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夏再道。他是被专政后才下放到这里来改造的。因此,人们一直叫他夏专政,说专政比再道更像个人名,更顺口。他虽然身子骨瘦,却是个四方大脸,深眉高鼻,长得像个正面人物。陶世宽说你长得像个正派人,咋就让人专政了噻。唉。夏专政开始干活很笨拙,用锹像用锄,用锄却像用镐,人们笑话他,他就说日他妹子,就像女人看上去都差不多,用的时候就不一样了。惹得人们大笑不止,觉得他很好处。又擅说荤话,不久就和男男女女都混熟了,人们都愿意帮他的忙,说干活是个巧劲,像你这样出蛮力费人,人有多少蛮力。边说边给他过巧,不久他就啥都会干了。
因为很快和人们融合到一起,村里人也就很快知道他来改造之前是个画像的。劳动歇缓下来,他就在地上画像,画谁像谁,画啥像啥。队上人说日能,真是日能。争抢着让他画像。他一笔就能把一个人画出来,而且很像。他给陶世宽画了一张像,陶世宽就骂日他妈,你把我画这么像,比我自己还像,你说你不好好画像,反啥革命嘛。又长吁一口气说日他妈,人太日能了就把不住了,祸事往往就是这么惹下的。
那年,农业学大寨高潮迭起。到了冬天,男女都上了虎头山修梯田的工地。大寨人大战狼窝掌,温堡人大战虎头山。劈出来的半面崖壁,就像纸一样平整、新鲜。歇缓时,夏专政就拿镐在上勾画起来,推车的、抡锹的、挥镐的……虽然没有着色,但看得出纽扣、口袋、帽子、裤腰、裤带……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栩栩如生,几十个男人都能找到自己的样子。第二天来视察农业学大寨的领导们看见了,大加称赞,照了相。临走时,又命他画在纸上,送到市上去。陶世宽给夏专政放了两天假。那幅画参加了市里展览,又送到了区上和中央参加展出,还拿了个奖。夏专政因此参加了市上、区上的表彰大会,还发了言。他说我得感谢这场大革命,不然我的创作永远走不出小情况小境界的学院圈子,就不会有今天的成绩,我的艺术得到了新生。报纸不但登了那幅画,还登了他的发言。陶世宽也参加会议,因为教育改造有功,荣获改造反革命先进个人荣誉。陶世宽第一次得了这样大奖励,就很兴奋,回来说狗日的画画得好,话也说得好!从此,夏专政便得到陶世宽的特许,劳动是要参加,但可以随时画画,反映革命大好形势。
夏专政得到特许后,画笔就公开拿出来,随时带在身边,画阳光下山塬,画风雨中的沟壑,画犁地的牛,画坡上的羊,画土地上的男女老少。有时候陶世宽说你想劳动就劳动,不想劳动就画你的画去。可夏专政说我想劳动哩,把几十年没出的臭汗都出了。他和其他三人不大一样,那几个人劳动休息的时候,就找个避风或者遮阳的土崖,孤傲地躺在那里,一脸茫然。可夏专政却爱往人堆里扎,挤在一起说粗话,因此,他很快就能熟练地用“狗日的”“老子”这样词语跟人说话了。人们都说这狗日的一点城里人的架子都没有,就很亲近他。夏专政当着女人的面也能把手伸进裤裆里摸虱子,边摸还边说狗日的专吃那东西,难怪我那东西这几天瘦得多了。惹得女人们也开始和他玩笑起来,有些大胆脸厚一点的女人说你娃小心点,那可要看好,别过些日子回去,婆姨一验说你咋弄的,带着我的东西也不好好操心,看瘦成啥了,看你娃咋交待。夏专政就说这好说,就说闲着也是闲着,借给你们用过,就瘦了。惹得女人群起而攻,压住要脱他的裤子,他慌了神说不行不行,那东西认生哩,别给我吓着缩到肚里去了,回去那可真不好交待。可有一次,他还是被几个女人压住把裤子脱了,结果女人脸红了,他也脸红了,因为那东西坚挺地竖了起来,不像村里男人在裤里团成一堆。
夏专政很勤奋,每天都要画几张画。他没有太多的讲究,我们就围在他身边看。那笔在他的手中是那样的灵巧,现在想用笔走龙蛇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队上人觉得他真是个聪明的辛苦之人。他会趁你不注意,画了你送给你。等到他离开我们队上回城的时候,队上人他都给画过像。可惜的是人们不懂艺术,就谈不上珍惜,东贴西挂的,天长日久也就都没了。
第一个专门请他画像的是我爹。那时间照相在我们那里还很陌生,老人能够在有生之年留一张画像给儿孙,是了不得的大事。画老像是很贵的。奶奶很老了,牙都掉光了,吃起东西来,嘴一瘪一瘪的,动不动就得叫去疼片来抓脉开药。爹有一天对娘说我要做一件事。娘说做啥事?爹说我要给娘画老像。娘看看爹,爹又说夏专政就能画,我估计宰只鸡请他就能请动。娘说看把你想得简单的,宰一只鸡?爹嘿嘿一笑说他肯定画,就是不宰鸡他也画,不画他手痒。结果,爹还真就把他叫来了。他画得很认真,画得很像。爹专门请斜眼木匠做了个相框,装进去一端详,就更像了。奶奶看了自己的画像,泪水流得止都止不住,瘪着漏气走风的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摸了半天摸出一块响元来,双手递给夏专政。夏专政不要,奶奶非要给,爹就说你收了吧,你不收她一辈子都不安生。后来,夏专政走的时候,把那块响元还给了爹。我爹不要,夏专政说日他妈,你把老子当啥人了。
夏专政不知咋就和四梅搞到了一起。四梅的男人觉得四梅变了,就留了个心眼跟踪,结果就在后湾老牛圈的塌窑里把夏专政和四梅给堵在了一起,扭送到了大队部。谁也没想到陶世宽会向着夏专政。陶世宽说捉奸在炕上?你咋不把他们光着身子捆来,这样扭送来就算是捉奸了?说得清楚啊?你不嫌丢人啊?四梅男人说可他们……陶世宽却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说以后要抓住了,把他们给我光着身子捆来!事情就这么给了了。四梅的男人走后,陶世宽看着夏专政说你狗日的行啊,村子上最傲气的女人让你给弄了,多少人打过她的主意,都被泼了尿,扬了灰。夏专政知道陶世宽是帮了他的,也不解释。陶世宽又说那是个好女人,心灵手巧的,光阴也落不到人后头,正派得很,她对你好那可是真心的,没图你啥。夏专政忽然嘿嘿一笑说大队长,你也被泼过尿,扬过灰吧。陶世宽嘿嘿一笑,说你个狗日的,敢和我说这样的话,要是我刚当大队长那两年,你娃就把亏吃大了,记着,别拿男人脸面上的事取笑。夏专政嘿嘿一笑说和你不是关系好才说这样的话吗,咱们都是男人。陶世宽说那女人好吧,那腰身,那屁股,啧啧啧。夏专政说她爱我,她说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让她动过心。陶世宽说看她这话说的,这样的女人活不好的,她太把男人当回事。夏专政看着陶世宽说为啥?陶世宽说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让她动过心,你来了她就动心了,你走了她还咋活?你迟早是要走的人。夏专政“噢”了一声。后来陶世宽告诉夏专政说她爹是个画师,给人家画棺材,给庙上画神像啥的,咱这附近大寺庙里的神像、墙上的画都是他画的,她要跟她爹画画,可她是个女娃,庙都不能上,还咋能给庙里、棺材上画画?庙里忌讳女人出入的,只能在家里画。
公社给大队分了一台手扶拖拉机,人人都想开,陶世宽却把手扶拖拉机让四梅的男人开了。开着手扶拖拉机就得到大河子沟学大寨水利工地拉石头、砂子、水泥。四梅的男人对陶世宽千恩万谢的。陶世宽对夏专政说人我给你支走了,可你别太过分了,她男人兄弟几个都如狼似虎的,小心把你弄死了,我都怯他们哩。后来陶世宽又说那女子心气傲着哩,嫁了个鼻涕下来用锤头往上捅的男人,我看她都没活的心思了,老一个人在那沟崖边晃荡,真还怕她哪天想不开一头扎了下去,现在有你暂时就不怕了。夏专政说你也不想让她一头从那万丈深沟里扎下去。陶世宽说你这人总把话往透里说。又说她看上你,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了她的心愿,唉这事怎么说来都不地道,那弟兄几个要知道我做事的想法,非把我横吃竖咽了不可。夏专政扑腾一声就跪下了,说谢谢您大队长。陶世宽说狗日的,看你一辈子也没啥大出息,为了一个女人都给人跪下了,男儿膝下有黄金哩。夏专政说大队长,有啥事你就说一声,我夏再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过了几日的一个晚上,陶世宽就把夏专政请到家里,一人啃掉了一只鸡,喝掉了一瓶酒,陶世宽请夏专政给娘作画,说我娘九十都过了,有今儿没明儿,说哪天没就没了,县城里有照相的,二百多里远哩,九十多岁的人连山背后我妹子家都不敢走,哪敢走这么远的路程,她怕照相,说那东西会把人的魂魄摄了去,到了阴世里就成了游魂野鬼,再说她看到的那些死去的人有能耐的留下来的都是画像。夏专政说画的像当然比照的像要有意义得多。夏专政画得忒细心忒认真,画出来很传神。陶世宽给夏专政一条烟。夏专政不要,说能为这么老的老人画像是我的幸运啊。但陶世宽硬把烟给了夏专政,他说你这是手艺活,手艺活是不能不谢的,再说又是给老人干这样的活,这东西省不下的,省下了到阴世就成了账债。过了两天,陶世宽又半夜请来夏专政,两人喝了几盅后,陶世宽又说你能不能再帮我个忙?夏专政说你尽管讲,只要我办得到的。陶世宽就把嘴巴贴在夏专政的耳朵上说给我娘把棺材画一下,这事本来不该这么做的,上面三令五申严禁哩,尤其像我更不该做,新社会对我们这些人是多么好,可是你知道我娘苦了一辈子,我爹给杨财主家顶兵,走了就再没回来,是我娘一手把我们弟兄姊妹拉扯大娶的娶,嫁的嫁,她要走了,咱好歹也得让她老人家走得好一点,像你给画了,老人差点激动死了,可棺材不画个啥白晃晃寡森森的,抬出去让人家笑话,阴世里惹人寒碜,受人欺负,咱做儿子的心里也不好受哩。夏专政就说我没有画过棺材。陶世宽说就是棺材头上有男童女童,有“福”“禄”两个字,两边有龙凤,有花边,就是卷起来的云,总的来说就是越是花里胡哨越好。夏专政便笑了说这么简单。陶世宽又说当然棺材盖上能画富贵牡丹就更好了。夏专政说还有啥?陶世宽说再没了,这事千万不可让人知道,知道了就麻烦了,害了我也害了你,这是四旧哩。夏专政画得很合陶世宽的心意。画完陶世宽说你要是在我们这里,有挣不完的钱,现在像你这样的人我们这里缺着呢,画棺材是大事哩,人这一辈子活得咋样,就看死了送得咋样,人们在这事上舍得花钱,以前这些活都是四梅的爹在做,钱挣都挣不完。可是这个老家伙就是想不明白,偏偏把挣下的钱置了地,你说他倒置地干啥?只有我们这些没有手艺的人才想着弄地哩,他没钱花了画上两笔,没粮吃了画上两笔,结果一解放就弄成了地主,害了一家子人不说,想画也不能画了,地主就得在人民群众的监督下过日子啊,何况他画的东西都成了牛鬼蛇神。前段日子拆庙,所有的庙都拆的拆,毁的毁,老家伙一看自己的画的东西全都被铲的铲了,埋的埋了,比地被人家分了还难过,就一头扎到沟里去了。陶世宽掏出30块钱给夏专政,夏专政生气地说你这是干什么。陶世宽说这钱你得收,这是尽孝,你不收我心里也不对劲儿,阴世里也见怪哩,这钱真是不能省的。
这事不知道爹咋知道了,晚上睡觉后爹对娘说他让夏专政给他娘画棺材,这是复辟,是牛鬼蛇神。娘说哎,这事不能说,这是损阴德的事,陶世宽的娘人那么慢善。爹说可他陶世宽这些年对我们不咋样。娘说记着就行了,等他以后再害我们家的时候,你就在他旁边悄悄一提说就行了。说到这里,娘看见我在听,在我头上给了一巴掌说这事可不能乱说,记住了。我点点头。
直到奶奶去世时,我才知道奶奶的棺材夏专政也给画了,而且给村里八十岁以上的几个老人都画了棺材,是夏专政找上门去画的,分文不收。当时大队有五个八十岁以上的老人。上了七十岁人们就会说是有今没明的人。人一上七十岁就必须做棺材了,一是做棺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老人忽然间一口气上不来就没了,棺材来不及做,那是大忌,因为村子里人说人死了不能及时入棺,以后就是做再好的棺材也等于净着身子走了,住不进去了。二是上了七十岁做棺材有增寿的意思。
夏专政是最早一个离开村子的,因为他画了不少反映大好形势的画,参加过各种展览评奖,得过好几次名次,上面就觉得他改造得很彻底,受到了革命的洗礼。夏专政走的时候,陶世宽亲自赶着驴车去送,车上拉着夏专政和他的几大卷画。夏专政不停地回头,都过了狼崾岘了,夏专政还在回头。陶世宽就唱起来,走着走着走远了,远了远了就远了,了了了了全了了。夏专政吼了声说你狗日的不要再唱了,把人的心都唱碎了。陶世宽说四梅不会来送你了,因为今天是她爹的五周年忌日,五周年是个大节,子女都要上坟的。夏专政的通知已经下来几天了,陶世宽一直压到了这天。因为,他发现四梅对夏专政已经痴迷得有些不正常了,他知道夏专政走的时候,四梅肯定会追撵,这样的追撵最容易出事了,说不定四梅就会一头扎进崖沟里去。如果在这时间出了事,前功就尽弃了。这不仅对他们不好,对他更是不好。他得想个好办法把这事圆圆满满地了了。后来他想到再过两天就是四梅爹的五周年,四梅肯定得去给他爹上坟,就感叹上天要帮这两个人和他。四梅请假走了娘家他才告诉夏专政,而且立刻送他上路了。夏专政走后,事还是出了,四梅从娘家回来才知道夏专政已经走了,虽然没有跳崖,却病了,骨头吃肉,看着人往下瘦,最后只剩下个皮包骨了。四梅就死了。不过村子里人对四梅的死,不像对待和她一样大的年纪就死了的人那么悲伤,因为他们觉得四梅就是投错了胎,一直就不像是这村子上的一个人,还傲气,这样的人在村子上是活不好的,早早走了也算是把孽脱了。有人说或许让四梅送夏专政一程两程的,留个念想,四梅也就不会死了。有些人为了一个念想会卑微地活上一辈子。谁知道呢?
夏专政回去后,继续作画。画风大变,后来的后来,《根》、《肌肉》、《崖》、《婆姨》、《老人》等系列组画声誉颇高。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个人画展,画展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我们村里画的,非常成功,引起了轰动。其中为陶王氏画的像还被国家美术馆收藏。他给四梅画的组画,取名一个“恩”字。那画真是美,有12张,几十年后,价格上升到几百万元,其中几幅画是裸体的,我想这画要让村里人看了,那还了得。据说后来他又携作品漂洋过海,到西欧展出,许多画被收藏。他出了一本画册,在前言中写道:“当我被送往大海时,我当时的想法就是我这辈子完了,因为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我是远离了艺术。可是当融入那块土地的时候,我才发现真正进入了艺术的中心,那是真正的艺术圣地……”夏专政说的是实话,可在别人读来很弘扬主旋律,得到很多奖。
夏专政又来过我们村子几次,他是来写生的,带着几个学生。村里人都感叹说哎,是龙总要上天的。那时间我已经成为一名教师。正是暑假,我也在村子里。他摸摸我的头说狗日的都长这么大了,难怪我要老了,都是你们这帮碎狗日的催的。又说穿得人模狗样的,出息了。那时间我就想着你比他们要有出息的。我就笑了。他又说因为你狗日的总想偷我的笔。他还是一口正宗的我们这里的口音。
陶世宽已经死了,他在陶世宽的坟上坐了一天。为陶世宽画了几幅像。人们都说像,都多少年了你还没有忘记他的模样?夏专政说我咋忘了他狗日的啊。说着他眼里有泪水,但没有流下来。
他是晚上找我,让我带他去的四梅的坟上。他说一个人太孤单了,不是死掉,就会疯掉。他虔诚地跪在那坟前,山风掠乱了他稀疏的头发。
村里人都把他当上客待,可是他还喜欢下地干活,而且还说脏话。村里人都说没有见过这样的城里人。夏专政说城里人是个啥样子呢?村里人都说反正不像你这样。夏专政说你们这是夸奖我哩。说着他又把手伸进裆里去摸,摸了摸自己也笑了,说哎,现在摸不出虱子来了,我真希望再有虱子来咬咬我,抠痒痒是很受活(舒服)的事哩。村里人都笑着说城里人流氓起来比我们山里人还流氓。夏专政说你们这些狗日的总是看不起我们城里人啊。走的时候,他说我还会来的,这个狗日的村子啊。可却再没见他来过。
有一年我去了北京。看到他的一本画传,才知道他已经没了。读完画传,对他有了了解。夏专政去我们村之前,他是美院的教授,画花鸟草木,虎石虫鱼,擅长人物画。他创新立意地画了一幅画,题名《无蝶菊花》,被解释为对热火朝天的革命形势有抵触情绪而划在教育之列,后来又被说成有反毛主席的词牌名“蝶恋花”之意,他就给专政了。画传对他在我们村子写得很多,有些画作旁边注着这样的句子,读了让我嘻嘻而笑:
“那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他们说狗日的不是骂人话,驴日的才是骂人话,这些年了,一听到狗日的这个词,我就感到亲切。嘻嘻!”
“几个女人压着一个男人,扒了你的裤子,拨弄着你的尘根,一会儿左,一会儿右,耍够了,去做她们的活了,但你不能对她们有歪邪的想法,因为她们只是跟你耍耍,她们根本就没想那事,如果你那东西紧挺了,你会害羞,她们也会害羞的。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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