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晓春等大家安静下来,走到陈承影面前低声道:“洋人晚上来拜访老爷,或许有要事。”陈承影思想一下,道:“马先生跟我去看看。”又对陈承行道:“贤弟可要招呼好众人。”陈承行小心道:“哥哥放心。”陈承影稍微整顿一下服饰,带着马晓春往客厅去了。调皮的宝理趁人不备,也跟在后面去了。
陈承影马晓春从侧门进了客厅,却见客厅坐着一个洋人和一个中国人:那洋人身材高大,满脸黄须,鼻子高耸,眼睛凹陷;那中国人身材矮胖滚圆,四肢短小,活像一只乌龟。中国人见了陈承影,忙从椅子上跳下来,满脸堆笑道:“晚间来打扰陈老爷,还请恕罪。”陈承影疑惑道:“阁下是?”矮胖子道:“这位是大英帝国广州领事馆的罗切斯先生,本人苟才,系罗切斯先生的翻译。”那个叫罗切斯的洋人也欠起身子,向陈承影点点头。陈承影回头对仆人道:“上茶。”仆人忙过来上茶。“陈某素居陋巷之中,与英国人素昧平生哪!不知道罗切斯先生有何贵干?”陈承影一边示意马晓春坐下,一边问道。“罗切斯先生久闻陈老爷的大名,十分仰慕,特地来拜访。”苟才说完,看了罗切斯一眼,罗切斯颔首肯定。陈承影又一次听到罗切斯这三个字,立即想到一个人:带兵企图夺取川石岛陈氏宗祠位置建教堂的英酋也叫罗切斯。莫非是同一个人?心里就有了底,于是冷笑道:“苟先生请转告罗切斯先生:陈承影一介平民,消受不了他的仰慕。罗切斯先生若有他事,可到官府会晤知府布政司。”罗切斯听懂个大概,脸色不好,跟苟才嘀咕了一番,苟才立即语气严厉起来:“陈老爷是绝顶聪明的人,知道罗切斯大人是为川石岛上那块地而来的吧!罗切斯先生宽宏大量,考虑到你在三坊七巷中的虚名,怕街坊舆论,才屈尊在天黑时驾临你处,你不但不友好接待,反而拿班做势,难道不怕官府怪罪吗?知府布政司见了罗切斯大人都礼让三分,何况你一介草民乎?”马晓春愤然:“川石岛既是我中华国土,又是陈老爷祖上土地,于国于家,此地均系陈老爷固有。英国人之地,系在万里之外,有何理由索要此处土地?”苟才讥讽道:“这位先生,孤陋寡闻,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如果一切都是老黄历,这罗切斯先生还要给陈老爷磕头呢!如今是洋人的天下,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又威胁陈承影:“罗切斯先生造访,只是一个礼节,听与不听,于事无关,这教堂马上就要动工了!”然后弯着腰对罗切斯说了几句洋活,罗切斯点点头,两人便扬长而去。
陈承影给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在三坊七巷生活了几十年,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难道中国现在已经衰败到了这个地步?正在费思索,马晓春想起一件事来:“晓春昨日在川石岛听陈大樟讲,岛上各族大户长者已经向提督联名上书,请求在川石岛设置炮台。老爷何不也以乡员的身份写一封书?”陈承影叹息道:“洋人都骂到家门口了,还算什么乡员?不过这书是要写一封的。走吧,去看看宝盛,先把这迫在眉睫的事情解决。”马晓春忙随着陈承影出了侧门,往膳厅去,刚出门,就看见一个影子飞快地跑了,原来是宝理,他把客厅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这让他坚定了拜林白江为师的信念。这是后话,这里只是顺便提一句。
且说家人的热情在一定程度上解除了宝盛的压力,他的心情也稍微舒畅了一些,生活也慢慢恢复了正常。陈承影稍稍安了心。不料家中又生出一件事来,且这事和宝盛甚有干系。原来晃眼之间,端午节就到了,马晓春的家乡螺州照例举办龙舟赛。这螺州龙舟赛系福州地面一大盛事,每年端午节有上百条龙舟集聚。个个龙舟披红挂彩,划手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小伙子,那乡下有女儿的人家,都把这龙舟赛当成相婿的绝佳机会,甚至有那胆大的村姑,直接点明了看上哪个哪个,暗示人家上门提亲。那些小伙子们都以当划手为荣,莫不卖力表现。那龙舟都是各姓自己打造,有钱的大户,可以单独出资,且有冠名优先权。按照惯例,家中有人中举中进士的人户当年都要独自造船。陈承影自然不能免俗,第四次奉献出了一条用上等杉木打造的龙舟。这且不说,按照乡约,出龙舟的人户家中少年子弟都要当划手。这可给陈承影出了个难题:宝盛当不当划手呢?在屋里思想了半天,拿不定主意,他只好唤来田耳商量。田耳道:“最好不要二少爷加入。”陈承影道:“为何?”田耳却不说。陈承影逼问:“到底为何?”田耳低声道:“赛龙舟在那几丈深的江水中,二少爷本来不会游水,且其心神未定,万一有不测,老爷追悔莫及呀!”陈承影恍然大悟道:“不是田先生提醒,承影几乎误了大事。”因此决定不让宝盛参加。
到了端午节,陈府十五岁以上的少年,都穿了红色对襟短褂,黑色束腰裤,兴高采烈地往螺州去赛龙舟。宝盛一看,在家的四弟五弟和陈宗耕都当了划手,甚至连十四岁的堂弟陈宝伦都穿了红褂子,而自己什么都没有,不免气馁:难道没有考上进士,就给家里丢了脸,连划手都没有资格当吗?因此在端午节那天托言身体不适,不去看赛龙舟,次日一早,一个人偷偷去了西禅寺,找到通智方丈后,两腿一跪,死不起来,除非方丈答应收留他。方丈受了陈承影嘱托,自然不会答应他,只是兀自闭着眼睛,口中念着《金刚般若波罗密经》,半天不理睬他。宝盛跪了两个时辰,膝盖都磨出了血渍,还没有得到方丈只言片语,心中淤塞,加之这几日饮食不足,身体更弱,竟然昏倒在方丈前。方丈听得眼前“扑通”一声响,睁开眼一看,陈家少爷昏倒在自己面前,顿时吓得面如土色,立即命老僧抢救,一方面派人去陈府报信。
老僧见识广,给陈宝盛掐了人中,陈宝盛慢慢苏醒过来。老僧又给他喂了一碗红糖水,陈宝盛才稍稍恢复。这时,陈承影已经带人赶了过来,见宝盛性命无虞,方暗暗松了一口气。陈宝盛见了父亲,也不问安,只是闭了眼小憩。陈承影顿时感觉十分悲凉,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但口里还是感谢一番通智方丈,又命人将宝盛抬回,同时严格封锁消息,绝对不许外人知晓。林夫人看见宝盛这副样子,心疼得掉了一夜眼泪,到了黎明,对陈承影道:“老爷,我看您还是去上面走动走动,给宝盛找个教谕做吧!他这样下去,我真怕他有个长短啊!”陈承影也是一宿未眠,眼窝凹陷,勉强道:“这教谕也不是想做就做的!宝盛愿意不愿意做,还不知道呢!等挨过了这段时间,再作处理吧!”说吧,就起床去吉庇巷族塾找马晓春。
马晓春正领着学童们上晨课,见老爷满脸憔悴地过来,忙让陈二斗代替自己督促学童们读书,自己将陈承影引进房间坐下,并沏茶招待。陈承影饮了一杯茶,神情方清醒一些,对马晓春检讨道:“陈承影前些日子有一件事没有跟马先生商量,结果出了差错。”马晓春惊诧道:“老爷何出此言?”陈承影就把不让宝盛当划手以及宝盛出家的事情简要说了一遍。马晓春也懊悔道:“前些日子说给二少爷相亲,后来看老爷没有提及,晓春也懈怠了。二少爷的事情绝对不可掉以轻心。不让二少爷当划手,委实不对:二少爷本来心下就敏感,不让他当,他肯定会以为家人认为他不如三少爷,自然灰心而出家。”陈承影叹气道:“是啊,当时我考虑不周,犯下了这等错误。”马晓春忙安慰道:“老爷只是从意外角度思考,并不曾犯错。不过二少爷心气甚高,估计要好久才能恢复。依晓春愚见,可以着人去林昌彝家提亲。二少爷也快二十了,谈婚论嫁,正当其时,而且,婚姻可以带给他做人的乐趣,也能增强他的责任感。您看如何?”陈承影脸色稍和,道:“如此最好。承影马上去办。”
当下两人分头行动:陈承影去林昌彝家提亲,马晓春去说服陈宝盛同意婚姻大事。不提陈承影,且说马晓春稍微装束一番,就去了文儒坊陈府宝盛的书房。陈宝盛吃了孟神医开的滋补药,身体有所恢复,彼时正坐在书桌前发呆,见了马先生,忘记了招呼。马晓春却毫不在意,高声道:“少爷少爷,喜事来了!”宝盛一怔,方看见马晓春,忙站起来道:“不曾招呼马先生,请恕罪。”又苦笑道,“宝盛还会有什么喜事?马先生又在宽我心吧!”马晓春连道:“喜事喜事,千真万确的喜事——老爷已经去林昌彝府上给少爷提亲了!”宝盛脸上闪过一丝激动神色,但很快就收敛起了,不过马晓春却觑见了。“宝盛名落孙山,那林昌彝看得中吗?”宝盛很心虚地问。“哎,”马晓春正色道,“二少爷十九岁中举,何谓名落孙山?金銮殿夺魁,也只是时间问题。老爷只因下次会试还需三年,故决定先给少爷完婚,进士及第之后,少爷就可以安心大展宏图了!”宝盛叹口气道:“不瞒先生,宝盛现在对那进士及第倒没有多大兴趣,只是想过一个安静的日子。最好是去古刹暮鼓晨钟,读经养性,能娶一个识得几个字的女子,在小巷里读读书,也算不错的选择。这事就麻烦马先生了!”马晓春听了,心里有底,就说:“少爷不必客气,这些都是晓春分内事情。”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在川石岛上经历的事情,马晓春就告辞了。
陈承影请陈宝琛去林昌彝家致以攀附之意,云陈家二公子陈宝盛欲与贵孙女林嫣儿举案齐眉。林昌彝却婉转拒绝了,说自己不敢高攀。陈宝琛再三致意,林昌彝就是不肯,他只得回复陈承影。陈承影听了也甚失望,又找马晓春商议。马晓春也着急道:“这如何是好?二少爷还在等我们的佳音呢!”陈承影又焦躁起来,道:“老二真是催我老啊!”马晓春忙安慰:“好事多磨,好事多磨。老爷且安心休息,待晓春去想办法。问题总会解决的——对了,大少爷的岳父吴大人跟林昌彝不是颇有交情吗?何不请他出面,事情庶几有转机。”陈承影转忧为喜道:“不是马先生提醒,我还想不起这个呢!”马上去请吴有为。一个时辰后,吴有为坐顶小轿子,匆匆忙忙地赶到了。陈承影说,亲家也不是外人,老二的性命就在您手里了,然后将事情原委讲述了一遍。马晓春马上接着说:“二少爷暂处低潮,日后必遂壮志,但眼下完婚是助其走出低潮的最好办法。吴大人素与林大人有交,您出面这事就有把握了!”吴有为却摆手道:“我跟林昌彝有交这话不假,但这老汉倔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他不愿意做的事情,请皇上来也没有用。”陈承影、马晓春十分失望。“不过,”吴有为又说,“这事也不是没有一点希望。那林昌彝养有二子一女,生下六个孙子两个孙女。这八个孙辈里面,林昌彝最偏爱这林嫣儿,对其百依百顺,我们若是设法让林嫣儿自己说出中意宝盛,林老汉也就没有理由拒绝了。”马晓春连连鼓掌道:“妙妙妙!此乃釜底抽薪之计!”陈承影也似嗔实喜道:“你有话就一次说完吧!害得我这心一会儿蹦蹦蹦,一会儿又快要停下了!”三人就设计如何让林嫣儿说出这话给她祖父听。马晓春想了想,道:“我塾里有个陈三思,他的母亲与林嫣儿的母亲是嫡亲姐妹,我们跟陈三思的母亲谈一谈吧!”陈承影却道:“兹事体大,人多了不好,若不能成功,反为其所笑。”马晓春笑道:“老爷尽管放心,晓春自然会办得体面。”吴有为也道:“亲家你就放心马先生去办吧!这三坊七巷里,马先生是难得的智多星!”马晓春道:“吴老爷过奖。”便去了族塾。
到了陈氏族塾,快到放学时间了。马晓春对陈三思道:“你近日学业颇有进步,我放学后随你去你家访问,顺便告知你父母。”陈三思喜得手舞足蹈,恨不得马上领着先生回家。其他学童莫不羡慕,唯独陈宝理唬道:“先生是诓你的,待到了你家,将你在这里翻墙偷石榴的事情告诉你老子,叫你老子用手腕粗的棍子打你屁股。”陈三思听了又迟疑起来,但先生之要求,他哪里敢回绝?
放学了,马晓春跟着陈三思到了杨桥巷访问。恰好陈三思的父母俱在家里。他母亲能说会道,操持家务;他父亲木讷内向,不善言辞。故由他母亲招呼马晓春,这也是马晓春求之不得的。马晓春首先绍介了陈三思在塾里的德行学问进步,然后巧妙地把话题过渡到陈承影家里,只说陈承影教育子女甚得法,其他家长宜以之为榜样。然后装作无意提出宝盛的心事,说宝盛某日在宫巷口遇见一少女,为之倾倒,一打听方知是林昌彝孙女。这宝盛胆小,不敢与父母提及,只是偷偷写在纸上,这文章恰巧被调皮的宝理看见,宝理又把这事告诉给老师了。陈三思母亲当即拊掌道:“这事好办!那陈二公子我也知道,是这三坊七巷里的少年举人,想他做女婿的人家恐怕有几十户吧!这林嫣儿是我嫡亲姨侄女,跟宝盛真是般配。马先生放心,这事只包在我身上!”马晓春忙道:“我这只是来贵府访问,若能成就一段姻缘,岂非天意?”陈三思母亲大笑道:“马先生可以改行做媒人了!”马晓春却说不敢不敢,这等大事哪里是一个书生做得下的,当即婉拒了陈三思家共享晚餐的邀请,回陈承影处复命了。且不提。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