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坊七巷-陈承影忍痛献宗祠林昌彝受激嫁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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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聚春园回来后,陈承影闷闷不乐,好像自己吃了大亏似的。老太太知道了这事,把他夫妻两个叫去,笑骂道:“这李方我是看着长大的,一肚子主意,你看,连这找儿媳妇也跟别人不一样。”陈承影慌忙检讨道:“都是孩儿爱面子,一时自作主张了,请母亲宽恕。”林夫人也责怪道:“就是啊,这事还没报婆婆知道,你就答应了!”老太太却道:“远芳是你们的闺女,自然由你们做主了!再说,李家二小子我也看过,跟远芳挺般配的;还有,你们那个闺女,也挺在意李家二公子。我们做长辈的,就遂了后辈的意思吧,毕竟,将来是他们过日子!”陈承影这才松了一口气,恭恭敬敬道:“谢母亲大量。”老太太却愠了,道:“跟你娘怎么这么文文绉绉?”又换副口气道,“我今日暂不跟你说远芳的事情——昨日听老二说,你们同意把宗祠地基让给官府做什么炮台,这万一开战了,陈家祖宗还能安宁吗?”陈承影一听,“扑通”一声跪下,自责道:“孩儿不肖,请母亲恕罪。但孩儿转念一想,若国家灭亡,祖宗照样不得安宁啊!故孩儿两害相权取其轻,未经母亲首肯,就擅自答应了。孩儿准备另择风水佳地,再筑祠堂。”老太太轻轻叹口气,道:“我实在不明白,我中国人世代在这里生存繁衍,到底惹谁了?为什么老有人打中国的主意?”林夫人忙给婆婆捶背,宽慰道:“婆婆不要心急,这些都是外面的事情,我们在三坊七巷里,谁也奈何不了。”老太太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十五快到了吧,得去西禅寺敬香了!”陈承影夫妇两个忙说已经安排下了。老太太才不再说什么。陈承影夫妇又陪老母聊了一会儿,才回自己屋里。这且不提。

    过了几日,陈承影想起陈氏宗祠马上要拆了,自己得回去禀告祖宗,并为新的宗祠选址,就决定回川石岛一趟。林夫人说去禀告祖宗得带着全体子孙,陈承影想了想,说宝盛刚从那里回来,不必再去;宝落宝亦都在鳌峰书院,不好请假;只需带上宝常宝理。林夫人就没有坚持。陈承影去替宝常宝理向马晓春告了假,就叫宝常宝理做好准备,隔日即启程,恰好宝亦回来取书,听说了这事,告诉给了陈宗耕。陈宗耕想到好久没有回去看望母亲,就央求同行,陈承影也答应了。

    到了第三日早上,陈承影带着宝常、宝理和宗耕就登船往川石岛去了。宝理很久没有出门,见了沿岸的风景,自然异常兴奋,缠着宗耕问这问那的。宝常倒很文静,望着江水出神。他本来不想来的,老爹对他说,你好久没有去看义父了,不去说不过去,他这才勉强跟来了。快到江口时,宝理忽然望见一艘铁壳小兵舰急速驶过,在江面掠起一阵水花,便问宗耕:“宗耕哥,那是何物?”陈宗耕仔细望了望,怅然道:“那是英国人的测量船,估计又在测量我闽江水道。”宝理愤然:“我中华水道,为何任由敌国测量?我水师为何不阻拦?”宗耕气愤地说:“我水师战船敌不过他们,再说,列强在条约中夺取了测量水道的权力。我们又奈得其何?”宝理拍着船舷,仰天长叹:“堂堂中华,竟由敌人出入如无人之境!”沉默许久的宝常忽然问道:“七弟不是要报考福建船政学堂吗?”宝理依旧望着蓝天:“只怕我还没有毕业,中华江海就已经尽为列强所有了!”宝常又沉默了,望着沿岸的村镇。船舱里,陈承影将三个年轻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甚至差点想让宝理去投考船政学堂,但转念自己已经发下话了,中举方能报考船政学堂,就硬生生地压住了这个念头。过了好一会儿,又哑然失笑:陈承影哪陈承影,你什么时候也像宝理一样激愤了?

    傍晚时分,船到川石岛码头。陈承茂、陈大樟早带着一干人抬了轿子在此等候。另外,张同利搬了桌子摆在路边,桌子上排着西瓜和绿豆汤。陈承影跟众人打了声招呼,就钻进了轿子。陈承茂、陈大樟看那情形不对,也不敢多问,就示意轿夫启程。宗耕、宝理和宝常也没有吃那西瓜,只是感谢一番,也各自上轿了。张同利拉着他的义子宝常,急切地说:“常儿,尝尝你义父种的西瓜嘛!”宝常朝义父鞠了一躬,恳切道:“谢谢义父,但常儿此行是向列祖列宗告罪的,没有资格品尝祖地的物产。”张同利愣了一下,随即怅然道:“也是,常儿之言有理。”就不再坚持了。轿子里面的陈承影听见了,竟有些欣然:平时孱弱的宝常,其实有一颗壮士的心!国家不幸,陈家幸哪!

    一夜无话。翌日大早,陈承影等人在陈承茂、陈大樟陪同下,踏着露水到了村东高地上的陈氏宗祠边。此时,朝阳还未完全升起,只有朝霞照耀着破败的祠堂,如同在上面涂抹了一层鲜血。陈承影推开大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陈大樟忙检讨:“前些时怕人擅入,祠堂一直不曾开门。”陈承影无声地挥挥手,表示不在乎这个。陈大樟才略略安心。到了陈氏祖宗牌位前,陈承影慢慢跪下,将额头贴在石板上,半天不敢抬起头来。宝常、宝理等人都整齐地跪在石板上,额头贴着祖先的土地。祠堂里异常安静,大家都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忽然,陈承影恸哭起来:“列祖列宗啊,承影无能哪!承影无能哪……”后面已经泣不成声了。众人都无法抑制悲哀,莫不默默流泪。宝常、宝理在深宅大院里无忧无虑地生活了十多年,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祖先土地受到的威胁,也感到肩上担子不是一般的轻。

    过了半晌,陈承茂爬起来扶住陈承影道:“老爷且不要悲伤,您的孝心列祖列宗都看得明明白白,劳动他们迁居,也是迫不得已;再说,忠孝不能两全,苟利国家,委屈祖先,祖先都深明大义,不会责怪。老爷还是起来吧!”陈承影轻叹一口气道:“列祖列宗在此安居数百年,就不能在我陈承影手上再过几十年清净日子么?将来真的无颜相对啊!”慢慢爬到祖宗牌位面前,轻轻拭去一世祖先牌位上的灰尘,凝视良久,接着,又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方将那木牌抱在怀里,如同抱着身家性命。众人跟着他慢慢退出宗祠,在海风吹拂下,往村里去了。

    盖因族里还有两位长者外出未归,宗祠选址之事陈承影不敢独断,他便率儿子们在村里祖屋小住,吃喝自有陈承茂、陈大樟安排。且不提。下午,陈承影带着宝常、宝理,跟随陈宗耕看他母亲。一行人到了陈宗耕家,宗耕母亲欢喜得直掉眼泪,趴在地上就要给陈承影磕头,唠叨道:“老爷大恩大德,宗耕做牛做马也难以报答。他爹啊,你知道吗,陈老爷让宗耕考上了秀才呀!”陈承影忙扶起这个语无伦次的妇女,安慰道:“弟媳请起,宗耕本是陈氏子弟,宗耕尽微薄之力也是应该的;再说,宗耕天性聪颖,不送他读书就是暴殄天物哪!”说完,吩咐陈大樟呈上带来的礼物。宗耕忙低首致谢。陈承影拉着他的手道:“宗耕啊,你也看到了,国家贫弱,列强窥伺,根子在于国人受教诲机会少。我出几个钱送你读书,就是希望你将来能让更多的人受到学堂教诲。”宗耕垂首泣道:“谨遵义父教诲。”陈大樟插话道:“岛上原来的村塾都关闭了,先生们都走了。”陈承影眉头皱得更紧了,转头问陈承茂:“为何不早说?”陈承茂低声道:“未及时禀报,一则老爷事务繁忙,不敢打搅;二则岛上除了陈氏,还有其他各姓,以前村塾教师馆谷,都是老爷支付,其他姓氏不曾出一文钱。现在他们也该出来办一座村塾了!”陈承影大怒,喝道:“亏你还读过几年私塾,这点道理也不懂!捐钱修路,兴办学塾,乃世上至善之事,还要攀比吗?你马上给我把村塾恢复起来!”陈承茂吓得大气不敢出,连连唯唯,表示月底之前请回教师。陈承影语重心长道:“我陈承影在老家有点虚名,不就是出几个钱办了点事情吗?你把这村塾停了,不是要我无颜回乡吗?”陈承茂又检讨几遍。陈大樟也劝说了许久,陈承影方罢了。

    歇息了两日,族中外出的几位长老陆续回来。众人又请来风水地理先生,在岛上各处寻了一天,经过多次权衡比较,最后将新址确定在岛北一处叫望北坡的小山上。此后,陈承影又主持安排了新祠堂重建事务,方带着三位公子回到福州。

    夏天很快过去,秋天到来。今年无秋闱,各在学子弟均无考试,陈承影也算喘口气。老大宝鼎,每月寄回家书一封,告知在德化一切均好;老三宝回,在翰林院做编修,也颇受好评,极有可能提前赴外地补缺,主政一方;宝落、宝亦、赵元凯、李青柏、宗耕五个秀才,也在鳌峰书院积极备考;宝常、宝理两个在马晓春悉心教导下,学业日进;长芳、远芳,由周半农教育,更加德才兼备。一句话,陈承影过了难得清闲的两个月。只是唯一的冤家宝盛嘀嘀咕咕,似乎埋怨父母把他的事情忘记了。陈承影便与母亲并两位夫人商量下,决定把这个冤孽的婚事办了。翻阅黄历并请三坊七巷首席算命大师冯先生首肯后,陈承影定下日子为九月初十,接着就预备去林昌彝府上送“日子单”。按照福州地方风俗,男女定下亲事,男方若要娶亲,须在五月请媒人给女方送去“日子单”,给对方半年时间预备嫁妆。但陈承影若等到明年五月去“送日子”,恐怕要到明年秋天才能为宝盛娶回林嫣儿,这自然不行,于是陈承影备了一份厚礼,跟着媒人马晓春去宫巷林昌彝府上请求林昌彝特事特办。

    出发之前,马晓春就提醒:“林大人脾气耿直,此行恐怕要吃些苦头,老爷要作好准备。”陈承影慨然道:“我养下这么个儿子,受点委屈也是理所当然的。就是马先生跟着受脸色,承影心中不忍哪!”马晓春笑道:“与林老爷子斗嘴,其乐无穷!”陈承影也给逗笑了:“哈哈哈哈哈!”

    果然不出所料,林昌彝听到马晓春说吉日初定在九月初十,脸马上拉长了,翘起白胡子道:“马先生开什么玩笑啊!今日已是八月初三,您怕我林昌彝拿不出嫁妆,也不必如此费心嘛!林昌彝虽然不曾出仕,但乡下尚有几亩薄田,不至于窘迫如此吧!”马晓春忙站起作揖道:“林前辈高风亮节,不但三坊七巷士子顶礼膜拜,就是福州城中各阶层莫不仰望向往,真可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陈大人能与贵府结为姻亲,实为三坊七巷中绝妙姻缘。此外,令孙女与陈家二公子彼此在意,早日完婚,也使他们早日互敬互助,比翼双飞。故陈老爷此唐突之举,还请林大人海涵。”林昌彝不领情,挖苦道:“你这个马晓春,把才华用错了地方吧!我林昌彝在三坊七巷住了几十年,那福州地方上风俗也略知一二。婚姻大事,如此草率,与夷人何异?”陈承影听了,脸刷地红了,起身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心里只后悔,不该贸然而来。马晓春被将到死角,只有破釜沉舟了,只见他抖抖衣袖,不慌不忙地踱到林昌彝跟前,却不言语,只是微笑,意味深长。林昌彝被他弄糊涂了,侧过脸惊慌道:“马先生此是何意?”马晓春欲擒故纵,仍旧微笑。陈承影也急了,不知道马晓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马晓春猛地提高声调:“叹息林老爷只注重事情之表,而忽视事情之实质!”这句话把林昌彝陈承影都吓了一弹。林昌彝等自己镇静下来,问道:“敢问缘故?”马晓春朗声道:“既然林大人不耻下问,晓春就斗胆班门弄斧了。昔日梁鸿孟光举案齐眉,传为佳话,他们之婚事可曾有媒妁之言、三查六问?卓文君一曲《凤求凰》,成就千古姻缘。试问,这卓文君之举,符合哪条清规戒律?反之,世上又有多少婚姻,经过了繁琐程序却不曾留下半点记忆?说句不大符合教师身份的话,只要两情相悦,那乡风俚俗又为何不能超越呢?可惜的是,林大人只拘泥于乡风俚俗,只在乎自己的虚名,却不愿意让林小姐早日与陈公子比肩读书,共度青春啊!”林昌彝听了,脸色通红,鼻子里直出粗气,嘴巴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陈承影也惊呆了,生怕林昌彝立即扫客出门。只有那马晓春,挑衅似的看着林昌彝。林昌彝终于打出了一个响亮的喷嚏:“阿嚏!”然后低头挥手道:“罢了罢了,我服了你马晓春这张嘴皮子!我九月把孙女嫁过去,总该行了吧?”又瞪着陈承影道:“看你老实巴交的,怎么请了这么个刁蛮的先生!”陈承影惊喜万分,对着林昌彝连连作揖:“谢谢老先生成全。吾儿有福矣!吾儿有福矣!”

    林昌彝被迫订了城下之盟,十分气恼,也懒得商量细节,却捎信让在乡下经营土地的儿子也就是林嫣儿的父亲林达仁到城里来,具体操办林嫣儿的婚事。陈承影对马晓春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路上赞不绝口,说马晓春是老天派来帮助他陈承影的。马晓春却说,关键是二公子才识过人,品性超群,否则他把嘴皮说破,人家林昌彝也不会答应。陈承影仍旧千恩万谢。这且不提。

    宝盛得知林昌彝答应九月初十为吉期,喜不自禁,但等好日子来临,精神好多了,偶尔也看看书,写几篇文章。陈承影甚喜,心想,俟那林小姐娶进门了,这老二肯定会发奋攻读的。于是,就委托田耳具体操持宝盛的婚事,又让弟弟陈承行协助。其他各位姻亲故旧纷纷上门,出主意的出主意,出人力的出人力,以至文儒坊里,只看见陈家的人出出进进,买这买那,整条巷子都充满了喜气。到了九月初八,陈家各间屋子都住满了亲眷,吵吵闹闹,穿梭不停,恰似闹市。到了九月初十,一切就绪,田耳上下指挥,诸路人马配合有序,竟然稳稳当当地把个如花似玉的林嫣儿娶回来了。喜酒喝毕,新床铺就,宝盛牵着新娘入了洞房,吹灯共枕,尽享鱼水之欢。这且不提。那边在北厢房里回避的陈承影夫妇,总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老二的事情办成了一半。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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