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革命者在愚园为沈荩举行追悼大会,章太炎不能到会,在拘留所里撰写了《祭沈禹希文》,由章士钊在大会上宣读,其中有“不有死者,谁申民气?不有生者,谁复九世”——革命必有牺牲,活着的不能忘记复仇的重任。
沈荩的惨死,某种程度上使章、邹案件的审判有利于革命者一方,舆论对他们两个的命运格外关注起来,特别反对将他们引渡给清政府,担心清廷也像对待沈荩那样对待他们。
这年冬天,蔡元培从青岛赶回上海,到拘留所看望了章太炎。此后他和章士钊等人每隔一段时间,都去看望章太炎和邹容,商量继续斗争的策略。章士钊和张继与陈独秀等人一起创办了《国民日报》,得到章太炎的大力支持。章太炎还对留日学生创办的《浙江潮》《江苏》等刊物提出改进意见,并且写了不少诗文,在这些刊物上发表。
也是在这时,孙中山回到日本横滨。此前孙中山革命工作的重点主要是运动华侨和组织会党,对海外留学生这股力量重视不够。章太炎看到这个缺陷,特意写信给孙中山,建议他在留日学生中发展革命组织。他在信中尊称孙中山为“总统”。黄中黄(章士钊)根据日本人宫崎寅藏的《三十三年落花梦》
编译的《孙逸仙》一书,也在这时出版,章太炎为它题词道:“索虏昌狂泯禹迹,有赤帝子断其嗌。掩迹郑、洪为民辟,四百兆人视此册。”
在拘留所里,章太炎还促成了革命团体光复会的创立。其时,在上海,蔡元培、章士钊、龚宝铨、陈独秀等秘密组织了暗杀团;在东京,浙学会的重要成员陶成章也广泛联络了浙江各地会党,来到上海。章太炎闻讯,写信给蔡元培,主张把这些组织联合起来。就这样,光复会成立了。蔡元培被推举为会长,而实际上章太炎是这个会党的领袖。他本人后来回忆也这么说:“光复会初立,实余与蔡元培为之尸,陶成章、李燮和继之。”
在官司判决以后,章太炎和邹容被转移到监牢里,开始了“囚犯”生涯。会审公廨的监狱,在提篮桥,习惯上成为“西牢”。每个犯人一间牢房。刚进去时,他们二人共居一室。《警钟日报》的记者描绘说:“室方广平均约一丈二尺,中置一几,几旁列藤椅两具,几上满置书籍及笔墨等物。室之两端,置卧榻二,榻上枕衾咸备,室之一隅,更杂置书籍……室颇清洁,光线亦充足……于卫生上颇相宜。”这其实是监狱当局糊弄新闻记者和广大群众的一种摆设。章太炎和邹容进去不久,就体验到西方“文明”监狱的厉害了。
“今西人所设狱,外观甚清洁,而食不足以充腹,且无盐豉,衣又至单寒,卧不得安眠,闻铃即起。囚人相对,不得发一言,言即被棒。此直地狱耳。”所谓的“棒”,不是一般的棒,是大椎。使用者是身材高大的狱卒,多是印度人。他们对待囚犯,毫不留情,极为残暴。稍不顺眼,就拖出牢房,踢倒在地,照着要害部位一顿猛打,或手执大椎,往胸口狠狠击打,直到打昏过去,拖回牢房。而在这个监狱里,狱卒打死犯人,不负法律责任,找个借口处理掉完事。间或被医生查出来,也只是罚款四五元了事。在章、邹坐牢期间,五百多囚犯,一年被虐待致死者竟有一百六十多人。
狱卒们虐待犯人,无所不用其极,他们制造了一种名叫“软梏”的刑法折磨犯人,章太炎后来回忆说:“其法以帆布为梏,反接两手缚之,加以木楔,名曰‘软梏’。梏一小时许,则血管麻木,两臂如针刺状,虽巨盗弗能胜,号呼宛转,声彻全狱,其虐较拶指为甚。凡狱囚与外交通书札,则以此钳制之,故暴戾之状,不闻于外。余复受梏三次,由今思之,可以致死者数矣。”
章太炎生性暴烈,哪里能忍受这般欺凌,刚开始他常常奋起反抗,“以拳拟之,或夺其椎”,与狱卒对打。他当然不是身强力壮的狱卒的对手,所以因此吃了更多的亏。在这方面,邹容因为懂几句英语,可以同狱卒讲些道理,没有受过软梏。
这两个革命者,在监狱中相依为命,有了烦恼,受了欺凌,互相安慰,兄弟之情愈加深厚。章太炎写下了饱含深情的诗篇《狱中赠邹容》:
邹容吾小弟,被发下瀛洲。
快剪刀除辫,干牛肉作糇。
英雄一入狱,天地亦悲秋。
临命须掺手,乾坤只两头。
邹容和诗一首《狱中答西狩》:
我兄章枚叔,忧国心如焚。
并世无知己,吾生苦不文。
一朝沦地狱,何日扫妖氛?
昨夜梦和尔,同兴革命军。
入监后不久,章太炎决定以死抗争。在行动前,他与邹容有过一番披肝沥胆的对话。他对邹容说,你我的身体都很虚弱,又都不能忍受狱卒的凌辱,与其这样受他们的迫害而死,还不如想个别的办法。我们的监禁期,你是两年,我是三年,你应该活下去,我应该比你早死。邹容回答说,大哥要是死了的话,我也不愿留在世上。章太炎讲了战国时代伍子胥一家的故事。楚王要杀他们全家,命他的父亲将两个儿子都召来。伍子胥的哥哥去了,被杀,伍子胥逃跑,后来回到楚国,为父亲和兄长报了仇。他接着说,我们两个人不能都被杀掉,应该有一个人活下来报仇。现在外面对监狱里的情况议论纷纷,如果我死了,他们必然会害怕舆论的谴责,对你就会宽大一些。
于是章太炎考虑自杀的办法,当时监狱里没有刀斧毒药之类的东西,只有绝食的办法可行。邹容听后对他说,活活饿死,不是大丈夫所为之事。章太炎引经据典回答:中国历史上饿死之鬼很多,可以举出五个,第一是伯夷,第二是龚胜,第三是司空图,第四是谢枋得,第五是刘宗周。前三个人我不愿效法他们,如果像后面两个人一样饿死,我心甘情愿。
谢枋得是南宋诗人,抗元英雄,他在失败后流亡各地,以卖卜为生,元朝强迫他出仕,地方官将他押到京都,他在那里绝食而死。刘宗周是明末学者,与南明政权共存亡,绝食二十天而死。章太炎念念不忘反清革命事业。
章太炎和邹容这番谈话既表现了他的高尚的革命情操,也充分表现了他和战友之间的深挚感情。
章太炎绝食到第七天,身体极为虚弱,以至于稍一咳嗽,就吐血不止。他想起古代周亚夫的故事,以为这吐血并非愤懑所致,而是人久不进食,血往上涌,也许不久即可毙命。但监狱里有人告诉他,断食七天不一定就能死,有吸鸦片烟的人,上吐下泻,四十二天不吃饭,还没有死的。那么像他这样的天数,才只有其六分之一。邹容一直不赞成章太炎绝食,这时又苦言相劝,最终说服他重新进食。每天吃带麸麦饭,因为十分粗糙,根本不能消化,几乎是吃什么拉什么。然而终于保住了性命。
监狱里的犯人每天都要做八个小时的苦工,最苦的活是敲石子。章太炎和邹容是读书人,所以享受了一点优待,都做裁缝,缝袜底和犯人穿的粗布衣服。章太炎还干过给犯人衣服编号写字的差事。
在狱中,章太炎常向其他犯人讲革命道理,还主动帮助一个叫徐福生的人认字看书。徐在几十年后忘不了当时的情景,在《铁窗感遇记》里回忆说:“……乃公谦抑为怀,竟一见如故,殷殷折节下交,且谆谆以革命相勖,更缘福生读书不多,日令识字若干,亲为讲解,友也而实等于师矣。至起居互顾,衣食相推,疾病相扶持,悲愤相慰藉……”
1905年2月,不幸的事发生了:本来体弱的邹容一病不起。邹容的脾气和章太炎一样暴烈,不堪忍受狱卒的折磨和监狱里恶劣的待遇,常常气愤填膺。章太炎曾劝他静下心来读些佛经,但没有效果。他病倒后,多次昏迷不醒。章太炎对他的病情是了解的,并且熟悉医道,知道怎样调理。他给邹容诊脉后开出药方,托外面的朋友买来黄连、阿胶等滋补药品。当然根本治疗邹容的病需要将他带出监狱,换个环境。章太炎多次同监狱当局交涉,但久久不获同意,直到邹容的病情到了十分危险的时候,监狱当局才放行。但为时已晚,在他出狱就医的前一天晚上,服用了工部局医生开的药后,口吐鲜血,离开了人世。再有两个多月,他的刑期就满了。
监狱里的犯人都怀疑工部局的医生在药里下了毒,社会上也议论纷纷。章太炎也曾有这样的想法,但他在后来写的邹容传记里没有肯定地这样说,只是叙述了邹容得病的起因和治疗的过程,认为至少是医生用药不当造成的。
邹容病死的时候,正是清明节前几天,天寒雨湿,积阴不开。章太炎闻讯来到邹容身边,手抚相依为命的战友和小弟弟的尸体,泪如泉涌却哭不出声来。
那时的监狱视犯人的生命为草芥,就随便加以处置,没有解剖验尸的程序。因此,邹容的死到底是不是医生下毒所致,最终是个疑案。
在上海的革命者为邹容举行了追悼大会,再次声讨租界当局和清政府的罪行,舆论对监狱里的不人道行为再次集中加以报道和批评,并一致要求改善章太炎的生活条件,还要求监狱当局允许从监外送进食物。以人道主义和保障人权自我标榜的租界当局,看到这种局面大为惊慌,怕章太炎也像邹容那样死在狱中,造成更多的麻烦,就同意了这些要求。因此,章太炎在狱中的生活得到一些改善。
他得到烧饭的“美差”:所有的犯人中有八个人负责烧饭,八个人又各有分工,章太炎专管给人们打饭,这个活是很轻松的。而且还有一个好处在于,因为接近饭锅,可以多吃。
这是邹容之死带来的好处,正如他所说:“威丹既殁,白人稍善视余,使任执爨之役,因得恣意啖食。余之生,威之死为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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