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先生与北京大学东方学-作为地方性神圣历史的神话:菲律宾阿拉安——芒扬民族的神话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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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阳

    内容提要:本文探讨的是菲律宾民都洛岛山区中的原住民芒扬民族阿拉安部族的神话信仰。笔者于2004年7月、2006年4月、2007年1月至2月三次在该土著民族中进行参与式的田野观察,搜集洪水神话和创世神话,调查原住民对于神话信仰的“活形态”。本文首先探讨了“神话观”问题在民俗学研究中所涉及的理论和方法,然后论述了阿拉安—芒扬人对民间叙事的“自然分类”,进而探讨了神话在阿拉安人中是作为一种地方性的神圣历史而存在的,是土著理解世界起源、人类起源、本民族起源的世界观和历史观,是芒扬民族的“地方性知识”系统中不可缺失的核心内容。

    关键词:洪水神话创世神话神话学地方性知识

    Abstract:The concern on the non-western culture in traditional non-literated communities has always been an outstanding issue in the scholarship of folklore studies and social anthropology,as the one in this paper,Alangan-Mangyan highlanders in jungles of Mindoro Island,Philippines.This paper is based on three times of fieldwork in July 2004,April 2006,January and February 2007,when the narrative text,living form and status of beliefs about creation myth and flood myth were participant observed by the author.Firstly some theoretical and methodological discussions about the natives’attitude to myth in the long scholarship of folklore are demonstrated.Then,from the viewpoint of emic approach,Alangan-Mangyans also have native categories to classify their own “oral stories”in local language terms.Furthermore,myth exist in natives’community as a being of local sacred historical accounts which is associated with cosmology and values of Alangan people about all kinds of genesis and origin events.In this way,myth acts as a core part in the local knowledge of Alangan natives.

    Keywords:Flood myth;Creation Myth;Mythology;Local Knowledge

    对于“非西方”式的传统社会的“异文化”的关注,一直是两百年来现代民俗学和人类学流行的学术主题。东南亚地区的土著民族作为具有代表性的个案,长期吸引着民俗学者和人类学者的目光。本文所涉及的,是菲律宾民都洛岛山区中的原住民芒扬民族阿拉安部族,即阿拉安—芒扬人(Alangan-Mangyan)。阿拉安人是无文字民族,世代生活在民都洛岛北部的全岛最高峰——哈尔空山(Halcon)周围的广阔山地上,人口近三万。笔者于2004年7月、2006年4月和2007年1月至2月,三次在该土著民族中从事田野工作。在诸多阿拉安村社中,先后搜集了六十多则洪水神话和创世神话的异文,并考察了神话在原住民中的流传形态和信仰方式,包括与神话密切相关的占卜、神判、神谕和巫术等。在21世纪的今天,现代文明早已席卷全球,不过在菲律宾偏远的山区和海岛上,还有许多较少受到现代文明影响的、保持传统生活方式和传统信仰的土著居民,阿拉安—芒扬人就是其中之一。在阿拉安人的山地村社中,神话依然是以“活形态”流传着的,现代民俗学研究除了关注神话等民间叙事的“文本”(text)内容本身,也非常关注“本文”(texture)——即神话是如何被讲述的,这些文本之外的信息对于理解神话及其信仰者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于是,承载了大量“本文”信息的“活形态”神话历来吸引了学术界的关注,本文即是从阿拉安人如何看待和讲述神话入手,探讨信仰和传承神话的原住民的神话观。

    一、神话观的理论问题

    本文中所探讨的神话观,指的是神话信仰民族对于本族神话的看法和态度,其中主要包括了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原住民如何将神话区别于传说、民间故事等其他民间叙事,即原住民对于自己口头叙事的自然分类是什么;二是原住民如何讲述和看待神话,即神话流传的具体形态。考察原住民族的神话观,必须采取亲身体验、参与观察的主位研究法,去探索隶属于土著居民的“地方性知识”的神话和神话观,这也是贯穿本文的思路。现代人类学、民俗学倡导在研究异文化时应采取“主位研究”(emic perspective)的方法,马林诺夫斯基曾强调学者们的田野作业应该是科学、系统的“参与观察”式的,克拉克洪亦曾提出“人类学家的首要职责就是把事件放置于作为其研究对象的人们的视角下来研究”。正如现代工业社会人们用“科学知识”去思考和理解世界,土著居民用“神话”去解释和理解他们的世界,神话既是原住民族的思考方式,又是他们的“知识”,而且神话不是一般性的知识,而是一种特定的“地方性”的知识。在文化研究领域,“地方性”这个独特的术语源自于解释人类学,格尔茨等人提出用“地方性知识”(local knowledge)的概念来描写原住民族的文化形态。格尔茨强调,文化研究应该是采用“文化持有者的内部的眼界”去诠释文化持有者对己文化的认知和理解,从而去理解异文化持有者的心灵。原住民族的地方性知识是由诸多内容构成的,神话是其中的一个核心部分,这是因为神话讲述的是世界、人类等万事万物的起源和变化,是土著民族对周边世界和自身最为基础性的解释,所以它构成了土著民族信仰体系的基础与核心。邓迪斯曾提出运用“口头文学批评”(oral literary criticism)的概念,在具体的文化语境中探索民俗事项的意义。因为神话是“地方性”的,它包含了该民族自己的文化特色、民族心理特质,具有民族特色的符号和特定的象征内涵,是该民族特定的文化认知。要想真正理解神话,就必须采取“地方性”的办法,深入到土著居民中观察和思考,推人及己而非推己及人,从土著居民的心灵出发,运用“地方性”的思维去理解这种“地方性”的知识,还原神话流传民族对本民族神话的理解和认识,这正是本文中始终采用的思路。

    现代民俗学史上,马林诺夫斯基是最早关注并且科学地描述原住民神话观的学者之一。他曾强调,特罗布里恩德岛的土著居民也对本民族的各种口承叙事进行了分类,即存在着原住民自己的“自然分类”;而且在土著自己的观念中,神话与其他样式(genre)的民间叙事存在着明显的区别。马氏指出,原住民们是按照是否信以为真来对本地的口承叙事进行分类,并给予了不同的称呼,信实程度是最为重要的分类依据。特罗布里恩德岛人使用的三种称谓kukwanebu、libwogwo和liliu,分别对应着现代民俗学中的民间故事、传说和神话。马氏提出,一方面神话是解释性的,用古老时代发生的故事来告诉人们今天的这些仪式习俗道德从何而来、为何而来。liliu(神话)被土著视为是真实的,而且还是“崇敬而神圣”的,它给土著的各种仪式、礼数、巫术、魔法、道德、社会规则提供了“具体而有前例可援的故事”作为理论依据和历史性的权威,各种仪式、巫术、信仰等都与相应的神话联系在一起。土著们常直接引证神话的内容,说这些习俗是liliu中叙述的事情所产生的结果,于是liliu就给这些习俗赋予了合法性与合理性。另一方面,马氏强调神话又是神圣性的,暗示人们必须崇敬和尊重这些古老故事中揭示的准则,按照故事中的叙述在现实生活中施行这些仪式习俗和伦理道德。因为liliu这类故事“编在仪式、道德与社会组织里面”,既不是为了娱乐和趣味,也不仅仅是当作真事而讲述,它所讲述的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极为远古的原初世界,是一切的初始和开端,在那个世界发生的种种事情最终决定了今天土著们所实践的各种行为和准则,包括了所有的仪式、习俗和道德。于是liliu(神话)在原住民的思维中占据了最为基础的地位。

    威廉·巴斯科姆在《民间文学形式:散文叙事》一文中曾将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相比较,以民间叙事流传民族自己的信实度、取态、讲述特点作为衡量的尺度,提出了散文体民间叙事的分类,标定了神话不同于传说和民间故事的特征。威廉·巴斯科姆所提出的分类是根据浩如烟海的民俗材料总结出来的,采用了民间叙事流传的民族对于本民族民间叙事的态度,作为散文体民间文学分类的标准,也就是说强调的是富有主位式色彩的文化认知。不过威廉·巴斯科姆的分类依然是抽象出来的学术分类,是学者们构建的理想模式,这一理想模式几乎可以概括世界上所有民族对于民间文学分类的观念,但若具体到某一民族,该民族对于“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的理解往往会带有“地方性”的特征,该民族自己的“自然分类”与这一学术分类很可能会存在着细微的差异。本文所论述的阿拉安人对于本民族民间文学的自然分类,就不全相同于威廉·巴斯科姆的学术分类,这正是本文力图揭示的。

    二、地方性的认知——阿拉安—芒扬人对民间叙事的自然分类

    在阿拉安人中神话是活形态的,经常被讲述。理解阿拉安人的神话观,必须要通过原住民用民族语言对于口头叙事的表述,分析报告人采用本民族语汇的种种解释和称谓。在日常讲述中,阿拉安人把那场上古大洪水称作为pureres,这是一个阿拉安语中的专用词,专用来指称一个特定历史事件——即远古时代的那场大洪水灾难。报告人反复强调,pureres绝非“普通的洪水”,“如果现在河里涨大水,应该用别的词来说,不能用pureres”,“pureres只发生过一次,就是很久以前的那一次;如果再发生一次的话,我们都会淹死,世界要毁灭”。阿拉安语是阿拉安—芒扬民族无文字的母语和本族语,在日常生活中使用;他加禄语作为菲律宾全国的通用语,是阿拉安人在与外界平地民族长期交往中学会的外来语,平时只是在与非本族人打交道时才使用。阿拉安语是与他加禄语相当接近的语言,它们同属于南岛语系印尼语族,两者有众多的同源词和相似的语法结构,所以他加禄语可以非常合适地作为阿拉安语的参照。大多数阿拉安人都掌握了他加禄语,并且可以同时在两种语言间灵活的转换表述。几乎所有报告人都使用了上述两种语言来解释“关于大洪水的故事”、“关于安布奥神(阿拉安人的创世神)的故事”等概念,采用了两种语言的词汇系统和特定称谓来表述。比较这两套语言称谓之间的异同,更有利于深入探索原住民关于口头叙事的自然分类。阿拉安人对于“关于大洪水的故事”的他加禄语称谓是lumang kuwento ng pureres,用阿拉安语则称之为pangisudēn pureres,两个称呼的意思都是“关于pureres的古老故事”;类似的,“关于安布奥神的故事”叫做pangisudēn Ambuao。虽然阿拉安人所用他家禄语称谓“kuwento”的称呼可以翻译为“故事”,不过“kuwento”的称呼可以作为阿拉安人对于各种口头散文体叙事的通称;而说到洪水时,他们会特别强调它是一种“古老的”(luma)故事。报告人用他加禄语向笔者解释时,还会称之为lumang-lumang kuwento,即重复了luma(古老)这个词根,这在他加禄语语法上是一种修饰程度加强的表述,强调为“非常非常古老”,属于古老的过去。

    报告人用本民族的阿拉安语则称作Pangisudēn Pureres。Pangisudēn在阿拉安语中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词,虽然报告人都用kuwento来解释pangisudēn,即关于大洪水pureres的pangisudēn,但这两个概念绝非一一对应。所有的报告人都说pangisudēn“就是他加禄语中的kuwento”,但“又并非普通的kuwento”,“kuwento包括的内容比pangisudēn要多”,因为“pangisudēn还有历史的意思”,只有“历史上的、千真万确发生了的kuwento才是pangisudēn”。实际上kuwento是一个大类,是对于所有叙事的统称,只要阿拉安人讲故事,就都是在讲kuwento。阿拉安人中存在着两种“kuwento”(故事),pangisudēn就是第一种,它指的是对各种真实事件的讲述,而且在时间上这些事件应该是很久以前发生的,而不是比较近的过去。Pangisudēn是名词,它的词源是另一个阿拉安语词gisud。gisud是动词,在阿拉安语中的意思是“回头看”,而且阿拉安人认为,这个“回头看”的对象常常不是具体的事物,而偏向于各种抽象的概念——比如某件过去发生的事情、某人以前的经历,于是Pangisudēn作为从gisud引申过来的名词,直译过来就是“往回看到的东西”。所以在阿拉安人的认知中,pangisudēn明显带有“历史”的内涵,而且确实有少数报告人也曾向笔者明确解释道“我们芒扬人说的pangisudēn其实也是他加禄语中的kasaysayan(他加禄语意为历史)”。不过还需要辨明的一点是,pangisudēn又不完全等同于我们现代人眼中的“历史”,它被原住民赋予了口头表演的内涵。阿拉安人认为,pangisudēn必须是人们口头讲述出来的较远过去发生的真实故事,它的本质仍是口述的故事,是一个原住民记忆中的想象文本,是一个通过口头来表现的表演文本,并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有承载者的客观实在,而是人们的平日口头讲述的一种故事类型。因为在阿拉安人看来,但凡不是从口头讲述出来的,就不能算是pangisudēn。平时阿拉安人用pangisudēn这个词时,通常是使用它的动词形式agpangisudēn,即“讲历史故事”,所以笔者认为pangisudēn的概念并不简单地等同于“历史”,而应该是“具有历史性质的真实的口头故事”。

    Barugi是阿拉安人的第二种“kuwento”(故事),报告人称“pangisudēn是故事,barugi也是故事”,“这两个都是他加禄语里的kuwento(故事)”。Barugi也是一个阿拉安语词,指的是pangisudēn之外的其他的各种事件,这些事情可真可假,而且是否真实并不重要,讲述者和听众都不会在意。有些事可能是真实的,有些可能就是讲述者的道听途说或随意编造而已,还有些则是嘲讽、戏谑和开玩笑,也有些是评说一些人和事的闲言碎语。在时间上,barugi大多是指比较近的过去发生的事情,或者就是最近刚发生的故事。Barugi的动词形式是agbarugi,意思是“讲barugi的故事”,如果看到三五个阿拉安人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地聊天,去问他们在干什么,他们会回答“我们正在agbarugi啊”。当土著说“我们正在agbarugi”,无论是听众还是讲述者,表现出来的态度是随意的。虽然barugi中也有一些是合乎常理,甚至有证据可循的,但听众并不会把barugi的内容全部当真,讲述者也不够严肃和认真,常常充满了调笑和戏谑。在讲述过程中,听和讲的双方甚至直接就会说,“这是听说的”“这是某某人编出来的”“这当然不是真的”。相反的,而当土著说“我们正在agpangisudēn”时,态度则是认真的,绝不能随意编造和肆意调笑,至少是讲述者会把这些讲述当作是真实的历史事件来看待,并且在讲述中会努力争取听众也相信这些故事都是真事。最终,对于听讲双方,无论具体的情节有多么奇幻和神妙,都会被信以为真。

    此外,阿拉安人还用ragayan pangisudēn来称呼类似于pureres(大洪水)之类的pangisudēn,它的外延要小于一般意义上的pangisudēn。除了大洪水,只有安布奥神创造世界、世界刚起源时发生的各种事情才能称作ragayan pangisudēn,总之都是指发生在最为古老时代、和起源事件有关的pangisudēn。Ragayan在阿拉安语中是开端、开始的意思,ragayan pangisudēn在这里指的是“初始的pangisudēn”,即“最初开始的故事”或“历史故事的开头部分”,报告人称“不是非常古老的时候发生事情,即使是真实的,不能叫做ragayan pangisudēn”,“因为那些算不上是最开始的”。关于ragayan这个词,报告人提供了两种意思的解释。第一种,“ragayan是pangisudēn中的一个部分”,“是pangisudēn中最最早的那些部分的事情,叫做ragayan pangisudēn”。也就是说在阿拉安人的认知中,ragayan pangisudēn是他们所有的讲述历史的pangisudēn中位于最初开端时代的那一部分pangisudēn。第二种,“ragayan也可以是某个具体故事的开端、开始部分”的情节,比如ragayan pureres就是洪水故事中洪水如何开始那部分的情节。

    综上所述,如果用现代民俗学的标准——主要参考威廉·巴斯科姆提出的分类标准——来衡量阿拉安人对于民间叙事的自然分类,不难看出,pangisudēn包括了神话和传说。一方面芒扬人强调使用lumang-lumang kuwento来解释pangisudēn,其实是说明pangisudēn最为突出的一个特点,就是非常古老的、具有历史性的;其中还有一类ragayan pangisudēn又是所有pangisudēn当中最为古老和初始的。同时,另一方面芒扬人又清楚地意识到pangisudēn和barugi虽然都是“故事(kuwento)”,但却是两个有着鲜明区别的类型,这说明pangisudēn的第二个核心特点,即具有绝对的真实性。Ragayan pangisudēn作为pangisudēn中独特的一小部分,它的内涵非常明确,基本上就是创世神话和洪水神话,而不属于ragayan pangisudēn的其他的pangisudēn基本上就是传说,它们也是被信实的,具有历史性,但因为讲述的并非是最初开端和起源的历史,所以被归为传说。阿拉安人还认为,非ragayan pangisudēn的普通的pangisudēn要比ragayan pangisudēn来得多,真正的ragayan pangisudēn数量上是非常少的,而且把各个片段连续起来,其实只是一个故事。barugi覆盖的范围则最为广阔,数量上也最丰富,报告人也提出,要比pangisudēn多得多。Barugi既主要涵盖了狭义上的民间故事,包括了寓言、笑话、生活故事等等,又部分涵盖了一些民间传说,因为barugi中有些也被芒扬人认为是真实的、有据可循的。kuwento这个他加禄语外来词对于阿拉安人而言则是一个总称,统称了所有阿拉安人的口头叙事。可见,阿拉安人关于民间叙事的自然分类并不是与相应的民俗学关于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的概念界定完全一一对应,阿拉安人的自然分类有时是兼而有之,而从根本上决定这种自然分类的是阿拉安人在口头叙事时采取心理态度和信实程度。

    三、朴素中的神圣——阿拉安—芒扬人如何讲述和看待神话

    笔者询问报告人洪水、创世故事时,还会询问报告人自己对于这些故事的看法。报告人回答说,“这些是非常古老的故事”,“这全都是我们阿拉安人的历史”,“可都是千真万确的啊”,“不仅是我知道,这里村上的所有人全都知道,村里面每个人都可以讲”。事实上,关于洪水的叙事被芒扬人视为其民族历史的一个片段。阿拉安人的观念中存在着一个稳固的关于历史的观念,每个人都相信自己的部族有着这么一段从古至今、连续未断的历史,这段历史始于创世神灵创造了天地万物,后来发生了大洪水,接着阿拉安人的祖先出现了,然后又经过了一代代的发展变化直到现在,阿拉安人就成了今天的样子。部族中人与人的差异在于,各人对这段历史记忆的清晰程度是不一样的,有的人说起来头头是道,有的人稀里糊涂。可见,在阿拉安人的观念中,其实并不存在我们所谓的神话,更不用说洪水神话、创世神话,存在的是“关于大洪水的一段真实历史”,阿拉安人对于自己的历史信以为真,并且代代口耳相传,而大洪水正是这个历史中的一个片段而已,阿拉安人对于上古大洪水的信实正是基于他们对于自己历史的信任。马林诺夫斯基亦曾提出,在土著的社会中神话的地位非常独特,神话“不是说一说的故事”,绝非“我们在近代小说中所见到的虚构”,而是被原住民认为是“在荒古的时候发生过的实事,而在那以后便继续影响世界影响人类命运的”,它“活在土著们的道德中,制裁着他们的行为、支配着他们的信仰”。阿拉安人关于安布奥神创世和大洪水灾难的叙事,对他们自己而言绝不是随意的,他们深信正是这段历史决定了今天的世界、决定了自己民族的命运,即使这段历史已经非常久远了,阿拉安人也绝不会忘记。而且阿拉安人认为这种历史不仅是被信实,而且还不可被挑战,因为神话包含众多起源事件,解释了当地的现实生活是如何变化而来的,所以必须要相信。对神话的信实是对历史的信实、对现实的肯定;反之,不相信神话,就是否定现实生活。于是,神话为现实生活提供了历史和道德的权威,虽然是一种想象出来的、略带虚幻色彩的权威。

    在阿拉安人的认知中,关于洪水的种种叙事是具有神圣性的,而且这一神圣性具体表现为,在朴素的叙事表演形式中蕴涵着深刻而神圣的内容。阿拉安人讲述神话的整个过程都是处于稀松平常的、生活化的状态。讲述神话时,对于讲述人的性别绝无要求,妇女、儿童都可以在场,妇女也可以参与到叙述中来。对于神话的讲述者和听众,阿拉安人也并没有特别的要求和禁忌。在采录时,笔者常常是和一家人或者好几位老人在一起,他们都是你一句我一句,相互核对一下记忆中的信息;有时会有一个人主说,但旁边的人也会时不时地插嘴。神话的讲述完全可以在极其日常的环境中进行,不一定需要和某种仪式或特别的表演相配合,或者尊重某种特定的讲述规则。只是,阿拉安人都一致公认讲述人应该是上了一定年纪、见多识广的长辈,这样说出来的才会比较权威、准确。而且,这些叙事是被讲述人严肃而认真地当做真实事件来讲述的,没有任何主观上的戏谑或编造。这些芒扬报告人在讲述时,都是以平实朴素的语言平铺直叙,使用的都是普通的话语、词汇、语气和声调。报告人的讲述通常缺乏修饰的成分和对具体细节的精细描述,讲述中主要关注的是各主要事件一步又一步按一定时间序列依次发生,而非其中的种种细节问题;即使是有一些奇幻、难以理解的情节,报告人也不会展开或深入讲述,或者主动给出原因以解释,如果回头再询问“为什么”,得到的回答常常是“事情就是这样的,没有什么原因”“听说时具体情况就没有说”。因为神话信仰者与非信仰者关注的重点是不一样的,对于土著而言,并不需要知道为什么在历史上要发生那些奇幻的事件,那些事件是不是太神奇了,这种问题是非神话信仰者心存好奇才会想到的;作为信仰者的土著并不关心为什么发生那些神话,他们关注的是那些奇幻的事件对于今天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导致现实生活是怎样的,神话和现实生活之间的联系才是他们认为对自己有意义的,才是土著注意力之所在。

    不过,上述这些神话叙事形式上的朴素性质,并不会遮盖住其叙事内容的神圣性本质,更不会妨碍原住民讲述者及听众把这些故事(神话)当做真实的事件。这大概是因为,在原住民的眼里,这些叙事的内容早已被视为是曾经发生过了的历史,正是因为它们已经是非常真实了,原住民们早就习以为常地接受了,所以无须再额外地添加种种修饰的外表和奇幻色彩,以刻意夸张出这种神圣性。阿拉安人洪水叙事的神圣性恰恰表现为一种平凡和纯粹的真实,“神圣”是以自然的、生活化的状态出现的,这有些类似于马林诺夫斯基所叙述的关于土著人对于神话的态度。在阿拉安语中,知识叫做“katawan”,传统叫做“ugali”。对于这些神话,他们并不是把它作为极其特别、让人畏惧、崇高伟大的某种信仰来看待,而是被作为阿拉安人的“katawan”的一个重要部分:一方面神话被作为当地的一种非常“日常”的“知识”,被视为是一些关于自己部族祖先的历史的“katawan”,被视为是每个阿拉安人都应该知晓的基础的“katawan”,另一方面,阿拉安人把掌握神话的内容视作如同于掌握砍树、取火、捕猎等各种基本生活技能,阿拉安人的“ugali”要求每个人都必须掌握好这些“katawan”。如果一个阿拉安人不知道这些,绝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会被视为是不了解部族的传统,人们会说这个人没有或缺乏“katawan”,这样“无知”的人是不尊重阿拉安人的ugali。阿拉安人中有一套众人公认的“katawan”和“ugali”,包括的内容既有各种生活技能、伦理道德,又有这些神话传说,此外还有各种仪式和信仰,这些合在一起正是一套完整的、成体系的“地方性知识”,这套地方性知识正是在神话基础上构建的,而且是部族中人人都应该掌握、每天都要操作实践的。更为深远的是,这些神话既然被认为是阿拉安人的文化传统,那么它也就成为了一种重要的身份认同,给整个部族、村社提供了一个想象的历史归属观念。同一村社内部、不同村社的人们信仰着同样的历史,而且他们对这段历史的信仰又不同于邻近的其他芒扬部族和平地民族,再加上彼此操同样的语言、采取同样的仪式和习俗、有着或远或近的亲缘关系,于是土著彼此之间才会相互认同,认为对方和自己一样都是阿拉安部族的成员。

    讲述神话是阿拉安原住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日落之后、睡觉之前,人们在一天劳作之后歇了下来,常常会以家庭或几个家庭为单位聚集在一起,伴随着年轻一辈的发问,长辈会讲述包括大洪水在内的各种故事,并且这种讲述既被当做与别人一起分享这些传统知识,又当做对于年轻一代进行教育。在阿拉安人看来,神话中的确是充满了各种神灵魔怪和灵异事件,但是并不会因此神话就成为了远离现实生活的神秘诡异的事情。那些故事都是很现实的事情,只不过是发生的时间是很久以前而已,所以不必觉得那些故事有太多的特别之处。阿拉安人把神话视为是神圣的,它的内容是无比的真实,不可以随意篡改;但是又绝不是神秘的,它亦是部族中大众共同分享的一些基础观念和知识,并且也可以非常平常地告诉外来人。所以,如果与我们今天进行现代教育、传播科学知识相比的话,原住民的神话在部族中其实也是类似的“科学知识”,发挥类似的作用,是不折不扣的“地方性”的“知识”。

    需要注意的是,今天的阿拉安原住民仅仅是神话的传承者,对于这些先民们所创造的神话,他们的理解也是有限度的。一方面,他们和我们一样,也认为这些古老的故事里面讲了很多光怪陆离、不可思议的情节,这些情节在今天看来的确是不合常理的。他们对此也是迷惑的,并不明白这些关于祖先的怪异的事情,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又有什么内涵。这正类似于我们现代人面对神话时所具有的那种疑惑。所以如果我们在研究中探索神话的真正含义时,是不可能通过在田野中询问原住民就可以直接得到的。虽然他们人人都相信神话是真的,虽然神话对于他们而言是一种重要的地方性的“知识”,但神话绝不是“常识”,因为原住民认为,这些神话绝不是日常随意就可以了解和运用的,而是需要用信仰和仪式来不断地验证才能够真正认识和掌握得到的。另一方面,他们和我们不一样,我们会从现代“科学”的角度去思考,觉得这些神话都是荒诞不经的无稽之谈;而他们虽然也会对神话中的神奇事件疑惑不解,但仍然是笃信这些祖先的故事真实无疑。他们认为,这些故事说的都是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的世界和今天的世界并不一样,那些神奇的情节在过去是完全可以的,一点都不荒诞,完全符合那个时代的“常理”,说它们“神奇”只是“不合”今天人们所认为的“常理”而已。

    这当中有一个有趣的问题,虽然神话所构筑的历史观是想象的,神话中描述的那个古老的理想世界与今天的现实世界实在是差得太远,但是原住民却能够运用一条“非常合理”的逻辑,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可以验证神话所讲述的那个理想世界以及发生的那些神奇事件是“千真万确”的证据——即原住民会用今天的“常理”来证实历史上的“神奇”,从而维护了自己想象的历史观。原住民认为,就是因为发生了神话中所说的那些神奇事件,今天的世界才变成了这个样子;于是今天世界的样子和神话中所说的神奇事件不一样恰恰是对的,发生了那么多神奇事件,所以两者自然就应该不一样。原住民坚信神话暗含着这样一个思想,即神话解释了理想世界变化发展成现实世界的过程,神话正是讲述这个过程的历史叙事,所以那些历史上的“神奇”与今天的“常理”迥然不同,正好证明了神话是无比真实的。这样就不难理解,神话传承到今天,阿拉安原住民为什么仍然还会相信这些光怪陆离的神话,甚至是越是“神奇”越是相信。

    四、结语

    今天在阿拉安人当中,这些神话依然是以“活形态”流传着的,在他们的信仰中都是信实的。阿拉安—芒扬人的神话是由一连串的阐述各种事物起源、产生、出现的起源事件组成的,包括了世界的起源、天空大地等的产生、人类的起源、天与地的分离、性别的出现、生育方式的改变和起源、现代人类或各民族的起源、一些具体地貌的起源等。在土著居民看来,祖先流传下来的这一切关于洪水的种种说法,是一整段连贯的非常古老的故事,都是祖先们当初亲身经历的,是在远古时代确实发生过的真实历史;这段历史是连续的,包含了一系列相继发生的事件,彼此间不仅有着时间序列上的一致性和连贯性,还有着生活常理上的因果、承接、转折等密切的逻辑关系。即神话其实是被原住民视作为一段完整的、前后关联的、客观存在的历史,讲述了整个世界、人类以及芒扬民族自己的由来,解释了自人类起源以来一系列最基本的问题。于是阿拉安人的神话观亦是历史观和世界观,在原住民看来,这些神话是一段标准的口述历史,讲述的是从世界的最初创造、经历洪水灾难再发展到现实世界的整个“历史”,整个神话的叙述给阿拉安人构建出了一整套想象出来的历史记忆,讲述的是他们周围的世界由奇幻走向真实、由理想状态走向现实形态的宏大历史。这些神话承载了对于原住民最为核心和重要的一些观念,原住民自然会非常重视它们,千百年来世代相传并始终成为阿拉安人所珍视的“地方性知识”。这套阿拉安人的地方性知识,是以非常朴素和平常的形式存在着且被原住民讲述着的,但朴素的形式并没有遮盖它具有神圣性的内核。这些口承叙事成为了芒扬人的民族传统的构成部分,是容不得挑战的。

    综而观之,阿拉安人的神话观是朴素而神圣、自然而真实的。作为现实的民族认同归属和想象的历史观念,神话又构成了阿拉安“地方性知识”中核心的内容。毋庸置疑,研究阿拉安人的神话是一件研究“异文化”的个案,其目的是在这些具有边缘性质的、地方性的、传统的“地方性知识”中寻求与我们现代人观念貌似相似抑或实则相异的非西方的、非现代性的文化认知,通过“推人及己”的理解方式,达到人类的自我理解。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东方文学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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