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夏蔡田-蔡翰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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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说最像坏人的应该是蔡翰林了。

    他穿着一件圆领的绸衫,一双圆口的布鞋,戴着一副近视眼镜,一双眼睛都掉进了坑里,不过却很清澈,当他的目光扫过你的时候,你能感觉出那目光的凛冽来。他虽然瘦,却显得干练清爽。陶世宽给大家介绍的时候,嘴里咕咕哝哝地说他里通外国,我们就知道陶世宽那天没听清楚,他说不清楚的东西,便咕咕哝哝,要是能说清楚的,声大得欺天哩。

    “里通外国”?在我们知道的罪名中,没有这样一个罪名。后来灰榔头说我爹说里通外国就是特务。灰榔头的爹村里人都叫先生,因为他经常坐在陶世宽旁边读报纸。

    “特务”,这让我们非常兴奋,特务很神秘,又有非常手段。可同时我们也很害怕,因为特务很狡猾,手段多,阴险、毒辣,杀人不眨眼。因为灰榔头的话,我们都觉得他咋看咋像个特务。电影上的特务就是他那个样子,穿绸衫,戴眼镜,尖嘴,猴腮,一脸褶子,看人的目光很拿人。特务都有很多秘密武器,谁知道他隐藏在哪里?因此,我们既想靠近他,靠近了却又远远地跳开。谁也不知道他会忽然使出什么招数来,特务总是一招毙命。我们叫着“特务”,远远地跟着他,当他抬起头来看一眼我们的时候,我们就会远遁而去,到了极远处,心还腾儿腾儿地跳个不停。我们想知道他到底带着什么样的秘密武器,比如涂在白纸上能看见字的药水、窃听器、小巧精致的无声手枪、有许多弹簧的定时炸弹什么的。在他们四个人当中,他最让我们充满兴趣。

    陶世宽给他派活的时候,骂他是里通外国的狗特务,说你狗日的这是伙上别人跟自己人弄事哩,你这种丢祖卖德东西,猪狗不如,给我背胶泥去、背粪去、拉车去。这都是眼下生产队最重的活。一个大背斗往身上一放,他整个人都被背斗隐去了。大队长不待见的人,组长的手就重,每次往背斗多加一两锹胶泥或粪土。有时候把挖一锹胶泥高高举起,在你放松警惕腰里不鼓劲的时候猛然砸进背斗中去,老特务就一个坐墩,坐在那里半天起不来,却又要遭组长的喝斥。不久这事就传到了陶世宽的娘陶王氏耳朵里,陶王氏提了个拐杖,追着陶世宽就打,说他都干瘦得像根麦草了,年纪这么大,你派那么重的活儿,你想要他的命么?陶世宽虽然对娘恭敬,可还是坚持了一下原则说上面说了他里通外国,是个狗特务,连自己的先人都不要了,要推翻新中国,这种人猪狗都不如。陶王氏说他能推翻个甚?!我看他连驴拉车车都推不翻。陶世宽还是坚持原则地说娘,你不知道,特务最恶毒了,你别看他瘦,他阴险着哩,特务都是厉害人,谁知道他揣着什么厉害手段。陶王氏就说他要真是那么厉害,能放到咱这里来让你管教他?陶世宽不喜听娘的这话,就说咋了?我还管教不了他了?再有他这么十个八个,我照样一个一个整得趴下?!陶王氏说就是犯了天大的罪,有人枪毙他们活埋他们哩,也用不着你往死里弄啊。陶世宽还想说什么,陶王氏把拐杖往地上狠狠一戳,陶世宽就派蔡翰林给队上喂牲口了。不过,背后他还是对蔡翰林说老家伙,别耍花招,这些大牲口可是生产队的壮劳力,要是塌了膘得了病咋的,小心我要了你的狗命。蔡翰林抹掉眼镜看看陶世宽,把陶世宽吓得往后跳了一下。陶世宽后来跟队上的人说我以为他要用恶毒的手段对我下手哩。

    我们终于发现了老特务的秘密武器挂在脖子里,像有些娃挂的长命锁。我们多么想知道那是啥秘密武器,甚至希望他能用一下。和他一起喂牲口的几个小老头说他看得可紧了。我们想到了草花。草花是陶世宽的女儿,和我们一起读书。我们把这个发现透露给她,她的嘴比麻雀嘴还快,肯定会告诉她爹,她爹当然要弄明白。她爹弄明白了,我们不就明白了。果然,没出两天,草花就告诉了她爹。

    牲口圈连着麦场,麦场连着大队部,大队部连着学校。那天,开社员大会。开完大会陶世宽让民兵押来老特务,命令他把那东西拿出来。老特务却梗着脖子不拿出来,陶世宽说我让你拿出来你就得拿出来。老特务说我的东西我不想拿出来就不拿出来,这是我的自由。陶世宽就吼了一声说还你的自由,由了你不成,人都说你有秘密武器哩,今天,你就把你的秘密武器使出来。他一摆手,几个民兵就扑了上去,可是老特务手攥着铁杈一挥说谁敢动我我就捅死谁。民兵不敢上,陶世宽从肩膀上拿下枪,瞄准了老特务。

    这是最让我们兴奋的场景了,我们想,老特务该用他的秘密武器了。是秘密武器厉害还是枪厉害呢?可是老特务却依然手持铁杈与陶世宽对峙着。这时李全跑过来说那是一块玉、玉做、做的章,是他的传家之宝。说着附在老特务耳边嘀咕了几句,老特务才把杈放下。我们悄声咒骂着李全,眼看看上的好戏因他多事给搅了。老特务把那东西取了下来,陶世宽捏在手里搓搓,装进自己的口袋里说没收了。整个下午,老特务都没精打采地跟着陶世宽。陶世宽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陶世宽说你不好好劳动改造,再跟着我就把你抓起来。老特务不说话,还是亦步亦趋跟着陶世宽,寸步不离。

    我们坐在山头上,夕阳让山谷村庄像铜汁浇出来的一样。我们看到老特务还跟在陶世宽的屁股后面,就像陶世宽的影子或者一条狗。我们觉得陶世宽不会放过他了,他让陶世宽把人丢大了。忽然,他跪下了,跪在陶世宽前面,嚎啕大哭起来。那声音在黄昏就显得无比凄凉。他一直在那里哭,高佑佐、夏再道、田石艺几个也去了,他就在那里哭,那声音扯得很长,就像狼寻儿子的叫声一样寒人,惹得全村人又都围了过去。

    陶世宽停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家,向着虎头岭爬去,到了老鹰嘴,蹴下来点了根烟,又掏出那东西来看看,咋看咋不像个章,他见过的章除了公章是圆的,私章都是长方形或正方形的,可这个章却像一块烂石头,没有形状。他哈了些气,在烟盒上盖了一下,盖出的字却一个都不认识。觉得很纳闷,蔡翰林这个名字,他至少有“蔡”和“林”这两个字是认识的,村子里姓“蔡”的人不少,名字里有“林”字的人也好几个。看老特务哭得那么凄惨,一个章值得拿命闹事?就觉得大有文章,或许这真是个稀世宝物。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老特务一直哭到月亮架在树杈间,其他三人也嚎啕大哭。四个大男人的嚎哭让整个村子很凄惨很悲凉。陶王氏好久没出过庄子了,她已走不动了,最多就是站在自家大门口,手搭个凉棚望上一望。但她还不糊涂,知道村子里这么大的动静除了他儿子,别人弄不出来。她让草花搀扶着她跟着那声音走来了。来到人堆前,人们都闪出一条路来,陶世宽的娘扑通地跪在几个人面前。几个人见这么老的一个老人跪在面前,便都止了哭声,过来搀扶老人。

    第二天草花告诉我们,她爹一直到了半夜才悄悄潜回家,可一进家门,就被娘一顿拐杖打了出来,拐杖敲着她爹的脑袋骂你敢拿枪指着人家,人也是你狗日的敢杀的,这哪是人做的,你狗日的,大队长能当一辈子啊。逼着她爹要那东西,可她爹说我这就送还给他。她奶奶就说今晚你给我到狗窝里去睡。陶世宽只能去找老秀才李全。李全有文化,做事很占理,在村子里威信很高,常常不给陶世宽面子,陶世宽对李全又恨又没办法。李全说这是篆刻,是篆字,你要识哪还了得,啧啧啧?!

    年关到了,再穷的人家都得贴对子,就连打了一辈子光棍赤了一辈子脚的老管子,贴对子也是一年不落。全村的对子都是老秀才写。老秀才从腊月二十六七便抻纸蘸墨,挥毫一番。写就,自己再端详上一阵。村里人崇拜读书识字的人,都要供奉些肉、油饼或者糖茶之类的东西。万般皆下苦,唯有读书高。村里人不识字,但这句话的意思懂得很深。过年时老秀才家不用宰猪,也不用炸油饼。

    我端着两个油饼和一方猪肉来到老秀才家,见金柱、福旦、贵贵他们都已端着油饼和猪肉方子站在门口,有几个大人也候在那里。他们说老秀才病了。李全的儿子李长义在地上转圈圈,边转边说日怪了,昨天还好好的,咋说病就病了呢?说着走到跟前看看爹说,你就挣扎着写写吧,大家都候着哩,不贴对联咋过年,写几个字挣不死人。李全停下了呻吟之声说狗日的,不要老子的命了。几个大人鼓动李长义写,说秀才的儿子就是半个秀才。李长义搓着两手看着爹,李全往地上唾了一口说别丢你先人了,你个驴日下的,把羞先人当喝凉水哩。李全虽然写得一手好字,怎奈教子无方,儿子握笔如椽,李全最后仰天长叹一声,也就罢了。

    大门、窑门、羊圈门、米缸面柜上没有大红的对子,咋也不像过年,心里更是少了一种东西。人们还得来找李全,去疼片也来了。李全却不让号脉,也不吃药打针,最后说你们找老蔡写吧,他能写,写得比我好。李长义嘟囔着说看在那么多的肉、油饼份儿上,你就挣扎着写吧,却让别人写,你会不会过日子?李全骂说你狗日的是猪转的,就记着个吃,除了吃你还能做个啥?我八辈子亏人才生下个你现世宝!

    我们就来到了牲口圈,几个大人请老蔡写对子。可是老蔡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人们就一点办法都没了,有人长叹一口气说谁有本事都会拿把人哩。陶世宽家里也没对子贴,也来了,看看情形说咋不写,这是革命任务,是劳动改造的一部分。陶世宽这么说着,他亲自打开了墨盒,并铺好了纸张,说写吧,写一幅给你记一分工。

    老特务在城里接受过革命的洗礼,抄写过不少大字报,提起笔一写对子就很上路,写“大地迎春绿,人心向党红”,“祝毛主席万寿无疆,贺新中国百花争艳”。全村有二百多户人家,一户写个五六副,一千多副,老特务却越写越有精神。老特务写开始写对子了,李全却来了,给老特务抻纸研墨。老特务写得没词了,到了大刘家实在想不出词,就写了副“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李全念出来后大刘不要,说这不是对联,词不好。李全说这是降魔除妖的,辟邪,毛主席的词你还说不好。大刘就高兴了,对对对,对子就要辟邪哩。老特务最后才给李全家写,他第一副写的是“书香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李全长叹一声。

    全村的对子写了两天,人们都去贴对子的时候,老特务和李全坐在墙根晒暖暖,李全卷了一个大棒子,给点了,说瘾过足了吧。老特务点点头说好久都没这么痛快地写过字了。李全说我就知道你手痒了,一辈子能丢了这东西?

    尽管老特务推辞不收油饼和猪肉方子,但油饼和猪肉方子还是放下了一桌子,老特务说你拿回去吧,这些肉加起来比一头猪还多,放坏了。李全看看说你等等。李全叫来女人对女人说腾一个缸出来把这些肉单独腌上,收拾上几个筐把油饼子操心着晾干,不要长毛了。那肉就腌了一缸,油饼晾了三大筐。李全说那肉够你一年吃的。老特务说谢谢你。

    大年三十晚上要咬鬼,猪骨头已经炖在锅里咕嘟咕嘟的。我们都守在家里等着啃骨头,爹靠着墙根说人家那字写的,老秀才给人家提鞋都不够格哩。那字人家咋写咋好看,就像活的一样,能跳会飞。说着长长吁出一口气,说平时看起来蔫头耷拉的,写起字来那个精神啊,就像换了个人,头发一甩一甩的,多风光啊,都是些厉害人啊,成龙成虎哩,只不过是把路走错了。半天了又说我要是能写那么一笔字,就是天天让我背胶泥我都不觉得冤。这话虽然是和娘坐在那里说,眼睛却是盯着我和哥哥。

    翻过年的三月,陶世宽有了儿子,他让老特务给起个好名儿。老特务想想说叫陶鹏程吧。陶世宽说啥意思?鹏是一种很大的鸟,一展翅就十万里。陶世宽嘿嘿一笑说这狗日的展翅还了得哩。陶世宽不喜欢这个名儿,觉得这个名字太大,再说名字里用了鸟还不如用龙和虎,他给儿子起的陶向阳。十几年后,儿子知道老特务给他起过这样一个名儿,就自己改名叫陶鹏程了。

    蔡翰林是最后一个离开村子的。他对陶世宽说我给你写幅字吧。陶世宽很高兴。蔡翰林就写了幅字。陶世宽毕恭毕敬地弄墨拽纸,写完陶世宽说你说写一幅,却写了四幅。老特务说这是一幅,四条屏。然后从脖子里取出那个小章来,盖在了上面。陶世宽说为啥要盖章。蔡翰林笑笑说盖上人一看就知道是我写的了。陶世宽嘿嘿一笑说脱了裤子放屁哩,白打麻烦,你看看这村子上,谁还能把字写到你这份上。蔡翰林也笑了。陶世宽说你这人啊为了这东西都跟我拼命哩,就像皇上的玉玺。老特务嘿嘿一笑说这是我的玉玺。陶世宽说你这人啊虽然改造了这几年,但还是思想有问题,没改造过来,自己弄个玉玺挂在脖子上,还想推翻新中国复辟啊。老特务不说话。陶世宽说你不想让穷人当家做主?老特务还是不说话。陶世宽顺手拿了一块牛皮纸包了,塞进了窑洞墙壁凿的一个小洞里。蔡翰林又给李全写了几幅,说你总得把你的字送我几幅吧。李全说拿不出手,拿不出手。老特务说我要,就说明问题了。李全就拿了几幅过来。老特务看看点了点头,说我给你刻个章吧。李全就从家里拿来了一块石头,没刻刀,就用宰羊的刀子。老特务边刻边说其实我的章比我的字好哩。

    有一年,村上来了几个西装革履的人,问有没有蔡翰林写的字。人们都忘记了蔡翰林这个名字,因为从他来到走,大家都叫他老特务。人们通过那个收字人才知道,蔡翰林出身于书香门第,父母都是大学者。他是一个教授,书法名震全国。可是他写字总是写繁体字。推行简化字后,他还是写繁体字。还和别人争论书法是在繁体字的基础上产生的。运动紧张时,他最得意的学生出来整了他的黑材料揭发他,说他复辟思想严重,并说连他的名字也带有这种思想倾向。运动一紧,又挖出来他的叔叔是国民党军队的一位参谋长,解放时逃到美国去了,因为这层关系,就有里通外国之嫌,给押上了批斗台。到了我们这里,根据人们的理解,他就成了特务。蔡翰林回去后继续做教授。他的书法名气越来越大,而他又不多给人写,字就很值钱。改革开放后,他的一幅字数万元,尤其打上了“文革”烙印的字,更是值钱。可他已经对名利看得轻若鸿毛了,因此他不愿意多写字,除了至友至朋,其他人是轻易求不上。他越不愿意给人写,字就越值钱。后来他去了美国,字就更值钱了。

    有些人家的米缸面柜上还有蔡翰林写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条子,却也已经蒙了岁月的沧桑,字迹漫漶,残缺不全,且又没盖章,那几个人就摇摇头。有人说陶世宽家有。这些人便到陶世宽家去。陶世宽把那些字放在窑洞里墙壁上的一个小洞里,他已经忘记了。等拿出来一看,已经让老鼠把字全部吃光了,只剩下些碎纸片。

    陶世宽不明白,看着那堆纸屑说日怪,老鼠咋专门吃字呢?莫不是也知道老特务的字值钱?那几个人就说墨有香味,蔡老的字更有香味,当然吃字哩。几个人看着这一堆碎纸屑说多可惜,几十万就让老鼠咬了,愚昧啊。陶世宽看着那几个人说几十万?

    那几个人说蔡老一个字就几千上万哩,再加上有“文革”这样的背景就更值钱了。陶世宽咂摸一下嘴唇说那真是一字千金哩。那几个人说你们愚蠢啊愚昧啊,真是暴殄天物啊!陶世宽脖子一梗说就是在,我也不会卖的,人家送我的东西我咋能卖呢?这是人情,人情值万金哩!

    李长义说我家有,我家有。蔡翰林走了的第二年,李全就去逝了。到了家里,方才想起儿子说要学写毛笔字,他就给了儿子让儿子照着练。把儿子叫来,儿子从书包里掏出来,几个人一看,那纸上已经被画得看不出蔡翰林的字了,连章也看不出来了。想起老特务给爹刻了一个章,一说出口,那几个说快找啊。结果找了半天找不到,一问儿子才知道早拿出去跟货郎子换了豆豆糖。李长义抓起一根棍子,漫山遍野撵着儿子骂你个败家子啊!村里看着就想起李长义不喜读书被李全追着打时的情景,兀自有一番人生如梦的感慨。

    人们问他现在在哪里?那收字的人说他几年前就去了美国。陶世宽就叹息说这狗日的最终还是当了汉奸!陶世宽的儿子陶鹏程说到美国应该叫特务,去日本才叫汉奸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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