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结婚了,老三找了个既俊又俏的老婆。李从军心里很清楚,父母能那么笑,是因为从此再也没有什么心事了。三个儿子的终身大事都已圆满解决,再也不用费心劳神了,他们能不笑么?
李从军的喉咙里一阵涌动,他想骂一句什么。他老婆坐在旁边有些奇怪,老三大喜的日子,应欢天喜地的才是,这会儿却阴沉着脸像是在和谁赌气。就问怎么了。李从军没有吭声,歪过头瞅了老婆一眼,却无端地憎恨起老婆这张脸了。他又调过头去,避免老婆喉咙里发出的咝咝声灌进耳中。
李从军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就又走了出去,老三那儿还得去操持呢。父母年纪大了,什么事情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看着别人在一旁忙活却插不进去手。李从军作为长子,什么事情当然是得挑头份了。他来到老三家,堆起脸上的笑招呼着客人们。
席间,有人就对李从军说,作为老大,对这个家你是出了力立了功的。眼看着兄弟三个的事情都完了,今后尽心尽力的操持着,伺候好父母,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就行了。又说,种田的人除了这,还图个么事?
李从军答应着,心里挺得意的。
喝喜酒的人很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坐了好几桌。李从军在的这一桌都是上一辈的老人。是老人,说话就不像老二在的那一桌年轻人那么随便热闹。李从军明白这一点,除了斟酒就菜以外并不多说话,只听着他们说。老人们的话中除了有一种看见下一辈人的大事圆满解决了的大功告成的自足之外,不禁也叹息起人生的苦短,做父母的不容易。
老三手里端着一瓶酒,领着媳妇过来了。李从军明白这是要敬酒了,就让了出来,让他们小两口在那儿招呼。往外出的时候,他只望了一眼三弟,并没正眼看弟媳一下,可眼角的余光仍然是没有抛下弟媳那张俊俏的脸蛋儿。
客人散了,新郎和新娘入了洞房。李从军喷着满嘴的酒气,拖着因这几天的忙碌而感觉疲惫不堪的身子也回到自己的家了。躺在床上,他并没有睡着,他大睁着双眼痴痴地望着什么也看不清的黑黝黝的屋顶。熟睡中的老婆伸出了两只赤裸着的胳膊,李从军厌弃地搡了回去,把身子往外挪了挪,离着女人远一些。又翻过身,背对着老婆,用被子蒙着头,避免她的喉咙里即使是在熟睡中也不停歇地咝咝声灌进耳中。他今天觉得老婆喉咙里发出的声音特别的响,特别的刺耳。
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在媒婆的带领下去见了现在已成了自己两个孩子的妈妈的女人以后,他想,不指望找个天仙美女,可怎么着也得进得厨房出得厅堂啊,再加上看见女人那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心里个娘啊,与其要这么个女人还不如打光棍。
回到家,看见母亲那充满了希望的眼光,他赶紧避开了,默默无语地走进自个儿的房间。做娘的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与希望,跟着走了进来。
怎么样啊?做娘的问。
李从军叹了口气,说,娘,我不要媳妇。从今往后,你儿子就是没有个媳妇也会伺候好你,养你的老送你的终的。
怎么啦?做娘的又问。
李从军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咽下去了,他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最终,这门亲事还是成了。这件事对于农村的青年来说并不奇怪。亲事的成与否往往并不是仅仅在于中意不中意这一点上。对于李从军来说,他是这么考虑的,一是父母年纪大了,二是兄弟三个,他作为长子如果还在这儿模棱两可着,这件事就不仅仅是他自个儿的事了。李从军想,好歹答应了吧,了却了父母的一桩心事,也为两个弟弟的婚事打开一条路。
如今,老三也娶上了女人。父母心里头喜滋滋的,李从军心里也舒坦。
想起老三,李从军心里头就涌出了一股自豪感。要不是我从中这头说了那头劝,这门亲事还能成?又想起了酒桌上人们说的话,对这个家你是出了力立了功的。不免就有了一些得意,躺在被窝里笑了起来。
女人的毛病也多,睡梦中还伸胳膊动腿的。李从军此时没有那份心情,被她这么一碰一摸的,先前的厌烦不禁又涌了上来。他骂了一句,女人还没醒。李从军没法子,翻身起来披上褂子来到院子当中。
院子里很静,鸡儿狗儿的都钻进了自个儿的窝里,自顾自的进入了它们那份梦乡。夜幕虽然很重很浓。但院子里摆放的各种家什儿依稀还能辨出点儿轮廓。李从军站在院子里,平时的繁乱,忙碌,不由自主地涌上了心头。他叹了口气,自语道,我就这么个命吧,倒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他的思绪又转到了村里的一些事情上,想起了李从政家里的这阵子又怀上了。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她已经生了两个了,再生第三个,不仅向上头这差使儿没法子交代,就是在村子里,群众又怎么看?这个叫她生了,往后的事儿还怎么干?怎么压服得住口声?
村子并不大,一百几十户人家,李从军担任着村长并兼着妇联主任,成天只能这儿窜窜,那儿说说的,没个空闲。
想起了李从政家里的,李从军的心就烦乱。单纯怀了孕去流产,这问题并不难解决,难就难在李从政家里的死拖硬挨的就是不去。还在村里放风说,谁要是再逼她,她就和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她说,不生个儿子誓不罢休。
这问题可怎么解决呢?婆娘们一旦发了疯是什么也不顾的。李从军领教过婆娘们的厉害,上一次李从喜家里的也是想超生,李从军说想超生也行,等我不干这差使了,谁爱超生谁超生,这会儿不行。就招呼了几个人把李从喜家里的往拖拉机上拉,准备送到医院叫医生用刀子一划拉,什么事儿也就解决了。谁成想那个女人把褂子一解,说谁上?谁再上我把裤子也脱了。平时都是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邻乡亲,那些男人们谁还敢上?纷纷回避着跑回了家。
想起李从政家里的,李从军既同情又难受。种田人苦煞苦挣一辈子,挣下份家业,到老了不能动弹了,不就指望着能有个儿子伺候伺候?
难受的是自己的女人也属李从政家里的不争气,两胎都生了闺女。没个儿子,李从军心里并不踏实,可作为村长又兼着妇联主任的差使,他又怎么能领着头去超生?好歹压抑住心中的抑郁,李从军硬着头皮来抓计划生育。
李从政家里的这事儿可怎么解决呢?生是绝对不能叫她生的,叫她去流产她不去,这事儿就不好办,总不能拿着绳子绑着人家去吧,再说还是本家的一个弟妹。
寻思了半天也没寻思出个办法来,李从军感到倦了,就又回到屋里。刚一进去,女人睡梦中喉咙里发出的咝咝声又不依不饶地灌进耳中。
操死你亲娘。李从军终究没有忍住,骂出了口。他照着女人赤裸着的腿就是两下子。女人醒了。他说赶明儿去花生地里拔草,别他娘的在家里转悠,一点活儿不干。我赶明儿还要开会,没有空儿。眼睁睁地看着我整天干完这再去干那,等到把我累出个什么病儿死了,你他娘的就好受了。
李从军背对着女人躺下了。黑暗中他没有注意到女人脸上淌着的两股泪水。
其实并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会议,乡计生办刚下来指令,发下来一批避孕套,规定每个村里都要发下去,并讲明用的法子。李从军是个认真的人,就在大喇叭上吆喝说开妇女会。见稀稀拉拉来了几个人,就明白不一家一家地上门找是不行的,就又挨家挨户通知了一遍,那些女人们才嘻嘻哈哈地来了。
把套子发下去,把上头的规定简单的一介绍,就说起了用这套子的方法。那些女人听了就哧哧地笑。李从军说笑什么笑,这可是正经事儿。用了它,省得你们去挨刀子。
有个女人在下边起哄,留着和你老婆说去吧,叫你老婆用了才受用呢,省得她去挨刀子。在场的女人都笑,李从军忍不住也笑了。
那些女人都摸他的脾气,知道他不会为这些事儿发脾气,都跟着哄了起来。李从军见她们仍乱七八糟地说,就跟着还击,一句不落。弄得开会不像开会,看戏不像看戏。
有个女人提高了嗓门叫了起来,婶子尿尿呢!那些女人一听忍不住又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听到这话,李从军禁不住脸红起来。那是小时候的一件事了。那天看见李德安家里的正解了裤子蹲在茅厕里。这茅厕很简易,用高粱秸秆一围就成,透过缝隙很容易看得见。李从军就问起来了,说婶子在那儿尿尿呀。把李德安家里的羞得不得了。赶紧提了裤子站起来。李从军是个晚辈,李德安家里的答应不是发火也不是。就这么给村里人落下了一个笑柄。多少年过去了,人们仍然没有忘记。
李从军不好说什么,草草地散了会。回到家见锁着门,就知道女人是听了昨晚上的话去地里拔草了。李从军就去了地里,看见女人弯腰哈背的正干着呢,脸儿憋得通红,绿油油的秧叶子把大半个人都遮住了。心里就觉得不忍,走了过去轻声说,你回去吧,慧慧和敏敏没个人看着不行。
女人像是没有听见,仍旧拨拉着秧苗拔着青草。李从军叹了口气,知道这是在生气呢,就说走吧,这点活我自己还能干得过来。等到忙了,我一个人照应不过来了,你再出来。行了,快回去吧。
女人还弯着腰,手并不停下。嘴里说,把你累得得了什么病儿死了,我可就好受了呢。慧慧和敏敏还用得着人照看?她老子没了,她娘活着也就是死的,没得我们娘仨儿去要饭。
李从军听见说的惨,就不吭声了。心想,干就干吧,大不了干一天,赶明儿你再想出来我也不叫你出来了。
女人身子弱,每逢春天更是要了命,胸口那儿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跟个拉风箱似的。李从军见女人这个样子,愁得夜里都合不上眼。到医院里叫医生看了,医生说胎里带下来的,没法子治。回去好好的养着吧,别干重活。李从军又到处打听偏方,吃了几副中药,还是不见一丝儿疗效,就知道是没法子治了。听医生的话养着就养着吧,有个人儿在家里看着,怎么着也还像个人家。
听人说,把鸡蛋放在花生油里煎熟了,连蛋带油的喝下去,还能顺一顺嗓子,平息一下咳嗽。李从军就每天晚上用个小铁勺儿煎上几个,叫女人吃。这么一来,用的花生油就特多,李从军每年收下花生来就不敢卖了,好送到油坊里多换一些油。
回到家,吃了晚饭,李从军连哄带劝地叫女人去睡了,又把慧慧和敏敏也哄着睡了,就走了出来,他打算就李从政家里的这事儿去问一问书记,看看他怎么说的,给出个法子把这个难题给解决了。
没想到他还没开口呢,书记倒又说出了上头又下了个关于什么养老保险金的通知。把通知拿出来叫他看了,又说这事儿你就负责办吧,尽量周全些,把问题说明白,别叫他们瞎起哄。
李从军一边答应着一边就问,养老保险?心里很疑惑,种田的人除了自个儿的儿子给养老别人谁还养你的老?就又细看通知书和《宣传提纲》。待明白了,就对书记说,哟荷,看样子还真有点儿门道。这事儿要是干好了,种田人还真能得点儿好处。有儿子的可以减轻点儿子的负担,没儿子的也可以多一点收入,不用愁吃愁穿的了。又问这和存钱又有什么区别?书记就说,好处就是国家按高的利率保值增值,比存银行里强多了。
李从军点点头,说好是好,可就是不知道那些人能不能认这个理儿呢?怕是又要惹起一场是非。又问,李从政家里的这事儿你看怎么办呢?拖下去几个月,那个女人肚子大了,问题倒不好解决了。
书记说尽量也别闹大了,怎么哄着轻巧巧的过去就怎么来,反正不能叫她生下来。实在不行了,她不听,那也没法子,只好来硬的。上头的政策订得死死的,出了问题这个责任是你负还是我负?她再闹也不能闹出上头划下来的杠杠,在这个村子里一天就得受这个村子一天的管制。
李从军答应着就出来了,额头上的皱纹仍然没有松散开。心想,你说的倒轻巧,不行就来硬的。她把衣服一脱,你怎么来硬的?本家的一个弟妹,她光着身子,我总不能也上去和她来硬的吧!
想到这儿,李从军心里不免就有了点儿埋怨,好事儿轮不到我,叫人去打胎流产,找人收钱要费的就轮到我了。可通知已经下来了,书记的口儿说出来了,这事儿不办也不行了。可怎么办呢?那些人的脾性这几年我算是摸透了,往家里拿怎么着也好说,等着叫他们往外拿了,一丝一毫也值钱了,瞪着一对黄牛眼恨不得把你生吞活剥了。
回到家躺下,哪儿有一点睡意?只好干瞪着眼躺着。
女人没有睡着,在等着他呢。前会儿一席话说的甜甜蜜蜜的,使女人早就把肚里的气消除得干净了。这会儿见他回来了,胳膊腿儿就又搭了上来。李从军被她撩拨得不行,想起有好些日子没动女人了,也觉得有些憋不住,就上去了。
事儿完了,李从军不由得又觉着奇怪,这臭娘们平时吭儿吭儿的没个停歇,这会儿倒听不见她吭儿了。翻身下来又想想了老三。那小子这会儿也干得正欢吧,守着那么个俊俏的娘们,一晚上一回怕是也不够他浪的。想着,不觉得又厌弃起了自己的这个女人。他把身子往外挪了挪,离女人远了一些。想起别人说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就想,你哪里是我的一半?
耳边响起了女人的啜泣声。李从军赶紧翻过身来,问怎么了。女人不说话,只是啜泣。李从军忍不住,说有什么事儿你到底是说呀,这么着不吭不哼的,岂不急死人?听了这话,女人哭得愈发狠了。李从军没法,只好又温言细语地安慰起来。
女人说,我知道你厌烦我们娘仨了,你当我看不出来?打老三结了婚,你就变了样儿,不似以前了。有了相好的你也说,我回娘家不会碍你们的事。
李从军听了哭笑不得,说你发的哪门子神经。老婆孩子的我看着,村长主任的我干着,我去找相好的,没事儿我找事儿呀!
女人说你别以为我苕,什么事儿我看不出来?有事儿没事儿的就长吁短叹的。我知道,我这身子不好,拖累了你。可明知道会拖累了你,当初你也别要啊,你又把我要了来。
听了这话,李从军的心一阵发紧。操死你亲娘,你也知道拖累了我。嘴里可没说出来,只是说娘们就是娘们,都想到哪儿去了。我这几天叫李从政家里的愁得不行,眼看着她的肚子就要鼓起来了,再拖下去就更没法子办了。我长吁短叹是为了这事儿呢。我去找相好的,你看我这个丑八怪还能找着个相好的?
女人就笑。李从军一看见她笑了又说,再干的时候,你把那套子也塞进去。
女人说你还干了什么妇联主任啊,那东西是给没结扎的用的,我都结了扎了还用它做么事?
李从军一听恍然大悟,说我怎么就忘了呢?
女人结扎是在生下敏敏以后,上头的规定,农村的妇女在批准生了第二胎之后,不管生的是男是女,一律施行结扎手术。李从军手里的准生证消失没有多久就又添了一张结扎证。接过那张结扎证的时候,李从军的心怅怅地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儿。
还没生下敏敏的时候,李从军曾瞅着女人的花花脸儿尖肚子寻思,但愿能够生下个儿子。生下个儿子,我这辈子也就有个依靠了。说不定呢,人家都说花花脸儿肚子尖准能生儿子,瞅着这娘们的尖肚子大花脸儿或许还真能遂了我的愿。那可就好了。
李从军知道,打头一胎女人生下个闺女,父母就有点儿不那么顺意。他们可盼着能抱上个小孙子呢。这一胎要是能生下个儿子,岂不是也如了他们的意了?
站在妇产科门外,听着里面女人那浸天扯地的嘶喊声和医生的安慰鼓励声,李从军的心直跳,等到听见里面哇地一声婴儿的啼哭,他就一头闯了进去。连女人都没望一眼,就盯向婴儿的两条小腿间,看看有没有那个小鸡鸡。
看后的结果让他失望之余不禁又产生了一种恶有恶报的念头。他似乎感觉到村里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身上,那神情似乎在说,这下子看你怎么办吧!平时找这个去检查,让那个去流产,这会儿我看你怎么办?我们就不信你不想要个儿子。
李从军瞅着这第二个闺女,脊梁骨儿一阵发冷。难道这差使儿真不是我干的?招惹了村里人不说连那没见过面的什么观世音菩萨也得罪了,再给我个闺女惩罚我?
李从军就和女人说,要不我辞了这个芝麻官儿也像有些人那样跑出去躲着,等到生了儿子再回来?
女人只是淌泪抹鼻子的一声不响。
李从军掂量来掂量去,觉得辞了官儿跑出去并不是个法子。其一,女人的身体不好,经不住折腾。其二,就是出去了,能投靠谁呢?外面没亲没故的。总不能拉着女人,扯着孩子到处流浪打游击吧!其三,这一点是李从军最担心的,再生个闺女怎么办?谁能保证第三胎一定能生个儿子?要是再生个闺女,我岂不是要鸡飞蛋打一场空?
罢了,罢了。李从军说,就他娘的在家里哪儿也不去。叫你去结扎动手术你就去结扎动手术。两个闺女看着,到老了还能冷清到哪儿去?村长主任的我还得干,干得再不好,到老了还能不给我个退休,光退休金也够咱们吃喝了。
女人就去做了手术。今儿晚上两人刚干完了那事儿,她又拉起了结扎,李从军就觉得刚才那股儿兴奋劲就没了,操他娘的,说不顺心了什么事儿都不顺心。好不容易忘记的事情她偏又提了起来。你结了扎还有景了?
李从军顿觉索然无味,兴趣扫地,又给了女人一个后背。
突然之间晴转阴,女人摸不着头脑,心里的预感就更加强烈了。心想,这肯定是找了相好的无疑了。又哭。
这会儿李从军是死活也不理她了。爱哭你就哭吧,我怎么偏偏找了你这么个女人嘛。
鸡叫到第三遍了,村子里依稀能辨出个人影的时候,李从军就起来了,他忙着到花生地里拔草。红苕地里的草也不少了。趁着晴天还得赶紧锄。李从军昨儿晚上就把今天要干的事儿安排好了。早晨拔会儿草,到了中午就安排人写通知,把交纳养老保险金的事儿告诉给群众,看看他们怎么说。李从军估计着这事儿十有八九够呛,一个个都精神的了不得,他们才不肯把钱当作瓦片儿那样去水面上打漂儿呢。
正往地面走着呢,李从军就感觉身后似乎有个人儿跟着,等回过头来看的时候却又什么也没有。再走,又好像有人跟着。脚步声儿尽管放得很轻,但那带有一点儿小心翼翼的味道的隐隐约约的脚步声儿,在这万籁俱寂的早晨的路上,还是能够听得出来。李从军心里害了怕,他想起了老辈人说的一个叫鬼引路的故事,心想,这鬼引子赶情叫我碰上了!看见路边有棵大杨树,就顺势躲在了树后。后面那脚步声儿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了。李从军攥紧了手中的锄头,寻思着一过来就把它撂倒。那人探头探脑地正四下里张望着,像是在找突然消失了的他。李从军顾不得看个仔细,大喊一声就跳了出来。那哎呀一声尖叫,半会儿没敢动弹,僵在那儿了。
李从军也僵在那儿了,手中的锄头在头顶坚持着竖了一会儿又无力地放了下来。那是有着咳嗽病儿的女人。
李从军就问,你怎么出来了?
女人说,你管不着。
李从军这个气呀,我管不着,这乌抹漆黑的天气儿,一个女人出来,敢情出了事儿我才能管着?就嚷,快回去,出来干什么?
女人不听,说要和他一块去干活。李从军说,你犯的哪门子神经啊,那点儿活还用得着你?
女人说,我就是要去。去了我就是干不了多少活儿,还能看着自个儿的男人。
李从军这才明白女人出来的来由,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去就去吧,两人一块儿往地里走。女人又说,干着这么个差使儿,成天和那些骚婆娘打交道,谁敢保得了你不和哪一个勾搭上?
李从军只装作没听见,不理她。
天大亮了。用不很规范的毛笔字儿写的通知贴出去以后发生的事情果然不出李从军的预料。人们不等把它看完就骂骂咧咧的一哄而散。
李从军听着这熟悉的骂声渐渐的远去,不禁摇起头来。心里对他们既气得慌又喜得慌。气的是什么事儿一不顺他们的心了就开口骂,骂的还很难听。为了一些事情,李从军挨他们的骂是不少了,他只装作没听见。有时被骂急了也恨的不行,就想上去和他们干一架。可又一寻思,谁叫自己干着这个差使呢。干着这个差使儿就得挨骂。肚里的气也就消了。喜的是他们什么事儿都直来直去的,不绕弯子,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不同意。
望着他们一个个散开远去,李从军心想,这个事儿就叫书记来办吧,不行就来硬的,我看你怎么硬下去,总不能按着人家的脖子硬逼着掏钱吧。这个事儿可不像计划生育似的,不行就来硬的?
正胡思乱想着呢,就看见李从政向这边走来。看样子是想看看贴着些什么,一看见他站在这儿,就忙不迭地退了回去。像个老鼠见了猫似的,鬼鬼祟祟,惊惶失措。李从军喊住了他,把他叫到跟前,说你跟我到办公室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李从政嘿嘿笑着,说我还有事儿,赶明儿再说吧。
李从军明白他想遛,扯着他的衣袖把他拉了回来。指着他的鼻子尖儿说,今儿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你也得给我老老实实地在这儿听着。
李从政就没敢再吱声儿,老老实实地跟着他进了办公室。
你老婆的事儿你打算怎么办?见他不说话又说,我把话和你说明白了,这事儿无论早晚,非流不可。掂量掂量,是现在流呢还是等到肚子大了去剖腹?那样的话可就遭了罪了,我和你说。
李从政早就不笑了,换上一副可怜相,说哥呀,你看看人家都抱着个儿子。你说我没个儿子这后半辈子可怎么办呀,老了,不能动弹了,谁给做口热饭吃?
李从政这话或许是无意之中只顾能脱了身而随口说的,可没想到一下子点中了李从军的要害,他联想到了自己,不禁叹了口气,自语道,谁又给我做口热饭吃呢?
李从政看见他这个样子,心想有门儿,从荷包里掏出一包红金龙香烟,递上一支,点上。说哥呀,你做个好事儿,叫我生个儿子。到头来我还能忘了你?不说别的,我们还是本家的兄弟。
李从军醒悟了过来,明白了这个家伙用上了糖衣炮弹。就说你以为这是我自个的事呀,我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叫你生你就可以生?那样的话我他妈还用不着为了两个闺女在这儿愁呢,我不早叫你嫂子给我生三两个儿子?这是上头的政策,不是我李从军说怎么着就能怎么着的。废话你也不用多说,快去和你老婆说说早做好准备,赶明儿头午就上医院。车呢,我已经找好了,就用李从发的那辆小四轮儿。
李从政走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李从军不禁同病相怜起来,咳,谁他妈不想要个儿子呀,可这臭娘们不争气又有什么法子?想起明天去医院,就寻思赶明儿还不知怎么闹呢!那个女人的脾气我又不是不清楚,是说得出做得出的。又怨恨起自个的女人来,要貎没有貎,要身体没有身体,想着你能给生个儿子你也不给生,我要了你干什么呀?
回到家不免就对女人没点儿好脸色。或许这段日子忽阴忽晴忽冷忽热的女人受不了了,或许心里本来就有气,她也变了脸色对着李从军。两人一顿好吵,鸡毛蒜皮陈芝麻烂谷子的全倒了出来。女人诉说到委屈处,禁不住泪水如泉涌,哭声如风啸。说,你放心吧,你爱领着哪个骚婆娘来你就领着来,我回娘家不会碍你们的事。你当是我看不出来,平时在村里碰着那些骚婆娘们,挤鼻子弄眼的,动不动还上去摸上一把。我早就看出你是那号拈花惹草的人来了。
李从军也没好气地说,不错,不错呀,我是有了相好的。我一晚上一出去和她干。我把你搁在家里晾着呢!你能怎么着?最后,女人收拾了衣服,牵着一个背着一个回了娘家。
独处在空荡荡的屋里,李从军叫一种不被理解的难受钳制住了。想想这几年在家里在村里又是当男人又是当女人的,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就下来了。
我到底图了个什么呢?他问自己。恰好这会儿一只老母鸡咯咯咯咯地叫着进了屋里。东瞅瞅,西望望,啵唧一声就屙在了地面上一摊屎。李从军没好气,抬起脚就是狠狠地一下子。那只老母鸡也笨,实敦敦地挨上了一下子之后,才狂叫着飞出了屋门。轻柔的绒毛满屋子漫飘着。
天刚一放亮,李从军就起来了。他寻思着今儿一天不在家,后顾之忧不先解决了,哪些鸡呀猪呀狗的不喂饱了怎么行?就拌食喂,看到这些家畜都吃饱了,又格外多拌了一份放在槽里。心想,到了晌午你们就先将就着吃吧,大不了先委屈一下。
女人回了娘家,李从军就觉得格外冷清。女人再不好,再丑再有什么病儿,看样子少了也是不行。要是这会儿她在家里,起码我就不用忙着喂这些家畜了。他又想,回去就回去吧,回去待几天,各人都好好寻思寻思。寻思好了,说不定回来了就用不着再吵了。这几天我也先安顿安顿。
想起了李从政家里的又犯愁,这个娘们要是不去或耍赖皮可怎么办?
喂完了家畜儿他就走了出来。寻思着去找民兵连长,实在不行了就叫他带几个人拖也把她拖去。想起书记说的话,他就想也只能按他的意思去办了。真要叫她生下来,这个责任确实没有谁能够担当得起的。
可等到李从军带着民兵连长和几个人来到李从政家里以后,发生的事情却完全出乎他的预料。既没有哭喊叫骂也没有撕扯打闹。女人不见了。
李从军知道事情严重了。就虎着脸问李从政,你女人呢?
李从政眨动着惺忪眼,嘿嘿地笑着,说我也不知道这个臭娘们哪儿去了,一大早起来我就没见着她个人影儿。
李从军明白这些话都是假的。自个儿的女人到哪儿去了都不知道,这不是他妈的假话又是什么?李从军没有到屋里搜,知道搜也白搭。他指着李从政的鼻子尖儿说,你狗日的听着,你女人就是扒了个缝儿钻到地底下去了,我也要把她找出来。你是明白理儿的,赶紧叫她回来,越往后拖,你狗日的麻烦越大。
李从政也变了脸色,把李从军指在自己鼻尖上的指头一扒拉,对着脸儿说,你李从军也别欺人太甚了。你是个什么东西啊,干了这么个芝麻大的小差使儿,就不知道脸是什么屁股是什么了。看得起你,你是个人,看不起你,你连个狗都不如。谁他妈和你是本家?你还不知是哪儿那么个东西日捣出来的呢。
听了这话,李从军噎住了,脸儿憋得通红。他举起了手,好久却又放了下来。他望着浑拉八扯蛮横无理的本家兄弟。
这如今的人儿都是怎么了呢?好了,怎么着也好说,不好了,管你怎么着,连个脸皮子都不要了。
李从政还是不依不饶,涨红着脸皮子嚷,往后少作些孽吧。看看你自己落得了个什么报应?两个闺女,将来你老了连个送终的儿子也没有啰。
李从军再好的涵养到了这个份上也忍不住了,上去扯着李从政的衣领就要开架。民兵连长和来的那几个人赶忙拉开。李从军喘着粗气,对着这个本家的兄弟好久没有说出话来。
临走,李从军说,李从政你听着,会寻思事儿的你就赶紧把你女人找回来。不管你怎么着,你女人这一刀子是非挨不可的。
李从政龇着牙,说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什么德性儿!
回到家后,李从军热泪滚滚。他拉开抽屉,把用了多年的印章翻了出来。我他妈的干了个什么干啊,有什么意思?连本家的兄弟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兜里揣着它就来到了书记家。书记不在,到乡里开会去了。李从军无法只好又回来,打算晚上再去,就扛着锄头来到了红苕地里。红苕秧子刚刚漫扯开,覆盖在一道道凸起的岭沟上。岭沟面子上透过浓绿浓绿的正在往大处长的秧叶子的缝隙,生满了密密麻麻的一层小草。李从军看见这情形叹了口气,得抓紧锄哇,这茬子草不锄干净了,到了秋天扯都扯不动了,还收的什么红苕?就一边翻着秧子一边锄了起来。
黑了天刚回到家,书记的小儿子就来说我爸叫你去呢。李从军就去了。跨进门槛,看见书记娘子正往桌子上放菜呢,就知道要喝酒。十几年的老搭档了,李从军和书记都摸了脾性,挺合得来,知道都好口酒。书记就说,来吧,多少日子没喝了。李从军也不客气,坐下端起盅儿就喝。看见书记娘子在一旁忙活,就对她说,嫂子你再多炒几个菜,让我多吃点吃不穷你。书记娘子也不是善茬子,加上和李从军也聊惯了,就说,伺候你这狗日的,这些也多了。往后再来,叫你白酒就青辣椒,爱喝不喝。李从军就笑,说,那还中?不说咱姐弟俩这么长时间了。就是念着昨儿晚上的事儿,你也该多炒几个。把书记娘子说愣住了,问,昨儿晚上什么事儿?李从军说,你忘了?什么记性!昨儿晚上我哥不是不在?咱俩不是抱上块儿亲嘴来?哎哟,那舌头哟,又柔又软的!女人上来拧他的嘴巴,李从军就又躲又闪。书记坐在一旁只是笑。
李从军早把辞官的事儿给忘了,他把李从政家里的出去躲着的事儿说了,问可怎么办呢?要不叫人出去找找?
书记说,该出去找就得出去找,总不能叫她把孩子生下来。又说,事情坏就坏在这些滑头上,要是没了这几个渣子,村里的事情也就好办了。
书记接着说,乡里对养老保险金的事儿还挺上心的,看样子不抓也不行。虽说这事儿主要是自愿,可怎么说也关系到人老了养老的事儿,好处还是群众得了。把事情说明白了总会有人愿意的。我看瞅空儿开个群众大会吧,把事儿详细地说说。
李从军答应了。两人又接着喝。
回到家,刚走到门口,就闻到了一股子浓浓的屎臭味,疑惑是怎么了,等到拿了钥匙开锁的时候,两只手就感觉触到一层粘乎乎的东西。心里就明白了,一股子怒火油然窜了上来。操他的亲娘,我一再忍着不和他一般见识,体量着一个村里的又是本家,什么事儿能和和气气的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你今儿和我这么着,也就怪不得我没有情面了,我不叫你喊痛我就不是李从军。
进到屋里躺在床上,胸膛还是一鼓一鼓的起伏不定。心里思谋着明天派人出去的法子。习惯性地往身边伸了伸手,却什么也没摸着,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人活着也难。
看着场子里东一个西一个,或聚在一起嘻嘻哈哈或三五一伙围着斗地主的稀稀拉拉十几个人,李从军就明白不到一家家里请今儿这会是又开不成了。多年来形成这么个习惯,要想着开个村民大会什么的,单纯在大喇叭里吆喝几声,你就甭想这会能开得顺当。不是这个有事儿就是那个不来,总没个满员的时候。等到你和他发火了,他又嬉皮笑脸地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
没法子,李从军只好和村委里其他几个人挨家挨户地去请。来到李从喜家里,看见李从喜正蹲在院子里劈柴禾呢。李从军就说,你狗日的什么时候劈不了这点儿柴禾?快点,全村里的人就等着你了。
李从喜咧开嘴唇,露出了里面被烟草熏得黄一块黑一块的牙齿,嘿嘿笑着,说这就差不多,你先到下一家我这就去,你不到下一家去我就不去。说吧,又开什么会?要钱是不是,要钱的话我好带上点,做好准备嘛。
李从军不答他的碴,扳着肩膀就走。他知道,李从喜这人就这么个脾气,好事儿坏事儿的在嘴里存不住。顺着他的性子什么事儿都好说,逆着他的性子,九牛二虎都拉不回。
李从军和村民打着聊儿走在塆里,看见人们从自家的门口出来三三两两地走着,由不得有些儿感慨,这人都怎么了?明显地是为了他们的好,还得像请老爷似的到家里三请四接。想到这儿不禁又心烦起来,觉得成天和这些人打交道有些倦了。
坐在办公桌后面,看着终于坐满了院子里黑压压的一片乱蓬蓬的头顶,李从军吁了口气,心想,赶紧说吧,待会儿说不定又有谁坐不住了开了小差,就会有那么一群也跟着走了。就说,大家伙别吵了,现在开会。看见嗡嗡地说闲话声仍没停止,就咳了咳嗓门。说,各位乡亲父老们,留着那话儿到了晚上去往女人身上说,这会儿少说两句闷不死,是吧?好,开会了。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粉红色的纸儿,照着念起来。停停顿顿,外带着几个白字儿,李从军惹得人们不时一阵窃笑。他念的是乡政府里发下来的农村社会养老保险宣传提纲。
今儿早晨刚起来的时候,家畜儿都没喂,李从军就出去了,找着民兵连长和村委里其他几个人商议着无论如何也要把李从政家里的找回来。
那几个人愁得,说漫天扯地偌大个中国,谁知道她藏在哪儿。找不着耽误了功夫不说,这庄稼地里的活儿正在个忙的时候,耽误了庄稼事儿就大了。
李从军说,还能藏了哪儿去?大不了几个亲戚家。到他的亲戚家去找找,一准能找着。
那些人又说,谁知道他的亲戚又是谁呀?又没去过。
李从军说这不难。他李从政结婚的时候,是我和他去把女人接来的,他老丈母娘家我知道。除了老丈母娘和大舅子小舅子几个亲戚以外,他还能有什么亲戚?
就把李从政他老丈母娘所在的村子给他们说了说。几个人骑上自行车去了。
望着几个人远去的背影,李从军肚里的火气又窜了上来,你能泼屎你就泼,我把你女人肚子里的孩子摘了,我看你还怎么抹!
调过头来,他就开起了这个会。
把《提纲》念完了,一些详细的枝节又说了说以后,李从军又说,不管怎么着,这事儿的好处还是咱们大家伙得了。以后等到领到这养老金一方面自个儿手里宽余些,另一方面也给子女减轻了一份压力不是?大家也别唠叨个没完,就是不愿多交,人家也给分了好几个档次,你不会交个低档的?就说一个月交十五吧,等到咱们过了六十岁,每年还能领个百多块钱来。总起来说好处还是自己得了。大伙儿合计合计是不是这个理儿?
会场上乱哄哄的,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的摇头有的点头,有说交的有说不交的,没个头绪。李从喜那个家伙扯着嗓门吆喝,谁爱交谁交,我是不交。有这几个闲钱我还不如去买壶酒喝呢。李从军坐在办公桌后面就指着他骂,李从喜你狗日的再在那儿胡咧咧,看我不把你的狗牙敲掉。李从喜就呲着大黄牙说,你敲呀,你敲呀。引得在场的人都笑。
李从军看着这阵势,知道一时半会儿是扯不出个头绪来的,就把《宣传提纲》每人一份发了下去,说大家回去好好寻思一下,再好好看看这纸儿,赶紧把钱交上来吧。散会。
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终于散了,李从军却没有立即回家。他打算在这儿等着出去找李从政家里的人回来,看看怎么样一个情况。心里忖度,十有八九够呛,李从政再傻也不会叫女人回娘家。要是在她娘家找不着,又怎么办呢?她能藏到哪儿去?就努力回想着李从政还有什么亲戚。
正想着呢,一个小孩跑来对他说,家里来客了,叫他快回去。
李从军一听,并没有抬脚就走,却立在那儿犯起了难,嘴里说,这会儿来的什么客呀,岂不愁死人!
女人不在家,没了炒菜做饭的。李从军自个儿又炒不出好炒来。虽说平时做饭做的不少,可那是什么饭呀,糊弄着过去就行了。来了客,炒客菜,李从军哪儿能对付得了?就想起了女人回娘家的日子不短了。
愁得不行,可又没法子,来了客总不能不招待吧,就一边猜测着来的客是谁一边往家里走。
跨进大门却不由得一怔,怎么了?他老丈人来了,大大咧咧地站在院子当中。李从军心中就有了一种预感,估计着要有什么事儿发生。这么多年的翁婿关系,对老丈人的脾性李从军是摸得透熟。什么老辈晚辈的,前后有个次序的事儿:他都不在乎。一旦有个什么事儿了,火爆脾气一上来,你就等着吧,他做出的事儿你连相都不敢想。
这会儿看见李从军回来了,他并没有等自己的女婿先问问自己,二话没说,上来扯着李从军的胸口就嚷,你狗日的到底是要不要啊!
没头没脑这么一句话,别人听了还真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李从军也是急了,当然他心里是明白老丈人这话的意思,愣头愣脑地也接上了一句,谁说不要了嘛。
翁婿两个就这么在院子里演出了一场活剧。
原来女人回了娘家以后,什么事儿也没隐瞒,还连枝带叶添油加醋的从头到尾给父母凑了一本。老丈人起初没在意,小两口在一起,没个不闹矛盾的。过个三天两日的,气消了,也就好了。可等了这么长时间,没见李从军个影子,就急了,肚里的火气就上来了,说这狗日的,还要叫闺女去向他赔不是?这口气咽不下。也没想想自个儿的身份就来了。
李从军看着自个儿这个老丈人,哭笑不得。但终究是自己的老丈人,不能不好好地招待呀,也没敢动手烧菜,就到村街上的馆子里买了几份小菜,凑合成四个盘,从床底下提出一瓶自个儿没舍得喝的黄鹤楼汉酚酒。翁婿两个就一盅一盅地对饮起来。
看样子老头儿也能喝几口,和李从军两个不大的一会儿功夫,瓶里的酒就去了大半。李从军的脸就润红了,自个儿觉得头脑有点儿晕乎。寻思何不借着这个机会,把有些话儿和他说说叫他知道知道他嫁给了我一个什么样的闺女?
就说你老活到今儿这么个功夫也算是知足了,要儿有儿,要女有女,吃穿不愁,顿顿酒肉。如今像你老这样的不多见呢。
老头儿喝上了点酒,什么事儿都忘了,精气神儿十足。听见女婿对自己这么说,更是喜上眉梢,连连答应着。
谁他妈像我呢?女人没个好女人,想着要个儿子,这后半辈子能有个依靠却又没有。家里不得个脸儿,到了村里也他妈没个当人待的。
李从军接着絮叨。此刻正应了古人那句话说到伤心处不禁悲从中来。李从军说到这儿是涕泪横流,语言失禁。
老头儿也是喝醉了,搅动着僵硬的舌头说,你小子没出息,没个儿子就哭。怕啥,今儿这社会什么样的女人找不着?另找个,一个不争气另一个也不争气?你小子也是这么个命,干着这么个差使儿,叫这个不生叫那个流产的,自个儿却没个儿子。
这哪是翁婿俩呀,女婿不是女婿,丈人不是丈人了。老头儿或许早就把来这儿的使命给忘了?
出去找李从政家里的人纷纷回来了。结果没出李从军的预料,都说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能藏到哪儿去呢!李从军知道这事儿是不能再往下拖了。女人肚子大了,就是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了。
想起李从政还有几个无关紧要的亲戚,就对他们说,功夫我们也费了不少,汗我们也流了不少,就不大差这一两天的功夫了,再出去找找。怎么着事儿已经到了现在,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那几个人就又出去了。
李从军寻思着,就这么盲目地出去找总不是个法子,一看见有人去了,她跑出去躲着,等到他们走了再出来,这样的事儿也不是没有过。他李从政成天待在家里悠来悠去的,像个没事人似的,倒似乎是在看戏。该怎么办呢?遇上这样的冥顽不化的人,软硬不吃,好歹不知,也是愁人。
也来硬的,你说得轻巧。他女人在家里还能来硬的,他女人不在家里,这个硬该怎么来呢?还能把李从政拖到医院里去?他肚里又没有孩子。
想起李从政在自己的大门上泼的那些秽物,又气得牙根痒痒。李从政啊李从政,你也是活了三十几年的人?
李从军心里很犯难,他明白这些出去的人十有八九又会空着手回来。该怎么办呢?就这么拖下去,大人能拖得起,女人肚里的孩子拖不起啊。
李从军心里很清楚,这事儿的关键还在李从政身上。李从政这一关能过去了,那女人是没有多少气力顶下去的。心里就寻思,他泼屎就叫他去泼吧,我不为别的,谁叫我干着这么个差使呢?再去做做他的工作,说不定把他说顺畅了还能自个儿主动送出来呢。
李从军就领着村委里的几个人来到了李从政家。
走到门口,几个人吓得停住了脚步,不敢再动一下。李从政手里攥着一把菜刀,瞪着血红的双眼,门神般早等在那儿了。口里嚷着,我看哪个狗日的敢上。谁上我劈了谁。今儿个我和你们拼了。
李从军几个人面面相觑,懵了,心想,这是怎么的?又不是来和他动武,他攥着菜刀是要怎样?
李从军走了出来,站在李从政的面前。说李从政你这是怎么啦?有话到屋里去说。
李从政说,到屋里?我的屋里是你们去的?有什么屁要放就在这里放吧。
李从军就说,又不抢你的,又不夺你的,你害的什么怕呀,连个屋也不叫进。
其实,李从政此刻的心里是没有摸着李从军他们心里的底,他以为他们要到屋里搜呢,由不得有点儿做贼心虚的恐慌。
李从军又哪里知道李从政心里想什么?只是想进屋里去坐下好好做做他的工作。
两下里倒僵持起来了,一个要进一个不让进。李从军就火了,说你李从政怎么就这么邪?你这屋里难不成还真成了金銮宝殿了,不叫我们进?
是金銮宝殿又怎么着?你们就是不能进!
李从军心想,他死活不让进,莫不是屋里有文章?偏要进。
李从政就说,谁进,谁进我劈了谁!他扬了扬手中的菜刀。
李从军说,你劈吧,你狗日的今儿个是带种的,你就劈!
李从政怔了怔,似乎有点儿胆怯。李从军看他这样子,对身边的人一挥手,说进!身后的人就往里走。
李从政急了,嚷着,狗日的,大不了我跟你们一块死。抡起胳膊照着李从军的头顶就下来了。
李从军往旁边一闪,李从政落了空。没等他再扬起胳膊,李从军就抓住了他的手腕。两下子就闹嚷嚷的撕缠在一起。
正闹着呢,耳边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喊叫,你们都住手吧,你们。
李从军还没有反应过来呢,李从政就转过身冲着那女人骂,你这苕婆娘,叫你待在苕窖里别出来你非要出来。你这苕婆娘。
李从政家里的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泪流满面地站在他们的面前。
她哭道,你们别打了,我去,我去还不行吗?你们这帮狗日的,叫我断子绝孙,你们也没个好下场。
望着那女人爬上临时找来的拖拉机突突地远去,李从政歇斯底里般的哭喊着,手里的菜刀掉在地上也顾不得捡了。
看着这个场面,李从军的眼圈就红了,泪水潸然而下,心里喊道,李从政啊,别怪我,这计划生育不是我自个儿的事儿呀!
李从政疯了一般冲上来扯住他的胸口,骂道,李从军啊李从军,我操你亲娘啊。
李从军任由他撕扯着,不还一下手,说你骂吧,你使劲骂。
看热闹的群众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李从军的年迈老娘此刻正站在看热闹的人群后面。
原来,李从政家里的并没有出去躲着,她就藏在自个儿家里的苕窖里呢。这里的人们通常都把红苕窖挖在屋里,像个地下室。到了秋天,收下红苕就放在里面。口儿小小的,从上面盖上一块木板子什么的,照常踩来踩去的走路放东西。
在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阴的情形下,李从政家里的这事儿终于解决了,但李从军的心并不轻松,他在心里问自己,我这是不是在作孽?连本家的一个兄弟都不肯放过!
交纳养老保险金的事儿拖了些日子,很少有交的。李从军看了一下统计表,全村一百几十户人家有十三户交了,交的档次还都不高,都是十五块这一档的。心里愁得不行,恰好书记又催。李从军就和他吵了起来。李从军和书记这么多年的搭档了,为了一些事情吵得不少,可都没有这次凶。李从军粗脖子红脸的唾沫星子直飞,扯棉带絮的连平时的压抑与不满也倾倒了出来。
开头先说,收费收费,我他妈的这辈子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和收费就结下缘分了。老百姓一年风里雨里能收又能收几个钱?这费那费就像女人那经水的,没个完了。谁要收自个儿下去收。
这些狗日的,明摆着是为了他们的好,可谁又认这个账?好心当驴肝肺,不但不得个脸儿还要挨骂。
李从军和书记眼睛对眼睛,说,要收你自个儿去收,我得罪不起这个人了。
书记望着自个儿这个得力的助手,并没有发火,他等到李从军把火发完了,把肚里的不满倾诉尽了,就转过身坐回到椅子上。
村里的大小干部都在这儿,看见他俩这个样子都没说什么,书记点上一支烟说,不管怎么说这事儿已经下来了,是非干不可的。老百姓一时转不过弯来,也是正常的。可这事儿也是为了老百姓嘛,他们一时看不开,我们这些人总不能也看不开。商议商议,看看怎么样才能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大家说什么的都有。书记就说,我们这些人就先起个带头作用吧,先交上,我们这些人都交了,不愁群众不交。
大家只有点头,说看样子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李从军问,他们要是再不交呢?我们这几个人总不可能代表全村啊。
书记看样子也是火了,放开嗓门嚷道,再不交就他妈的等到年底加在提留里一起扣。
听了这话,李从军叹了口气。他没再说什么,心里觉得自己真的是非常矛盾,既想把这个村官当好,又不愿意挨人们的骂受人们的气。他心里有一种预感,号召交纳的养老保险金除了在年底的提留里扣除这一做法之外,怕是再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看看没有别的事情他就从村部里走了出来。回到家赶出自行车,准备到老丈人家去。
那天老丈人是吐着满嘴的酒气趔趔趄趄地走的。李从军把他送出了好远,望着他骑在车子上歪歪扭扭的样子,直担心路上会出事儿。
想起老丈人的话,想哭的同时不禁又有点儿难受,不要怎么行呢?再丑再不好,也是自个儿亲口答应下的,亲自去接来的啊。想起在自己最困难最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的时候,是这个女人给自己解了围,陪伴着自己在这几年里承风担雨的,自己哭她陪着哭,自己笑她跟着笑的,心就热了起来,就对自己打老三结婚以来的自己都没感觉出来的变化感到奇怪。
种田的人还图个什么呢?平平安安是最大的福分了。他想起了看的一些电视,就寻思那演的都是些什么啊,又是情妇又是鸡儿的,就觉得那些东西离自己真的是太远太远了。
女人这么长时间不在家,屋里乱得已不成个样子了。饭桌上的碗筷乱七八糟地摆放着,几只苍蝇围在上面嗡嗡地乱飞。床上的被子自女人走了以后就没有叠过,丘峦般高低起伏的蜷缩着。院子里,几只灰黑色的老母鸡和几只白色的鹅各自形成自个儿的阵势,咯呱乱叫着虎视眈眈地防备着对方,唯恐抢走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食儿。
李从军一抬腿就跨上了自行车。他骑得很慢,任由那毒烈的日头曝晒着也不愿走快了。想起去见女人不由得又犯愁,到了那儿该怎么说呢?唉,又是一场难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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