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被窝里闷头抽烟,见钱大嫂也在愣怔怔地犯愁,就叹了口气:“唉——看现在这个样子,这辈子是没指望盖新房啦!我琢磨了好几天,想要盖,只有一条道,那是非得当队长不可啦!可人家会怎么说呢?我这张老脸往哪放呢?”
“我也不是埋怨谁,当初要不是瞎折腾下放……”她看钱三两变了脸色,把话又咽下了。
钱三两不是二合适,更不是别的人,尤其是现在,他深深地陷在精神享受之中。花钱花心思得来的威望、脸面,能不寻思一下就扔了吗?可话又得说回来,脸面要得,房子要不得吗?好些日子,他在房子和面子之间徘徊,苦脑得时而发阵无名的脾气,时而窝在炕角象害了场大病。钱大嫂最知道他的苦衷,她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说句话都不知在心里掂量多少个来回呢。
然而,到最后,房子还是比脸面重要得多。
一年四季对于农民来说,秋收一完这一年就算结束了。
俗话说:算盘响,换队长。当然,有时算盘没响就换队长也不稀奇。三十几户的大榆树屯,没当过队长的主,还真找不出几个来。当队长的好处明摆着,要是问起谁家的房子是啥时盖的?都毫不隐讳地说:“当队长那年呗!”
“其实这也是惯例。全屯从东数到西,也都差不多了,均摊着算,我钱三两也没占大伙多少便宜,也不算是丧良心!”他想到这儿,便来了精神,从炕上爬起来,在屯子里转了一圈儿,要把当队长的风儿先放了出去,回家就等着上台了。
说也真灵,风儿一传出去,就有人议论了:“钱三两当队长还差不多。管咋说他是个正根儿。要是他干上几年,咱屯也能整个先进屯。瞧好吧,咱就等着借好人光喽!”
“要是他早干两年,我看咱队早就好啦!”
人们一哄声地议论,钱三两却躲在家里不出门,虽说那队长的位子是手掐把拿了,可也难免会有意外。看,二合适就猜透了他的意图,笨嘻嘻地看着钱三两那东倒西歪、禁不住好小伙子踹两脚的土坯房,阴阳怪气儿唱着二人转旧调儿新词儿:“乱哄哄你整完了我上场哎,龟孙儿子不为盖新房啊……”
钱三两听了便恶狠狠地骂开了:“你那张破X嘴,还不闲着?别再干绝户事啦!”说也难怪,大榆树屯就属二合适例外,队长当了二年半,时间靠的最长,可一醉就是三十个月。到最后,队长的官儿丢了,酒也醒了,房子呢?忘了盖了。
钱三两的小算盘被二合适一语点破,他又恨又怕,唯恐到手的房子起飞。于是,他破天荒地来到了二合适家。他想笼络二合适,说说软乎话,别让他挑拨是非,别让他跟自己闹别扭。要是碰上他不在家,还可以与小疯狗叙叙旧情,让她在二合适跟前吹吹枕头风,给自己留条道儿,将来不会忘记他的好处。哪成想,二合适家里聚着一大帮人推牌九。小疯狗打情骂俏,笑逐颜开,一见他来了,嘻皮笑脸地上前拉住他的袖子,硬往牌桌上拽:“三哥,你是财神爷,快来下个注吧!”二合适不怀好意地笑道:“来来来,三哥保管走红!”
钱三两从没领略过这个场面,在小疯狗和二合适的撺弄下,想到自己要当队长了,得和群众联络联络感情,管它输赢,就是搭几个也值得。他绾了绾袖子,大模大样地上了场。小疯狗紧靠在他的后边,不时用膨胀胀的奶子磨蹭着他的肩膀。
谁知头一次下场就背运,一点儿手气也没有。二合适鬼头蛤蟆眼儿的,小疯狗又动手动脚的,不是抠这儿就是捏那儿,弄得他眼花心乱头发昏。刚过半夜,十块多钱就乖乖地送到了二合适的手心儿里,好在输赢还不算大,还可挺得住。
“哈!又够美美地喝一顿啦!我可真得谢谢三哥。可就有一样不好,咋喝这酒也得有股‘大头’味儿!”二合适摇头尾巴晃的,赢着钱还气着人。
钱三两心里火腾腾的,又没法儿翻脸,看小疯狗飞来的媚眼,都象带着嘲弄味儿。他觉着这比跟小疯狗花钱扯那事儿还要窝囊十倍。他“叭”地摔下手中的牌,转身要走。
“哎哎!我说你这财神爷要是走了还能成‘席’吗?”二合适一把抓住他的袖口儿,不让他走。
“我太困,不玩了!”
“屁!少给我扯这马尾骡子!怕输了吧?”
“怕输?”钱三两轻蔑地一笑,转而又向四周的人挤两下眼:“好好!我怕输还不行吗?”
“哼!我就知道你小抠儿,拉屎都带根筷子!输几个就歪!哈哈……”二合适一笑,别人也跟着哄笑起来。
钱三两“叭叭”连拍了两下衣口袋:“哼!够熬瞎你眼睛的!可我不玩,这些钱就到不了你手里。”
二合适腰一弓,简直象个无赖:“我说三哥,何必呢!就算你赏几个又能咋样?反正过几天你上台也能捞回来……”
“你!你少给我来这套!”二合适的话击中了要害,钱三两猛地把二合适甩了个趔趄,挥起拳头就要打,小疯狗却一下子横在了他的面前:“我说三哥呀!要动手我可不答应!”小疯狗挑畔似地盯住了他的眼睛。钱三两一气之下猛地转身走了。
钱三两队长没干成,忽然来了文件实行生产责任制,分田到户搞承包。这下盖房子的事落空了,钱三两免不了有几分懊恼,同时却又平添几分庆幸。他毕竟没有在大榆树屯的爷们儿面前栽了面子。
转而他就兴奋起来,新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比一个使他高兴。他心中那堆死灰经风一吹,就暴出了点点的火星儿来。就象有根大针扎准了穴脉,他四肢麻酥酥一阵酸胀,血脉就通了,关节都在“咯咯”地响。
“这回可妥啦!”他放下手中的破半导体,冲着老伴儿乐。
他的脑子高度地转动起来,他要大干了。然而就在这时,一阵上访风吹活了钱大嫂的心。本来她对钱三两真可算上一百个依顺,一千个忠诚。就连和小疯狗的事儿,她知道了也从不点破。“下放整得他够呛了,老爷们儿贪腥偷点儿嘴吃也不算啥大病,只要他养着咱这一家人就中。”可当他听说有些下放干部和工人上访成功,返城复了职时,她就一反常态,绷着脸严肃认真地和钱三两说:“我看,你也得找一找,行就行,不行拉倒,反正也搭不上啥。”她看钱三两根本不住心里去,就提高了声调:“咱们苦了这么多年,我也没埋怨你。可现在……你我咋的都行,孩子呢?难道叫他们一辈子呆在农村?”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攒了多少年的泪水全倒出来了。“哗哗”往下流。
“咳!我比你想的少哇?回城去,回去干啥?啥都晚啦!孩子们在城里找不到工作,对象都没人给,你养活他们一辈子呀?这些年盼个啥?可下子盼到该伸腰干啦!嘿嘿!这回我要让他们都睁大眼睛看看,我钱三两偏偏不去挣那有数的几个破钱!”
“可、可我就揣摸着不是那回事儿。咋能说变就一下子变了呢?闹不准又是那年下放时的样。若再变了卦,回头想找又赶不上啦!我……”
“你呀?你给我少罗唆!用不着你瞎操心,啥没捉摸过,这回承包准是真的。”
“这要是真的话,那老农民不比挣工资的都强了吗?”
“那还用说!”
“我不是说不好!你看这些年都谁吃亏?当官的说了算,说了算的自个儿吃亏,他能干吗?”
“都不吃亏更好!我现在啥也不想,啥也顾不得了。反正人家让放手干,你就快点下狠心。不然,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啦……”
“我就觉着……”
“别叨咕啦!”钱三两的耐性没了,又动起了横的:“人家开国打仗时,参谋长也只兴向老帅参谋一次,再多嘴就是犯规矩!”
钱大嫂不知是高兴还是发愁,背过脸去,无声
地抹开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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