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三两看着要急疯了似的张罗锅子,来了侧隐之心,胸脯一挺,套车上了路,进了县城。
穿白衣服的告诉张罗锅子,孩子得的病叫肠梗阻,不马上开刀就得死。张罗锅子立时转了脉,汗从鼻尖儿上往下流。本来就直不起来的腰更弓了,脸都快触到了膝盖上。
世上有啥别有病,他偏偏有病;缺啥别缺钱,他又偏偏缺钱。住院押金降了又降还得一百元。
“一百元?天哪!”他这辈子还从没摸过这么大数字的钱呢!手中的十五元钱,也还是生产队全部存款的整数儿呢。
怎么办?求亲找友,谁肯借钱给他?请求民政补助,又不知门在哪儿……他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汉手捧着脸,绝望地嚎起来。
这一切,钱三两全看在眼里,但他一声不吭,一会儿看看张罗锅子抽动的肩膀,一会儿看看昏迷的孩子,轻轻地叹息着,慢慢地摇着头。
“老钱!”突然一声呼喊,有人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猛回过头,原来是大修厂时的工友大赵,便问:“你呀!在这儿干啥呢?”
“得了阑尾炎,已经割了。就着这机会多泡几天,你这是——”
“送病人!”
“他——”大赵朝张罗锅子努努嘴,钱三两沉重地点了点头。
“唉——我说这农民一有个灾病的可真够受,那帮王八蛋,把你下放得好惨!你……”钱三两一听大赵这几句话,脑袋便“轰”地大起来,肚里啥滋味儿都往外冒,大赵再往下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见了。
他沉默了。老半天,终于把牙一咬,心里说:“决不能叫老熟人看扁了咱,农民咋啦?我钱三两现在是农民了,可也还是钱三两。”说着,他跨前两步,拍了拍张罗锅子肩膀:“喂!起来!”他豪爽地从怀中拽出前天卖猪的八十块钱,递给了张罗锅子。
张罗锅子一看这么多的钱,吓得直哆嗦,他盯着钱三两的眼睛,不知所措地“噗通”跪在地上,把钱送了回来:“钱、钱三哥呵!你……这钱我不能要哇!”
钱三两一把提起他,眼也潮了。
张罗锅尖着嗓子喊:“老、老钱哥呵!你、你可真是天大的好人哪!我,我……这钱,我一定还、还你!”
张罗锅子又是诉苦、哀告,又是流眼泪。慈善心肠的人,一看就差十元钱了,就纷纷掏口袋,一下子凑足了押金;就连在一旁激动着的大老赵也慷慨了一回,张罗锅子连饭钱都不愁了。
为了这件事,钱三两的二小子,气嚷嚷地好些天不和他说话。可大榆树电的乡亲们都被这惊人的义举,折服得五体投地。
再说二合适刚得意了没几天,他二神的功还没练成,肠子上的油还没挂上铜钱儿厚,“反翻案风”又平空刮了过来。眼见得那风头来得急,他舌头一伸,脑袋一缩,赶紧蔫巴巴地溜回了屯子,人前人后不再提那耍神弄鬼的事儿了。
钱三两的木匠活儿自然也干不成了。据说凡是不在土里刨食儿吃的,全是资本主义勾当。
钱三两心里堵的难受,就关起门来摔盆,打碗地发脾气,叫嚷着要拼命。可和谁去拼呢?折腾够了,就老老实实地去随着大帮混吧!
这一年的收成最差,顶多六成,可不知是哪级领导发了昏,非要显示一下搞运动的成就不可。上面一表功不打紧,下边的老百姓就遭了殃。征购粮的指标定得跨“黄河”又要渡“长江”,弄得公社头儿们叫苦连天,却又没有一丝松缓的余地。口粮一粒不留也得完成任务。钱三两一听,领着人们聚到生产队要抗议,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共产党还兴饿死人咋的?”别人大眼小眼一瞧他,他心里又觉后悔了:“炒豆儿大伙吃,炸锅是我一个人的,我不能再犯傻干那蠢事了。”心下一核计,就赶紧把话往回拉:“不过呢,上级的指示也对。就是先交上去了,没吃的时候也得给反销回来,我看用不着咱们操心,听上级的准没错儿!”他看大家的注意力转了向,就掉头往家溜。
其实这里的老百姓根本就不象县乡干部说的那样,不仅不算刁蛮,而且是堪称遵纪守法楷模的。大不了嘘叹几声,叫骂几声,发发牢骚而已。
钱三两不再吭一声,把大门一关便领着全家人偷偷搞对抗——把粮食来个食品加工。本来就不多的口粮,又是泡又是磨,光豆包儿,窝头儿就蒸了两大缸。剩下的也是各种面粉一拌,各种粮米一掺,搅合在一起成了真正的五谷杂粮。
这招可真绝。再叫你高征购,老子来个一毛不拔,全留下来了。可这招儿,不知让谁偷眼窥见了,乡亲们心里一下子开了扇窗户门儿。这用不着通知,也用不着动员,统通照此办理,唯恐落后。几天的工夫,大榆树屯的粮食不是掺合面,就是做成了熟食,弄得公社搜粮队傻了眼,头儿们更是哭笑不得。原想抠出个坏分子打成阶级敌人,但一看大榆树屯的老少团结势大,没处撬缝,只好做罢。虽严令窝头儿豆包儿也得上交,却终因无法处理而了结。
这一年,别的屯饿的发昏,大榆树屯将就能糊口,这也是钱三两立了一大功!
“钱老三乱掺苞米就是高!我二合适是口服口服一百个服!”二合适把钱三两的称呼换成了钱老三,就不仅是心服,还外带点尊敬的意思了。
钱三两这一手比掏八十块钱给张罗锅子还光堂。那是一人受益,这叫全屯沾光。一下子成了屯里的“人核儿”,只要他一出现,立即就被敬佩的。惶恐的、亲切的、巴结的目光罩住。
虽然生活依就,而且那苗头还在向下滑,可他都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人生快乐。他内心满足极了,精神上富裕起来。为人处事上,处处检点,生怕辱了自己闪光的形象。
可他却变得懒散起来,在地里干活儿,他学会了“磨洋工”,虽不如二合适来的自然,却也能由着性子磨蹭,不前不后,随大帮儿歇气儿,他便扔下家什儿,拧只又长又大的纸烟,靠在一边看二合适几个人拚命地骂着玩儿,把男女的那点零杂碎翻出一个又一个花样来;直到几个粗野的小青年和几个泼妇,喊着叫着撕抱成一团可地乱滚时,他便呵呵地笑起来,脸上漾出满足和幸福。
他有些混沌了,机警的眼神儿变得暗涩无光了,灵巧的双手僵木了,总好平空而生的非份念头绝少再来打扰他,而历来少有的睡眼却不断前来光顾,因此,他那刀条窄脸上,挂上了木讷和庄严。
“其实呀,我看这样生活也挺好的。”他软塌塌地冲着老伴钱大嫂咕哝了一句。
“好不好也没招儿,将就着过呗!”“只要你别瞎折腾出啥事儿来,我就烧高香啦!”钱大嫂眼泪汪汪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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