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到灵润桥边,方知宝盛已经上了轿子。陈承影忙道:“回去回去。”又对轿夫道,“各位辛苦了,还望行动快些,回去之后每人另加脚力费一两。”然后示意宝鼎上轿。众轿夫听说主人要重赏,立即有使不完的劲头,抬起三顶轿子,飞一般地冲下灵润桥,顺着青石板道,向山下奔去。那几个仆人,跟在后面,气喘吁吁。
众轿夫一路狂奔,不到两个时辰,轿子已经停在德化县衙里了。陈承影掏出银子,打发了众轿夫,又让四个仆人跟着宝盛进了后院,待宝盛进了客房,又吩咐他们分两班站在门外守候,自己却和宝鼎另去书房商议。衙役进来上了茶,宝鼎挥手让他出去,然后对父亲苦笑道:“本想让二弟开开心,没想到闹出这么个乱子来!”陈承影喝口茶,安慰道:“你不必自责。这宝盛一向自负,自以为中进士如同中举人那样轻而易举,受点打击也不是坏事。你看看,现在落榜了就要出家,将来要是受了更大打击,还会怎么样呢?他好歹也是个举人,却怎么沉不住气!”又叹口气道,“这也怪我,平日只在乎你们的学业,对心理上的问题却极不重视,看来对其余弟妹也要重视心理呀!”宝鼎忙安慰道:“父亲为了我们,夙兴夜寐,在三坊七巷没有谁能与您相比。这次宝盛科场偶然失意,也很正常,父亲大可不必心焦,千万保重身体!”陈承影不想让宝鼎操心,就做出坦然的样子道:“你说的也是,我是该看开点,不过眼下该如何说服宝盛呢?”宝鼎想了想,道:“只好使缓兵之计了。先答应他可以出家,但地点必须在福州附近,等他回了福州,再作商量。”陈承影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那么,我们去他屋里吧!”两人就出了书房,往客房去了。
到了客房门前,陈承影朝值班的仆人挥挥手,仆人们就无声地撤了。陈宝鼎犹豫一下,轻轻叩了叩门,道:“二弟,是我。”门里一阵轻微响动后,房门慢慢开了,陈承影和宝鼎相视一下才轻轻走进去。宝盛一见父亲,什么都不说,“扑通”一声跪下,抱住父亲的大腿就哭起来:“孩儿不孝,未能金榜题名,门楣无光,父亲蒙羞,故遁入佛门,愧对父母养育,兄长教诲,其罪万死难赎!”陈承影愤然道:“你的确不孝,出家也该找个离家近一点的地方,我和你母亲还可以常常去看看你!”宝盛停止哭泣,仰头道:“父亲答应我出家?”陈承影叹气道:“心长在你身上,我答应不答应有什么作用?”陈宝盛又弯腰连磕几个响头,感激道:“谢父亲体恤不孝儿之心,不孝儿他日必天天为家人祈福。”陈承影哭笑不得,恨不得一脚踹死这个窝囊废。陈宝鼎忙过来拉起二弟,作可惜状,道:“我说二弟呀,科场偶尔失意,也是古今常事,但二弟执意要遁入空门,也该顾惜父母大恩。依我愚见,二弟可去福州西禅寺出家,那里离家较近,且庙中方丈通智是我陈家故旧,庶几可以照看照看二弟。”陈宝盛听了,眼珠子翻了翻,抬首对陈承影道:“大哥所言可否?”陈承影拂开宝盛的双手,无奈道:“你既然已经铁心皈依佛祖,我又有什么办法?不过你大哥所言倒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陈宝盛甚喜,感激涕零道:“谢谢父亲和兄长再生之恩。”宝鼎见火候差不多,就说:“既然父亲首肯,我就不留你们,你们还是早日回福州吧,家中诸亲在翘首而望呢!”宝盛却迟疑起来:“我许诺四祖寺净慧大师三日后再拜,我若食言,恐为佛祖怪罪。”陈承影气得发抖:还没有出家,就“佛祖佛祖”,像真的一样。幸亏宝盛还低着头,没看见父亲的表情。宝鼎轻松道:“这个不妨,净慧大师那里我去说明。这样吧,今晚设宴为父亲和二弟饯行,下次相见,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呢!万望父亲和二弟尽兴。”陈承影点点头,陈宝盛也深表谢意。
是夜,陈宝鼎请来德化县著名厨子刘三毛主厨,弄出一桌好菜,又将那德化县特产烈酒糯米堆花弄来好几壶,让宝盛开怀畅饮。宝盛自别京都以来,不曾如此放量,所以就喝了个酩酊大醉。陈承影和宝鼎都有了分寸,所以不曾过量。待那宝盛昏睡,陈承影就命人驾起马车,将一摊泥似的宝盛抱上去,挥起鞭子连夜上路了。为何如此着急?只怕宝盛醒来反悔。月光下,宝鼎噙着泪水,嘱咐父亲保重身体。陈承影道声“知道”,挥泪而别。
次日早晨到了九江地面,宝盛才慢慢醒来,看到马车已经到此,他也无语。此后,父子并诸位家人一路疾行,先后穿过九江、南昌、抚州、南平,十余日后,便到了福州地面。快到家乡,众人均欣欣然,那宝盛却说自己不必回文儒坊,径自去西禅寺即可。陈承影一听,心里叫苦,道:“我的儿啊,这家也不是说出便出的,为父还得去向西禅寺通智方丈请求请求哇!”心里明白宝盛急着出家是想回避家中为宝回中举庆祝的热闹场面,就说:“要不这样,我儿近几个月车船劳顿,考场疲惫,可先去川石岛故居小憩一段时间,看看大海,听听乡音,待我这边安排妥当了,再派人接你回来。如何?”宝盛一听,没有反对的理由,便说“唯父亲是从”。这事总算安排好了。所以,马车快到福州城时,陈承影就写下一封信,安排一个能干的家人,护着宝盛去川石岛找陈大樟。这且不提。
且说陈承影一行回到文儒坊府中,征尘未洗,就有一帮人吵吵闹闹地来贺喜了,这些人无非就是吴有为、梅怡春、李方、张同利、陈宝琛以及福州在职或致仕的其他官员,还有福州城内外的绅士巨贾文人雅士,把个陈府挤得满满当当,以至三坊七巷其他地段都停满了前来祝贺的官员或绅士的轿子。三坊七巷并南后街的人户少不了又以此作为教育自己子弟的教材:“看到了没有?金榜题名,耀祖光宗,就是这个光景!”小子们自然加倍发奋。三坊七巷里学习风气益发浓烈。
还是言归正传。三坊七巷内外洋溢着喜庆的气氛,陈承影却请求各位低调低调再低调,庆祝老三中举之事到此告一段落。很多人对此不解,还是马晓春聪明,对不解者道:“老爷心里装的可是八子二女啊!现在三公子高中进士,固然可喜,但一同赴京的二公子未能如愿,这才是老爷的大事!你们说,假如府中锣鼓喧天,大操大办,那二公子岂不越发失意?”众人一听,皆以为然,云马先生能窥出老爷心思,实在是高人一筹。除了梅怡春有些腹诽之外,大家都偃旗息鼓,不再大张旗鼓地庆祝了。
候三坊七巷里喜庆气氛消散了,陈承影才腾出手来处理宝盛的事情。目前此事只有他和几个家人知道,回府之前他已经嘱咐大家不要传播出去,大家都晓得其中的利害关系,自然都不敢说出去。陈承影也守口如瓶,连老母和林夫人、张夫人都不曾告知。可是,这件事他一个人也难以办妥,思来想去,觉得马晓春可靠,堪当此任,于是等族塾放学了,到族塾里约了他去喝茶。马晓春换了件干净袍子,匆匆出来了。两人出了吉庇巷,低头快步往南后街边一条小巷里拐去。一路沉默,到了小巷深处一座茶客稀少的茶楼前,两人向四周瞥了瞥,见无杂人,才迅速踅进去,到二楼找一处偏僻位置坐下。
马晓春摘下帽子,坐在陈承影下首。陈承影忙伸手请他坐上位,恳切道:“马先生坐这儿吧,承影有要事相求。”马晓春笑道:“什么要事?不就是二公子的事情吗?”陈承影由衷地叹道:“马先生果然是诸葛再世啊!承影这点心事都逃不过马先生的眼睛哪!”马晓春谦虚道:“陈老爷过奖了!晓春有幸遇到老爷这样的主子,总得竭尽驽钝,替老爷分一点忧啊!这次二公子龙头榜上偶失所望,必定郁结于心,解除郁结,还得费一番心思。而且,二公子尚未回府,肯定更有缘由吧!”这时,茶博士进来上茶,两人就都停下,候那茶博士退出,陈承影关上门,低语道:“不瞒马先生,这老二落榜,甚出承影意外,更出其意外。这个老二,哪里受得了这个打击,现在都吵着要出家了!先是在德化老大那里,老大带我们游四祖寺,老二抱住方丈的腿要出家修行。我们好说歹说,答应回来到西禅寺出家,才把他哄回来。前几日来家祝贺的客人多,我让他去川石岛避一避,现在这事完成了,他肯定会回来要去西禅寺出家。你说说,这事如何处理才好呢?”
马晓春拱手道:“老爷如此相信晓春,晓春不胜感激。晓春以为,二公子这般失落,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二公子一向卓尔突出呢!但现在的情况也容不得我们去感叹。依晓春看来,对于二公子,应该从堵和疏两个方面着手。”
陈承影饶有兴趣地问:“何谓堵?何谓疏?”
马晓春不慌不忙道:“所谓堵,就是堵死他出家的门路。老爷可去西禅寺等福州近处寺庙,请他们拒绝剃度二公子。所谓疏,就是给他出路,让他的郁结发泄出来。”
陈承影眼睛里闪出光亮来:“那堵,我能做到,承影这张薄面,还管一点用;但您那疏,我还请先生详述。”
马晓春呷了一口茶,问道:“老爷您认为,人生三大喜事是什么?”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久旱逢甘露。”陈承影不假思索地答道。
“是啊,”马晓春道,“对于二公子来说,这几件喜事先后都少不了,我们何不来调换一下次序呢?”
陈承影兴奋地将茶杯往茶几上一放,高兴地说:“马先生指教得好!”
马晓春却面露愁色,道:“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容易,当务之急是要让二公子去掉出家的心思,万一他铁了心要出家,你堵也堵不住,您陈老爷总不能给福建所有的寺庙打招呼吧!再说,二公子身为举人,到哪个庙里去了,哪个庙肯定引以为荣,巴不得他去了呢!”
陈承影一听,脸上笑容顿去,愁绪布满眉梢,沉痛道:“那我又该怎么办呢?”
“人之在世,总得讲一个情字。对于二公子来说,他最大的情就是亲情,老爷可用亲情挽留住他,让他暂时断了出家的心思——可以让老太太和林夫人跟他谈一谈。”
“不可不可,”陈承影连忙摆手,“让他母亲跟他谈谈,这倒问题不大,但让他祖母跟他聊,那是万万不可的。他祖母年纪大,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万一闹出个三长两短来,我陈承影岂不受千古骂名!”
“若是那样,老爷也可以变通变通。”马晓春沉吟一下,道,“您可以跟二公子说,老夫人若知道孙子出家了,肯定会急出病来。看二公子如何反应。”
陈承影转忧为喜道:“如此甚好。只是,那老二的洞房花烛夜该如何成真呢?”
马晓春笑而不语,只是盯着茶杯。
陈承影焦急地追问:“马先生莫非已经有了人选?”
“老爷还记得林昌彝否?”马晓春笑问。
“当然记得啊!”陈承影高声道,“宫巷里的硕儒呀!”又面露难色,“只是据我所知,林昌彝并无待字闺中的女儿啊!”
“没有女儿,孙女儿就不行吗?”马晓春又笑问。
“看来马先生早就胸有成竹了!”陈承影牵起袍子站起来,拱手道,“一切皆听马先生调度!”
马晓春忙站起来扶着陈承影坐下,内疚道:“主公如此礼贤下士,让晓春受之有愧。”陈承影方缓缓坐下。
“前些时,老爷带着两位公子赴京应考,晓春无事,常在三坊七巷里闲逛,却听见几个街坊闲聊,说是林昌彝又发脾气。仔细了一听,说是巨贾的公子相中林昌彝的孙女,托人来说媒,给林昌彝臭骂了一顿,理由是他孙女儿精通诗书,而对方公子连个生员还不曾考中。这老汉大骂媒人混账,连这样的人也敢牵过来。晓春好奇,就低声问那街坊,林昌彝家孙女如何多才多艺。街坊齐道,这林家孙女,若是参加科考,一定能中举。鳌峰书院的学生,将她的文章拿去署了自己的名字给陈宝琛看,陈宝琛都惊得要掉牙齿呢!”马晓春绘声绘色地介绍道。那陈承影也听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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