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分地要分牲口了,人们又是欢天喜地又是满腹愁肠,不停嘴地议论着。钱三两却往自家炕头儿上一歪,不哼不哈,不发脾气,脸上挂着从来没有过的谦和与微笑。钱大嫂心里着急,跑了几趟生产队,回来和他磨叨,他就是不搭茬儿,来个: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当牲口分到家里后,他便放风要卖,这可把大伙吓了一跳:“兴卖吗?这生产队的牲口,真归个人所有啦?不是代养啊?”人们吵吵巴伙地谁也不摸底。二合适却跳跳钻钻地没话逗话,前来探底儿。钱三两把脸一端,说:“我看你也不用绕来绕去地兜圈子,咱当面锣对面鼓,你要买这头牲口,我按队里作价低一成卖给你!咋样?先别摇头。你回去再和屋里的核计核计,看合适就一手钱一手货牵去。当然啦!咱屯的爷们儿,不管谁要都行。哎!别老是眨巴眼儿,你也知道,我钱三两向来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说了算数!”
钱三两卖马,这的确是一块肉,可这块肉又太大了点儿,全大榆树屯都算上,有谁能吞得下去呢?没有。再说,即使有那肚量的,也没有那个胆量。所以,钱三两心里明镜似的,不然他怎敢那么大方?!第二天,人们只好象送闺女出门子一样,眼巴巴地看着钱三两把马牵往县城去了。
钱三两自有他的道理,他早就在被窝里偷偷跟钱大嫂说明白了:“总共就那巴掌大块儿地,就是结金豆子又能打几颗?养着牲口不合算,一年到头儿没多少活儿,天天得草料供着,人还得饲候着,万一有个病灾儿的,就全玩儿完。再说,到种地还得几个月,咱养在家闲着干啥!那就不如来个现得利……”
这番话一说,钱大嫂心里才开了一条缝。钱三两在女人面前从来都是一言堂,对也好不对也好,总动横的,哪有商量的余地。这回,他也并非要与女人商量,只不过是自忖棋高一招,跟别人说怕走漏风声,不说心里又痒痒,这才在自家娘们儿面前卖弄一下。
这一下可把目光短浅的屯老乡唬住了,人们背地里撇嘴,议论纷纷:
“我就不信,地再少,他能用屁股把垄台揉搓出来?”
“这家伙准是要回去当工人啦!其实也对,稍有点儿能耐的谁愿在这儿窝憋着!”
大家正在瞎议论,钱三两却用卖马的钱包下了生产队的破碾房,添补了些机器。二合适一看全明白了,他悔得肠子发青,却也不得不佩服人家肚里有韬略,比自己高明。
要说,乡亲们也真是鼠目寸光,生产队一散,好象碾房也没用了、连附近的几个屯子也都将碾房拆了个稀糊烂,你扛根木头,他搬块废铁,都卖了破烂了,表面上看,分得到是无比均匀。可是,就没人想想:你能吃带皮的粮食吗?
钱三两的米面加工厂自然兴隆。来加工粮食没有现钱不要紧,就用米面或糠麸折价,这就更让手头拮据的乡亲们喜欢了。一天下来,工钱不算,光房里的糠麸子就能打扫两麻袋。
钱大嫂时来运转,精神头儿也足,碾房里里外外,这儿瞅瞅,那儿看看,一副老板娘的派头。她两只豌豆眼总向下弯着,抿着的嘴角向上翘着,不知在被窝里表扬了钱三两多少回。钱三两越发勇气勃勃,瞧准了冬天猪羔子怕冻死没人愿养的机会,花几个小钱儿就赶回一大帮。天气虽冷,可猪多一挤就有了热量,再加上有的是糠麸,非但没冻死,反倒气儿吹似地猛长。这眼气得全屯子妇女轮着班儿来参观,在猪圈旁议论纷纷,称赞钱三哥有眼光,会算计。钱大嫂心里乐开了花,却又故意愁眉苦脸地哭穷:“这也是没办法呀!咱不敢和富裕户比,穷养猪富读书嘛,过日子就得多辛苦点儿,小打小闹儿呗!”
这漂亮的两手一露,不要说别人羡慕,就连钱三两自己也一遍又一遍地自我品评着,孤芳自赏着。不知不觉,他的头就有点往后仰,胸脯就往前腆,有时还要自言自语:“什么叫人物?咱就是人物嘛!”
公路上的拖拉机突突一跑,他的脑子里就又翻开了花。早饭也没吃,急三火四地直奔大队部。队已改叫村了,可除了牌子又重新油漆一回外,别的都还照旧。院子里,到处都是趴了窝的农机和废铜烂铁。原先摆弄这些农机的就是些二五子货,都是靠着谁和谁的关系才坐进驾驶台的。所以,把集体公共财产没放在心上,坏了,没了,都不心疼,这一包产,更是没人看一眼那些东西了。
钱三两在满院的铁堆里,研究了一个上午,他相中了那台没使上两年就报废的手扶拖拉机,虽然坏得挺惨,却都是硬伤。钱三两一看便知,因为他是个大内行。于是他找到说了算的头儿,刚一露口儿,买卖便成交,十斤烧酒一递,便宜得跟废铁差不多。
钱三两回家一叨咕这事,钱大嫂二话没说,一把拽断裤腰带上拴钥匙的细麻绳,把私下攒的几个过河钱都抠了出来。接着,钱三两就把手扶“小蚂蚱”送到了县里。
好在大修厂还没承包,早年和钱三两在一起的工友,有几个现在成了管事的。凭着他的老脸和几顿饭几盒烟,二天后就把修好喷了漆的“小蚂蚱”开回了屯子。这逗引得大人小孩前呼后拥着看新鲜,二合适也急三火四地跑出家门,眼里又喷了一回火。
俗话说“人敬有的,狗咬丑的。”这里的人当然也不例外,再加上钱三两有点人缘,全屯比着赛地围他转。三遍地一侍弄完,他就大兴土木。没几天,一座全砖瓦的新房落成了,他终于实现了两全其美的夙愿——有了脸面,有了房。
趁着热闹劲儿,他又去圈里赶出几口大肥猪,到邻屯立即换来个儿媳妇,这真如锦上添花,实打实地荣耀了一番。
可人哪有满足的?钱三两一看儿子小三儿象块材料,又有钱大嫂的一劲鼓动,就连跑了两趟县城,也不知用了什么招儿,硬是把小三儿打发进了县城的中学。他的儿子小二儿,虽生来就捣蛋,背地里跟钱大嫂喊屈叫不平,可毕竟翅膀还没长硬。只能偷着跟钱三两瞪眼珠子。钱三两拼了老命地干,早已起到了先锋模范作用,再刁蛮的儿子也镇住了。
也许是睡眠不足,钱三两的眼珠子一直是血红的。大把地进钱使他处于持续的亢奋状态中,甚至连累的感觉都没了。
他的钱在不断地增加着,他的心理乃至生理上也在微妙地起着变化。虽然他和小疯狗之间的事早已成了公开的秘密,小疯狗又往他家跑得勤,可他忙的儿乎闭了那股脉,把个小疯狗急得直转磨磨儿。
面对这突然的巨大变化,他真有些不知所措,他眼花心跳,想象丰富的思维时而嘎地一断,身子就飘离了地皮。
他本能地意识到自己已不是从前的那个钱三两了,他敏感地觉着自己的胸脯高了,全身的骨头硬了,就连说话,也仿佛是金口玉牙了。
他常想起当年的那个工作组长,开大会时左提钱广,右喊钱广,说他的名字都带有资产阶级味。其实那时他可真不是钱广,而是钱光,没有钱。现在他是钱广了。所以,他总想再看到那个组长,问一声:“你咋不来叫钱广了?我真是钱广呀!”不过,他却不恨他,真的!一点儿也不恨,只是想起来觉着好玩。鬼知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二合适自然是越加走动得勤了。别看钱三两最看不上他,说他是馊豆包儿踩一脚——不是块好饼,可那是过去。现在二合适捧得他好痒痒,抬得他好舒服。不管是谁,背地里说啥或心里想啥他全不在乎,只要当面说好听的他就痛快,这也是一种享受吧!
“看人家发了就紧着贴贴糊糊的,牛粪拍饼子——不是正经味儿!有人羞臊二合适。可二合适不在乎,他说:“你们知道个啥?这叫鲶鱼找鲶鱼,嘎鱼找嘎鱼。他虽比我强点儿,可说到底我们还是属一个类型的。”说到这儿,他又自我解嘲地说:“他是邪神,我当过二神,反正都是神。”
“那倒是,小疯狗得了神水儿还能不留给你点儿……”不知是谁揭底地骂了他一句。
二合适登时瞪圆了眼睛,破口大骂:“X你妈!我发了财,我也整你老婆!”二合适一个人在那儿跳着脚发了一阵恨。等气消靠了,才知道光骂人没用,无本难求利,得想个招儿,现在政策放宽,有本事得使出来,跟他姓钱的见个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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