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一生,既勤学不厌,又诲人不倦。他本人读书很用功,求知欲望很强烈。他出狱后到达日本不几天,在一个朋友住处见到宋教仁。两人一见面就谈学问,给宋教仁留下很深的印象:“三时,至新宿孙少甫寓,晤章枚叔,枚叔于前月出沪狱,特来掌理《民报》者,与余一见面时,甫通姓名,即谈及哲学研究之法,询余以日本现出之哲学书以何为最?余以素未研究,不知门径对之,盖孤负其意不小矣。复谈良久。”此后章太炎多次与宋教仁讨论学术上的疑难问题,这些情节都被宋教仁记入日记中。
他这次讲课的内容,据《民报》上刊登的《国学讲习会序》,一、中国语言文字制作之原;二、典章制度所以设施之旨趣;三、古来人物事迹之可为法式者。
他一贯主张讲学要从文字音韵讲起,所以《说文解字》《尔雅义疏》等是主要的教材。在讲学的同时,他抓紧时间,完成了多种著述,如《文始》《小学答问》《新方言》《国故论衡》等,都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
《文始》,顾名思义,是探讨文字起源的著作,全书共九卷。他认为,在古代,是先有语音后有文字。所以,研究文字起源必须与音韵紧密联系起来,从字的读音入手,按声韵的类别,推究字的本义。在这方面章太炎有很多独创的地方。例如“土地”的“土”字,按象形来说,二表示地下,一竖表示物从中生出。而从读音上解释,其音为tǔ,是人口吐东西时的声音,土地生长万物,也像从人口里吐出东西一样。另外,古人测量土地,又将“土”字作为动词,意为测量,古书上有“土其地”的说法。发展下来,“土”字又转音为度,有度量的意思。
《小学答问》是问答形式的著作,可以说是《文始》的辅助,记录的是章太炎在课堂内外与学生有关语言文字学的问答。该书对《说文解字》中的疑难字进行疏证,解决了不少前人未曾解决的难题。《说文解字》是中华文明的基础典籍之一,章太炎在这本著作上花了很大的功夫。为了研究文字音韵,他将段(玉裁)注和大徐本《说文解字》反复查阅了十几遍,每天揣摩咀嚼。
他对自己的著作评价甚高,称《文始》是“一字千金”,古今无有。不过,他的研究成果也并非十全十美,例如他的得意门生黄侃就说老师的有些说法显得牵强。
章太炎在方言研究上也取得了很大成就,撰成《新方言》一书。这个书名是从汉代扬雄的《方言》发展而来的。研究方言需要时间和功夫,因为中国的方言种类繁多,很难寻出头绪。章太炎在这方面得到刘师培和黄侃等人的帮助。刘师培献出自己的方言研究札记三十多条,黄侃提供自己家乡湖北蕲州一带的方言俗语。章太炎根据声韵转变的规律,从历史上人口迁移的情况和地理环境、风俗习惯等角度考察方言的来源和变化,得出一些很有学术价值的结论。
《国故论衡》是一部体大思精的著作,书名仿汉代王充的《论衡》。章太炎在书中对国粹进行了较全面的评论。全书分为三卷,上卷语言文字学。中卷论文学,品评历代诗赋、文章的优劣。诗赋方面,鄙薄中唐以后,论辩文,崇奉魏晋以前。下卷论诸子,对道家的老庄颇多赞词。这部著作很受学者称赞,如胡适在总结1872年至1922年中国文学成就的《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一书中说:“章炳麟是清代学术史的押阵大将,但他又是一个文学家。他的《国故论衡》《检论》(即《訄书》)都是古文学的上等作品。这五十年中著书的人没有一个像他那样精心结构的;不但这五十年,其实我们可以说这两千年中只有七八部精心结构,可以称作著作的书,——如《文心雕龙》《史通》《文史通义》等——其余的只是结集,只是语录,只是稿本,但不是著作。章炳麟的《国故论衡》要算是七八部之中的一部了,他的古文学功夫很深,他又是很富于思想与组织力的,故他的著作在内容与形式两方面都能‘成一家言’。”
在东京的中国留学生,颇有遵从章太炎主张的人。例如钱玄同。1908年,钱玄同和龚宝铨到章太炎住处,恳请章太炎讲国学。章太炎答应了。讲国学,就得先讲小学。正好,一批四川留学生也请章太炎讲学,于是章太炎就让钱玄同去接洽,商定好时间、地点、人员及授课内容:时间为每星期三、六下午二时至四时,地点在帝国教育会;听讲人员除了四川留学生外,有浙江人五人:朱希祖、钱玄同、龚宝铨、朱宗莱、沈钧业。上了几次课,因为听课的人多,帝国教育会场租费又贵,于是改在大成中学。又过了一段时间,周树人(鲁迅)、周作人两兄弟以及许寿裳、钱家治等也想听课,但嫌大成中学听课人太杂,又因时间冲突,就通过龚宝铨与章太炎商议,另开一班。章太炎很爽快地答应了,讲堂就设在自己的寓所,每逢星期天上课。
这个小班,听者有十来个人。除周树人、周作人、许寿裳、钱家治以外,还有从大班赶来再听的钱玄同、龚宝铨、朱希祖、朱宗莱、黄侃等。
每个星期天早晨,大家来到章太炎住处,一间简陋的房屋里,围绕着一张小桌子,席地而坐。章太炎那时生活极为拮据,每天只吃两顿素食,早上常常是不吃饭的。但他教学态度十分认真,而且精力过人,为一些学生所不及。他讲《说文解字》,逐字讲解,滔滔不绝,新义创见,层出不穷。间或随便谈天,幽默诙谐,妙语解颐。从八点钟直讲到中午而中间不休息。
周作人记述得很生动:“太炎对于阔人要发脾气,可是对学生却极好,随便谈笑,同家人朋友一样。夏天盘膝坐在席上,光着膀子,只穿一件长背心,留着一点泥鳅须,笑嘻嘻地讲书,庄谐杂出。”
周作人举了个例子:“中国文字中本来有些素朴的说法,太炎也便笑嘻嘻地加以申明;特别是卷八尸部中‘尼’字,据说原意训近,即后世的昵字,而许叔重的‘从后近之也’的话很有点怪里怪气,这里也就不能说得更好;而且又拉扯上孔夫子的‘尼丘’来说,所以更显得不大雅驯了。”
在讲课时,学生们可以自由提问,师生就一个问题切磋,说错了老师并不责怪。例如一次章太炎问道:文学的定义是什么?一个学生答:文学和学说不同,学说所以启人思,文学所以增人感。章太炎听了,沉思一下后说:这样的分法虽然较胜于前人,但仍有不当之处。接着指出其不当之所在。
弟子在这种融洽的气氛中,常常争相发言,其中讲话最多,而且最好动的是钱玄同。他在席上一会儿从这边爬到那边,一会儿又从那边爬到这边。于是,爱给人起绰号的周树人就称呼他“爬来爬去”。
章太炎爱惜人才,对学生中虚心求学和有所成就者总是热心鼓励和极力推崇。他在自定年谱中说:“弟子成就者,蕲春黄侃季刚、归安钱夏季中、海盐朱希祖狄先。季刚、季中皆明小学,季刚尤善音韵文辞。狄先博览,能知条理。其他修士甚众,不备书也。”
黄侃是章太炎最得意的门生。两人在日本相识。黄侃钦佩章的学问,章则赏识黄的文辞。黄跟章学习三年,却没有正式拜师。按旧习俗,在大班或小班听课不能算真正的弟子,必须按照古礼举行一个拜师仪式,才算有了师徒关系。
有一天,黄侃要回国探亲,向章太炎辞行,请求临别教诲。章太炎对他说,你应该拜一个老师,常常向他请教。黄侃赶紧问,拜谁最合适。章太炎说,北京的刘申叔(刘师培)可以。黄侃说他暂时不想去北京。章太炎说,那么你到瑞安(浙江)去找孙诒让吧——孙是章太炎的老师。黄侃说也不合适。那么,南京的陈伯涛呢?黄侃回答说他不可能去南京。最后,章太炎说,那怎么办?如果你还回日本的话,就跟我学习吧。黄侃大喜,赶紧准备一份礼物,叩头拜师。从此,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当章太炎被袁世凯囚禁在北京钱粮胡同时,黄侃为了保护老师,也为了可以朝夕问学,竟搬到钱粮胡同与老师同住,一时传为佳话。学术界也常将他们俩合称“章黄”。
学生们对老师的确有所报答。章太炎在音韵学方面的一个重大贡献,是注音符号的发明。中国古代在解决一个字的读音问题时,用反切的方法。就是在字的下面附上两个字,取上字的声母和下字的韵母拼起来,成为该字的读音。章太炎给老师孙诒让写信时,常称之为“荀漾”,荀孙相通,典出战国的荀子,而漾可以说是“诒让切”。这种方法的弊端是如果切音的两个字读不出来,本身还须再切,则不胜其烦。章太炎从古音韵学中找出三十六个声母、二十二个韵母,可以拼写每个字,使注音变得简单多了。后来,北洋政府教育部召开国语读音统一会时,章门弟子、那时在教育部工作的周树人、朱希祖、许寿裳等人提议将切音法确定为全国通用的注音符号,获得通过。这种方法一直使用到注音字母的出现,才在大陆废除。而在台湾省,至今沿用(有趣的是,注音字母的大力提倡者之一是章太炎的死对头吴稚晖)。
小班上的听讲者之一周作人回忆说,章先生勤奋好学的精神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章太炎在东京时,为了更好地进行革命宣传,在大量阅读东西方书籍的同时,还订出学习梵文的计划,为的是研究佛经和印度哲学。一天,周作人和鲁迅忽然接到章太炎的信,是邀请他们去听梵文课的:
豫哉、启明
兄鉴:数日未晤。梵师密史罗已来,准于十六上午十时开课,此间人数无多,二君望临期来赴。此半月学费弟已垫出,无庸急急也。手肃,即颂
撰祉。
麟 顿首 十四
那天,周作人如约到智度寺,发现报到的只有太炎先生和他两个人。太炎先生已四十多岁,上课一笔一画地描摹,态度十分认真。
章太炎性情直率,为人诚恳,学生们对此很了解,所以,尽管他有不少怪僻的行为,仍然获得学生们的爱戴。鲁迅晚年在给朋友的信中说,尽管他不赞成老师的某些办事,如大骂白话文、与军阀们周旋等,不过若再见面,自己还要执礼甚恭。主要是佩服他的学问和人格。
章太炎爱惜人才的品格表现得最充分的是对待刘师培的态度。刘是江苏仪征人,国学世家,曾祖父、祖父和伯父都以研究《左传》闻名于世。刘师培十九岁时就中举,二十岁参加会试失败,在上海结识了章太炎、蔡元培,从此参加革命,并更名光汉,意为光复汉族。在国学方面,他与章太炎并称“二叔”(枚叔和申叔)。章太炎认为刘师培的学问是“千载一遇”,推崇备至。
有段时期,为了同刘师培探讨学问,章太炎干脆住进刘师培的寓所。刘的妻子何震是妇女解放的鼓吹者,很有活动能力,也是同盟会会员,但生活放荡,与刘的一个表弟汪公权勾搭成奸,在刘家几乎成了公开的秘密。章太炎有一天发现了他们的私情,就告诉了刘师培的母亲。谁知刘的母亲大骂章太炎造谣污蔑,离间刘家夫妻感情。这一闹,刘家的丑事倒传扬开来了。汪公权大吵大嚷,要手刃章太炎,章太炎只好搬回报社,并与刘师培绝交。这之后,汪公权还被清政府驻日使馆收买,将一包烈性毒药放进报社的茶壶中,想毒死章太炎。结果却使报社另一个编辑汤增璧中毒,经过抢救,幸未丧命。
刘师培被清朝大官僚收买,背叛革命,设圈套暗害章太炎,后来事情败露,革命党将汪公权枪毙,刘师培磕头求饶,才保住性命。这些章太炎都是知道的。但他仍然觉得刘是“千载一遇”的人才,不但自己给刘写信,表示愿意和好,而且还特地写信给孙诒让,让他“幸被一函,劝其弗争意气,勉治经术,以启后生,与麟戮力支持残局,度刘生必能如命。偻偻陈述,非为一身毁誉之故”。但他的努力都归无效,刘在反革命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后来民国成立,刘师培以其罪过,将要受到惩处。多亏章太炎在临时大总统面前力保,才免于一死。章太炎还拉上蔡元培,在报纸上刊出《求刘申叔通信》,说:“刘申叔学问渊深,通知古今,前为宵人所误,陷入樊笼。今者民国维新,所望国学深湛之士提倡素风,任持绝学。而申叔消息杳然,死生难测。如身在地方,尚望先一通信国粹学报馆,以慰同人眷念。”连登数天。不止如此,章太炎还发表宣言道:“今者文化凌迟,宿学凋丧,一二通博之才,如刘光汉辈,虽负小疵,不应深论。若拘执党见,思复前仇,杀一人无益于中国,而文学自此扫地,使禹域沦为夷裔者,谁之责耶?”真可谓用心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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