做得到麦秋季节不。嘱咐他们，家中一切要细心料理，养鸡喂狗的小事都要上心。告诉你叔叔，不要好管闲事，多事惹是非。告诉你二叔，不要怨劳怨累，勤快人天佑护，好好养几条大鱼，烤几缸酒，等我回来，天天在池边尽兴畅饮。
这五首诗，是子尹对儿子回乡前的叮嘱，纯乎口语，絮絮叨叨，想啥说啥，亲切有趣，经得住咀嚼玩味。
儿子走了，残年也快尽了。应同在镇远任训导的同年李价人邀请，去他家馈岁：
孤游何节序，丰馈足家常。细检劳邱嫂，相怜视小郎。芥诸盛帽盝，杬子入灯囊。一笑真难我，翻多庋置方。（《县学博李价人同年馈岁》）
芥诸：诸同菹，芥酱。
杬子：咸鸭蛋。
灯囊：瓦豆（盂状容噐）。
孤身在异乡，本无心关注节序；但您的款待太丰盛超常，又让我真觉得是在送岁了。看看桌上，就知道大大劳累了嫂夫人；见到令郎，像自家孩子一样亲近。此地装芥酱的罐子像帽筒，藏盐蛋的罐子像瓦灯，我都诧为未见，增长了见识。
除夕之夜，独自读韩愈诗文守岁：异乡寒夜，孑然送岁，百感丛集：
吹灯读韩集，忽忽夜将半。望古卷书坐，苍茫起长叹。岁又茧头尽，一丝不留玩。韩公如我年，博士亦顽散。才大虽卑官，德高已绝伴，世人入长夜，公若日再旦。犹然汲汲志，不舍敦敦案。我今四十五，向若何由乱。假令生并世，知不中供盥。惟余牙齿牢，似胜匙抄缓。眼花须又白，于公若仍贯。陈迹亦贱嗜，怀强念已懦。吁嗟质难化，岂诚如洗炭。来岂不有年，待替返山馆。敢期饱鲸鲙，庶借炳烛暖。朱颜与皓齿，莽卤一从粲。（《次东坡密州除夕韵》）
炳烛暖：用古语“老而好学，如秉烛夜行”意。
灯下读韩愈的诗文，不知不觉到了夜半时分。吹灯卷书静坐，心中苍茫叹息。一年又到尽头了，好像一只抽完了丝的蚕茧，想留一点玩玩也不行。想韩公四十五岁时，也是做一个闲散的国子博士，虽然才大官小，道德文章已并世无两，好像世人在黑夜里，他在阳光中。但他仍然坚守素志，孜孜不倦地伏案做学问。我同样四十五岁，却是迷然茫然，像《庄子·秋水》说的“向若（海神）而叹”，不知道如何横渡河流。我如与韩公并世，给他端盆送水也是不配的。只有牙齿比他牢固些，不像他只能用汤匙吃点稀软的东西；但眼花须白，又是与他相同了。既往已渺无痕迹，追求的也无价值，旧的倔强与新的怯懦并存在胸膛里，劣质难移，好像煤炭，越洗越黑。当然也还有时间，只等新任者来接了事，我就回子午山读书去了。不敢说能从学海中钓到巨鲸，饱吃鲸鲙，也总能得到一点炳烛之暖。种种鲁莽，任凭那些“朱颜皓齿”的美人们讥笑去罢。
此诗许多词语（几乎逐句皆有）出自韩愈诗句，仅释其意，不一一注明。
子尹博览强记，到什么地方、读什么书，都会联想起有关的史事、掌故和人物，尤其常将古人与自己相对照，贬责自己，实为激励自己，如在永州以柳宗元、黄庭坚，本诗中以韩愈。此即“见贤思齐”，即“取法乎上”，于做人裨益无穷。
◎咸丰元年辛亥（一八五一），四十六岁。
◎纪事：继续在镇远任训导。
夏卸镇远训导，归省郡，寓于唐鄂生待归草堂，为鉴定书画，间加题识。
秋后归子午山，笺注《礼经》，潜心于著述。
大正月间，家家过年，百事闲置。子尹独在异乡，自然倍思妻儿：
客心梅屺上，一日去千回：树树临池照，枝枝向墓开。老妻清昼倚，稚女彩衣陪。那识东云外，瓶花伴酒杯？（《客心》）
独在异乡为异客，这颗心一天要飞回子午山梅屺一千次，想着我那片梅林，一株株向着池水照影，一枝枝朝着父母的墓茔开花。天气晴暖，老妻倚树闲站，小女儿穿着过年的花衣裳陪在身边。她们知不知道，东边云天下，陪我过年的只有一瓶花和一杯酒？
正月初八，子尹得到消息：儿媳在大年初一这天生了长孙女，赋诗志感：
一笑遂称翁，颜厚不可沐。儿生曾几时，事似隔晨浴。嗟我安不老，肌肤岂得复。初闻感于心，继念喜在腹。似我手诚难，同我禄已足。平生宝三女，次第知去目。端赖有替人，何必非蔡玉。已想问疴痒，怡声敬搔沃。墙为添青桑，山与种黄竹。三年秀午达，一味分甘熟。长头看渠抱，侧耳听我读。人心苦不足，得陇只西瞩。我轻公乘相，亦浅懿氏卜。却蕲念聿修，姆教不劳督。（《谷日知元旦家举孙女，再用沐字韵》）
似我手：汉代郑康成的儿子阵亡，儿媳生了个遗腹子，康成说与他手纹相同，取乳名叫小同。
同我禄：子尹自注：“戊日子时，星家谓之‘归禄’。”
何必非蔡玉：白注、杨注皆引“《明史·孝义传序》‘光化蔡玉’”，仍未得解。《辞源》《辞海》皆无词条。
秀午达：女孩三岁剪发，头顶留纵横各一线，相交通达，称午达。西南至今称小辫为“达达”。
长头：汉人贾逵从小在太学，不通世事，样样问人，人称“问事不休贾长头”。
公乘相：陈余几次游赵国，苦陉（地名）的富人公乘氏看中他，把女儿嫁给他。
懿氏卜：鲁国懿氏想把女儿嫁给陈敬仲，让妻子占卜婚姻吉凶。
蕲念聿修：蕲通祈，《诗·大雅·文王》“聿修厥德”，即培养你们的德行。
姆教：古代称教育未嫁女子的妇人为姆。姆教即女子教育。
自笑忽然当爷爷了，还真有点觉得难为情，想起同儿诞生，都还像是昨天的事。所以，我哪能不老呢，哪能皮肤肌肉还细致结实呢？刚听到消息时有所感慨，接着就只有欢喜了。想要小孙女的手纹与我一样，很难；能与我同生于戊日子时，已经很满足了。我平生珍爱三个女儿，先后都已许了人家，要离开我的眼睛。正需要有一个替代她们的，在膝下承欢，哪里痛了痒了，笑盈盈地问问、摸摸、搔搔。现在孙女来了，我要为她在墙边栽桑树，坡上种黄竹，她大了学养蚕编竹活就不愁材料。长到三岁，头发好编双髻了，饮食能辨味道了，像“问事不休”的贾长头那样抱着我问这问那，侧着小耳朵听我读书了。人心不足，得陇望蜀：我不稀罕像富翁公乘氏那样挑女婿，也不会像懿氏那样靠占卜嫁女儿，只想亲自教她读书养德，不必烦别人当她的老师，就满足了。
子尹在异乡听到添孙为祖的喜讯，浮想联翩，手舞足蹈之态可掬。要为孙女栽桑植竹，要亲自教孙女读书，想象小孙女不离膝下，问这问那，读来十分温馨。唯用典太多，阻碍了阅读的快感。
正月十五元宵节，子尹也踱到镇远街上去看热闹：
人争元夜乐，吾亦大桥行。月白三门水，灯红八块城。山山坟墓语，寺寺鼓钟鸣。西望翻增感，凄凉独客情。（《十五夜》）
郡民闹元夜，我也来水大桥随喜。月亮照得三门的水明晃晃，灯彩映得八块之城红彤彤。满山坡的墓地里，为亡魂点灯的人们大声对话；青龙洞的寺庙，座座钟鼓齐鸣。西望思乡，徒增感伤，喧阗的人群中，无人知道一个孤零异乡人此时的凄凉。
子尹自注云：“水自施秉下百里，经三处险峡，故得三门水之名。镇远治沿江一街，据岩足，不可城。向界八段，门以坊，可启闭，故旧称八块城。上元前后三夕，城乡于坟前点灯，黔俗皆然。”
过完年，腕伤差不多痊愈了，作长篇五古《腕伤将复聊短述》。
一天晚上，听见隔壁有个小孩在诵书，时有舛错，很是感叹：
诵书谁氏子，久听为停杯。误句愁墙隔，深宵见课催。父兄心不少，讽籀律难回。即事嗟无补，羞膺训导来。（《夜听邻儿读》）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