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三两虽然达不到二合适那样的下贱程度,可架子是再也端不起来了。啥叫脾气?啥叫倔?那得看是在啥时候。没谁教授,钱三两不也会面带笑容说话了吗?他可没忘记与二合适的前隙,更不知哪天人家高兴起来回敬他。
可等来等去总没动静,心里又总惦着,弄得一天到晚恍恍惚惚,倒盼着快点挨顿整好拉倒。其实,他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二合适一天从早忙到晚,大事还忙不完,哪有空闲考虑他这一码子事儿。既便二合适记着仇,在这春风得意之时,恐怕他也早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了。
二合适的祖坟可下子是冒了青烟,叫他好不舒畅。他在生产队里是三天一小宴,招待来宾,关系单位,五天一大宴,款待来检查工作的各级领导。因此,大榆树屯今非昔比,平步青云,热闹起来了。
当然二合适外出办事也是一溜光滑,什么化肥,水泥、木材、玻璃之类的紧缺物品,只要他在破烂纸上画符似地戳几笔,再抠出小指肚大的圆木章哈口气儿一按,谁拿着都管用。他又是个热心肠的人,大大咧咧的,不管谁,他总是有求必应。乡亲们办事时找他点头哈腰,尽拣好听的说,但事儿一办完就翻脸无情,背地里骂他祖宗。二合适塞只耳放只耳,骂够了再找他,他照样给办事,丝毫没有报复的意思。他说:“愚民百姓嘛!知道什么叫义气?跟他们还能换回一般大来?”
金秋十月是庄稼人最兴奋的收获季节,也是各级“领导”忙着下乡“工作”的时候。二合适更忙得不可开交,没完没了地陪着吃喝,就连跟着吃剩儿吃得长了膘的小疯狗也腻烦了。
“当官儿好是好,可你当得了嘛!就我这酒量都给灌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谁稀罕这官,先把酒量练到二斤,我二合适立时给他挪地方。”二合适的眼仁儿都定了,还一边灌一边咋呼。
大家听着来气,却又没人出头和他理论。
那天,二合适正和常来的公社助理喝得开心,钱三两就踢开了屋门,木头撅子似地戳到桌旁,刀条脸儿拉得比驴脸还长。二合适一看忙说:“来来来!钱三哥,来三两咋样?”边说边往炕里挪蹭边跟钱三两逗着笑话。
小疯狗闻声从里屋钻出来,忙三火四地递上一副碗筷。
钱三两一言不发,只管凶煞煞地盯着桌上的酒菜和几个人的脸。屋里顿时就冷下来。
“咯、咯咯……三哥快喝呀!”小疯狗边嚷边捏咕着钱三两的胳膊往前推。
钱三两狠劲地甩开了她的手,气愤得脑袋直摇晃,
二合适心里发毛,助理也觉着蹊跷,酒杯一推起身拍屁股走了。
钱三两几乎是揪着二合适来到了生产队。队部的屋里屋外早就挤满了人,看他俩一到,自动让开一条道,直到屋子中间。
二合适不知所以,硬是镇静地“咳”了一声,用眼扫视了一下众人。人们立时静了下来,紧张地看着二合适和钱三两。
“你醉了吧?”钱三两慢吞吞地问了二合适一句。
“没、没、就、就是——呃!有点儿神、神仙!”二合适摇头晃脑地说。
“那好!今天咱就当着大伙儿的面儿,好好算算账吧!”
“算账?哈哈……算他妈什么账!我、我小说也是个领导。这老母猪拱,拱南园子;家雀扑、扑楞房檐子;小鸡刨、刨豆腐盘子;大姑娘睡觉翻、翻身扭了腰弦子……就、就这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也也、找我?真、真是!呃!要算账不是吗?我给你写条,找会计算去!”
他叨咕够了,一步三摇就往外走。哪知大伙相互挤着站在一起,把他围得紧紧的走不出去。他抬头四下里一打量,都是阶级斗争的脸孔,心里一激灵,酒却醒了一半。
钱三两和他算开了细账,大伙七嘴八舌地跟着补充。那架势跟土改时清算地主差不多。
二合适一看这场面干瞪眼直结巴,勉强狡辩几句,也是驴唇对不上马嘴,自己听着都不合牙。
工分出了负值,白干不算还得倒找,有谁能不急红了眼?钱三两家挣的分最多,结果最倒霉。不是抱着拼命的态度,说啥也不能带这个头整二合适。
二合适听明白了是这么回事,酒也醒透了。他心里虽直叫不妙,可嘴上还得硬撑:“那打点打点客人也是人之常情嘛!就是打耗子还得个油纸稔儿呢!何况人家又都是些领导,领导来了,咱能一毛不拔?”
“什么领导!简直是土匪、搜索队!他们从豆油、大米、白面到青头萝卜紫皮蒜,见啥要啥,有啥拿啥!你呢,人家不要你还上赶着去送,左一车,右一驮,不是你家的东西你倒大方,硬是把个好端端的生产队,让你给踢登了!”
“这……不管咋说,大家可是看得清楚,我二合适可是没贪呀!我也是为了叫大家好,虽说也跟着吃了点儿喝了点儿,可那叫入肚无赃,不算数!再者说了,这家里也好,队里也好,总得有个主事儿的吧?你们觉得我占便宜了,是不假,可比我占的更大的还多着呢!能乱比吗?哪儿还没有个级别呢?不用说县城了,也别说公社了,就说我们这屯子里也不能全一样吧?啊?”二合适说到这儿,一看大家愣眉愣眼地听着,越说越兴奋:“要我看,咱们屯里能分出个九等十八级。大家不是说过嘛:一等人是支书,老婆孩子都特殊,谁能比?!二等人是支委,亲戚朋友都跟着美,对吧!?三等人是队长,我这队长的确是喝完这场喝那场!四等人是财会,大团结的票子随便往外拽!五等人是保管员,五谷杂粮吃得全。六等人要算豆腐匠,少放豆子多打趟儿。七等人是车老板儿,卖了草料下小馆儿。八等人是屯不错,大事小情儿前排坐。九等人是老社员,光干活就是不挣钱……”
“嗷”地一阵乱哄,屋顶几乎掀了。二合适只见到处是乱舞的胳膊张开的嘴,啥也听不清了。至此,他吓的冒汗了。眼看这一关实在没法过,他就“噗通”往后一倒,抽起“疯”来。
这招儿真灵,乡亲们先是怒目圆睁,几乎要动手动脚打二合适一顿,可现在却傻了眼。胆小的开始往外溜,胆大的也冷静不动了。有人再想起他平时的一些好处,鼓足的气就泄了一大半。就连钱三两也生怕此时小疯狗闯进来不好交待,他趁人们围着地上的二合适,磨巴叽地钻出来,回家躺下了。
二合适抽够了“疯”,让人送回家也躺下了。
乡亲们大眼蹬小眼儿,谁也没了主意。正在这时,工作组开进了屯。
生产队搞到这种程度,上级哪有不追查原因的道理。而且既然来了,没个态度行嘛?两天调查完就开群众大会,矛头直指钱三两。众乡亲虽然觉着不是那么回事儿,可屯里人脑瓜皮儿薄,自私,一向躲事不摊事。此时头一低眼一闭,表情都没了,灌铅的脑袋几乎扎进裤档里,又有谁能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呢?
也不知二合适觉着亏心还是怕犯众怒,一开始就闪了边儿,倒是让工作组硬派人找来逼到了会场前面。可屁大的工夫,他就龇牙咧嘴地捂着肚子往外钻,一泡屎拉得人就没了影儿。
至此,工作组也觉得没啥意思,消了火。钱三两暗呼苍天,差点儿去找二合适赔礼道歉。哪知工作组临走又在资本主义的根儿上刨了一镐,这才回去汇报交差。
这一镐却正刨在钱三两的心尖上。工作组把他的自留地硬是掘出一尺厚的表土,撒到生产队的大田里去;把大田里掘出的黄土再拉回自留地垫平。这叫“土换土,一亩顶两亩”,据说这是外地传来的先进经验。钱三两这一搞,各家各户也都照样接着搞。可搞的结果,地里连草都不长,你说这不是玩人吗?
“损呐!简直是断子绝孙的勾当!”钱三两跺着脚骂够了,“咚”地倒在了炕上,一病就是半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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