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坊七巷-陈宝常偶染心病 李青柏终娶佳人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陈承影愤然回到福州,心情依旧没有平静,家里出了一件喜事,一件烦心事。喜事是宝盛媳妇林嫣儿生了个白胖儿子。这暂不提。烦心事是宝常忽然不愿意读书,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更不用说跟人言语了。马晓春自谓阅人无数,对此也拿不出具体方法来,只好惭愧地将他送回来。陈宝常回家后,立即将自己反锁在屋子里,不与任何人言语,饭菜由人从窗户传入,他人一概不能进入。张夫人哭得泪人似的,道自己怎么这么命苦,小儿子着了魔,这后半辈子该怎么过啊!林夫人一边着急,一边劝着张夫人,束手无策。陈承影直叫“中邪了中邪了”,也是在宝常窗外转圈子,不得要领。晚上,马晓春候学生放学了,又找陈承影商议。陈承影蹲在宝常窗外的阴影里,马晓春睁大眼睛寻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他,就低声道:“老爷,老爷。”陈承影听见,慢慢站起来,也低声道:“马先生还没歇息呀?”马晓春道:“哪里睡得着?”却又将耳朵贴在窗户上听,里面倒是没有动静。陈承影道:“许是睡了。”马晓春叹息一声:“唉,怎么就出了这事呢?”陈承影也叹息:“才安定宝回的事情,他又出事了!”马晓春也不知如何安慰老爷,想了半天,道:“去找宝理问问吧!”陈承影轻轻挥挥手,道:“没有用的,我已经问了宝理,宝理道是他今日不大理睬,昨日突然就不说话了。奇怪的是,他还能看书写文章,就是不喜与人言语。你跟他讲话,他只怔怔地看着你,一言不发,等你讲完了,他又默默地做他自己的事情。真是急死人了!”马晓春又问:“饮食起居呢?”陈承影道:“也还正常。”马晓春轻吁一口气:“也许不会有事。”这时,宝常书房隔壁屋里出来一个人,仔细一看是形销骨立的张夫人。月光下,张夫人眼泪汪汪地看着马晓春道:“马先生,您要救救我儿啊!”马晓春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道:“夫人放心,这可能是宝常内心有什么郁结,解开就好了。”夫人哭泣道:“天知道这郁结在哪里啊!”陈承影对夫人道:“这事马先生尽了力,你也不要太急,总会解决的。”又对马晓春道:“马先生回去歇息吧,我和张夫人就守在宝常隔壁,不会有事。你且回去,明天塾里还有二十多个学童等您上课呢!”马晓春鼻子酸酸地道:“老爷夫人保重。”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怏怏地去了。

    是夜,陈承影和张夫人整晚不敢合眼,生怕隔壁屋里宝常有个差池。天刚放亮,张夫人就急急忙忙地回自己屋洗漱,再叮嘱几个老成的家人去替换老爷,让老爷稍微歇息半晌。她自己带了一个贴身丫头,打了两乘轿子,直往西禅寺而来。西禅寺通智方丈听了张夫人的叙述,大惊失色道:“贫僧只知晓六公子身体孱弱,怎料到出这样的事情呢?”张夫人“扑通”一声跪在方丈跟前,“咚咚咚咚”只晓得磕头,一边磕头一边哭泣,口里还唠唠叨叨,也听不清说些什么。方丈慌忙弯腰扶起夫人,安慰道:“事事相因,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施主且不要惊慌,待贫僧想想法子。”夫人哭哭啼啼道:“法师救我儿呀!只要法师救了我儿,我来世做牛做马也愿意——就是这辈子替寺庙打扫院落也心甘情愿哪!”方丈双手合十,低首道:“阿弥陀佛,施主切不可如此自责,陈施主乐善好施,德行在福州无出其右,西禅寺也常常受其馈赠,众僧于心感激,我佛也会降福与尔家。六公子暂处舛途,亦其命里有此一劫,施主但耐心等待贵人降临。”张夫人揩干泪道:“活佛指点贵人在哪,我们倾家荡产也要请了来。”方丈又低眉道:“阿弥陀佛,贵人可遇不可求,凡事都在缘分,缘分皆定数,一切都在我佛心中,施主不必焦虑。”张夫人心情稍定,又去寺院各处菩萨那里烧香许愿,往各处功德箱里丢钱。如此忙了一天,傍晚方筋疲力尽地回到文儒坊。

    回到家里,张夫人水也来不及喝一口,又匆匆忙忙地赶到宝常书房处,惊喜地发现宝常正在门口芭蕉树下,不过旁边坐着一个洋人!张夫人吓了一跳:这洋人身材奇高,头发焦黄,满脸大胡子,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穿着白色长袍,道士不像道士,和尚不像和尚。张夫人正在惊疑,身边屋门开了,陈承影朝她招手并低声道:“进来,进来。”张夫人还在迟疑,那陈承影急了,厉声道:“快进来,莫误了事!”张夫人这才侧身进去了。进屋一看,发现里面还坐了几个人:宝理、马晓春,另外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倒不认识。众人见了张夫人,一齐起来问好。张夫人匆忙回了礼,就急忙问陈承影那是怎么回事。陈承影指着那个年轻人,神秘地说:“这位是宫巷的林公子林白江,现在福州船政学堂求学。那位洋大夫是林公子介绍来的。”张夫人大惊道:“洋大夫?洋人跟中国人是一样么?”林白江忙站起来道:“伯母放心,那位洋大夫是法国医生伯纳德,我们学校的校医,是个医学博士。”张夫人只听懂了洋人也是大夫,其他的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见夫君神色镇静,就明白这是好事,因此没有再问下去,而是感谢众人费心。原来林白江到川石岛布防后,没有立即返校,而是回来看望母亲,预备今日回校。昨晚却接到宝理的报告,说六哥宝常得了一样怪病——把自己关在屋里,不与人言语,吃喝倒是正常,云云。林白江就一早回到学校,请到校医,雇了一辆马车请到文儒坊陈府里来。奇怪的是,洋大夫也懂中国话,他到宝常住处以后,站在窗外,低声跟宝常说了几句,那宝常竟然把门打开了。然后,洋大夫示意众人回避,他自己倒跟宝常在芭蕉树下攀谈起来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宝常跟自己人一个字也不说,跟这个三分似人七分似鬼的洋人倒谈得上了!也许,他就是通智方丈所谓贵人吧?可是,贵人怎么这副样子呢?

    说话间,洋人已经跟宝常交流完毕,洋人朝宝理挥手道:“你过来陪你哥哥去街上逛一逛。”宝理忙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去携了六哥的手,高兴地说:“走,买书去!”张夫人很担心地望着洋人,洋人微笑地摇摇头,表示不会有事的。大家就放心地让他们兄弟去了。马晓春却悄悄跟了出去,他不放心宝理这个顽皮的家伙。

    陈承影朝伯纳德拱手感激道:“先生对犬子有再生之恩,承影没齿不忘。”张夫人也唠叨着:“大人就是我儿子的命中贵人哪!贵人哪!这菩萨真灵验哪!”洋人夸张地耸耸肩道:“夫人,我不是什么贵人,只是一个医生罢了!”陈承影亲自给他倒了茶,双手捧过去。洋人也很礼貌地双手接过去,提起茶杯盖,拨了拨浮在水面的茶叶,很绅士地呷了一口,闭上眼睛细细品味了片刻,才慢慢吞了下去,然后赞叹道:“武夷山的秋茶!”陈承影夫妇互相望了一眼:这洋人比中国人还中国人!

    陈承影很小心地道:“敢问大夫,犬子身患何疾?”

    伯纳德回头跟林白江嘀咕了一阵,说的都是洋话。陈承影夫妇一个字也听不懂。林白江微笑着听伯纳德讲述,一边微笑一边点头。陈承影夫妇只在一边干着急。最后,他们总算嘀咕完了,林白江坐正了身子,对陈承影夫妇道:“伯父伯母放心,伯纳德先生是法兰西京城巴黎著名的大夫,他是在几千个应征大夫中脱颖而出,跟着法国工程师和工匠到中国福建来的。伯纳德先生告诉我,宝常弟弟患了一种心病,翻译成中国话叫自闭症,就是不愿意与人交谈,也不喜欢别人碰他的私人物件。这种心病不是致命的,关键是要调养,多带他参加户外活动,多跟同伴说话。伯纳德先生说,如此过了几个月,就没事了。”伯纳德先生望着他们夫妇,友好地点着头。

    “难道不需要开方抓药吗?”陈承影困惑地问。张夫人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林白江。

    林白江摇摇头道:“伯纳德先生说不用吃药。退一步说,即使要抓药,伯纳德先生也开不了中药,人家学习的是西医。”

    “西医?”陈承影夫妇一齐问。

    “中国医学叫中医,自有一套理论;泰西医学曰西医,亦有其一套理论。这个说来话长,今日暂不说明。伯纳德先生交代,宝常近期要多多参加一些社交活动,譬如走亲戚,到川石岛转转,伯纳德先生会定期回访的。”林白江仔细交代着。

    陈承影夫妇千恩万谢,临了,掏出一张银票道:“烦林公子将此转给伯纳德大夫。”林白江连连摆手道:“不要不要,伯纳德先生到福州船政局来公干,受中国朝廷雇用,朝廷已经定期发给他俸禄,故伯纳德先生给民众看病,分文不取。”

    陈承影肃然起敬,站起来对伯纳德深深鞠了一躬,深情道:“伯纳德大人漂洋过海,悬壶中华,救人性命,真乃海外扁鹊也!”

    伯纳德不知道“扁鹊”的意思,林白江又简单地告诉他,扁鹊是中国古代神医,救活了很多人。伯纳德听了十分得意,连鼻子都通红通红了。

    送走了伯纳德和林白江,陈承影让张夫人先去小憩,他去门口等那宝常宝理和马晓春回来。过了半顿饭工夫,只见马晓春哼着小调回来了,陈承影就松了一口气,上前去迎道:“马先生辛苦了!”马晓春抬头看见陈承影,笑道:“宝常是我的学生,我该对他负全责。老爷不必客气。”陈承影将他让进门前小厅,吩咐下人上了茶,然后低声问:“那两个冤孽呢?”马晓春微笑道:“在逛书铺。有说有笑,不会有事。”陈承影这才彻底放心了。

    谁知,过了三天,张同利急急忙忙地跑来了,见了陈承影就埋怨:“常儿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一声,你把我这个义父放在哪里了?”陈承影只好赔笑道:“只是偶染小恙,不敢惊动亲家。”张同利瞪大了眼睛:“还是小恙?你分明就是瞧不起我!”陈承影再三道歉,张同利才收住话,不过却又神秘道:“不瞒亲家,来此之前,我已经去求过开元寺的菩萨,菩萨降旨,要宝常出家三年,才能痊愈。”陈承影大惊道:“这事你千万不要告诉两位夫人,也不要告诉其他人。”张同利自作聪明道:“禀报老爷您就行了。”陈承影不知道如何对他解释,只好道:“这事我还要考虑考虑。”张同利急了:“还考虑什么呀?人命关天啊!”陈承影只好和盘托出:“实话告诉贤弟,我已经请来福州船政学堂西医伯纳德,他已经治好了宝常大半。”“西医?”张同利嘴巴张大到可以塞进三个鸡蛋,“西医哪是救人,是杀人啊!洋人没有一个好的!”陈承影岔开话题道:“先吃饭,下午再议。”张同利却斩钉截铁道:“不行!没把常儿的事情办好,我就不吃饭,不喝水!”陈承影心里暗叫苦,当初听从田耳建议,结下这么个亲家来,现在倒生出许多乱子来,好不容易劝住了宝盛不要出家,这个亲家又多出这么个事来,于是板起面孔道:“此事请勿再论,宝常尚是童生,科考之道漫长,不能让他起点就落伍。”张同利也生气了:“虽然宝常是你的儿子,但也是我的义子,我不能随着你!你家有这么多进士举人,少他一个有什么关系!再说,不就是迟三年嘛!这佛缘不是谁都能结的,佛祖旨意不可违背!”陈承影知道跟他争执下去,只会让问题更糟,便冷冷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张同利气得直发抖:“你你你,你这个陈承影已经给科举迷昏了头,满脑子升官发财,耀祖光宗——这个亲家我不当了!”陈承影心想,不如将计就计,等以后他平静了再赔礼道歉,今日必须封住他的嘴,于是更冷漠道:“悉听尊便。”张同利当即起身道:“张同利告辞,若再登贵府之门,猪狗不如!”说完,气呼呼地冲出去了。陈承影心里充满愧疚,却也无可奈何。

    打发走了张同利这个好心办坏事的亲家,陈承影心下十分复杂,不过那伯纳德又来回访了两次,宝常病情也就逐渐好转,脸上有了些许笑容。陈承影就觉得张同利受的委屈也值得了。又过了几日,那李方理直气壮地上门来“送日子”了,要求腊月里就将陈远芳接过去。陈承影想,去年丁母亲忧,一年没有办过喜事,今年也快过去,是该办一件喜事结个好尾巴,就爽快地答应了。李方大喜,急匆匆地回去张罗办喜事去了。李青柏自陈家许了远芳给他,真是朝思暮想,就盼快点完婚,现在陈家答应腊月过门,便喜得手舞足蹈,整天叨念着要如何护着他的宝贝媳妇。李碧玉回娘家,见她哥哥这个痴样,就挖苦道:“好像除了陈家女儿,世上就没有女人可以做你媳妇似的!”李青柏愠道:“你少说风凉话,这三坊七巷,就陈家女儿最好。”气得李碧玉当即要回去,幸得她哥哥李青松劝住了。李碧玉眼泪汪汪地对她老子李方道:“二哥还没有娶进那陈远芳,就偏袒得不得了,赶明儿娶进来了,我还不能回来看望您和母亲了!”李方笑道:“以后你再看我和你母亲的确不那么容易了,不过这不是你嫂子的原因。”

    李方为何说出这番话来呢?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