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夏蔡田-高佑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那年冬天,大队长陶世宽一下子从公社分回来了四个反革命分子。

    公社通知分人的那天,陶世宽起身得很早,但凡分东西,赶早不赶晚,迟了能分到好东西?可是到太石镇在街上却碰见一起拉了几年长工过部队时跟着部队走了再没见面的张山,家长里短地说了一气,赶到公社大院,反革命分子挑得就剩下四个人了。陶世宽盯着公社主任看了一眼,哼哼了两声,开始围着四个人转,一圈一圈地转。公社主任说你看你这人,又不是挑牲口,你转来转去的。陶世宽说不是挑牲口,有你这样分人的?你看看他们一个个瘦得跟猴子一样,总得搭配开吧。我就不信来改造的都是瘦猴子转世。陶世宽挑得很细,他让每个人走两步,扬扬胳膊,又扯开嗓门喊两声。主任就说都是你的人了,还挑个毬?陶世宽眼睛一瞪,说下达的指标是三个指标,我为啥要领四个人?公社主任拉长了脸子说我说了都是你的人了。陶世宽说指标是三个,我就养活三个。公社主任说咋能说是养活,你这思想有问题,他们是来接受劳动改造的,要说养活也是自己养活自己。陶世宽说主任,你看看他们一个个风一刮就倒了,自己能养活自己?公社主任沉下脸说现在你们大队的指标是四个了,谁让你来迟了?陶世宽扯出一个说我就领这三个。说着从四个人中一把扯出一个来说这个我不要。公社主任就彻底变脸了说这是政治任务,你还讨价还价?!陶世宽说你总是拿政治任务压我,怎么不压别人?你看看他,瘦成啥了,干不了多少活,但饭不一定少吃。公社主任说来迟了还理由多?不然就不要当这个大队长了。这句话就把陶世宽彻底拿住了,不敢再犟,噘着嘴对两个跟着往回押人的民兵恶狠狠地说全都带回去,自己养活自己,苦死这些狗日的。说完,自己骑了马先回了。

    这个被政治任务压给我们大队的反革命分子就是高佑佐。

    第二天,他们和队上的四类分子们一道被押上批斗台。高佑佐的罪名是“反革命”。“反革命”是个大罪名。看着高佑佐,有人叹息说就那单薄的身体,戳一个指头,倒了;吹一口气,倒了,还反革命哩。老万说那可不一定,真正的坏人电影上你又不是没见过,越是这种干瘦、尖嘴猴腮的人,越爱耍阴谋诡计,你想大家都踏踏实实睡觉哩,他们想那些阴谋诡计的事,能胖?哪个心事多的人是胖子?常太也说林彪也是这种干瘦、尖嘴猴腮的人。郭进说他们是反革命,不是反毛主席。常太说反革命不是反毛主席?你这脑子真是有问题,难怪解放了还娶了个地主恶霸的女儿。

    高佑佐确实太瘦了,就像根冰草一样。我们这里的冬天,西北风主宰着一切,刮起来飞沙走石的,连老墙头上的土都吹得起来。他走路时随着风晃来荡去,端直端直的路总给他走得弯弯扭扭。风大的时候,高佑佐就蹲下来,待风小了再走。猪头说再添口气,他就会倒了。我们就对着他吹气。我们经常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学他拐来弯去左西右东地走路。边学边喊右左左右,左右右左。他真就左一下右一下地走。他不恼,也不睬我们,就像没看见,从不像那些有脾气爱发火的人,会掉过头来追我们,骂我们,咒我们,拿石头土块扔我们。偶尔,他也会猛然回过头来,吓我一大跳,跳至远处,才发现他对我们笑。我们就会问你为啥要叫个高佑佐,你到底是想左还是想右呢?他不回答我们,又走自己的路了。虽然他是“反革命”分子,但只要大人看见我们跟在他屁股后面排成串地学他,还是要吼骂一通的。他们说学结巴生哑巴,学瘸子打拐子,现世现报哩。他走路总是低着头,也不看路,老皱着眉头,像是心里装着很多事的人在思谋着什么。村里人说扬头婆姨低头汉,他一定在想些黑暗而仇恨的事,一看就不是个善人。他当然干不了太重的活,但又不能不挣工分,因此,他分派到哪个组,人们都嫌弃他。因为他借了大家的力气。嫌弃他就会背后抱怨陶世宽,传到陶世宽的耳朵哩,陶世宽就会吼一声说:“日他妈,这怨得了我?!”这么一吼大家就闭了气。不过陶世宽在派活的时候也就今天分在这个组,明天分在那个组,就像是那时间的蹲点干部轮着吃饭一样。

    那时候下象棋比现在的打麻将还盛行。冬天活计比夏秋要少,除了出粪、拉粪、打场、打窖、淘窖、糊窖这样的活计,剩余的就是开会了。开会除了学习最高指示,就是批斗教育那些反革命。不管啥人,犯了啥错,到了批斗的队伍,村里人统统叫反革命。押到台上,喊过一通口号,批斗会就散了,夜还很长,就在队部围成一堆下棋。陶世宽爱下棋,迷得厉害,而且没人敢赢他,偶尔赢他一两盘,要连着赢几盘,陶世宽就会掀棋盘,掀了谁的棋盘谁就会有麻烦。我爹只要跟他下过棋,回到家来就气汹汹地骂陶世宽是个臭棋篓子,还爱悔棋。就像吃了多大的亏,一遍一遍地骂,娘听不下去,说你不会不跟他下?没出息!爹说他点你的名跟你下,你不下能成?!下棋输了的人要学驴叫,学猪叫,学狗叫,脸上还要画道道。陶世宽上衣口袋里别的钢笔最大的用途就是用来在输了的人脸上画道道。下棋的人脸都画成了唱大戏的脸,可高兴坏了我们,我们就在大人堆里钻来钻去,趁机也在输了的人脸上加一道,逃之夭夭。

    每逢下棋,高佑佐总是抱着膀子站在一边观看,但他从不说话,不像其他人又喊又叫的,甚至拉拉扯扯,和他一起来的三个人在内有时也按捺不住。可他只是站在那里看,偶尔会撇一下嘴,再撇一下嘴。显得高深莫测。

    有一天,陶世宽把所有的人赢了个遍。一个人赢得多了,大家就觉得没啥意思,也都陆续地散伙了,陶世宽赢得兴奋,却没人再迎战,陶世宽就对一直看棋的高佑佐说你来下。高佑佐摇摇头,又摇摇头,掉头要走。陶世宽用鼻子哼了一声,说看你也不是个对手。就又拉住正在回家的我爹。我爹拉着我的手说回了,我都输过好几盘了,明天还要打窖哩。陶世宽说最后三盘。我爹只能坐下来。高佑佐又回头来撇着嘴站在一边看。看着看着他一咬嘴唇,给我爹指点了一步,结果就吃了陶世宽的车;再指点了一步,又吃了陶世宽的马。陶世宽很快就输了,他把棋盘掀了,棋子滚得满地都是。他“呼”地站起来,指着高佑佐的鼻子说:“你狗日的日能,敢和我下吗?”高佑佐看都不看陶世宽说:“我让你一个车吧。”

    对于下棋的人来说,让你一子是最欺负人的了,何况让的是最厉害的车。

    陶世宽被他那种高傲的神态与气势激怒了,说:“我看看你狗日的有多日能。”

    结果没几步,陶世宽便输了。

    高佑佐坐在那里跷着腿,吃掉的棋子摞在手里一上一下地倒来换去,看都不看陶世宽一眼。那架势完全是个高手的架势。有一次县里来的工作队中一个干部一连下败了十几个人,就是这样玩棋子,就是这样把吃掉的棋子倒来换去。那天高佑佐似乎专门要杀杀陶世宽的威风,他脖子一偏说:“还下不?我给你让你半个军。”

    陶世宽脸就黑成锅底了,恶恶地说:“半个军是啥?”

    高佑佐说:“半个军就是一个车、一个马、一个炮。”

    陶世宽就觉得这是让人家小看了,就说:“日他妈,你还不如说把老将也让了呢。”

    陶世宽在掌心唾了两口唾沫继续下,结果很快又输了。

    高佑佐站起来,还是不看陶世宽,径直走了。

    陶世宽脸黑得乌云一般,日他妈日他妈地骂着,几把撕了棋盘也走了。菜瓜的爹碰到高佑佐时说从来没人敢赢陶世宽的,你今天不但把棋赢了,还把他耍笑了一番,你把事惹下了,惹大了。高佑佐什么都不说,第二天他就背胶泥打窖去了。那是队上最苦的活计。要从几十丈深的沟里把胶泥背到沟沿上来。

    风一吹就要倒的高佑佐,上午从一下一上六里路的深沟里把糊窖的胶泥背上来,下午再钻到窖里去挖土打窖。跟他一起背胶泥的老地主高喜歇缓时对高佑佐说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你赢他做啥?还让他输得那么惨。高佑佐说我看着气人。背了几天胶泥,高佑佐明显不行了。有一天从沟坡滚落下去。这事给陶世宽的老娘陶王氏听到了,提着拐杖追着陶世宽说你狗日的到了积德的年龄了,咋还作孽啊,你往沟子(屁股)后头看看有人跟上来没啊,他就是把天戳个窟窿,也用不着你狗日的往死里弄呀,你狗日的积点德啊,不要老娘死了让狗啃了。陶世宽生了三个女子,还没生下儿子。人都说陶王氏是为了等着见孙子才撑着活过了九十。

    开完会,人们还会下棋。陶世宽依然赢着,但已没有往日那样兴奋了。有几个人总想和高佑佐下上一盘,可高佑佐连看棋也不看了,批斗会开完就回去了。

    二月二,龙抬头,家家户户炒豌豆,村村寨寨吆耕牛。春天到了,一件事也迫近了。汪堡大队和齐寨大队每年春天都要为一千多亩平展展的董塬而闹出事来。解放后董塬一直荒着,倒没啥事。抓革命促生产那年,陶世宽就带着社员开了董塬,种上了麦子,结果事就跟着来了。到了收麦子的时候,齐寨大队的人也来收,两个大队的人就打了起来。结果伤了几个人。第二年,齐寨大队早早种上了麦子,汪堡人又播了一遍糜子,结果啥也没收成。一来二去,两个大队就结下了仇冤,每年春天,董塬就成了心头的一块病痛。这事的根子在刚刚解放划省界。原本汪堡和齐寨是一个村庄,中间只隔着一道沟。划省界的时候,偏偏就以那沟为界,齐寨就划归了甘肃,汪堡划归了宁夏。结果就出现了父子、弟兄分在了两个省的情况。当时人们也没觉出啥来,两边都是共产党的天下。董塬的事出了后,人们这才发现这是件很麻烦的事。解放前董塬属于老地主高年。高年有四个儿子,两个儿子住在汪堡,两个儿子住在齐寨,地界一划分,成了两个省的人。解放后,高年也一直随小儿子住在汪堡。可小儿子拿不住女人,公公媳妇子间就多了摩擦,闹过几次事后,高年一气之下搬到了齐寨大儿家去住了,不久又在那边找了个女人,户口也迁去了。谁也没想到老地主把地契没烧,一直藏在家里。齐寨大队以此为依据,说这块塬是他们的,因为这塬曾经是高年家的,现在高年就在小海。可汪堡的人觉得他们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却又拿不出实实在在的凭据,最后找了个依据说高年家的祖坟在汪堡,何况解放前高年是大海人,也不让步。因为两个大队不属于同一个省,协调起来很费劲,而两方面的依据又都有复辟和迷信之嫌,协商了好几年,无果。自从开垦以来年年都种,可谁也没有收得一颗粮食,冲突却一年比一年厉害。两个大队的人又都沾亲带故,弄得亲戚也不好做。去年两个大队的民兵都在地畔上摆好了阵势,民兵都有枪,手榴弹,真枪实弹的。好在高峁大队出的一个大人物回乡探亲听说了这事,及时赶来把事给压住了,谁都想起来后怕。

    陶世宽召开了社员大会,把民兵全都武装了。老支书说不要种了吧,种了几年啥也没收上,仇恨越积越深,再种怕是会出人命的。陶世宽说有没有收成,地也要种,你要不种,那就意味着拱手把地让给人家了。地一定要种,这是个原则问题,这个塬要是在咱们手里没守住,咱们就成了罪人了。全队的人准备上塬的时候,齐寨大队长过来谈判。齐寨大队长拿出老地主的地契,陶世宽说这是变天账,你狗日的想变天?齐寨大队长说那你依靠祖坟,还不是想复辟?最后两个人说来说去,说出个主意来:下棋,谁连赢五盘地就归谁,不准悔棋。当下,就叫老秀才来李全写好协约,一式两份。两个大队长各自叫来几个贫下中农代表作证,取下挂在腰间的公章来哈了一阵气,“嗵”一声盖上,又说下出胜负就签字,大家压手印。棋场就在大队院子里摆开了。院子里挤满了人,连山头上都坐满了人。齐寨大队长坐下了,陶世宽却说你那臭棋我没心思跟你下,我随便找个人下你都不是对手。陶世宽知道自己下不过齐寨大队大队长,他们交过无数次手。尽管陶世宽从来都不认输,但他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这事可不是儿戏。齐寨大队长想想同意了,因为他也是队上的常胜将军。陶世宽派人把高佑佐叫来,高佑佐却不下。陶世宽急了说你狗日的好好下噻,只要下赢以后就干最轻的活,老子把你当先人一样供上,还给你宰只大羯羊炖了给你补身子,你看你瘦得跟马猴一样了,不要死在我手里了噻。高佑佐还是不下,陶世宽拉着高佑佐到院子外面说这可是一千多亩地哩,好爷爷哩,你只要下赢队上人会感恩你一辈子哩,土地是啥?土地就是粮食。高佑佐看看陶世宽,又看看人群,说你也有求人的时候?陶世宽说就算老子求你了。高佑佐说求人有给人当老子的?陶世宽说好好好,你是我老子我是你孙子总行了吧,日他妈的,就你这嘴哪有不吃亏的啊。高佑佐这才进去坐了下去。

    齐寨大队长输得很快,输了却赖着不签字,说这不能算数。陶世宽说你说话还算不算数,不算就把你那嘴借给女人养(生)娃去。齐寨大队长说开始可没说你找人替你下。陶世宽说也没说不允许找人替下啊,没想清楚就认输吧。齐寨大队长知道自己被陶世宽套住了,想了想说好,我也得找人替下。陶世宽说不行。齐寨大队长说我让一步,你也让一步,要不然这事就这么算球了。说着起身就要走,陶世宽看看高佑佐,高佑佐面无表情,他咬咬牙说行,但是如果你们赢了,就都抹了,重下;如果我们赢了,就签字压手印。齐寨大队长想了想说行,明儿九点还在这里。

    中午,陶世宽把高佑佐叫到家里吃饭,说他可能也要找个反革命来下,你下午别下地干活,在家里好好练练棋路子。高佑佐说不用练。陶世宽又说你别逞能,这可是大事哩,如果你输了,我们就把地丢了,而且你要明白等于这地又回到那老地主手里。高佑佐说我不明白,难道齐寨大队还是旧社会?陶世宽说当然不是,可是你知道他们的依据是老地主的地契,这不说明还是老地主的地契在起作用?这是老地主的阴谋,多少人害怕得把地契都烧了,他还保存着,就是想有一天变天哩。他现在把这地契冒着生命危险拿出来,不就是想证明他能变天吗?如果地让他们弄了去,这不随了他的意,革命咋能随了他们的意啊?陶世宽讲得口里唾沫成河,激愤慷慨。高佑佐说我没想到你会想得这么多?陶世宽看着高佑佐,猛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跟你说这些干啥,日他妈你也是反革命。最后长吁一口气出来说你还是好好琢磨琢磨吧。高佑佐却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陶世宽看看高佑佐说这狗日的这话说得多好,难怪能反革命。高佑佐瞪了一眼陶世宽,陶世宽忙赔了个笑脸说顺嘴了,顺嘴了。晚上,陶世宽宰了只鸡给高佑佐吃。

    第二日齐寨大队长果然带着一个反革命来了。他稍微比高佑佐胖一些,年龄却比高佑佐大,头发稀少。陶世宽把高佑佐叫出去问你能下过他吗?高佑佐说没下过咋知道下过下不过?陶世宽说你要用心,他头发比你少,皱纹比你多,这种人聪明,怕不好对付。高佑佐不说话,陶世宽又说只要用心下,下过下不过我都会记你的情的,给你宰羯羊补身体。

    一开始高佑佐走得很小心,走了几步才发现来者也是个半瓶醋,三下五除二地就赢了第一盘。齐寨大队大队长耍赖,说算赢一盘。陶世宽急了说说好的,你那是嘴还是屄,咋这么赖?齐寨大队长说这不是小事,赖就赖了,你想咋说就咋说,要么继续下,要么就算了,咱们都把民兵带到董塬摆战场去。陶世宽盯着高佑佐看,高佑佐却不看大队长,也不说话。齐寨大队长又起身要走,陶世宽说下,下。说着把自己的一杯茶递给高佑佐说你喝着下,我让人炖肉去。结果又下了十盘棋,齐寨大队全输了。齐寨大队长蔫了,签了字,和几个贫下中农代表压了手印,气冲冲地走了。跟他来下棋的反革命一路小跑跟着。高佑佐望着一直到望不见,说我给他带来灾难了。陶世宽说没啥,我去给他说,他外父还在我们村里,在我手里攥着哩,嘿嘿。

    陶世宽高兴地捏住高佑佐的手说狗日的,你个狗日的把功劳看挣下了啊。高佑佐嗷嗷大叫说我的骨头给你捏碎了。那天队里宰了三只羊,我们家分回来了四斤八两肉。分肉的时候,陶世宽说:“你们记着,这是沾了高佑佐的光。”这次他没把高佑佐叫反革命。晚上,陶世宽把高佑佐叫到家里吃饭,两个人对着喝了酒,喝过半斤,陶世宽说日他妈,你一开始就知道你能下过他,偏偏藏捏着不说,让老子提着心吊着胆啊。高佑佐说不要说是他一个,就是他十个也不是老子的对手。陶世宽说说你狗日的胖,你还就喘上了。高佑佐说老子12岁就是冠军,市长亲自发奖。高佑佐喝高了,唠唠叨叨地说市长把获奖证递到我的手上,还摸了摸我的头说我像你这么大时,也得过冠军,不过我一当就是10年冠军,你能不能保持10年?我心里说你能我咋就不能,看把你日能的,结果你猜?老子把这个冠军保持了12年。后来老子参加了工作,又拿了几次全市象棋比赛的冠军,在全国我都拿过奖的。两个大队才有多少人,一个公社才有多少人,就是你们一个省也没我们市的人多。他边讲边嘿嘿地笑着,最后说日他妈。就睡着了。那个晚上,他就在陶世宽家睡了。

    第三日,大海大队的人敲锣打鼓地上塬种地了。我们也放了一天学,参加劳动。齐寨的人隔沟望着我们轰轰烈烈的队伍。大塬全种了麦子。人们都在地里干活,陶世宽点了支烟递给高佑佐说:“你看这塬多宽展,多平坦,这可是天心地胆呀,是吃肚子的地呀!你狗日的以后就是再遇了难,就到这个队上来,就是我不当这个大队长了,他们都会记你的哩。”

    陶世宽没有失言,宰了只羯羊给他补身体。村子里每家每户请高佑佐吃了一天的饭,这么下来他真的有点胖了。那一段时间,我们碰见他,他走路精神了,手里总是拿个细芨芨杆儿掏牙。他不再和男人一块儿下地,经常和女人一块干活,但却记的是男人的满工。他有些不好意思,可男人的活他真干不了,一锹土要举起来丢到人背上的背斗里都挣出个屁来。

    高佑佐在汪堡大队改造三年,董塬的麦子就成了三年。人都说这狗日的是个福人。陶世宽想让高佑佐提高他的棋艺,可高佑佐不干。陶世宽就不高兴了,说就是祖传手艺,也还偶尔给人家露一两手哩。高佑佐说要我教你,你必须应两件事。陶世宽说哪两件事?高佑佐说一,想真正下好棋就必须让人家赢你;二,不许悔棋。陶世宽说你当我想当冠军啊,日他妈我也没你那个脑瓜子,我也知道有些人我下不过,他们输给我是害怕我,我就想赢他们,把他们全赢了,他们就知道脑子没我好使,在我身上动个心思也会掂量掂量的。又说你别看他们平时个个老实,一旦闹起来,个个都像好汉哩,他们闹我前面的大队长就是例子,你别看这个大队,复杂着哩,几大姓,都想让自己的人当大队长哩。一个月后,陶世宽真正成了没人下过的人了,他还订了规矩,以后下棋谁也不许悔棋。人们并不佩服陶世宽,都知道反革命给他开了窍。

    后来,陶世宽问高佑佐说棋高的人都是厉害人。高佑佐说未必吧。陶世宽说来改造的人都会下棋,而且个个都比我们厉害,和你下棋赌地的那人,齐寨大队长也是下不过的。高佑佐摇摇头说片面。陶世宽说只有厉害人才反革命哩,不厉害他反个球。高佑佐看看陶世宽,陶世宽说你脑子这么好使咋就会反革命?你不喜欢新中国?这么大的革命,你们反得了?你参加了什么反革命组织吗?高佑佐还是不说话。陶世宽说跟那组织断了吧,还是新中国好,毛主席好,虽然你反了革命,但至少还给你改正的机会,让你有碗饭吃哩,可你那组织呢?你现在落了难,他们在哪里?高佑佐把桌子一拍说老子没反革命!陶世宽说没反革命,你咋就认罪?难道改造还冤了你不成?高佑佐依然拍着桌子说老子改造是因为下棋。陶世宽思谋了一会儿说下棋,难道革命不让下棋?你脑子再好用,可这事上你哄不了我,你们这些反革命都伪装得很好的。高佑佐不想解释,便只是抽烟。陶世宽就又问你为啥要反革命呢?这么好的社会,你知道吗?我爷给刘大拿拉长工,死在了地里,不要说棺材,就是席子也没有,总不能啥都不裹着送埋了吧。我和我爹去跪在人家门前,希望人家能舍给我们一张席子,跪了一早晨,狗日的给了一张女人坐过月子的烂席子,上面有女人的精血,让裹埋我爷爷,你说狗日的地主这事都能做得出来。陶世宽说着就啜泣起来了。高佑佐急了说日他妈,我真没反革命。陶世宽说你不反革命改造个啥?高佑佐说你他妈的咋不相信人,我反啥革命?我们家又不是资本家,又不是国民党,更不是地主富农。陶世宽生气了说下棋就把你下成反革命了?你别把我们这些人当傻瓜。高佑佐的脸都涨红了,他跺了一下脚走了,陶世宽脸色就十分的暗淡了,对着高佑佐的背影说你狗日的不说也没关系,哪天革命会让你像竹筒倒豆子全倒出来哩。革命冤枉过谁?唉,这证明你的思想还有大问题哩。高佑佐离开我们村子的时候,陶世宽请高佑佐吃饭,他对高佑佐说:“你狗日的到底是咋弄了顶反革命这么大的帽子,这几年也没见你坏过啥事?”高佑佐说:“下棋。”陶世宽说:“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算了,你这一走,或许一辈子都不见了,再反了革命,别人怕不会像大海人这么待你。”高佑佐说:“你咋就不信?”然后就讲了过去的事。

    荣誉最能培养人的执着,为了保住冠军头衔,高佑佐就不停地练棋,对棋的着迷可想而知了。然而那时代谁要是对什么太着迷就会出事。他参加工作后,拿到工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一副高级象棋,棋子是杠木,结实得了得,可他常常要为棋盘发愁,他不知道自己下烂了多少棋盘,找个做棋盘的纸太不容易了。有一次,一个外省高手慕名而来,因为近视,看不清那补了又补画了又画的棋盘。高佑佐翻箱倒柜实在找不到能做棋盘的东西,去棋友家的路上,惊奇地发现大街小巷的墙壁上到处都是镇压反革命的布告。布告用纸做棋盘再好不过了。他为自己这一发现而高兴,运动多,布告就多,隔两三天就有新的,一层压着一层贴。他再不用为棋盘纸发愁了。革命形势一严峻,这事被一直不服他做冠军的棋友抖搂出来,他被打成了反革命,罪证就是撕的那块革命布告,谁都不怀疑这是用心险恶的反革命活动。他在牢房关了两年才送来改造的。

    陶世宽就跳起来说:“日他妈,几句话就说明白的事,你憋了这么长时间,亏你能憋住。”高佑佐说:“我讲过多少遍,给工作组讲,在牢里讲,到了汪堡讲,就是没人信,我就没心思讲了。”陶世宽说:“这是下棋惹出来的事啊,这明明是撕布告撕出来的事,看来你到现在还认清事情的本质哩。布告是啥?镇压反革命才出布告哩。”高佑佐说:“我曾经发誓这辈子再不摸棋子。”陶世宽说:“也对着哩,人得有个记性,不能像猪一样记吃不记打。”

    高佑佐在我们汪堡生活了三年时间,除了陶世宽后来讲出来的这点事儿,至于他老家是哪里人,家里还有什么人,却是一片空白。生活往往就这样把一个人的历史弄得残缺不全,甚至一片空白!但是只要耕种董塬,人们都会说起他,像说起一个很久远的故事一样。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