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子午山孩-郑珍诗传(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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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料八月闹起乱子来,一开始好像汉朝长安后生聚众闹事,摸弹子抽签,摸红杀武官,摸黑杀文官。不料其来势汹汹,很快占据了桐梓、娄山关、板桥。本来不过是乌合之众、幺么小丑,一网就能捉尽,无奈武官爱钱,文官怕死,兵卒是临时招募的市民,打起仗来跟儿戏一样,才在白石口打了个照面,就丢下刀枪溃逃,让敌人长驱直入。其实那些乱民是色厉内荏,七十里路走了整整五天,才接近遵义城。稍稍接触也就驱散了,官军却不乘胜追击,而是关起城门等他们再来。这时候才开始编派住户人丁,时不时到城堞上瞅一眼。城外鼓掌哄笑,城上吓得发抖。乱军不慌不忙,在雷台山上堆起堡垒,附从的人一天天增多,好像纷纷奔向肉骨头的蚂蚁。他们派人四乡游说:村民不用害怕,哪家捐助一石米,以后免三年皇粮。愚民们只知道顾性命,刮净米缸也心甘情愿,你家送他家挑,在露天坝堆得山高。那些人还在坡上给儿子办喜事,上午杀猪,下午宰羊。穿盔甲的官军在这边坐观,嫌民房挡了视线,干脆放火烧掉,把个四五里街市,烧成一片灰烬。

    也不是没有指挥官,指挥官的大营远在城南十里的忠庄铺。也不是没有官兵,调来了一万多,每天耗费上万银子。又号称办团练,既添人又中饱银子。募来的兵,约束着不准轻易出击,其实还等不到下出击令,已经开小差跑光了。原有的乡民团练请命相助,却又十请十不允,不让民团插手他们的美差。总督初战即病故,责任不在他;巡抚驻扎在扎佐,远离敌军四五天路程;布政使莅临乌江边,住一宿就回省城去了。大官如此胆小,靠谁来保境安民?!遵义府的一州四县,仁怀、桐梓已失,正安、绥阳也乱成一团。乱军对遵义城只围不攻,当然显得“固若金汤”,只可怜四乡民众,平白无故在那里用血汗喂养吃不饱的蝗虫。督、抚、藩都是朝廷特选的大吏,你们是如何向皇上奏报的?皇上不能知道真相,老百姓就只有喊皇天了。

    动乱延续了四个多月,乡村遭受的荼毒说不完:进村的上有官府军官,率领部卒,提刀持枪闯进手无寸铁的村子,要鸡要猪一句话。流氓混混趁机狐假虎威,明火执仗,呼啸来去,恣意掠抢。乡民不敢睡觉,听见响动就躲匿,有时是自家子侄上门谈事,也不敢开门,见不着面。还有趟浑水报私仇嫁祸土匪的。偷偷抢抢的案子,天天都能听见。有一些勇于自保的乡团,最受土匪嫉恨,一旦交火失利,全村杀光烧光。

    我家在遵义西面偏僻位置,又有大山巨嶂遮蔽,藻米溪两岸有如世外桃源,从来安居乐业。但近来已经听说,仁怀乱军向乡村“募米”,向东面越走越远,只要从青蛇囤(地名)绕过长坎、玛瑙、保子三囤,就逼近我家了。杀贼的本领我没有,成仁取义的道理是懂的,“募米”的来了,无论给一升给一斗,都等于与他们同流合污,与我平生的信念相违背。于是一言而决:走。古人说“鹿死不择音(阴)”,又说“铤而走险,急何能择”,去的地方好不好顾不得了,何况还有微薄的俸禄可以维持生活。

    于是匆匆哭拜父母墓茔,在大雪中惨然辞别。弟妹送我,跪地痛哭;邻里送我,垂泪无言;父母送我,松楸飒飒呜咽。我攀抚松树楸树,向它们说:我离开家不是出于本心,动乱平复了就回来与你们相见;如果乱子越闹越大,你们也可能会受殃及;往后的事,不敢深想,听天由命,该怎么就怎么罢。再嘱咐两个弟弟:不必为我独自出门伤心,各人处境不同,应对灾患的办法,不必强求一律。没有你们留下来,又靠谁守护父母的坟墓呢?父母祖辈都是仁孝的人,上天应该会保佑我们后人的罢。百草遭霜冻死了,隔年又生长,五谷也是死了又生。人生祸福难以凭定,房屋田地却是必得全力撑持的。万一动乱还在加剧,你们也躲避一下,不要撞他们的枪头。家里的粮食,宁愿让他们抢光,也不能捐助一粒,落下饷贼的恶名。我拖家带口上路,苦是苦一点,也借此摆脱这个刀刀枪枪的乱局。乱子过了,我就回来,天道就是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嘛。分手以后,大家各自努力,不要哭哭啼啼。我擦干眼泪踏上前路,千头万绪纠结在心里,回想这几个月的日子,混混沌沌,恍如隔世。

    这首诗揭露时局很深刻:政治的腐败、民间的愤怒、官吏的无能、流氓的肆虐,一齐化成无辜百姓的无边苦海,令人发指、愤懑、鼻酸,堪称这场动乱的诗史。与家人邻里告别一段,用古民歌体的复沓句式,像读《木兰诗》,亲切感人。

    这次全家走都匀,是子尹夫人和儿子知同率家眷先出发,子尹赴省城领职凭、与友人道别,然后再只身上路。此行有《宿羊岩北岸》《度羊岩关》《过孙家渡宿孙溪》等纪行诗,以及晤别省城友人傅青余、王个峰、莫芷升、周春甫、赵晓峰等人,访唐子方故居等诗。腊月二十三祭灶神日作《祀灶日作三首》,有“妻子都匀我贵阳,看人今夜祀黄羊”,“山堂人去断炊烟,司命应知早上天。凄绝破盆余爨下,待陉老妇是何年”等句。

    他没想到,这次反复考虑作出的决策,大错特错,他竟是带着亲人走向家破人亡的灾难。

    家眷一行的旅程艰辛,其子知同有长诗《避难纪事》备述。渡乌江时,“潭落万丈底,不敢窥缩根。两壁一线径,入地还升天。旌旗晃烟树,城堞盘云关。缘崖列枭首,秽恶逾腥膻”。跋涉十五天到了都匀,居住条件恶劣,“朽腐更狭陋,廿口居三间。补葺置几榻,撑拄身不旋”。饮食上,“有蔬或无米,有水常少薪。食顷一哄聚,匙箸交相翻。转瞥已狼藉,不饱空相看”。

    这些艰难不算什么。大不幸的是,由于劳顿、惊恐和饥饿,知同一女一儿出麻疹得不到妥善照料,竟双双夭折于旬日之间。

    除夕这天,子尹快到贵定时,接到儿子的信,说他爱如掌珠的孙女如达在都匀出天花夭折了,伤心至极:

    道恶瓮城北,神伤除日行。更传孙女丧,孤客若为情。舛运有如此,衰年安用生!怨天天亦尽,收涕入荒城。(《除日将抵贵定,儿信到,言孙女如达痘殇都匀》)

    贵定城外瓮地河,路既荦确难走,又是年三十单身赶路,本就心绪恶劣,万不想更收到孙女夭折的噩耗,教我这个天涯孤客如何承受?!厄运竟然恶到这地步,还活下去干什么?!怨天吧,天也是无可奈何,只有自己擦干眼泪,继续往荒城走。

    ◎咸丰五年乙卯(一八五五),五十岁。

    ◎纪事:正月十四日,孙子阿厖夭折。

    二月到荔波。

    五月,苗民起义,连陷八寨、丹江、都匀,渐逼荔波,子尹襄助病守守城。

    乱略定,告退,绕道广西南丹、罗斛,月余始达贵阳。

    大年初一从贵定出发,宿谷口,初二抵都匀与家人会聚。“全家七人出,遽已弱一个。叹息时命艰,悲来心若锉。”

    十三日出北门看如达葬所:

    我到迟三日,孙生整四年。冢新沅水岸,肠断葛蛮天。无识知何怨,同来忍弃捐。终期归骨去,葬汝季姑边。(《十三日出北郭视女孙葬所》)

    我晚来三天,没赶上与你诀别;你呢,你只活了整整四岁。你的新坟安置在沅水边,我的肝肠痛断在葛蛮司。你还不知道埋怨大人:怎么忍心带了我来,又把我丢弃在这里呀!我总要把你的骸骨带回子午山,陪伴在你三姑身边的。

    第二天,孙子阿厖也因麻疹恶化而夭折:

    孙男继孙女,半月客中亡。止有气俱塞,更无心可伤。医方误俄顷,瑞日变冬霜。世尽无知物,昏昏负彼苍。(《是日厖孙痘忽变,逾时亦殇,明晨,亲埋之,与其姊同墓四首·其一》)

    半月时间,孙儿跟着孙女夭亡在异乡。我气塞胸堵,已经无心可伤了。庸医下错药方于瞬间,元宵节立刻冷气彻骨。可恨世上这种蠢材太多,枉自生成了人!

    行省归来见,聪明隔月增。挽须牵更笑,捉耳咬还登。自解休悲念,兹堪慰寝兴。终然俱不保,肝肺冷于冰。(《其二》)

    生你的时候,爷爷在省城,回来看见,一月比一月醒事。渐渐会抓我的胡子,咯咯憨笑,对着耳朵呵气就两腿乱镫。爷爷心想,以后有你成天在眼前,就不会总是思念曾祖母了。谁知到头来连你也保不住,叫爷爷五脏冰冷,一丝生趣也没有了。

    本为逃生出,翻增促死悲。早知皆若此,苦窜竟何为。襁哭关山道,裘包雨雪时。空余来路在,历历不堪思。(《其三》)

    为了逃生才带着你们出来,不想反而害你们死在路上,悔不转,哭不回。早知是这种结果,还担惊受苦逃什么难?你在山路上饿得啼哭,背在棉被中顶雨冒雪,桩桩件件不能忘记。那条路还在那儿,你却不能再走它回家了。

    问天真莫对,掘坎不须深。且共元娋墓,终归子午岑。汝生嗟命定,余发感霜增。若有轮回理,伤哉见祖心。(《其四》)

    莫向老天讨公道,它无言答对。也不须挖多深的坑,你暂时与大姊同住,终归是要回到子午山去的。哭你性命短促,叹我白发又添,如果真有轮回转世,你再回来看爷爷为你伤心罢。

    这组诗,真是用血泪写成。但不仅逝者不能再来,连向两个孙儿许诺的归葬子午山,也注定是实现不了的。

    冬去春来,草又青青,家山在天涯,孙墓隔黄土,百感交集:

    沅头西望暗葱芊,千里青青混碧天。独倚东风思远道,遽离南浦误当年。荒迷市井芜城赋,零落莺花蜀国弦。劫火烧余纵春色,残垣败圃总凄然。(《春草二首·其一》)

    眺望沅水之西,绿沉沉一片新草,迤逦千里,与青天连成一片。独自在东风里思念远方的家山,悔不该轻率下了出走的决心。小城野草迷离,像是鲍照的《芜城赋》:“泽葵依井,荒葛罥涂。”园子莺花零落,仿佛张永的《蜀国弦》。劫火之余,虽也是春色,却一派残败凄凉,令人郁挹不欢。

    落花依处最伤情,已伴苍苔葬玉英。涧谷正幽行不得,池塘初满梦难成。青袍在昔为渠误,白发而今视汝轻。早识出山皆小草,漫随风雨漫随晴。(《其二》)

    落花坠落之处,最令人伤感,因为在苍苔之下,葬埋了玉的精魂。溪谷布满野草,踏不上归途;池塘一片新绿,续不了乡梦。这件青草色的官袍,过去把我引入歧途,老来才知它一钱不值。人一出山入世,就成了任凭风雨侵陵、日头曝晒的小草。

    二月二十从都匀去荔波,“半月都匀如一年”,“去国全家出,今朝五口行。坝头山路转,回首望双婴”,都匀留下的伤痛太深重了。

    月底抵荔波。子尹最初的印象是:

    峰峦越尽见平原,蒙石微曛映雨痕。田下江宽思置艇,树中城小望疑村。路人怪看皆书担,乌鸟惊飞已郭门。莫作居夷寥落意,此间便恐是桃源。(《初到荔波二首·其一》)

    峰峦尽头是平坦的大坝子,淡淡阳光照亮蒙石(地名)的斑斑雨痕。稻田下边江面宽阔,好泛小艇。从树丛望出去,荔波城小得像个村庄似的。一路行来,人们都用诧异的眼光打量:怎么这几个人的行李尽是书?经过城门洞,惊得上面草窠里的乌鹊簌簌乱飞。这就是荔波了。无须生出栖身荒蛮的落寞感,说不定这里就是我的桃花源哩。

    叔重弟子起遐荒,毋敛封疆入渺茫。始笑平生称小尹,坐疑今日到家乡。蛾群扑扑争灯火,蝠子啾啾满屋梁。粗粝了饥供睡事,折花当帚拂尘床。(《其二》)

    东汉大师许叔重(名慎)的弟子尹珍,就是从边远偏僻的贵州去中原求学,学成再回来办学的。他家乡毋敛郡的位置,现已渺茫难以确认,不少人认为就在这一带。可笑我几十年自号“小尹”,这下才真像回到家乡了。蛾子围着油灯绕圈子,蝙蝠在梁上啾啾叫,胡乱吃了晚饭,折根花枝扫扫床上的灰尘,就躺下睡觉。

    一家人住下来就发现,过日子的必需品,样样都要花钱买,负担不起,立刻全家动手,把县学的荒园治成菜圃。这座官屋前后三进,相当宽绰。天渐渐热起来,又把前庭修整出来,花木竹石,居然小有规模。有《治圃》《修园》诗。

    贵州农事,黔北接近巴蜀,人多地少,耕作精细;地多人少的地区就很粗放。子尹以黔北人眼光,见荔波农耕简陋,且多禁忌,不禁笑叹:

    八月获尽不事犁,春深垄草深没畦。年年立夏方下种,今年小满未落泥。水要从天倒田内,誓不巧取江与溪。邑中之黔杜牧之,斋洁为祷城隍祠。一夜雨声达明日,明日九龙还浴佛。官吏腾腾为农喜,会见犁耙一齐出。先生旧是耕田夫,食饱无事行村墟。行尽城南复城北,水满翻塍耕者无。怪问道旁叟:“此岂犹不足?四月不耢田,何以望秋熟?”叟鼓咙胡前致词:“今朝牛生公不知。家家栏内饲乌饭,不许牧竖加鞭笞。终年妇子食其力,谁忍生日劳渠为。古老复传言,田家谨雷忌。宁令冻饿死,不得动锄耒。”牛即不生忌还值,雨要活人雷要毙。嗟汝荔农吁可叹,作尔官难天更难。待汝祖传生忌毕,水渗田干怨天日。(《荔农叹》)

    邑中之黔句:黔,黑色。《左传》记子罕黑皮肤,居邑中。大宰为楚平公筑台,耽误农事,子罕请求暂停工程,不允。筑台工人唱道:“泽门之皙(白皮肤),实与我役;邑中之黔,实慰我心。”泽门的白脸官使唤我们,邑中的黑脸官体恤我们。另,唐代杜牧有《祭城隍神祈雨文》。此句用两个典故指官员祈雨。学者之诗,时有这种不必要的掉书袋。

    乌饭:一种用紫苏叶或枫叶煮成紫黑色的糯米饭,黔南黔西南至今常于端午等节日制作。子尹认为即古书所载“青精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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