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恐怕陈承影不愿意将远芳嫁给他儿子,就绝口不提赴台的事情,顺顺利利地把那喜事办了。李青柏、陈远芳两个,恩恩爱爱,姑且不提。转眼腊八到了,李方在家设宴,专门宴请陈承影。陈承影准时到达,却发现饮酒的只有他们两人,不由得笑道:“李大人今天如此破费,却只有我们二人,未免铺张了一点。”李方却离座作揖,神色甚是愧疚。陈承影纳闷道:“亲家如此重礼,叫陈承影费思量。”李方依旧愧疚,低声道:“李方有负陈老爷,今日特地道歉。”陈承影瞪大眼睛,纳罕不已:“此言何来?”李方鼓起勇气道:“元宵之后,李方举家迁台。此前未禀报陈大人,十分惭愧。”陈承影一惊,颓然坐在椅子上,半晌说不出话来。李方慌忙过来,拉住陈承影双手道:“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呀!”陈承影轻叹一口气,道:“你这个李方呀,做什么事情都不会吃亏。”李方连连道歉,最后道:“李方迁台,也有苦衷啊!”陈承影道:“难道有人驱赶你不成?”李方便将赴台之前因后果娓娓而道。陈承影听着听着,脸色渐渐缓解了,最后道:“李老爷毁家纾难,我陈承影何惜此一女?只是贱内若知晓此事,定然作梗。”李方斟一杯酒,双手奉给陈承影,感激道:“陈老爷胸襟如海,李方自愧弗如。尊夫人处,还请老爷成全。”陈承影想了想,道:“远芳知晓此事吗?”李方语气里充满敬意道:“青柏在成婚前三天就将此事告知,以示不欺,远芳无半句责怪之言。老爷教育有方啊!”陈承影欣慰道:“有女如此,老夫甚幸。李大人放心,贱内那里我自有办法。不过我只求李老爷做好一件事。”“哪件事?”李方紧张地问。陈承影微微一笑:“要李老爷受点委屈:您全家静悄悄地离开福州,不要惊动任何人。”李方一愣,随即笑道:“李方明白。陈老爷请放心,李方绝对不会惊动福州任何人。”
两人接着就喝酒。陈承影虽然从道义上支持李方,但心下其实舍不得远芳赴台,所以也就没有兴致饮酒,只是勉强饮了几杯,就告辞了李方,闷闷不乐地往回走。刚出光禄坊口,忽听得一声熟悉的“依爹”,回头一看,竟是远芳独自站在巷口的米家船装帧店前。陈承影眼睛一热,差点流下泪来,他悄悄揩了揩眼睛,才作恍然的样子喊道:“你为何在此处?”远芳低首用手指绞着辫子道:“好几天没有见到依爹,只是想跟依爹走走。”陈承影眼睛又发热了,只好抬头望了一下天,再做出高兴的样子道:“出嫁才几天,就想依爹了?”远芳撒娇道:“依爹怎么这样说话?依爹不想远芳吗?”陈承影忙说:“想想想,怎么不想远芳呢?”抬头一看,街对面新开了一家花巷肉松店,铺面还算整齐,就说:“依爹带远芳去吃肉松,如何?”远芳高兴地说:“好好好,我要吃肉松,还要吃鱼丸、肉燕、元宵、捞化、花生汤……”携着陈承影的胳膊又蹦又跳,全然不像个小媳妇,仍旧是个待字闺中的闺女。陈承影一边低声说:“别闹别闹,你是大人了!”一边笑眯眯地进了肉松店。
肉松店老板姓郑,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陈承影不认识他,他倒认识陈承影这位三坊七巷里的名人。见陈承影在腊八节光临,郑老板不胜欢喜,边搓手边紧张地说:“陈老爷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将陈承影父女引到二楼雅座。远芳刚落座,陈承影就冲老板喊:“好吃的都端上来!”老板忙朝楼下喊:“好吃的都端上来!”一霎时,伙计们将肉松店的看家菜都献了上来,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远芳看着满桌菜直发愣,过了一会儿才道:“女儿在家时,父亲每每教导节俭持家,为何今日如此排场啊?”陈承影一怔,随即应道:“你现在是嫁出去的女儿,我见了你便是见了客人,因此需要倾囊接待。”远芳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但依旧装做快乐的样子道:“依爹把我当做客人,那我就是客人了!”抓起筷子大吃起来,全不像受过教诲的大家闺秀,还一边饕餮大食一边忙不迭地点头称好。那楼下的郑老板听见了,高兴地说:“那请小姐以后多多光临!”远芳口里塞满食物,含含糊糊道:“嗯,嗯,嗯。”陈承影心里难受,吃不下,但他知道这是远芳做给他看的,怕他看出了她即将随夫家远行。为了不让远芳看出破绽,陈承影也勉强吃了几筷子。
吃完肉松,陈承影又带着远芳去逛了半天南后街,买了几样远芳心仪已久的小饰物,方才各自还家。到家后,陈承影找一偏僻屋子坐了一个时辰,想出了一个主意,就去对林夫人道:“宝回初次治理地方,许多地方不甚精通。前些时我和他岳父去帮助出了些主意,但宝回落实得如何还不知道。我想我们去他那里过年吧,这样他可以省去路途耽搁时间,一心一意地思考治理望江,另外,我还可以给他出点主意。你意下如何?”林夫人犹豫道:“这好倒好,只是老爷身体初愈,禁得起如此反复劳顿么?再说,撇下这一大家人到外地过年,妥当吗?”陈承影早想好了托辞,就不慌不忙地说:“凡事有个先后顺序,现在陈家的关键是宝回的事情,他的事情办妥了,这些日子的主要事情就完成了。再说,我们最多住两个月就回来嘛!”林夫人想了想,也就同意了,但却说要去跟众亲戚告辞一声,陈承影忙阻止道:“不可不可,陈家在三坊七巷乃至福州城内外,亲朋好友众多,若知道了我们远迎,必会轮番宴请,还要赠送礼物,如果那样,我们只怕到了腊月三十还动不了身。不如悄悄地去吧。”林夫人觉得夫君所言极是,就赞同了。陈承影又把马晓春叫来,悄悄将自己去望江之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嘱咐他在这两个月里照顾好宝常宝理,春节里可将老母接到文儒坊里来。马晓春一一答应了。
到了腊月十五,陈承影夫妇只说去川石岛察看祖祠修建情况,却悄悄乘车出了福州城,取道南平、抚州,往北而来。一路风尘,腊月二十八,两人并几个贴身下人就安全到达德化县衙了。陈承影已经提前写信给宝鼎和宝回,说自己今年到望江过年,让他们不要回来。在德化县衙歇息一宿,次日,在宝鼎夫妇的陪同下,顺利到达望江。林夫人见到两个儿子、两个媳妇和两个孙子,欢喜得眼泪都出来了。尤其是孙子俊义和孙女俊娴,都活泼可爱,林夫人抱起这个亲亲,抱起那个逗逗,真正体会到了含饴弄孙的乐趣。陈承影父子三个,却没有坐在县衙里,也没有去应酬地方绅士,而是着了便服,查访他和梅怡春为宝回制定的计策落实得如何。见那华阳河淤泥都清理了,大船闸也已奠基了,那准备改造的街道民户都搬走了,陈承影也甚欣慰。但仍旧告诫宝回宝鼎,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是理所当然的,但凡事都要符合民意,不要以为自己说的好事就是好事,百姓点头的好事才是真正的好事;另外,做地方官的,一定要依靠下属的力量,不要总觉得自己是科班出身,朝廷命官,高人一等,其实,他们久在此地,很多地方比你们了解得多。宝鼎宝回听了,都说父亲教诲的是,日后一定严格遵循。
如此这般,二月初一快到了,林夫人虽然舍不得这两房儿孙,但那福州城里的子女也让她日夜牵挂,尤其是那远芳,出嫁才几个月,定然十分想家,想念母亲,所以她就说无论如何要回福州过土地会。陈承影盘算着,过了元宵,远芳已经随着李方一家出发了,待我回到福州,他们就到达台湾了,林夫人就不能阻拦他们了,于是就说,过完元宵就出发。林夫人同意。元宵节之后,宝鼎宝回各自到县衙理事,陈承影夫妇也带着仆人回福州。在外地住了一个多月,众人归心似箭,日夜兼程,竟然只用十天就赶回了福州。
知道父母回了,众子女都涌来问安。陈承影却说旅途疲劳,待小憩了再来叙亲人之情,就去内室休息了。林夫人却丝毫没有倦意,兴致勃勃地跟众子女聊天。仔细了一看,林夫人发现自己最想见的远芳居然不在列,就笑骂道:“这个女儿,一点良心都没有,做娘的想你想得快发疯了,你倒一声问候都没有!”又问:“哪个去喊远芳过来?”众子女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回答。林夫人又笑骂:“才一个多月,一个个都跟为娘生疏了吗?”众人依旧不做声。林夫人这才诧异了,低声问宝理:“你二姐怎么了?”宝理看了众人一眼,怯怯道:“二姐跟她公公一家去台湾了。”林夫人用手指戳着宝理的额头骂道:“都十三了,还这般顽皮,撒谎骗你娘!”一直沉默的宝盛小心翼翼道:“禀母亲:七弟所言属实,远芳已经随夫在正月十六去了台湾,现在已经到达基隆了。望母亲保重身体。”众子女一齐下跪,哀告:“愿母亲保重身体!”林夫人这才相信宝理之言属实,又回味过来陈承影带她去望江过年的理由,心都裂了,肺也炸了,但她知道不能为难后辈,更不能让后辈受累,就竭力压制怒火,只是淡淡道:“这个没良心的,就这样偷偷去了。”又安慰,“好在你们都在我身边。”大家都缓了一口气,纷纷安慰母亲。林夫人也虚与委蛇,讲了些在路途和望江的见闻,大家都装作惊奇的样子,显得十分地有兴趣。
好不容易等众子女都离开了,林夫人就怒气冲冲地奔向内室,对着假寐的陈承影吼道:“我嫁到你家二十多年了,我哪点对不起你?你们为何合起伙来骗我?”陈承影慌忙爬起来,挽着夫人肩膀道:“夫人息怒,此事委曲太多,容我慢慢陈述。”又给夫人沏了一杯茶,小心送到夫人面前,才坐下来,叹气道:“我哪里愿意这样呢?但是,李方以全家赴台助沈大人兴复台湾,为国分忧,我们为何又舍不得一个女儿呢?”林夫人将茶杯拂到地上,怒道:“李方是李方,我家是我家!”陈承影默默地捡起地上的碎片,然后自言自语道:“茶杯呀茶杯,你的命运就像国家一样,支离破碎呀!”林夫人一怔,用复杂的眼光看了夫君一眼,叹口气,闭目不语。就在这时,田耳急匆匆地闯进来,也顾不上问候,只对他耳语几句,陈承影脸色骤变,猛地弹了起来,也不理睬林夫人,抬腿就往门外走。林夫人给惊醒了,诧异道:“去哪里?”陈承影一只脚在门槛里侧,一只脚在门槛外侧,回首道:“马先生出事了。你且休息,我去去就回。”夫人亦大惊,猛地站起来:“出了何事?”田耳低首道:“禀夫人:马先生今日溺水身亡。噩耗刚刚传来。夫人车船劳顿,请安心歇息。马先生后事由田耳等操办。”林夫人颓然坐下,失声痛哭起来。陈承影朝下人屋里喊一声:“来个人伺候夫人!”一个丫头慌忙跑了进去。陈承影这才跟了田耳,匆匆出门,乘船往螺州而去。
路上,田耳介绍了马晓春出事的经过。
原来马晓春兼任李方二子一婿的老师后,跟李家二子感情也日益笃厚。本来他预备正月二十到李家授课,却听说李方全家已经在四天前悄然赴台,因此十分意外,心绪惆怅,每日在家饮酒,酒后必去闽江边散步。昨日傍晚,他又饮酒出去散步,却一夜未归,今晨有渔民发现其遗体,已经被浸泡变形。
陈承影听了,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人间得一知己,难啊!失一知己,痛啊!
到了螺州马晓春家,发现他家小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多是他的学生,还有更多学生在回来的路上。马晓春的老母,已经昏死过去,由岛上几个妇女照顾着。田耳忙让一个渔民用陈承影的口令去请孟神医。那边陈承影已经失去了理智,趴在马晓春遗体上悲恸起来。众人视之,莫不怆然。少顷,一个少年身着孝服,分开人去,冲到马晓春遗体边,以头抢地,号啕大哭。此人就是闻讯赶来的林舒。
田耳还算清醒,忙跟岛上长老商议马晓春的后事。他首先代陈承影表态:丧事完毕,立即将马母接到陈府居住,由陈府给马母养老送终;其次,这次丧事所有费用,由陈府承担,但一些出力的事情,还须麻烦岛上青壮年。诸长老闻之,都感叹不已,说三坊七巷里的陈老爷高风亮节,礼贤下士,有信陵君遗风。
于是,在马晓春安葬之前几日,陈承影每日每夜守着他的遗体,时时自言自语,已经不能理事。田耳与诸长老强忍悲痛,将丧事办理得体面顺利,极尽哀荣。马晓春桃李满天下,各地回来送葬的进士、举人、生员数以百计。观者感叹: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众学生都要将老师母亲接去赡养,不能赡养的都要出钱出物,决不能让老师母亲有冻馁之虞。不过,最后,还是陈承影让孟神医先将马晓春老母送回文儒坊,悉心调养。十年后,马母仙逝,都是陈承影为其送终。这是后话,在此先叙,后文不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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