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开始，谁也没有在意那几个警察，直到一副手铐锁住刘扬耀的双手，办公室里才骚动起来。

    刘总怎么了？他刚刚给我们作完报告啊，他说，从他开始，到每个员工，都要恪尽职守、无私奉献。要无私奉献的人怎么会戴手铐呵。

    办公室是个不该骚乱的地方，人们静下来，看见刘扬耀总经理在一张纸片上签字。因为手铐的原因，大家觉得刘总经理签字不像以前那样洒脱。

    两个警察，一个冷着脸，一个阴着脸，一左一右架起刘扬耀说，走吧。

    走到门口，刘扬耀又站住，回过头来，盯着什么东西看了一眼，也许是两眼。之后，嘴角动了一下，要挤出一个微笑，还没有笑出来，又被警察架走，人家在执行公务啊。

    刘扬耀总经理就这么走了，留下一个眼神和半个微笑。

    当刘扬耀被架出门的时候，别人都愣着，只有张卫国送到门口，他是刘扬耀的秘书，理该送一送刘总。平时下班，他和刘总道别时说，再见，刘总。刘扬耀要出差的时候，他和刘总道别说，一路顺风，刘总。可今天，既不是下班，又不是出差，说什么好呢？唉，做秘书常常碰到这样进退两难的事。

    张卫国站在门口，那儿是刘扬耀刚才站过的地方，他学着刘总的样子回过头，一眼就看到会计陈莉和她那台电脑。噢——张卫国明白了，刘总要和他的会计道别。想到这儿，张卫国又看到陈莉往前一扑，晕倒在电脑的键盘上，屏幕立刻布满乱七八糟的符号，象染了病毒一样。

    办公室里重新骚乱起来，大家七手八脚把陈莉抬到一张桌子上，有人说，掐她的人中，有人主张捋她的胸口，还有人建议用冷水泼她。

    张卫国在一旁冷笑着说，你们，真是一帮臭狗屎。掐她人中，那是江湖庸医的办法。捋人家胸口，跟耍流氓差不多。用冷水泼，简直就是法西斯，叫人家看见，觉得我们办公室就像渣滓洞似的。真是一帮臭狗屎，你们。

    大家拿眼睛瞪着张卫国，问他，你不是臭狗屎，你说怎么办？就让她这么昏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算谁的？

    张卫国说，我有灵丹妙药，你们等着。说完，走进刘扬耀的办公室里，一会儿出来，手上拎了个瓶子，看上去像洋酒。他打开盖子，自己先喝一口，咂咂嘴巴说，没错，就是它，来几位女士，帮忙把陈莉扶起来，我要给她灌药了。

    几个女员工上前扶起陈莉，张卫国把酒瓶塞进她嘴里，灌一下，又灌一下，陈莉就醒了，捂着嘴大声咳起来。

    张卫国得意道，怎么样，我有特异功能吧。

    一位员工压低声调说，你也是臭狗屎，屁的功能也没有，那个酒瓶子里有特异功能，没看见吗，XO，地道爱尔兰货，三十年窖藏，别说昏过去的人，就是给李白灌上两口，他也能立马起来做诗。

    显然，张卫国听见了，他把嘴一撇说，嫉妒，纯粹是嫉妒，难怪社会风气不好哇。

    陈莉醒来以后，大家都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各自回到桌前坐下，不说话，气氛显得凝重。说话吧，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半天，还是张卫国开口了，他说，皮夹克降价了，冬天的时候卖一千多，现在才要三百，我看好一件黑色的。

    顺着这个话题，又说到菜市场上的肉价和新上映的大片电影。办公室里的气氛很融洽，就像以往刘总出差去了那样。

    2

    刘扬耀坐在一把木方櫈上，去了手铐以后，他总觉得手腕上不舒服，好像有条虫子在那儿蠕动，便来回用手去摸。摸着摸，他又想喝水。一抬头，看见对面坐着三个警察，又把喝水的念头放下，在心里对自己说，别怕，没事，他们弄错了，这是个误会，纯粹是误会。接着又想，他们怎么不说话啊，三个人都不说话啦，哪怕有一个说话的也好，噢，这是下马威。

    刘扬耀极力想镇静下来，他知道，在这个关口，勇气和镇静是很重要的，要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让警察觉得抓错了人。于是，他坦然了一些，抬头看了看三个警察，又把目光打量了一下房子，心想，这就是审讯室吧，挺眼熟的，在电视上见过。

    就在刘扬耀差不多镇静下来的时候，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使他前功尽弃，他忽然想到，电视里，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没有一个能侥幸逃脱，全部覆没了。一想到这儿，刘扬耀无法冷静了，连方寸也乱了起来，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一个警察开了腔。

    刘扬耀，你涉嫌贪污、盗窃，你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抵赖是没有用的，说谎话、隐瞒罪证，对你没有好结果，你知道吗？

    没有哇。刘扬耀说，我是个奉公守法的人，国家叫政企分开，我就听了政府的话，辞了计划科长的职务，下海办公司。三年里，该交的税我都交了，该捐的款我也捐了。你们在我办公室里也看到了，墙上那么多奖牌，我怎么会犯罪？

    警察们不说话了，刘扬耀心里松弛了一下，心想，开头挺好，让我给堵回去了，警察办案，一贯善于敲山震虎。咬咬牙，三五天就过去了，就可以回家了。

    三个警察交换了眼神，问道，你和恒昌公司是什么关系？

    业务关系呀。刘扬耀说，我们是多年的业务伙伴，合作得很愉快。

    警察们又不说话了，刘扬耀想，你看，又挡过去了，照这个样子，最晚明天就能回家，到后天，我还是公司的老总。

    这个时候，三个警察向刘扬耀发动了攻势，他们每人问了一个问题。

    你和黄土岗是什么关系？

    你跟黄土岗冶炼厂有什么来往？

    恒昌公司1000吨铁锭是怎样到黄土岗冶炼厂的？

    三个问题里都提到黄土岗，噢，黄土岗，那是罪恶的渊薮。

    3

    黄土岗是个用黄土垒就的村子，房子是黄土的，围墙是黄土的，睡觉的床和做饭的灶，统统是用黄土垒起来的，黄土岗的人，从生到死，都在黄土里扑腾。

    刘扬耀记不得童年有过什么欢乐，哥哥娶媳妇，姐姐当了别人的新娘，这样的喜事都办得像出殡一样，真叫人扫兴，唯一让人挂记的是学费。上小学，老师是男的，穿一件中山服，打了补丁，让人觉得老师身上尽是荷包。老师来家里，坐在木条凳上对父亲说，别让扬耀辍学，这孩子好天份，不让他读书是罪孽。

    父亲眨着眼睛，眼角上的眼屎也一动一动的，父亲说，缺劳力呵，光读书，哪个从黄土里刨食？

    上中学时，老师是女的，花裙子在屋里晃来晃去，女老师对父亲说，你糊涂，不让刘扬耀上学就是犯罪，懂吗，你个土疙瘩。

    父亲的目光在花裙子上睃来睃去，迟疑道，这事……你能担保，扬耀往后有出息？

    女老师把脚一跺，溅起一片黄灰说，刘扬耀他前途无量！

    在花裙子的威慑下，刘扬耀的学籍保住了，但是，假期必须帮家里做活。说帮家里做活，其实是帮支书家做活，生产队解散了，政府号召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支书就把生产队的鸭子买下了，鸭子撅着屁股，给支书家下了很多蛋，支书家就一点点富了起来，家里腌了好几坛子咸鸭蛋，那些蛋香得流油，瓢儿家的日子也流油。瓢儿是支书的乳名，供村里人背后叫。

    暑假里，刘扬耀扬着一根竹竿，把支书家的鸭子赶到黄土岗扬叉湖的湖滩上，鸭子们跑到水里扎猛子，刘扬耀就在树阴下看书。这时候，杜立光领着一帮同学走来，挽着裤腿，要过湖到对岸马跑咀那边野炊。杜立光是村支书瓢儿的儿子，学习上一贯短斤少两，花花肠子却满满当当，他朝刘扬耀喊，扬耀，这一群丑鸭子里，能飞出一只白天鹅吗？

    刘扬耀抬起头笑一笑说，你不就是只大天鹅吗？

    杜立光英语考试常得2分，老师把2画得像只大鹅凫水，谁看了都想笑。

    杜立光没有骂他，在女同学面前，支书的儿子从不说脏话。杜立光走过去，把一个东西塞给刘扬耀说，挤破一个咸鸭蛋，香得流油，你吃了吧。说完，领着同学们过湖去了。

    鸭蛋果真破了，刘扬耀把手指上的鸭蛋油咂掉，真香，他被香味吓了一跳。其实，刘扬耀吃过鸭蛋，姐姐生孩子的时候，母亲把鸭蛋煮熟，染成红色，偷偷塞给他一只，使刘扬耀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可是，他从未吃过咸鸭蛋，因为他家不会买那么多盐把鸭蛋腌起来。

    刘扬耀没有吃那只咸鸭蛋，带回家去给父亲下酒，父亲喝的酒是姐夫送的，有一股农药味。喝了酒，又吃了咸鸭蛋，父亲抹抹嘴说，接着上学吧，你姐家自留地种了烟叶，多赶几趟集学费就出来啦。

    刘扬耀心里踏实了，高高兴兴在湖滩上放鸭子。但是，他常常想起那只咸鸭蛋来，想起那股惊心动魄的香味。想着想着，目光便在鸭群里停住。也是呵，鸭子们怎么不在湖滩上下蛋呢？要是每天在湖滩上生几只蛋，我不就天天都能吃鸭蛋了。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挥之不去，脑子里全是鸭蛋。但是，鸭子们从来不在湖滩上生蛋，就像女人不在湖滩上生孩子一样。

    一天清晨，刘扬耀坐有湖边，嘴里咬着一根狗尾巴草，看鸭子们扎猛子，杜立光领着几个同学走过来。这次没有女同学，杜立光说话就有些放肆，扬耀，还想吃流油的鸭蛋不？刘扬耀咽了下口水没吱声。杜立光把两鸭蛋在手上掂来掂去说，这蛋真香，一汪油，你只要从我裤裆下面钻过去，这两鸭蛋就是你的了，干不？说着就把两腿岔开，几个同学在一旁附和，钻啊，扬耀，白落两个鸭蛋。

    刘扬耀从支书儿子杜立光的裤裆下望过去，鸭子们在湖里扎猛子，屁股一晃一晃。他站起身来，一步步走过去，看到满脸惬意，闭上眼睛，象在咂摸一种乐趣。

    突然，刘扬耀飞起一脚，将杜立光连同他的鸭蛋踢倒在湖滩上，接着，用放鸭的竹竿在杜立光屁股上抽着骂道，去你妈的蛋，老子比你强，将来要挣金蛋蛋。

    杜立光爬起来，嘴边挤出一丝冷笑，就你那熊样，还金蛋蛋，做梦去吧。说完，带领同学们跑了。

    刘扬耀的课程里有一门物理学，物理学里有一个学说，某些物体，经过挤压可以流动。鸭蛋就是物体，是物体就一定可以流动。刘扬耀眼睛一亮，跳起来，扑进鸭群。鸭子们受了惊吓，呱呱叫成一片。

    刘扬耀捉住一只肥胖的母鸭，在湖滩上挖一个坑，把鸭头插进去，用沙埋住。母鸭被憋得痛苦不堪，撅着屁股拼命挣扎，眼看就要憋死，也没憋出鸭蛋。刘扬耀把鸭头拔出来说，没用的东西，中看不中用。然后，又扑向另一只母鸭。几番如法炮制，母鸭痛苦的屁股屈服了，把一摊软乎乎的东西挤在湖滩上，那是一只没有壳的鸭蛋。刘扬耀胜利了，书上说得对，物体终于流动了。

    第二天去放鸭时，刘扬耀从家里带了一只摔变形的铝盆，还从瓦罐里抓了一小撮盐。母亲问他干什么，刘扬耀说了，湖里有小鱼，摸几条熬汤。转过身，又跟父亲要几根火柴，父亲愣了一会才问，你要火柴？又不抽烟，要火柴干什么？刘扬耀还是说熬鱼汤，父亲不情愿地给了他两根。

    那天晌午，在鸭子们痛苦挣扎之后，湖滩上飘起了柔柔的饮烟。刘扬耀用摔变形的铝盆和一小撮盐，煮了八只软乎乎的鸭蛋。吃饱之后，刘扬耀站在湖堤上，远远望去，黄土岗就像一个缩头缩脑的乞丐。刘扬耀把一丝微笑挂在脸上，在黄土岗，他是第一个从书里刨食，而不是从黄土里刨食的人。老师讲过，猴子们在森林里，有的站起来，用两条腿走出了森林，以后就变成了人，没有走出森林的，到现在还是猴子。

    刘扬耀想，我走出了森林。

    从此，支书家的鸭群成了刘扬耀的暑假作业，他把那些液状鸭蛋煮着吃烤着吃，加上小鱼熬着吃，吃得刘扬耀脸上流光溢彩。支书的女人纳闷，这些鸭子怎么了，不到歇窝的时候，十天半月也不生蛋。支书叼着烟坐在门槛上，瞅着鸭子想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就回屋睡觉了。

    第二天傍午，刘扬耀的小铝盆里有三个软乎乎的鸭蛋了，他正在摆弄第四个，快要出来了，有人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随即骂道，我操你祖宗，你个婊子养的断我财路，你今天不让你老子来跟老子说出个缘由来，我叫你全家在黄土岗没有活路。

    刘扬耀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傻了眼，瓢儿支书凶神恶煞般站在身后，他戳穿了刘扬耀的把戏。

    事情很快在村子里传开了，黄土岗的人暗地里偷笑，支书家的鸭子让刘扬耀日弄了。刘扬耀的父亲听说后，先愣怔了一会，接着火冒三丈，你个王八羔子，怎么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呵，这可怎么得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你个王八羔子上学上出邪门来了，这学再也不能上了，赶紧回来种田。

    这是父亲的杀手锏，刘扬耀不怕挨揍，就怕不让他上学。他扑通一声给父亲跪下，爸呀爸，我再不敢了，可这学不能不上呵。爸，你想想，为什么杜立光那么张狂，因为他爸是支书，为什么你一辈子低三下四，因为你没有文化。这是我们家的穷根，要想出人头地，就得让我读书，爸，我将来挣个金蛋孝敬你。

    父亲动了恻隐之心，把烟锅咂了半天说，谁指望你挣金蛋，能在乡里跑个龙套也是我祖上积了阴德。晚上，父亲领着刘扬耀到支书家赔礼道歉，支书看在两条烟的面子上，饶过了刘扬耀，还让他在湖滩放鸭子，但是分文不给。回到家，父亲说，两条烟能买两袋子化肥。刘扬耀想，那是一年的学费，白交了。

    4

    刘扬耀，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我们既然抓了你，就不会让你蒙混过关，希望你有个好态度，争取宽大处理。这是警察的声音。

    刘扬耀的思绪从黄土岗拉回来，脸上还带着几分愉悦。回到监房他才醒悟，噢，这就完了。父亲和黄土岗的人都管这叫过堂，老辈的故事和乡下土台子戏里也叫过堂。

    过了一堂的刘扬耀在监房里，忽然想起什么，立刻坐卧不宁，陈莉怎么样了？她现在好吗？警察没难为她吧？

    5

    夜色如冥，灯光幽暗，陈莉蜷曲在床上，像受伤的羔羊样惶恐不安。

    白天，刘扬耀被警察带走以后，她便昏了过去，醒来后她就变成了瘟疫，谁都躲着她。不和她说话，甚至不拿正眼看她。办公室里，人人都那么诡秘，个个都显得暧昧。往日里，谁见了她不是莉姐莉姐地叫着，只要刘扬耀一出现，别人都借故走开，让他们俩呆在一起。那时候陈莉觉得周围的人那么可爱，那么善解人意。可现在，手铐锁住刘扬耀以后，他们马上把伪装撕下来。人啊人。

    警察把刘扬耀带走以后，陈莉失去了安全感，自己像一只无助的小船，漂荡在危机四伏的大海上。那天，刘扬耀第一次把陈莉搂进怀里的时候，他说，抛下你的锚吧，你是我的小船，我是你的港湾。

    陈莉不相信世界上有一见钟情的缘分，那是糊弄少男少女的把戏。刚到公司的时候，陈莉打心眼里瞧不起刘扬耀。一个乡巴佬，说起话来带着乡音，大学毕业怎么了，不就是个镀了金的乡巴佬吗。

    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个其貎不扬的乡巴佬让陈莉刮目相看。

    6

    刘扬耀又被带到审讯室，这次是检察院的人审他，三个检察官也是一字排开，也是不说话先来下马威。刘扬耀暗想，司法这个行当挺怪的，公安局管抓人，检察院管审理，法院管着判决，把一个事分成三份，谁也管不着谁，不像企业那样，可以产、供、销一条龙。

    正想着，一个检察官开口了，刘扬耀，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刘扬耀已经考虑好了，他十分委屈地说道，这是个误会，同志啊，那1000吨生铁是恒昌公司委托我们转卖的，不信你们可以查我的账，账上清清楚楚。

    检察官用鼻子哼了一下说，我们查过了，那是些假账。刘扬耀，你的会计很会作假账呵。

    刘扬耀心里抖了一下，他曾经对陈莉说过，作假账的时候要留一点破绽，把无关紧要的马脚留在账上，工作中谁能不犯错误啊。可陈莉偏偏要把账作得很细致，细致得像工艺品。在钱这个事上，很难做到严丝合缝，太完美了就令人生疑。

    刘扬耀不想回答假账的事，一涉及到账目就要牵扯到陈莉，他不愿把陈莉牵连进去。正在为难，检察官忽然换了话题，刘扬耀，你上过大学，受过高等教育，而且，据我们所知，你曾经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拿过国家奖学金。我们想唤起你的良知，当然，如果你还有的话。

    是啊是啊，我上过大学。刘扬耀想，如果不上大学，我现在还在黄土岗，说不定像父亲一样，眼角带着眼屎，在黄土岗里扒黄土呢。哦，大学，那是我生命转折的契机，别的可以忘掉，唯独这件事不能忘记。记得很清楚，那是个炎热的午后，支书来家里说关于宅基地的事儿，村委会研究了，要统一规划，不能在老宅原址盖新房，要挪到村东。那儿早先是乱葬岗，到了夜里，各种各样的鬼都出来溜达。

    支书走了以后，父亲坐在门槛上数落刘扬耀，你啊，我们家的灾星，上这些年学了，狗屁不顶，那些钱能盖三间瓦房，都让你打了水漂。你老师再来扇舌头，我就放狗撕她的裙子，不信试试。

    正说着，邮递员来了，摇着车铃喊，刘扬耀，挂号信。

    刘扬耀想，大概又是白耕夫写了新诗。白耕夫住在县城，到文化馆听诗歌讲座入了迷，三天两头写诗给刘扬耀看，还说他家跟白居易有些瓜葛。

    接过信看，是挂号的，白耕夫的诗大概不用挂号，是谁的呢？邮递员跟他要图章，他们全家没有一枚图章，只好摁了个手印。邮递员走后，刘扬耀打开信，看完递给父亲说，爸，你看看吧，我家时来运转啦。

    父亲一脸茫然，并不接信，问他，什么玩意？

    刘扬耀说，大学录取通知书，我中举啦爸，换句话说，你还要再拿出三间瓦房让我上学，等我大学毕业后，我还你六间大瓦房。

    父亲眼睛一瞪，眼屎也跟着一颤，惊喜道，你考上啦，大学？

    刘扬耀说，是啊，考上了，过去叫蟾宫折桂，现在叫时代骄子。不管怎么叫法，反正在黄土岗我是第一个。

    父亲从门槛上弹了起来，把信夺在手上说，你在家等着，我找瓢儿去。看那架势，爸敢当面管支书叫瓢儿。

    那天后晌很热，父亲气宇轩昂地走进了午后的阳光里，功夫不大，又满面春风地回来了，后面跟着瓢儿支书。瓢儿进了门就喊刘扬耀大侄子，仿佛刘扬耀是他的过继儿子一样。

    那天傍晚，尽管天很炎热，父亲还是泡了一壶茶，在门前的梧桐树下，和支书把宅基地的事摆平了。爸说，我家扬耀读完大学要做官的，衣锦还乡的时候要到老宅来住，哪能去乱葬岗呢。

    支书瓢儿附和道，是啊是啊，国家干部哪能随便住呵，你家老宅基保留着，往后，不管扬耀做什么官儿，一定得提携我们黄土岗。大侄子，我们黄土岗的好日子可仰仗你啦。安心去读书吧，你爸你妈村里照顾。

    日落时分，父亲热情地留支书在家吃饭，瓢儿愉快地接受了邀请，他们喝刘扬耀姐夫送来的纯谷酒，喝到第五杯上，父亲把酒盅往桌上一顿，回头对扬耀的娘说，操持点供品，明日早上祭祖。

    母亲有些不解，不年不节，祭祖干什么？

    父亲嘲笑地说，娘儿们头发长见识短，看不见我家祖坟冒烟了吗？

    母亲如梦初醒，踮着脚去数鸡蛋。支书端着酒杯对父亲说，老哥，扬耀这回出息了，是我们黄土岗里的状元，该找个匹配的闺女，趁热打铁把婚事办了吧。

    父亲有些迟疑，我穷家寒舍的，谁肯嫁过来呀？

    支书的目光闪了一下，我家丫头怎么样？女大三，抱金砖，这也叫肥水不流外人田，老哥，你说呢？

    父亲受宠若惊，你是说佳惠？把佳惠给我当儿媳妇？

    支书说，是啊是啊，这就叫郞才女貎。老哥要是愿意，我们就这么定了，赶明儿让村东的杜风水给掐算个日子，把这门亲事办了，你我也好有个照应。要说扬耀这孩子，从小我就没看错他，知道他准有出息，不说别的，光说那年在湖滩上撬鸭子屁股，谁家孩子能想得出来？打那以后，我心里就有谱了，扬耀这孩子将来是当官为宦的料子，这不，应验了吧。

    父亲一激动，把一杯酒灌进肚里，面颊赤红的说，那我可高攀你了，亲家，明日祭祖，我可要对先人说了，说佳惠是我家媳妇了。

    支书瓢儿庄严地举起酒杯，来啊亲家，干一杯。

    刘扬耀得知父亲答应了这门亲事，顿时火冒三丈，爸呀爸，你好糊涂，儿将来到外面闯世界，什么样的媳妇找不到，非得要他瓢儿的女儿。我不要，要娶你自个儿娶去，一见瓢儿家的人我就恶心。

    父亲不乐意了，那是你丈人，往后不能瓢儿瓢儿地叫了。再说，佳惠哪儿不好？和支书家攀亲，不光图个名声，还有实惠在后头呢，你懂什么，臭狗屎上不了台面，天生一副……父亲不敢骂出贱命二字，儿子如今考上状元啦，富贵着哩。父亲闷闷地抽了一袋烟，抬起头来的时候，儿子已经无影无踪。

    刘扬耀跑到扬汊湖边，心里乱得像一团麻，该怎样躲过这门亲事呢？正想着，杜立光牵着大黑狗领着几个伙伴迎面走来，杜立光涎着脸皮道，哟，这不是姐夫吗，在这干什么？是不是在想结婚的事啊？

    刘扬耀一瞪眼，少胡扯，谁是你姐夫？

    杜立光嬉皮笑脸说，早晚的事嘛，其实你不知道，我姐她早看上你了，常常跟我打听你的事，咸鸭蛋就是她让我带给你的，结果你狗咬吕洞宾……

    刘扬耀听到咸鸭蛋，心里立刻恼怒起来，鄙夷的哼了一声，目光落在杜立光牵的大黑狗身上。那狗下崽不久，一溜奶头吊在肚皮下面。看着看着，一个念头从脑子里闪了出来，他说，立光，你是真的想让我给你当姐夫吗？那好，要是真想，你就给我从狗裆下爬过去，要不，你就是虚情假意，你找别人当姐夫去吧。

    刘扬祖哭丧着脸说，你还记仇啊，姐夫？

    少废话，要钻就钻，不钻就滚蛋，找别人当你姐夫去。刘扬耀的话里透着愤怒，他要为当年受过的侮辱找回一点面子，而且，这个杜立光决不敢飞起一脚，把自己踢翻在湖滩上。那么，支书的儿子只好乖乖逃走，这桩婚姻也就有破绽。

    谁知，杜立光不但没走，反而来了精神，对伙伴们说，你们都听到了，这话可是我姐夫亲口说的，别说钻狗裆，就是钻女人的裤裆我也不怕。为了我姐和我姐夫，你们把狗摁住。

    杜立光真的趴在地上，从狗裆下面爬了过去。刘扬耀的心往下一沉，这家伙，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脸皮。杜立光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说，放心吧姐夫，结婚闹房的时候我给你保驾。

    祭祖的场面很隆重，杜佳惠以嫡孙媳妇的身份出现在人群中，黄土岗的人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谁都说这是天作之合。刘扬耀的脑子一片空白，懵懂中，仿佛看见一股青烟从祖坟上袅袅升起，又渐渐散去。

    7

    青烟袅袅，烟蒂烧痛了刘扬耀的手指，他扔掉烟蒂，思绪从黄土岗的祭祖仪式上拽了回来，眼前不是父母，也没有瓢儿支书，是三个检察官坐在那儿。

    刘扬耀，交代一下假账的事吧，会计陈莉在本案中起了什么作用？

    刘扬耀心头一紧，脸上却若无其事地说，跟她没关系，她只是一个员工。

    检察官笑得很含蓄，没关系？我们查过你们公司差旅费报销单据，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陈莉到黄土岗去过三次，能说跟她没关系吗？

    冷汗从额头上渗出来，刘扬耀想，蛛丝马迹最害人了，想蒙混过去恐怕不可能，但不能把陈莉拖进去。想到这儿，刘扬耀心里轻松下来，他说，我有个要求，你们把陈莉放过去，我的事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真的没关系，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想知道什么，我就告诉你们什么。好吗？

    检察官的声音很冷，你说吧。

    从哪儿说起呢？

    就从黄土岗沸腾说起，这个用黄土垒起来的村庄在近代沸腾过三次，都是因为刘扬耀的缘故。刘扬耀考上大学，黄土岗沸腾了一次，支书瓢儿说了，了不起，大学生就是过去的状元。接着，刘扬耀成了支书的乘龙快婿，黄土岗又沸腾了一次。后来，刘扬耀当了计划科长，黄土岗再一次沸腾。每一次沸腾，都让黄土岗人的目光变得高傲，刘扬耀是黄土岗的楷模，黄土岗的楷模在城里做官。

    刘扬耀没有食言。在杜立光从狗肚子下爬过去的一瞬，他的悲剧也就注定了。支书瓢儿果然有些手段，眨眼之间，他就从乡里弄来了结婚证书，以法律的名义，把自己女儿和刘扬耀绑在一个槽头上。和支书相比，父亲的目光就浅薄了，因为眼角上总挂着眼屎，他只能看到拜天地的场面，而瓢儿不同，他把外面的凤凰引到自己家梧桐树上搭了窝，还让那只凤凰管他叫爸。

    新婚之夜，刘扬耀在窗前坐了一夜，杜佳惠几次想过去给他披件衣服，转念一想，他是男人呵，男人应该主动才对。再说了，她是支书的女儿，对谁也没低三下四过。可这哪像新婚呀，刘扬耀这样想，杜佳惠也这样想，这不是新婚，是诀别。天亮时分，刘扬耀背起行囊，回头对杜佳惠打了一声招呼，我走了。真是诀别。

    大学四年，刘扬耀只回过黄土岗两次，每次都住在自己家里，见了佳惠，不咸不淡说几句，然后借故走开。去挑水时，在路上碰到瓢儿岳父往地里送粪，便打个招呼，忙呵支书。瓢儿把眼一瞪，开导地说，叫爸，我是你丈人老子。送完粪回到家，听见佳惠在屋子里哭，瓢儿把眼一瞪，哭什么，有委曲找你男人说去，别在我面前号丧。佳惠把泪一抹，爸呀，你没听人家说吗？支书家的鸭子不生蛋，支书的女儿也不生蛋。爸，你把女儿的脸卖了，自己赚了风光，让我怎么做人？爸呀，你好糊涂。支书有些为难了，你说怎么办？杜佳惠又哭起来，把两个字在嘴里嚼了半天才吐出来，离婚。吓了支书一跳，他拍案道，呸，胡说八道，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能随便乱来。扬耀大学毕业以后，起码也是个九品官儿，你还要跟他进城享福，做官太太呢。你先忍着，爸心里有数，他小子敢当陈世美，看我怎么收拾。

    大学毕业以后，刘扬耀到城里工作去了，杜佳惠知道，这个男人离自己越来越远了，这场婚姻以悲剧开始，再以悲剧告终。

    当上计划科长以后，刘扬耀不再满足黄土岗对他的崇敬，说实话，黄土岗的崇敬和黄土岗人一样，卑微而且下流。他要征服城市，他已经看出来，这个城市从骨子里瞧不起他，一直把他当作一个乡巴佬，在湖滩上放鸭子的乡巴佬。

    大学刚毕业那会，刘扬耀心里充满了憧憬，每天走进机关的大门，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城市里大有作为。工作一段时间之后，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城市里的事和黄土岗的事完全不一样，在黄土岗，给支书送两条烟去，瓢儿的笑脸会像阳光一样灿烂，可在这儿，他的上司则连眼皮也不抬，让刘扬耀觉得难有作为。城市的法则使刘扬耀无所适从，办公室里，那些飘过来飘过去的花裙子，和当年老师的裙子相比，有了质的变化，城市女人喜欢透明的裸露的，透过裙子能看见大腿和裤衩，让刘扬耀的目光飘忽不定。一次，刘扬耀在小车班打扑克，一个司机问他，你以前放过鸭子？难怪你打扑克打得这么臭，你身上有股鸭屎味。刘扬耀愤怒了，这个年代，连破碎的处女膜都能修复，而他为什么抹不掉农民的气味。要想让人尊重，一条路是做官，凌驾在许多人之上。一条路是发财，拥有很多财富以后，尊严就接踵而来。

    刘扬耀如愿以偿，做官原来并不难，在向仕途爬升的过程中，只要敢胡作非为就没有问题，自古以来，能哭的孩子多吃奶。

    官是做了，财却没发，刘扬耀毅然决然辞官下海，十多年前，他在黄土岗扬汊湖滩上撬开了支书瓢儿家鸭子的屁股，现在，他又用相似的办法撬开了银行的大门。于是，钱就来了，随钱而来的还有一个叫陈莉的女人。

    如果说别人对刘扬耀的蔑视是显而易见的，那么，陈莉对刘扬耀的蔑视则是含蓄的，不动声色的，使刘扬耀感到更加恶毒，因此，也愈加想征服她。

    刘扬耀把几笔死生意做活之后，陈莉对这个乡巴佬刮目相看了。那天，是陈莉的生日，可她忘了。刘扬耀说有个应酬，带着陈莉到了酒店，就他们俩人。当刘扬耀拿出一条项链祝她生日快乐的时候，陈莉才想起自己的生日，她心头一热，目光变得黏稠起来。吃饭时，刘扬耀讲了他在湖滩上放鸭子的故事，说了他对咸鸭蛋是如何的向往，说了他第一次发工资一气吃了十几个咸鸭蛋。陈莉听着听着，就有些泪水涟涟，她叹了口气说，那会儿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们家每年都腌鸭蛋。刘扬耀苦笑一下说，你们瞧不起我。停了一会，他又说，我也一样，瞧不起你们。

    那天晚上，刘扬耀把陈莉带回自己的住处，把一杯加糖的咖啡放在陈莉面前，回头打开音响，流出理查德演奏的《致爱丽丝》，陈莉突然觉得刘扬耀并不土气，他很有男人味，而且品位不低。

    跳支舞好吗？刘扬耀搂住陈莉的腰肢，两个人在柔柔的灯光下轻轻起舞，在那一刻里，陈莉忽然有了一种依赖感和归宿感，她觉得这个男人是可以信任的。于是，她把脸贴到刘扬耀的脸上，刘扬耀颤了一下，在陈莉发烫的面颊上亲吻起来。陈莉身子软了，两个人紧紧搂抱在一起。刘扬耀被一种从未有过的豪情鼓舞着感动着。他把陈莉抱到床上，对她完成了另一种征服。

    一阵使人战栗的疼痛之后，陈莉从刘扬耀衬衣上咬下一颗纽扣。后来，两个人疲倦地拥在一起，刘扬耀说，看我的吧，陈莉，三年之内我要完成三代资本家的积累，让谁也不敢小看我。当时，陈莉手里攥着那颗纽扣，思绪已经飞过三年。

    从那以后，刘扬耀开始了疯狂的原始积累。

    后来，当检察官追问刘扬耀的作案动机时，刘扬耀无言以对，动机？为讨陈莉欢心？为满足支书的要求？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今年春节前，刘扬耀回黄土岗过年，为了能和陈莉名正言顺的生活在一起，他直言不讳地向瓢儿支书提出和佳惠离婚。黄土岗的支书沉吟片刻，缓缓道，狗日的，你到底当上陈世美了，说一千，道一万，你是条喂不熟的狼。这几年，你把佳惠给耽误了，凭良心说，你是不是有罪？是不是该赔我些什么？

    从结婚之后，刘扬耀第一次感到惭愧，也第一次管瓢儿叫叔，他说，我对不起佳惠，叔，你老说吧，我尽最大能力。支书这几年见过一些世面，神色十分矜持，他把一只巴掌拍到桌上又反过来说，一百万，不能再少啦。刘扬耀一惊，一百万？叔，你把我当成印钞机了，一百万差不多能买下黄土岗。支书一笑说，你说得不错，买下我就等于买下了黄土岗。这些钱，除了佳惠那一份，剩下的是村里的，我要办个厂子，你把钱打到厂子里来，够了一百万，我就把证给你。他说的是离婚证，当年结婚证也是支书办的，这事，他从头办到尾了。

    刘扬耀和黄土岗的最高长官定了君子协议之后，一笔笔款项不定期飞往黄土岗。钱把杜佳惠越推越远，把陈莉越拉越近。一天，陈莉兴奋地告诉他，还差十万了，再转两笔账就能换回离婚证了，也就是说，刘扬耀将要和黄土岗彻底决裂，将要和这个城市紧密结合。而且，他将在今后的日子里，和一位美丽可人的姑娘一起生活，这才是脱胎换骨。

    监号里空空荡荡，由于潮湿，墙壁上渗出一片水珠。刘扬耀盯着水珠一滴滴滑落下来，他想起陈莉，陈莉洗浴后，身上的水珠也是这样往下滑落，每一次都使刘扬耀激动不已。可是现在，陈莉在哪儿呢。刘扬耀心里隐隐作痛。

    8

    陈莉把手伸开，那颗纽扣像一片白玉，闪着柔润的光泽。在所有刘扬耀送给她的礼物中，她最珍爱这颗纽扣，纽扣的喻意是联结，这颗纽扣把她和刘扬耀联结到一起了。

    窗外是无边的夜色。白天，陈莉挣扎着去上班，在办公室里听一些精心编造的流言蜚语，还要打开柜子，让检察院的人翻查账目。晚上回到家里，茶饭不思，歪倒在床上，把那颗纽扣看来看去，朦朦胧胧的睡一会，又被噩梦吓醒。

    白天查账的时候，检察院的人常常用狐疑的目光盯着她，有时问一点黄土岗冶炼厂的事，有时问一点恒昌公司的事。陈莉知道，单从那些账目上，谁也查不出什么问题，那些账上做过手脚，而且不留痕迹。但是，仔细一想，检察院问他的那些问题，像尖刀一样，一步步逼近要害。他们的目光分明在说，想想吧，纸能包住火吗？雪能埋住尸吗？陈莉再有主意也毕竟是个女人啊，她不得不求助张卫国，他给扬耀当过秘书，扬耀一向待他不薄。

    晚上，陈莉一身素白，坐在白玫瑰咖啡屋的小桌前，张卫国来了，风度翩翩的样子，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说，陈小姐，约我来有何吩咐？这地方真幽雅，是情人约会的好地方，陈小姐这些日子挺寂寞是吧？

    陈莉苦笑道，为刘总的事，我一点主意也没有，想请你帮帮忙，咱们想个办法，是不是可以花点钱把他保出来，听说现在可以实行财保，你看行不行？

    张卫国呷一口咖啡，放下杯子说，那叫取保候审，不是什么人都能享受的，刘总犯的事有多严重，你不是不清楚，取保候审？门都没有，你死了这条心吧。

    陈莉的眼泪流下来，落进杯子里。张卫国象哲人样慨叹道，人啊，该什么命就什么命，拿刘扬耀来说吧，一个乡巴佬，不老老实实在乡下呆着，非要出来闯荡世界，喏，这下好了，闯进监狱去了。他是咎由自取，你呢？你干吗要跟着陪葬。

    陈莉气得说不出话，张卫国循循善诱道，你想想，二十年后出监狱，他刘扬耀象条不吃草的老驴一样了，为他牺牲你的年华，值得吗？莉姐，这几年里，我一直对你一往情深，可你视而不见，一头扎到刘扬耀怀里。现在好了，你该回头看一看我了吧。莉姐，我不嫌弃你和刘扬耀的那段子事，把他忘掉，我们开始，我会让你很幸福的。说着，把嘴伸过去吻陈莉的面颊。

    陈莉躲过去，冷笑道，你以为我是件花衣服，谁想穿谁就穿，你说你不嫌弃我，可我还嫌弃你呢，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是个杂种。过去刘总看错你了，今天我才认清你了。你滚吧。

    张卫国霍地站起来骂道，别装贞洁了，谁不知道你是刘扬耀养的小婊子，你一身臊味，是个烂货，还敢来教训我。明天我就去检察院，给刘扬耀加一个重婚罪和非法同居罪，你呵，跟刘扬耀一起去死吧。骂完，张卫国扬长而去。

    陈莉不知自己怎样走回家的，绝望像无边的阴霾，紧紧罩在她的心头。

    象一切迷途知返的人那样，陈莉懊悔了。扬耀，我们走得太远了。当初，你从黄土岗走到城里，已经很让人敬佩了，我去过黄土岗，你的乡亲们对你仰慕得不得了。但是你，一边享受着他们的尊崇，一边又蔑视着他们，在黄土岗，你可以像君主那样俯瞰你的父老乡亲，问题出在城里。扬耀，在城里你没有得到象在黄土岗那样的崇敬，先是做官，接着又是下海，你想用官衔和钞票盖住你的自卑。还有，那个叫佳惠的女人，你为了在我和她之间作出取舍，你不惜以身试法，你偏离了正常轨道。扬耀，直到现在，你心里一直充满了自卑，那是与生俱来的懦弱，那是你的胎记。

    可是你呢？陈莉把那颗纽扣攥紧，问自己，你不是刘扬耀的同谋吗？当你们从第一笔假账上抬起头会心一笑的时候，当那天晚上你向刘扬耀献出你的身体，你们就连在了一起，有纽扣为证。

    天亮了，一抹晨曦在窗帘上洇开，陈莉换好衣服，在镜子前上了一层淡妆，背起包走出门来。扬耀，等等我。

    这个时候，陈莉听到警车的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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