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了两个进士儿子,陈承影心情轻松了些许,就拄着竹棍,走出文儒坊,到巷子外转一转。暮春时节,河边柳絮飞扬,水中荷叶也嫩如新绸,更有舟子且划且歌,不胜欢愉。陈承影暗忖,几个月没有出门,春天还是按时来到了人间,看来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哪!忽然,一个老儒模样的人从德胜桥上大步走过来,边走边大声喊:“承影弟,几时恢复得这么快呀?几天没去看你,你竟能走到这河边了?”陈承影抬头一看,原来是鳌峰书院陈山长。陈承影就拄着竹棍努力加快步子迎上去,边迎边道:“承蒙山长一直惦记,这几日天气晴朗,身上舒爽了一些,就不知不觉到这里了。山长今日有闲暇到此赏新荷呀!”陈宝琛忙用两手捉住陈承影干枯的双手,使之不至于跌倒,然后笑道:“我哪里有这份闲心哪!正去府上找你商量一件事情,令弟说你到通津河边了,就赶来了——老弟也真是,出门怎么不带个从人?”陈承影抽出手擦了擦额上的虚汗,道:“只想一个人走走。山长有何事呀?”陈宝琛扶着他往河边一处小亭走去,边走边说:“坐下再谈,坐下再谈。”陈承影看他那样子,心里忽然在打鼓:莫不是那三个年轻人闯了祸吧?最近倒是没有关心孩子们的学习。
这时候陈宝琛已经扶着陈承影到亭子里石凳上坐下了。“我又来做媒婆了。”陈宝琛自己先笑了,“你那义子陈宗耕也有十八岁了,你这个当义父的可不要只顾自己嫡亲儿子啊!”陈承影拍拍额头,惭愧道:“不是山长提醒,我倒真没有关心这事,幸亏山长有心。敢问那女方是哪家的?”陈宝琛又笑:“你倒是吃现成的,出头的事情都是我老陈去做。这女方姓胡,她爹在南后街开绸缎店,虽说是个生意人,但还算开通,养了个女儿很不错,心灵手巧,颇识得一些字,今年十七岁了。胡老爹想给女儿寻个好婆家,却不论钱财,只看人品学问,竟然托付到贱内处了。他反复说不要纨绔子弟,定要肯吃苦钻研的。我思来想去,贵公子陈宗耕最合适了,故特来告诉你。”陈承影忙站起来要给陈宝琛行礼,却被山长硬生生地给按住了。陈承影内疚地说:“山长破例录取宗耕,又为他的终身大事操心;我陈承影徒有义父的虚名,倒什么事情都没有做,于心有愧呀!”宝琛在他对面坐下,吁了一口气道:“贤弟就不要给愚兄客套了!你悬印归乡,致力于子弟教育;我陈某何尝不是弃了那仕途,回来教育故园子弟呢?目下国家多难,列强虎视,唯有教育才是挽救中华的要务呀!宗耕是你的义子,也就是我的义子!国家的将来,都在这些年轻人的身上了。幸亏这三坊七巷之中,出类拔众的少年甚多,我们还不至于太寂寞。”陈承影激动地站起来,一手扶着竹棍,一手指着眼前的通津河,怆然道:“唯愿我们百年之后,这河水依旧记得我们今天的声音。”陈宝琛过来紧紧扶住陈承影,一起伫立河边良久。
那日陈承影别了陈宝琛,从河边回来,就去跟林夫人商量宗耕的婚事,林夫人也欢喜得不得了,说我以后不愁好绸缎穿了。陈承影笑道:“这绸缎也不是那么好穿的,你要做个好婆婆啊!”林夫人嗔道:“宗耕自有母亲,这婆婆哪里轮得上我去做呢?”一句话提醒了陈承影,他马上派人去川石岛,让陈大樟亲自将宗耕的母亲护送到福州来。第三日早晨,陈大樟的木船到达通津河码头,随同而来的有陈宗耕的母亲和一个远房舅舅。陈宗耕母亲并舅舅到了陈承影府上,受了热情接待不提,只说陈承影向她说明接她进城的意图之后,这妇人就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又要下跪磕头,幸得林夫人及时拉住。林夫人劝道:“弟媳就不要下跪了,都是自家的兄弟妯娌。再说,你生了个好儿子叫人家看中了,是你的功劳嘛!”那个远房舅舅就帮助说了一些得体的感谢话,宗耕母亲才没有跪下去。陈承影就安顿他们住下,又让人去鳌峰书院叫宗耕回来看母亲。这且不提。
陈承影又请来马晓春,让他去找胡老爹说媒。胡老爹倒是个爽快人,很不过意地对马晓春说:“我只是个做点小生意的,能跟陈老爷攀亲那是我家女儿的福气,理该我去陈老爷府上,怎么能劳马先生奔波呢?”马晓春正色道:“胡老板此言太客气。令嫒聪颖能干,都是你教育得好。宗耕若能娶上这样的媳妇,是他的造化。晓春此来传达陈老爷攀附的意图,还请胡老爹定夺呢!”胡老爹哪有不肯的,爽快道:“这都是陈老爷礼数周到。我这小户人家跟陈老爷攀了亲,还巴不得呢!”说得马晓春都笑了,就回来复了命。陈承影本想自己去胡家提亲,但觉得不能夺了宗耕母亲的风头,就备下丰厚礼物,请田耳、马晓春陪宗耕母亲并那舅舅一起去胡老爹家提亲。一群人,后面跟着挑礼物的家人,都穿了体面的衣服,浩浩荡荡,直到南后街胡老爹店铺前停下。那些看热闹的把店铺围了个水泄不通,看见陈老爷送来的礼物,一个个都咂嘴,羡慕胡老爹生了个好女儿。消息灵通的人士说,胡老爹的这个女婿虽然是陈老爷的义子,却也天资聪颖,是个廪生秀才,于今在那鳌峰书院风头正旺,沾着陈府的风气,考上举人乃至进士也只是几年的事情。众人听了,更是惊叹,都说沾了陈承影老爷一点边的人物,都是了不起的。有人甚至立即回去督促子弟发愤念书。
陈宗耕是个至孝之人,见义父和母亲都中意胡家女儿,他也就没有不同意的理由了,虽然他不曾见过胡家女儿。这事就这样定下了。陈承影又去吉庇巷族塾看了看马晓春,顺便查访一下族中子弟们的学业,结果是品学俱进,尤其是宝常宝理,霸着族塾的头两名,硬是不曾让过别人一回。陈承影心里就愈发高兴了,想老母若还活着,肯定十分高兴。想到老母,他心里又不禁凄然,有些沧桑了。
就这样时喜时悲地过了两个月,却又接到宝回的家书,说是自己补缺到安庆府望江县做了知县,已经到任一个月了。前期因为怕父母担心,故未及时告知,现在一切就绪,才敢禀报,请父母勿怪。云云。陈承影读了家书,身体彻底地恢复了,将那在读的儿子并女婿都召集起来,教训道:“读书明理,致君尧舜,造福百姓,这些都是你们的使命。今年你们都没有重要考试,但明年宝常宝理都要参加童子试,宝落、宝亦、元凯、青柏和宗耕要参加乡试,后年宝盛要赴京参加院试,时间都很紧,你们且都抓紧吧。”众书生诺诺,不敢回话,唯那宝理道:“有句话我还得提醒您:我只要考上举人,以后就可以自己选择了。”陈承影瞪了他一眼道:“你且先考上举人,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论。”宝理又道:“您到时候可不许反悔。”众人一惊,都掩嘴偷笑。陈承影看这个老幺还是那样懵懂,拿他没办法,只好道:“为父一言,驷马难追。”宝理就兴高采烈道:“走了,回去读书了!”径自往族塾去了。陈承影直摇头,压低声音教训其他人:“七弟年幼,你们且不可跟他攀比。”众人一齐道:“父亲放心,孩儿明白。”陈承影这才挥手让他们各自去学校了。
宝盛没学校可去,陈承影留下他道:“刚才说老三,不是故意为难你的,你不要放在心上。其实你的资质在老三之上,上次不如意,是因为你太傲气,这次要低调。另外,现在家中,唯你最长,要做好典范。”宝盛忙低首道:“孩儿明白。”陈承影想了想,又道:“你那媳妇有身孕已经半年了,你不可惹恼她;至于生活调理,自有你母亲并众嬷嬷负责,你可安心读书。”宝盛又道自己明白。陈承影这才满意地让他去书房了。
谁知欢喜总是陪伴着忧愁而来,宝回在望江做了两个月知县,忽然写信回来说自己不想干了,要回来当个教谕什么的。陈承影大惊,忙写信给宝鼎,叫他速去望江劝慰三弟。因为德化离望江不到三百里,宝鼎从德化乘船沿江而下,两天便可到达。给宝鼎的信寄出去之后,陈承影依旧放心不下,整日背着手在院子里转,困兽一般,那好不容易长了一点肉的脸,又瘦削了。两位夫人愁得都睡不了觉,只晓得去西禅寺烧香,向通智方丈讨主意。方丈也没有主张,只说这是宝回命里一个坎,会跨过去的。两位夫人空手而归,偷偷以泪洗面。其实,陈宝琛、林昌彝、梅怡春、李方、田耳、马晓春等人何尝不急呢?尤其是陈承行,挨个儿给众人拱手,要大家好好想办法救他大哥。这个家没有大哥撑着,说垮就垮了。最后,马晓春说,此事必须让陈老爷亲自去一趟,否则他心病就去不了。田耳摇头道:“老爷身体刚痊愈,怎么可以经受长途车船劳顿?这个主意万万不可。”陈承行也说不行。其他人也多说这个主意不行。唯有林昌彝支持马晓春,他捋着白须道:“承影此病,不在身而在心,心里有了倚靠,身上的不适就忘记了。故前往安庆路途不足畏。另外,宝回虽说身为知县,其实才过二十岁,心智不甚成熟,需要父辈关爱指导。依我看来,最好是梅老爷、田先生陪承影去一趟安庆。另外,可着陈大樟率几名本家壮士护送,以备不测。”大家都没有更好的办法,就拿此主意去见陈承影。谁知陈承影听了这个建议,精神立马恢复了一半,责怪道:“你们为何不早点跟我说?赶快准备,明日就起程吧!”众人相视一笑。
此时已是秋天,天气一天凉似一天,众人便给陈承影一行置备行装。各位亲眷也都拿出丰厚礼物带给宝鼎、宝回。尤其是梅怡春,半年多没有看到女儿外孙,心里牵挂无比,恨不得把半个家都搬了去。那胡老爹更是上心,除了给陈承影等十余人每人准备一套厚厚的秋装,还给宝鼎宝回各捎去好几箱上好的绸缎,弄得陈承影十分不过意,说亲家这店铺怕要空出一半了。胡老爹不高兴道:“您要是看得起我这个做小生意的亲家,就不要说这些难听的了!”陈承影只好不说。又有那巨贾李方,也将那福州的特产美食准备了好几担,甚至自己派了脚力一起前往。陈承影苦笑道:“我家里有一点事,把你们都打扰得不安宁!”众人齐说,三坊七巷里人户本来就是一家,更何况姻亲故旧呢!
三天后,陈承影一行十四人,浩浩荡荡在福州上了海船,顺着去年宝盛宝回赴京考试的方向,往上海方向而去。除了陈承影,各位都是第一次乘火轮出海,故莫不新鲜惊讶。那些下人议论纷纷,都说西夷造物,真是厉害。陈承影、梅怡春、田耳听了,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这孔孟朱程,到底能不能战胜西夷铁船巨炮呢?
三天后,火轮在上海靠岸,众人并未上岸,在此换乘江轮,溯江向西,两天后就到安庆上岸。在安庆吃了一顿饭,雇了几辆马车,行驶半日,就到望江县城了。出门不到七天,就到了宝回的县衙,众人都嗟叹不已:饶是换了人间哪!不过幸得陈承影一路身体安康,未出差池。正应了林昌彝的说法。
且说宝鼎、宝回兄弟正在县衙后院叙说兄弟之情,忽然门子来报知县家老太爷并一帮亲眷到了,两兄弟惊讶得张开嘴,半天合不拢。宝鼎接到家书,次日便到望江,没想到自己一杯茶还没有喝下,父亲就到了。
亲人见面,都不胜欢喜。那梅怡春见了女儿外孙,高兴得老泪纵横,又哭又笑,全然没有了福州硕儒的风度。宝回忙叫人给仆人、脚力安排食宿,又将父亲、岳父和田耳、陈大樟留在县衙,欲通宵诉说。原来宝回带着一腔热情到这望江上任,指望尽其所学,上报国家,下安黎民,谁知这望江县原是洪秀全、杨秀清与曾国藩争夺最激烈的地面,战火创伤巨大,虽战乱平定十数年依旧千疮百孔。前几任知县只管自己度日,全没有长期打算。宝回雄心勃勃,夙兴夜寐,巴望叫望江改颜换面,谁知那一帮县丞、典史、主簿、巡检、驿丞、训导、教谕、僧会司、医学、阴阳学和道会司并三班六房诸人,没有一个支持他的,都说这望江地薄民刁,能维持不出事就不错了,还搞什么百废俱兴?老爷只管跟前任一样,平平安安度过自己的任期,到别处升官发财便是了,您就不要折腾我们这些下人了!宝回大失所望,只好自己去办。谁知这帮胥吏又处处使绊子,让宝回事事难办。宝回气愤地对父亲说:“这帮蛀虫,享受国家俸禄、百姓赋税,却干着伤天害理的事情。宝回不愿与之为伍,情愿辞官回家教育蒙童。”陈大樟惊叫道:“不可不可,千万不可!前年老爷叫大樟监护少爷,我还说少爷当了县太爷会打大樟的屁股,怎么才当了两个月就不当了?如此我的屁股等谁打去?”众人都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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