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扣为证-得意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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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与何凯,几乎有四五年没有见过面。

    何凯是我小时候的同学。记忆中他总是邋遢的,脸上永远不明不白地糊涂着,提着一只断了一边的布书包,上课老是迟到,弄得各个科任老师都讨厌他。尤其是班主任洪老师,批评他总是很严厉的。别人没有交作业,补交就完事了,而何凯那堂课就要罚站在黑板前,面对全班同学。久而久之,何凯竟神气活现得很,称自己是助教,也不知是哪里得来的名堂。谁在上课底下看课外书,谁考试交头接耳递纸条他全看得一清二楚。然而,何凯并不告密,这些都是他平时做惯了的。到了小学毕业的最后一个学期,何凯没有报名上学,洪老师也不过问,也许潜意识里就已经不认他当学生了。何凯就像不曾到过这个班上就过学一般。我见到何凯是他在街上卖冰棒,晒得黝黑,一脸的油汗,被人吆来喝去地奔跑做买卖,几次想跟他打招呼,最后又都作罢了。我上大学的时候,何凯有了一个固定的生意地点,在县影剧院门口,支起一把遮阳伞,卖冰棒、冰水、冰砖、冰淇淋。大学的几年里,我就没再见着他了。

    今天见到何凯是在本县的一家舞厅里。何凯这时在舞池中舞得正起劲。放的是一首迪斯科舞曲,节奏疯狂,旋律疯狂,却又格外的长,起先有几位下舞池跳,结果都力不从心地退将下来。舞池上只剩一个人,那是何凯。我费了好大劲才认出他来,模样可是大变了,烫了个广东发式,一身港式打扮,他的身体跟着音乐节奏,时而前倾,时而后仰,时而木偶人似的,时而有如触电,舞池前方有一面镶花边的大镜,何凯始终面对镜子,变换姿态,自我欣赏,自我陶醉。后来,他在舞池中央头着地转了几圈,旁边的人说那是霹雳舞。立即,舞厅响起几声稀稀落落的掌声和口哨声。

    一曲终了,何凯退下去。我上前,拍了他的肩膀,何凯。我喊道。他扭过身,望定我,张大口在喘气,点点头,你是邵元清。他说。一起去坐坐吧。大学的同学来团风,带他们出来玩玩。我向他发出了邀请。你先去,我一会就来。何凯答道。

    一会儿,何凯来了,抱了几瓶冰镇雪菲力,放在桌上,自己找了个位子坐下。我怪他,何凯,饮料这里有了,何必破费?他没有答。从脚上的浅袜筒里拿出一包满天星的硬壳黄鹤楼牌烟,我的同学赶紧举了手,表示自己并不抽烟。我也不抽烟。何凯自己抽出一支烟点上,徐徐的,解乏般吐出一口烟,我看见何凯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金项链,又粗又长,右手无名指上戴着金戒指。私下里想,没有七八千,恐怕打不起来的。我问何凯,现在还卖冰棒吗?何凯懒懒弹了一下烟灰,不然还能做什么?口气中透出许多不甘心。想了想,我又问,生意还好吧?不好还能活?做这种生意已经很衰了,风里雨里,再赚不来钱,得去跳江。何凯说。

    我不知道何凯的衰指的是什么,只觉出他不喜欢自己的职业。你呢,听说是在文化局?何凯问我。我点头。何凯又说,还是吃皇粮的好。既体面,又有地位。清水衙门,比起你我差远了,花一分钱得计较半天。我反驳他。何凯笑笑,没说什么,悠悠地又吸了几口烟。

    前边有一些人圈在一起,向何凯打招呼。何凯应着,和他们打着手势。看来,他在这里熟络得很。音乐又起,是一首慢四步舞曲。何凯带我跳。他是个不错的舞伴,会带,乐感又好。一曲既终,何凯带我穿过舞池去认识他的一帮朋友,向他们介绍我,这是我的老同学,文化局干部,墨水多得很。他的介绍带了几分炫耀的味道,令我感到不自在。立即有人捧他,何凯水路吃得深,今后可要拜托了。老同学,好说,好说。何凯大包大揽。

    舞会散场出来,何凯坐进了一辆银灰色的富康轿车里,他摇下车窗玻璃,朝我喊道,喂,邵元清,有时间去家里坐。唔,忘了告诉你,我前年娶老婆了,现在住在玉环新村西五幢301,有空一定去坐,拜拜。何凯边发动车,边作了个飞吻,惹得一些女孩子扭头看他。人们陆续散去了,我拖着疲乏的身躯往回走。

    接着有几个月不见何凯了。突然有一天,何凯从天而降般地到我家,说是来坐坐。我泡了茶陪他坐下。坐的时候何凯拉开带来的一只黑皮包,从夹层里抽出一张名片给我。名片上赫然印着,金凯制衣有限公司总经理,何凯。地址,城南工业园滨江路三十七号,电话6150185。我收起名片问他,怎么,你改行搞制衣了?嗐,卖冷饮钱是有得赚。可没半点体面。你晓得人家叫我什么?冰棒凯。站在路边不像做生意,倒像乞丐讨钱要饭似的。同样是赚钱,凭什么就低人一等呢?不如当经理有派头。何凯愤愤地说。我担心地问,何凯,制衣业你不熟悉,可不要做赔本的生意哦。这个你放心,我拉了几个懂行的朋友合伙做。何凯答。你投资多少?我又问。我们一共投入500万元,不敢一下投很多,先试试,看能不能赚钱。

    何凯找我的目的是托我拟一份招工启事。看来这几年他的学问是没有长进的。我满口答应下来,心里却又替他担忧得很。见他干劲十足,又实在不忍心泼他的冷水,只提醒他要留点神。何凯拍着胸,公司要是倒了,我何凯就算白白到社会上混了这十几年了。言下对自己十几年来的经商之道颇为自信。本来想再说点什么,听他这么说了,只得作罢。

    过几天,本县的电视台里播出了我为何凯的制衣有限公司拟写的招工启事,内容大致是招收年龄在40岁以下18岁以上的男女熟练车工若干名,月薪从优,学历不限等。何凯的制衣有限公司总算紧锣密鼓地开业了。

    这天早上,我到菜市场去买菜。刚到菜市场口,迎面遇见小学的班主任洪老师。十几年不见,洪老师见老多了。仍旧戴着那副白塑料框眼镜,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多了好几道纹路。我迎上去叫了一声,洪老师。洪老师从镜片后提起眼睛,怔了一下,认出我来,哦,哦,你是……邵元清?

    我心里本来有一点紧张,怕他认不出我来,或者将我错认是别人。那样一来,我又得费好多口舌去解释我是谁,又难堪又别扭。洪老师好记性,隔了十几年还能记得。我觉得愉快。嗐,当时你们班上没有几个书念得好的,你是其中一个,又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还能不认得?洪老师的一句话说得我脚底轻了不少。洪老师问我,你现在在哪个单位工作?我说,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读的是中文系,现在在县文化局工作。好,好,好单位。洪老师扶扶眼镜,连连称好。还过得去。洪老师,怎么你还没退休?在他扶眼镜的时候,我看见他袖口上沾了一圈粉笔灰。退不得呀,还有两年才满60岁。洪老师答道。孩子们都成家了吧?我接着问。还有一个盈盈,唉!洪老师说到这里一下子变得非常低沉了,简直是一落千丈。

    盈盈是洪老师最小的孩子,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左脚有点跛。我记得她的岁数跟我差不多,扎了两支冲天辫,瘦瘦的,脸色异常苍白。我们还一起做过功课。我问洪老师,盈盈还好吧?还不是老样子。她可成了我们的一块心病。高考没考上,招工又不符合条件,打工没人要。现在待业青年有的是,谁会要个残疾姑娘?现在在家里学做裁缝。洪老师一边说着一边摇着头。她懂得裁缝技术?我急切地问。懂是懂得,可就是不敢揽活干。洪老师说。

    我想起何凯的公司正缺人。这时一个中年汉子拉着一板车小菜,口中嚷嚷,让路,让路。我忙拽着洪老师退到一边,心里斟酌着该怎样开口。洪老师,你还记得我们班的何凯吗?我试探着问。记得,六年级下学期就不来上学了,听说是卖冰棒去了。洪老师的口气淡漠得很,但毕竟还记得。我大喜过望,就是他。他现在投资500万元办了一家制衣公司,当了总经理。我跟他说一下,照顾盈盈一个名额。

    洪老师的眼睛霎时放大了,猛地抓住我的手,哎呀,那可太好了。想不到何凯还那么有出息,真是人不可料想啊。企业家现在正吃香呢。洪老师说完,像突然记起什么似的,放下菜篮子,双手在上衣袋里摸,掏出一包封口撕得极齐整的红金龙牌香烟。这是一种较大众化的香烟,既经济,又实惠。洪老师慌慌地将封口撕大些,抽出一支,几乎是硬塞到了我手上,我忙说我不抽烟。洪老师望着我,呆了两秒钟。他感到意外。最后,洪老师将信将疑,遗憾万分地收起香烟。

    我告诉洪老师今天就给何凯打电话,先跟他打个招呼。洪老师连连点头,对,对,拜托了,拜托了。我不好再待下去了,尤其是不忍看到洪老师拜托我的样子。本来很简单的事情,何凯的公司需要车工,而盈盈又会裁缝。我只不过起了介绍联络的作用,用不着这么严重谢我。我赶紧和洪老师告别了,隐隐还觉得洪老师一直目送着我。这一刻里他一定对我怀着无限崇高的敬意吧。我不禁加快步伐,混入买菜的人流中。

    上班的时候我给何凯拨去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孩子,声音嗲声嗲气的,问我找谁。我告诉他找何凯。她在话筒那边夸张地喊了句,啊,找何总吗?他在,我马上去叫,您稍等一会。声音里透着讨好的味道。不一会,何凯来听电话。我把情况说了,想不到何凯竟爽快地答应了,并不记恨洪老师的当年罚站之过。他让我晚上就带洪老师到他家里,说是很久没有见到洪老师,见见面也好联络联络感情。听起来真有一股精明强干的经理派头。我特别留意到何凯说话时拉长的声调以及其中包括嗯啊哼哈在内的语气助词,令我在电话的这一头哑然失笑。我摇摇头将电话挂上,觉得何凯的官腔打得不伦不类。

    晚上,我去找洪老师,同他去找何凯。盈盈认出我,并知道我的来意,坐在一旁苍白而又羞涩的沉默着,两只手拼命地绞着一条白手绢。洪师娘忙得颠三倒四,仿佛我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从洪老师家出来,我长长的松了口气。

    车子经过街口的食品店,洪老师下了车。当我明白了怎么回事,想阻止他已来不及了。洪老师买了一网兜水果,有菠萝、苹果、香蕉,还买了两瓶黄鹤楼牌酒。我说,洪老师,算了,去找何凯还要带什么礼呢,都是你的学生,帮点忙还是应该的。洪老师连连说,不同了,不同了。也不知道什么不同,只得由他买去了。最后,他问我,何凯成家了吧?我点头。洪老师又问,那,有小孩了?我想了想说,大概有了吧?唔,不清楚。洪老师听罢,转身又买了一瓶麦片和一袋母乳化奶粉,沉甸甸一兜提在手上,很有些分量。看来,洪老师力争全方位获得此行的成功。我要帮他提网兜,洪老师执意不肯,他自己提得颇为吃力,挺直的腰背微微有些驼了。

    何凯的家很容易找,一问就知道了。门外有电铃。一揿,响起贝多芬致爱丽丝的音乐。过道的灯光柔柔,音乐柔柔。门开了,何凯出来见是我们,连声说道,请进,请进。走进室内,我看清何凯的一身新扮相,深灰色西裤,白衬衫,系了一条枣红色丝质领带。脸上,架了一副金丝眼镜,广东发式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头微微卷曲的三七开大分头。进了客厅,何凯和洪老师握过手,请我们在沙发上坐下。我第一次到何凯家,不免对他家里的摆设多看了几眼。粗略看去,何凯家的家用电器一应俱全。消费市场上最热门的35吋液晶彩电,175立升双门直冷式冰箱、全自动洗衣机等。室内铺地毯,装着枝形吊灯。电视里正放着琼瑶的金盏花的录像。何凯上前关了录像机,朝厨房喊,小黎,来客人了。小黎应声而出。这是一位极具江南妩媚的女子。一头披肩发式,微黑的肤色,穿一条丝质的宽松长裙。小黎朝我们笑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何凯没有向小黎介绍我们,他大约认为小黎没必要认识我们。小黎转身走进厨房,很快端出来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呷过咖啡,洪老师提出那兜礼品说,这点东西,给小孩子的。洪老师的态度不大自然,脸隐约有点潮红。何凯忙摆手,洪老师,你做什么,我的孩子还没生出来呢。洪老师一时找不到应对的话,手滞在半空,这……这……干吗不想要一个?我问。以为像何凯这种人传宗接代的思想一定很严重。不是不想要。钱挣得还不够多,怎敢想当老爸?儿子长大了还不怪死我,生下他来吃苦。何凯一本正经地说。想不到居然还有这样一种说法,我觉得挺新鲜。不过,礼品既然由洪老师买了来,也不好再提回去。我朝何凯使了个眼色,说,洪老师买来了,你就收下,总不好再提回去。洪老师在一旁附和着,是啊,是啊。何凯没有说话,走过去拉开食品柜,柜里光酒就有好几种,什么拿破仑、人头马白兰地、茅台、五粮液、小香槟、饼干、奶粉、威化、面包应有尽有,花花绿绿塞满柜子。瞧这些,我都发愁怎么处理了,干脆开家食品店。何凯说这话时,头摇得像货郞鼓。

    望着何凯屋里的一切,我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这都是那站立在路旁,如何凯所形容的向路人乞讨的冷饮摊带来的。心里暗自羡慕,这辈子如能达到这种生活水平就心满意足了。更不敢想像拥有金银首饰、私家小轿车了。然而,说到底要让自己认同何凯这种职业,甚至为了赚钱放下架子去卖冰棒,自己无论如何是做不来的,尽管物质享受带着巨大的诱惑。

    在我独自思考的时候,洪老师与何凯已话入正题了。大概谈得颇顺利,洪老师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泛着光,一口一个何经理,把何凯捧得云天雾地,不知身在何处了。

    告辞时,那兜礼品又拉来扯去地推了一番,何凯终于留下了。洪老师亢奋得很,谈妥,礼品又肯收下,可见十拿九稳了。一出何凯家的门,洪老师连连对我称赞何凯有出息,说是社会上正需要这种人才,何凯真可谓自学成才了云云。听那口气,仿佛他教过的所有学生中唯何凯最有出息一样。

    过了几天,洪老师来电话告诉我说盈盈上班了。我在心里默默祝盈盈交好运,祝她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事情总归是告一段落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何凯。入秋后一日,突然接到母校送来的校庆请柬。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到过母校了,薄薄的请柬无疑是母校亲切的呼唤。

    出席校庆那天,我极费斟酌地挑了服装。既不能过于浮华,又不能过于寒酸。总之,要能够适度地体现出我此时的身份来。我们这一届的同学上大学的并不多,我是其中的佼佼者。穿戴停当,我感觉良好地骑车朝母校去了。

    母校还是老样子。原来的主建筑教学楼起码有三四十年的历史了。当时上课的时候就一直有楼板裂缝、屋顶漏水的毛病。想不到它还能老当益壮,至今依旧是母校的主教学楼。

    校庆的气氛很热烈。看了介绍,才知道母校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学校里培养了那么多的人才。有一些校友现旅居海外,混得不错,不少是腰缠万贯的阔佬。接到请柬,能来的则来,不能来的也汇了一笔款子。这些款子的用途很多,可以用来建校舍,改善教学设施;也可用来发作老师的奖金。

    我慢慢的一个展室一个展室地看过去,遇到不少过去的老师,除了老了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他们都认得我,和我客客气气地寒暄。走到我们那一届的展室,洪老师也在里面。进去和洪老师握了手,就去看贴在墙上的校友名录。我的名字排在第一位。这可真令人暗自高兴。一目浏览过去,看见何凯的大名也列在其中。洪老师到底承认了这个弟子。接着看过去,附有简介。简介说何凯小时候是个好孩子,后来由于家庭困难中途辍学,但他仍勤奋努力,自学成才,办了服装公司,当了经理,拥有资金多少万元等等。最重要的一笔写在末尾,在这次校庆中,何凯一次性捐赠给母校10万元。何凯成了热心教育事业的实业家。

    我的心里翻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

    何凯也来了。西装革履,气派不凡。走进来像头上戴了光环。认识他的老师一律上前与他握手。洪老师丢下我们围在一起说话的同学,上前拉过何凯,口里介绍说,何经理,我班里的学生,小的时候可顽皮呢。话里有说不出的亲昵。何凯略略跟我们打了招呼就去看他的照片,照片看完又被洪老师拉去接待室见校长。何凯朝我耸耸肩以示身不由己,迈着沉稳的脚步跟在洪老师后面走了。

    说不定邀他上庆祝大会的主席台呢。背后有人悄声估计道。

    果然,庆祝大会的主席台上就坐着何凯,何凯巡视会场,然后拿起放在桌上的茶杯很自然地喝了一口茶。台下的我忆起十几年前何凯也在台上,不过是站着的。

    掌声四起,把我从遐思中拉回现实。原来只一会儿,会已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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