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结婚衣服少不要紧,可若没个大衣柜立在地上,是死活也不肯上车的;从来不和纸笔打交道的小伙子,结婚时也非有个写字台不可,否则决不肯与老子善罢干休。
钱三两心一动,赶紧凑了一套锛、凿、斧、锯,四十几岁上又学起了木匠手艺。靠着大修厂的底子,没拜师也成了鲁班爷的子孙。尤其是他做的那些式样不断翻新的家具,就连耍了几十年手艺的老木匠也只好在嫉妒之外添加几分敬佩。
各行有各行的规矩,耍手艺的人,除了工钱照拿,哪个东家不得用酒肉表示表示?因此,钱三两也就又得意起来,一股大丈夫之气胀鼓鼓地在胸中乱窜,他拔着脖子挺着腰,抿抿着的嘴角上带着微笑和自豪:“哼!这就叫人物!”他在心里夸赞着自己。
二合适对他眼热,怎奈自己的手脚不争气,比不得嘴头子上的功夫。他一下台,对外关系全吹。他骂人家“不够朋友,忘恩负义”“小人,势力眼”。骂人有啥用?怨他自己没能耐。他只有重回大帮堆儿里,刨土找食儿吃。
二合适本来就又懒又滑,两年半队长当得更懒散了,哪还有心思下地干活,整天把个猴脸抽巴成个干枣似地。虽说大帮干活没有一个真使劲的,得磨就磨,得泡就泡。可比起他来也还是天上地下。他的屎尿最勤,靠的时间也最长。
一次,他好歹总算是吸完了那支又长又大的纸烟,锄头还没举,就捂着肚子咧着嘴,一头钻进地边的蒿草丛里再不出来了。几个调皮的小伙子挤眉弄眼儿一串连,便四下包围着摸过去一看,二合适正蹲在那儿,一边晃着脑袋哼二人转,一边用小棍儿小石子儿在地上摆阵玩呢。
“二、二合适…嘻嘻……拉屎也不使劲儿,全靠地球吸引力……”
大伙扔了锄头,躺在地上打着滚儿笑,苞米苗儿立时扑倒了一大片。
正当他叫苦不迭的时候,张罗锅子来请他了。
癞瓜籽儿多,张罗锅子孩子多。二合适说过:“这两口子怪不?浑身上下加一起也找不出个象样的零件儿,那玩艺倒好使!”
也不怪二合适说风凉话,这世界虽然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乱糟糟的没完没了,可与他们两口子似无丝毫关系。你天塌也好,地陷也好,什么也不影响他们的神圣行为,眼见张大嫂的肚子一次次凸起来,又一次次地瘪下去,一甩手便连着有了三女二男。孩子个个又瘦又小,冬天在炕上的一堆乱草里爬,夏天一丝不挂满屯子乱跑。凭着张罗锅子那副骨头,就是砸碎了也填不满这五张无底洞。欠生产队的债新账压陈账,减免了一茬又一茬。这天,他那个象瘦猫崽子似的小小子病了,请来个大神看病。光有大神没有二神不行,人们建议他去请二合适。二合适对于此道倒是轻车熟路,可他当过领导的人,忸忸怩怩不答应。人们都想看热闹,劝他帮个忙,他一转念,觉得自己已不当干部了,跳神也不是什么原则大事,何况还能混一顿酒肉,就半推半就地被人们请走了。二神的角色最有权威。大神是神,不用说了,这二神却是介于人和神之间,其实他本是翻译的角色,两头传话,随机应变,弄圆乎就行了。
张罗锅子家屋里屋外挤满了人。一张破旧的条案上点着两只红蜡烛,成把的卫生香已燃着,一时间烟雾缭绕,烛光摇曳,还真象是有了仙气。
神案还没摆完,一斤老酒就被二合适左抿一口右抿一口剩不多了。往铝壶中一倒,刚好还剩一点点儿,他索性把瓶口对嘴一立,空了。然后哈腰把空瓶塞在脚下。
大神等他一会儿不见动静,只好自己叨叨咕咕念起咒来……他上下牙嗑打了几下,猛地连打了两个喷嚏,身子就抖了起来。
“来啦!”
“来神儿啦!
大神越抖越凶,嘴里“噗噗”地向外喷着沫子,头也象泼浪鼓似地摇起来。
大神边抖边向二神传信息,可二神的注意力全使在酒壶上了。大神没办法,就边抖边站了起来,刚眯缝着双跟迈前两步,不想正踩着了那空瓶子,身子猛一栽歪,他听有人窃笑,便就势迈了两个醉步,哟哟喝喝地唱起来:“脚踩仙瓶晃悠悠,稀里糊涂混春秋。”
“哟!是个糊涂神呀?”不知谁小声说了一句,大神却接过了茬儿:“糊涂庙,糊涂神儿,糊涂老仙迷糊涂人儿。”
二合适听了一愣,急忙跟着唱句:“请问尊神名和姓?仙乡不知是哪屯儿?”
大神眯眼瞥了下酒壶,咽下唾沫:“我本姓黄号四姐,六七八九(酒)润嘴唇儿。”
“噢!原来是个母黄皮子!你看他还要酒喝呢!”有人小声嘀咕。
二合适赶忙斟了一小盅酒递上,大神急忙抢在手里,“吱”地喝光,又把手伸过来;二合适重又斟上,他又一口干了;二合适斟上第三盅,刚递到他面前却又收了回来,歪着脖子问:“仙乡何处?”
大神把眼一闭,晃着头唱“问我家来家也有,不敬烧酒可不告诉人儿。”二合适看他拿起把来就生气,一仰脖子把酒自己喝了。大神一看有点儿慌,赶紧求饶:“要问你就尽管问,我住屯西大坟堆儿。”
“好个王八蛋!给我当爹来啦!”二合适差点儿骂出口来。原来屯西土岗上是他爹的坟。众人一笑,二合适更上火,又不好发作,就一盅连一盅自斟自饮起来。
大神一看可不干了,任你再怎么问死问活就是不开口不睁眼,一边狠命地抖身子,一边满嘴喷沫子,没完没了。这时张罗锅子一看可没轴转了。就这一斤老酒也还是求钱三两舍的。他赶紧绕到二合适的身后,紧着扯他的后衣襟,意思是让他给大神留点酒。
二合适哪能不明白?可当他又重抓起酒壶,心里发了毛。原来,酒壶里没酒了,大神还非要不可,拿不出酒来,这神不得跳砸了锅吗?于是,他镇静了一下,劝道:“这酒壶里边酒不多,喝酒的害处没法说。先人曾经教导过:勤俭节约好处多。”大神一听来了一句:“宋江杀了阎婆惜,烧酒可不是好东西。”二合适眼珠一转:“烧酒辣来啤酒酸,我请老仙抽颗烟。”
嘴里唱着,刚拧好的纸烟就递了过去。大神欠开眼皮一瞄,不是两头一般粗的洋烟卷儿,把眼又闭上了。人们一看“哄”地笑出了声。这时,二合适肚里的酒攻上来了,他把脸抹了两抹,晕晕忽忽的,把手中的烟口袋一举就凑到了大神的鼻子底下,捏细了嗓子,拿腔拿调地唱了起来:“我这烟一那是王母娘娘撒的籽儿,九天仙女掐的尖,白露那天上了架,整整晒了七七四十九天。”
说来也怪,二合适越唱越顺,也不管大神不大神了。他在地上拉着磨儿,转着圈儿。从古至今,天上地下,两片嘴唇翻花似地,信口开了河。大伙听得愣了神儿,眼睛都直勾了。大神也不知啥时不抖了,坐那儿抻着脖子听。
直闹到后半夜,二合适的酒劲儿消了才收场,那大神跳起身,一把扳住了二合适的肩膀称赞说:“兄弟你可真是块材料,咱哥俩儿一起干吧!”
第二天一早,二合适真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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