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锦瑚

    广西酝酿独立讨袁时期，我的军职不高，仅为营长，但因酝酿准备讨袁是一件非常机密的大事，非对知之有素的心腹，不敢稍露声色，而我和陆荣廷是亲戚关系（妻舅），所以陆叫我参与其事，能够知道一些底蕴。

    一、召开秘密会议宣誓讨袁

    一九一五年（民国四年）秋冬间袁已准备称帝，至十二月公开称帝窃号。袁氏在称帝之前，对广西各级将领是信不过的，于是便事先派其老表王祖同来广西为巡按使，暗中监视广西将领的行动；不论或明或暗如有反袁活动，即采取最狠毒的手段来对付。当时桂、柳、邕、梧、龙州等处都设有严密的侦探网，茶楼、酒馆、旅社里都布置有密探。袁氏这个行动，陆荣廷十分清楚。在王祖同的监视下，陆的一举一动都万分机密，恐怕受到怀疑，为袁氏所算。因此陆对袁不但不敢流露反对的态度，而且还做出十分驯服的样子。在这种情况下，陆进行倒袁是十分慎重的，对于泄露机密或被怀疑的人，亦要采取断然处置。袁氏称帝的行动愈来愈紧迫，陆谋反袁亦愈急。

    一九一五年十二月中，陆为部署倒袁，召集了一个秘密会议，以便分头行动。当时参加会议的有莫荣新（浔梧镇守使）、谭浩明（号月波，师长）、沈鸿英（司令）、韦荣昌（号善堂，巡防司令）、马干堂（团长）、卓锦瑚（营长），还有一人现在记不起来，总之是掌握军权的要员，一共七个人，定在夜间九至十时开会。

    在开会那天晚饭后，陆叫我先到他那里，嘱咐我做好准备工作。我问：“老帅有什么事情要我事先准备的？”陆说：“今天开军事会议，以阶级职务来说，你毋须参加，但是今晚的会议有一个特殊情况，所以要你参加并要做好准备工作。”随着，陆从房里取出一支最新最好的大号曲尺手枪交给我，并用十分严厉的语气对我说：“今晚的军事会议是倒袁的会议，会议之后，就要准备行动，如到会的人完全同意，不会泄露会议机密，就不必有什么处置；但我很怀疑沈鸿英这个人，万一他不同意，或者犹豫不决，他将来一定要泄露会议的消息，我们就要一同遭难。今晚我是宣布倒袁的决心，表明和袁世凯誓不两立。在开会时你看沈鸿英的态度，如有不同意或者犹疑，我目视示意并转身入房后，你即将沈鸿英连枪打死，不得有误。如果其他的人有反对的，你也同样把他枪毙。这是倒袁必要的措施，大义灭亲，在所不计。你如果办不成功，要受到最重的处罚。”

    我听了陆的嘱咐，知道他已下了最大决心，不敢提出任何意见，只有肯定地答复他：“老帅的命令我绝对服从，绝对负责做到。”过了个把钟头，参加会议的人陆续到齐，陆即主持开会。在开会时陆说话的内容大意是，袁氏欺幼逼寡，用诡计得做大总统，现又自为皇帝，是道德丧尽的人。他又说：辛亥革命，不知牺牲了多少性命才建立民国，我们若同意他做皇帝，对不起良心，对不起死难的烈士。他说：我与袁贼誓不两立，一定要把他推倒。我的亲戚、朋友、僚属，如有反对的，我不惜大义灭亲，一定要给他最重的处理。陆讲完话后，当然没有人敢反对，沈鸿英亦表示积极拥护。陆即设香案由众人焚香宣誓。正当焚香宣誓时，适遇其媳（陆裕光妻）来找东西。其媳去后，陆认为赌咒宣誓时受到妇人冲撞是不吉之兆，连说：“这次不算，这次不算！”随即带头重新焚香发誓，誓词大意是：我们同心协力，反袁到底，谁不倒袁，即死于乱枪之下。各人宣誓完毕，时已深夜，即各分别散去。

    二、陆荣廷倒袁的远因和近因

    陆荣廷和袁世凯无共事的历史渊源，彼此间向来貌合神离。王祖同任广西巡按使，实际是为了监视陆的行动，这是陆所深知的。袁氏要陆氏爱子陆小干赴京充公府武官，名为学习礼仪，实际是要陆以子为质，亦陆所不怿。陆待机倒袁，可以说是事情发展变化的必然结果。

    岑春煊是陆荣廷的老上司，陆对岑的话颇为信服。袁酝酿称帝的消息传出后，岑一再电陆迅速起义。有一次陆对我说：岑西林连电要我马上起义倒袁，他不懂得我这里环境恶劣，稍有不慎，就可能遭到失败（意思是指王祖同等监视极严，枪械粮饷又未准备充足）。陆荣廷估计，如龙觐光打下云南，袁氏必不让他继续安居下去。袁氏称帝成功，陆的失败仅为时间问题。

    梁启超及国民党人和海外华侨均先后来桂拉拢陆氏倒袁。陆得到这些声援，更增强了对倒袁的信心。

    三、陆荣廷准备袭杀龙觐光牺牲爱婿

    当龙觐光由粤率军经南宁赴百色时，陆表面表示欢迎并给予充分协助，派出了一部分部队随龙部开赴百色，说是保护龙觐光本人及其部队顺利前进。但陆的实际意图正与此相反；陆派出随龙出发的部队，正是我部的一营，其他另途出发的我不明了。在我出发之前，陆给我指示：如时机对我不利时，你即将龙觐光予以袭杀，以免纵敌贻患。我即问：“老帅和龙将军是亲家至戚，我把他杀死了，将来你后悔起来，不是又要责怪我吗？”陆说：“我已决意倒袁，早就准备大义灭亲的，你不要多说。”我又问：“我同龙将军对敌起来，姑少爷（指陆的女婿龙少怡，即龙觐光之子）是亲军统领，一定要参加和我作战的。战场上枪炮无情，如果姑少爷阵亡了，大小姐不要和我拼命吗？”陆又说：“你不要顾虑，如果姑少爷和你对阵，你就把他打死，我准备养大小姐一辈子就是了，你放心去做吧。”从此事来看，陆的倒袁是非常坚决的，其来有渐，绝不是一时的感情冲动。

    四、龙觐光部在百色被缴械的经过

    我营随龙部开到百色后，隶属于黄元臣（号自新）游击副司令，正司令是韦荣昌（号善堂）；另有五营不在百色。黄自新副司令统三营，第一营黄自己兼任营长，第二营是我，驻大南门，第三营是刘日福。当时陆部在百色驻扎的部队，除黄部的三营外，尚有陆裕光旅的两个营驻百色对河观音堂，谭浩明（号月波）师的李子仪团的两个营，温德甫（田南道尹兼副司令）驻百色所部两个管带，还有其他调来调去不固定的部队数营。各部临时最高负责人为黄自新。陆另电指定我同负责任。

    龙觐光在百色一带的部队前后方共计将近万人，分为四路：第一路李文富已出发至云南富宁一带；第二路黄恩锡已进至云南的邱北附近；第三路吕春琯亦出发至汪甸；第四路纳顺洪在后方田东、那板等处。每路人数或十营或八营不等。纳部则大多数是招安收编的。另有一个亲军统率五营，均为新式枪械，由龙的长子龙少怡充任统领。

    当陆荣廷、陈炳焜等在南宁宣布独立讨袁的电讯传至百色后，双方部队即严密布防警戒。陆方部队将领以黄自新为首派出代表数人送信给龙觐光，强硬地要他取消拥袁，一致倒袁，并限两小时内答复。黄自新在司令部内事先装设号炮，如果龙觐光拒绝我方要求，即响炮为号，立即向龙部进攻。当龙接到黄自新去函时，同时接到黄恩锡等在滇发来的捷报，龙左右为难，久不能决，从则前功尽弃，不从则前后受敌（当时滇军李烈钧部已向广西前进）。最后，他考虑到孤军无援，势难抗拒，只得在复信上签字表示同意。但黄自新对复信内容发生误会，几至爆发战事，幸我跑步前往解释，消除误会，才使百色免遭战祸。后来龙觐光知道了这个情况，请我到他司令部去，一再表示谢意，说：“若不是你迅速解释这个误会，现在的情况不知道要变成怎样？”

    龙在被迫的情况下对倒袁虽不得不表示同意，但没有做出什么具体行动。因此我提出是日下午在百色开独立庆祝大会时，请龙将军到会对群众宣布赞同倒袁以释群疑。龙不愿去，后经一再磋商才决定派其参谋长段某代表到大会宣布同意倒袁。当我和龙谈话时，为了避免事情中变，一方面谈国家大事，另一方面也谈亲戚关系，以免龙感到被迫改变主张的难过。后来陆的女婿（龙的儿子为龙的亲军统领）也出来以晚辈见长辈的规矩行一敬礼，我代陆表示关怀和勉励。是日段参谋长到大会宣布同意讨袁时，我为了显示出群众的要求和愿望，并造成人人有一个深刻印象，使龙不敢反悔起见，便通知所有市民尽量参加大会，燃放爆竹，热烈欢呼。果然龙在大会后，即不敢再表示犹疑态度了。

    庆祝大会后，龙已算是同一旗帜下的部队了，但兵权在他手里，调动不灵活，总不免有所顾虑。我又到龙司令部同他商量说：“你的枪械如此之多，很多未有用到，请你交出一部分，表示你的合作诚意。”龙为了取得我们的好感，又无理由拒绝，就应允了。于是我们从龙军得到很多新式好枪。过了一些时间，我又同电报局商量（当时电报局已由我监视），假造一封陆荣廷的电报，说龙部点编后即分别安置。他们信以为真，我即叫他们搭好枪架听候点名。当他们离开枪架稍远，我即将其武器全部收缴，并将得自龙部的余饷数十万元，分别将愿回家的给资遣散。这样才把原驻百色及由前方退回的龙部处理完毕。

    龙部纳顺洪在田东那坡一带的部队，则由马济就地包围缴械。纳部用“有生号”火船向百色运送的枪械一千多支，饷银十余万元，也被马济在那板河面截留收缴。唯当“有生号”火船被包围时，马济部队不声明自己是官军，该火船的龙部官兵以为是土匪劫掠，发枪抗拒，龙部士兵被打死十余人，龙觐光很宠爱的侄儿也在船内被枪打死，龙后来表示很不痛快。

    五、龙部被解决后的二三事

    龙觐光原驻百色的及由前方退回的部队（有一部分未退回，已窜入云南南部），被缴械完毕后，龙为了自己的安全，请黄自新和我两人给他保护。我即请他迁到我营部居住。后来龙不知为什么产生了顾虑，对我也不敢信任，将一张中国银行存款十四万元的单子送给我，说：“你事事做得很妥当，对我也保护得很周到，我将这笔款子送给你表示一点谢意。”我说：“你和陆老帅是至亲，我们大家都是亲戚。陆老帅嘱咐保护你，要十分安全，请你不要过虑。”后来我们将他用船护送到南宁陆荣廷家里居住。龙送我的这笔款子，在百色的军事行动完全收束后，我回到南宁见陆荣廷时，如数交给他处理。

    有一天，我在南宁陆公馆遇见了龙觐光，他从花厅里面的房间走出来，陆荣廷背着龙氏给我一个眼色，我懂得这是他表示要对我作一番假责备。他随即对我大骂起来，说：“我嘱你好好保护龙将军，你竟做出这样鲁莽的事情，对龙将军诸多简慢，又收龙将军的赠礼。你知错不知错？该罚不该罚？”我已得到了暗示，不作半句解释，只是满口认错，请求处分。龙从旁劝解，说我没有鲁莽，对他保护很好。陆乃借此停止谩骂。我退出后，陆马上叫我到他的内室说：“你这次到百色做了很多事，做得又快又好，我十分欢喜，我在龙面前不能不这样做，是为了免得他对我及我和他在亲戚情面上难过，你应该明白。”陆又说：“这十四万元的款子应该是你的，但你报效给公家，也是你对国家的贡献和功绩。现在军费正用得着，我代公家领十三万元，留一万元给你零用，你不要推辞。”陆说罢交我一万元。我将这一万元盖了几间房子，并买了不少东西。

    （李静生 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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