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血雨腥风扫蒙山
“你好,同志”
1939年初日本军队侵占费县城,虽说当时守城的国军不战而逃,让日本人不费吹灰之力夺得蒙山前最大的城市,但在县城南的东流庄,日本人却尝到了民间力量带给他们的伤痛。其实不光是我爷爷弄不明白,就连日本人也在纳闷,拥有国家武装力量守护的县城,没给日本人带来伤亡,小小的一个村庄,一个只有民间自发武装力量的小村庄,却让日军付出了死亡78人的代价。
日军大摇大摆的进城时,大队的中国人举着太阳旗欢迎他们呢,每每说起这件事,我爷爷就一肚子气。我爷爷说做人要有骨气,一个爷们没有血性怎么行?
县城除少量日本军队外,另外建立了9个伪警备大队,34个分队,1个自卫团,在费县城周边较大的集镇中个驻扎一个大队。其中,1940年日军在诸满建立据点,驻扎的日军只有一个小队,连官带兵才31人,驻扎伪军却高达400多人。诸满是这样,整个蒙山地区也是如此,1941年5万多鬼子扫荡蒙山后,八路主力被挤出蒙山,当地武装及费北行署被困在蒙山,日军绕着蒙山根据地建起几十个据点,守备的日军只有一个大队和一个骑兵快速小队,不足600人,而汉奸就有8个大队,23000多人。汉奸成了敌后日军得力的帮凶,成了敌后抗日武装重要的对手。
虽然据点内的日本士兵数量并不多,但是每一个据点的防御工事都做得相当严密,鬼子们是以纯军事的角度,来设计这些据点的,以当时山东纵队的那些武装,想要攻打这些据点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以诸满据点为例,据点距离诸满大街很近,足可以严严实实地看着诸满的一举一动,三八大盖足可以射击到中心大街。重机枪可以封锁红峪子山口。尤其是那两门炮,打到大顶子山简直就是一盘小菜。日本人的据点建立得相当有学问,中间是两座互相照应的高炮楼,炮楼周围挖着又宽又深的鸿沟,从鸿沟到炮楼之间地面上都被架起了铁丝网,地底下都被埋上了地堡,地堡和炮楼通过甬道相连。射程之内,原本长着的树木和花草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从炮楼上往远看,一片的开阔地,直接看到几里外的动静。炮楼里架着几尊黑漆漆的小钢炮,配合着开阔的视野,那些小钢炮打起来又准又狠。这样的防卫设施,仅有步枪和手榴弹的地方武装基本上就是无法攻破的,光那几门黑漆漆的小钢炮就够游击队员们受得了。那一个小队的日本士兵基本上是从来不出据点的,据点里一天到晚灯火通明,待在里面的日本人和伪军,就像是铁了心要扎在里面一样,只能看见他们整日有序地来回警戒放哨,除了行动绝对没有哪个日本人独自走出来。而当据点里的日伪军队浩浩荡荡得出来的时候,大家都知道,指不定哪个村庄就要遭殃了。
我小的时候,父亲常带我去诸满街北面的瓠子山,那是日本人占领诸满后,在山上修的第一个炮楼。一色的水泥和石块组成的。几十年过去了,水泥依旧比石头还硬。这座炮楼高十米,地下一层,地上三层,常年驻有一个班的鬼子,整个山头围上铁丝网,一门九二式山炮高挑着,随时可以支援方圆几十公里的任何军事行动。山三面相连的土丘上驻扎伪军三个连队,土丘与炮楼间挖了一人深的交通壕……我爷爷在1943年的一个夜晚,按照县大队命令,骚扰鬼子兵,区中队佯攻瓠子山。结果让日本人的机枪把棉帽子打掉了,我爷爷说,要是子弹再往下半寸,他当场就玩完了。
5月的时候,天气已经开始转热了,阴凉地满足不了干了一上午农活的农民们的要求了,崔友义身子大,出汗多,在树底下得坐上好一阵子才能凉快透了。此时的诸满街上不管是年轻人还是年迈的人,仍然是一盘散沙,崔友义为了能把大家联系在一起,整日整夜地把街上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开会,说是开会,其实就是晚上坐在一起喝茶聊天罢了。那茶是我爷爷从山上采的本地茶叶,碧绿的叶子用山泉水一煮,很好喝。街上的年轻人对于如何打日本鬼子,打伪军,还都是一头雾水,毕竟谁都没拿枪打过仗啊。不光是他们,连崔友义和我爷爷都是一头雾水,我爷爷坐在崔友义家门口,给开会的人望风的时候,望着远处那几座高高的炮楼,没有一点信心。我爷爷经常问崔友义:“王忠口中的那些打日本鬼子的部队到底是个啥样子啊?光看见穿着黄色衣服的日伪军了,王忠的部队能打过那些拿着长枪的鬼子吗?”崔友义摇了摇头,一会儿又纠正我爷爷:“不是王忠的部队,是一个叫共产党的组织的部队。听说前些日子一个大官带着一支部队到了白马峪,也有人说他们到过瓠子山北面的古镇青驼寺,同鬼子隔着蒙河相持,到底有多少人,我也不知道,反正挺厉害。”
我爷爷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到了5月末的时候,一直待在街上的王忠出去了好几天,好几天不见踪影,街上有的人说王忠搬救兵去了。有的人说,瞎扯淡,还指望救兵呢,王忠别跟魏老六学,自己跑了就行了。过了好几天,王忠才回来,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他让崔友义跟着他去开会。崔友义纳闷地问他:“开啥会啊?去哪里啊?”
王忠说:“反正地方不近,别管了,跟着我走就行,各个镇上都会有人去开会。”
崔友义又问:“为啥我去啊?”
王忠又说:“现在你是诸满街上的领导人啊,你不去谁去?”崔友义还想问啥是领导人,想了一下,还是不问了,问多了容易让王忠笑话。于是,崔友义就带着我爷爷跟着王忠去开会了。
王忠说:“秀廷就别去了。”
崔友义说:“你不知道,他呀人小鬼大,精着呢,咱带上他保准儿不吃亏。”
我爷爷说,第一次跟着王忠去开会的地方很远很远,就顺着蒙山脚下一直往西边走,走了一天多的时间,最后走到一个叫白马峪的地方。一起来的人大家互相不怎么熟悉,但是有些人是见过的,一听口音也知道,再远,也翻不过蒙山去。果然,互相一介绍,都是费县城周边的镇子上的人。大家伙穿的都挺有意思,有的穿着和我爷爷、崔友义他们差不多,一看就是庄户人家;有的穿的还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衣服,一看就不合身;有的还穿着大长褂子,戴着眼镜,估计是识字的人,还有的竟然光着脊梁,光披着一件毛茸茸的蓑衣。有个来自梁邱镇的叫作魏立久的人特别的显眼,一身衣服那叫个好啊,兜里竟然有个怀表,我的天,我爷爷一直到1949年建国之前都没捞着一块怀表。我爷爷小声地问崔友义:“有钱的人不都跟魏大老爷一样跑到南边去了吗,他怎么也跟着咱们来开会干呢?”
崔友义小声地告诉我爷爷:“他们都是和咱们一样的人,别管有没有钱,都是为了抗日救国大家才走到一起的。”
一到了叫白马峪的那个村子,我爷爷就感觉到这个村子完全不一样。小村庄看起来已经来过好多人了,一副嘈杂过后的样子,但是嘈杂之后又显得规规矩矩,很有秩序。进村子的时候,我爷爷和崔友义就看见一些背着长枪的当兵人,有的站在村子周围,有的来来回回地走动。不过那些当兵的人我爷爷他们没见过,他们都穿着灰色的军装,脚下穿着黑色的布鞋,腰上缠着一溜布袋子,如果不是背着一杆长枪。这身装扮哪像当兵的啊,以前街上魏老六家的长工都比这些人穿得好,要知道我爷爷以前见过的兵,可都是穿得体体面面的,鬼子不用说了,一色的黄色军装,一色的皮鞋,连汉奸都是四个兜的军服呢。不说每个人都有皮鞋吧,至少腰间也得有个闪亮闪亮的大皮带子啊。在我爷爷以前的想象中,当兵,可是吃香喝辣的活儿,刘黑七招人的口号就是:三十亩地靠沙河,不如钢枪压着脖。谁家出了个说了算的当兵的,连有权势的地主家都不敢惹他。尽管那些地主背地里喊这些兵“丘八”,可当着面都是满脸堆笑地喊:“军爷。”
走着走着,一伙人到了村子里的一块空地上,王忠招呼大家坐下来,说一会有人来开会。我爷爷和崔友义就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接着,大家伙开始聊起来,互相认识了,到了这里,聊的也都是各个镇子打日本鬼子的事情。还别说,聊来聊去,还就是那个有钱的魏立久做得最好,据说,现在他手底下就有着不少会开枪能打仗的年轻人了,他的队伍用的一色的汉阳造,当然,他自己有一把匣子枪,德国造。他的卫士班八个人全都配备的是中正式步枪,那枪跟鬼子的三八大盖比都不逊色,这些装备都是自己出钱买的。那个叫徐子仁的更有办法,他哥在张学良手下当团长,他手下的那个大队有四十杆长枪,子弹充裕。徐子仁自己腰间斜插着一把德国产的匣子枪。崔友义无比羡慕,什么时候自己的诸满街上也能有这样的队伍啊。聊着聊着,只听不远处的大路上由远而近地传来嘈杂声,有人就站起来看,刚站起来,就听见有人喊道:“快看,快看,好多人啊,都拿着长枪呢。”我爷爷和崔友义一听,也都站起来看,一看,大伙就都震惊了。在远处的大路上,太阳底下,无数的像刚才一样穿着灰色军装的士兵,排着整齐的队伍向着这边走过来,每一个人的步伐几乎一致,整个部队在一个相同的节奏上,浩浩荡荡地往这边走着,像是有几千人,不,像是有一万人那么多。到底有多少人,我爷爷数不清,他只记得一句话:人数上万,无边无垠。士兵背上一杆杆油光铮亮的长枪,在太阳底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颤动,每一个人的心中似乎也在颤抖。人群中不时地爆发出这样或者那样的评论声,有一个人大声喊道:“快看,远处开来一座房子啊!”果然,在那些士兵的中间,一座座像是小房子那样的东西开了过来。穿长袍的人在边上笑着说道:“那不是房子,那是由高头大马拉的房车,拉东西用的。”
我爷爷忍不住地问王忠:“这是什么队伍啊?”
“八路军,是从大西边开过来的八路军。”
“八路?”我爷爷睁大了眼睛,他想起诸满据点的鬼子兵遭地雷炸的一幕。
有的人又憋不住了,冲着王忠问道:“老王,那是谁领部队啊,好威风,你说,是不是咱们的部队?”
王忠笑着说:“是,是咱们的部队。”
“咱们的部队来这里干吗?”
王忠大声地告诉所有人:“咱们的部队来这里是打鬼子的!”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欢呼声。我爷爷和崔友义早已经看傻了眼睛,以前他们看见过国民党的部队,他们看见过日本人的部队,他们看见过伪军的部队,可是没有一次像是今天这样让他感觉到震撼,让他感觉到温暖,让他感觉到想要大吼出来的激动。
部队匆匆而过的时候,远处来了几个士兵,然后带着大家进了一个院子。等到大家坐好的时候,从院子里面出来一个人。那个人一脸胡子看起来像个小老头子,瘦瘦的,中等个子,穿着和普通士兵差不多的样子,只是身上没有任何武器,戴着一个大大的黑色框边的眼镜,看起来并没有多少出彩的地方。可是等他走出屋子,站在大家伙前面的时候,突然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气势扑面而来,让人敬畏,又让人激动。旁边有一个人给大家伙说道:“现在请政委给大家讲两句。”众人都安静了下来,我爷爷看见魏立久拿出了一个小本本,拿出了一支笔,戴眼镜穿长衫的那个人也拿出了纸和笔,周围识字的人都拿出了纸和笔。我爷爷和崔友义没有纸和笔,因为他们俩认识的字加起来也不够十个。
我爷爷说,也正是那次丢丑,让崔友义奋发。他说,秀廷,咱俩得学认字。我爷爷说,崔区长是个说到做到的人物,他说,识字没几年工夫就会写信读报呢。那天,我爷爷太兴奋了,早就忘了那个政委讲了什么话了。等到离开村子的时候,每个人都在摩拳擦掌了,每个人都在准备着,准备着回到自己的家乡去大干一场。走在村子的村口,我爷爷看见刚进来的时候那个站岗的士兵,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那个士兵的脸庞青涩,看起来和我爷爷差不多年纪,我爷爷很想跟他说一句话,但是他不知道说什么,我爷爷跟魏老六的家丁不想说话,跟城里的警察不想说话,跟国民党的士兵也不想说话,跟所有见到的扛枪的人不说话,可是跟站在面前的这个小兵却想说两句话,好像过了这一次就没有机会了一样。我爷爷就站在那个士兵的旁边,张了张嘴,可是嘴里只能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因为我爷爷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我爷爷心里不想叫他“军爷”之类的称呼,那么是该叫“老乡”呢,还是给叫“兄弟”呢?我爷爷就那么站在他的边上,这时候,王忠和崔友义在后面有说有笑地走过来,我爷爷赶紧问道:“我该怎么称呼他啊?”王忠笑了,崔友义也笑了。王忠说:“你该叫他‘同志’。”
同志?好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好简单而又复杂的名字,这个世界真奇怪,还有姓同的。我爷爷半天才慢慢地说出口:“同志,你……”没想到,还没等我爷爷说完,那个士兵突然笑着对我爷爷说道:“同志,你好!”随后给我爷爷行了一个军礼,这是我爷爷见到过所有扛枪人中,给他最长脸的一次待遇。
夜袭伪军
最初在蒙山周边建立起来的地方武装力量,存在着很多的问题。这些武装力量看起来人数不少,与日伪军在数量上基本可以持平了。可是真正比起战斗力来,这些地方武装队员就要低好多了,尤其是武器。事后几十年,回忆起当时的县区武装来,我爷爷毫不犹疑地承认1941年前后来的那帮老鬼子,单兵拼起刺刀来,一个能抵咱们五六个甚至十个,可是到了1944年,不论是力大无穷的崔区长还是喇叭刘,跟鬼子拼起刺刀来,一定是一盘小菜。费北县大队的副大队长王保胜在长埠岭战斗中,一口气刺倒了五个鬼子,弄得鬼子们提起王保胜头就大了。他们悬赏一两肉一两银,一两骨头一两金,来换王保胜的命呢。当然,王保胜在东北抗联里就当过排长,军事素质一流。但事实上,1944年以后,鬼子单兵素质明显地差了许多。后来我爷爷说:“那些老鬼子差不多都战死了,新招的鬼子兵当然就差了。”
可是共产党要的是全民发动来抗日,至于武器,大刀、长矛、木棍、猎枪、土炮,凡是能打死人的都算武器。当初我爷爷就别着一把木头枪参加的队伍。
我爷爷说,来到蒙山地区以王忠为代表的共产党人,并没有带来武器装备,他们带来的是思想和意识。所有的武器装备都需要自己筹集。像徐子仁、魏立久,他们几乎是变卖了家产或通过关系,绞尽脑汁地想法筹集武器。在崔友义刚刚接受党的领导的时候,王忠就告诉他,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不是要求多少人马多少装备,而是要发展以当地村民们为基础的乡村抗日系统。因此,王忠、崔友义在诸满组织了联庄会、农救会、民兵联防队等等,作为诸满的抗日力量。而这样的组织是基于地下的,组织的建立是基于乡里乡亲的互相信任,组织内的人几乎都是下地干活的农民,他们基于对外来入侵者的痛恨和对崔友义的信任,而毅然决然的参加了这样的组织,可是他们本身就没有太大的战斗力,这些拿惯了锄头的农民,对于拿枪打仗更是一窍不通。而这些组织则是以后抗日游击队的基础,是八路军115师山东纵队重要的兵员供给站。115师进蒙山时,满打满算不到两千人。1945年抗日胜利后,部队人员达26万。以蒙山抗日大队为例,王保胜在这七年半的时间里,为115师输送的兵员达1490人,而王保胜县大队之所以整体抽调为主力后,自己并没有塌架,是因为崔友义这样的区、村武装源源不断地为其提供兵员。虽然,这些放下锄头的农民打仗外行,但内行都是外行升格的。当时我爷爷他们的作战能力比正规的伪军还低。当然,在民间武装力量之中,也有些作战能力非常强的,他们多数为乡镇当地原有的武装力量,例如县大队王保胜部的前身,就是仲林镇的民团(仲村镇在抗日战争时期属于费县,那时的费县很大,蒙山前的平邑、仲村、梁邱、上冶是其中比较大的镇子,诸满和地方这样的镇子跟上述四大镇比还小了一点儿,尽管诸满当时已属繁华之地了)。除此之外,地方抗日武装力量的组成,还包括国民党撤离后留下的军事力量,甚至还有当地的土匪。这些人对于共产主义本身就没有信仰,在抗日战争的漫长岁月中很容易出现叛变的情况。以蒙山独立支队为例,它的前身是驻诸满一带的国民党临沂专员公署保安第六团,团长为当地绅士邵子厚。为了争取这块武装力量来一起抗日,一起保家卫国,八路军山东纵队多次对他们进行了谈判和争取,最终邵子厚的保安第六团才更名为“八路军山东纵队蒙山独立支队”。邵子厚接受改编的原因是形势所迫,毕竟国民党几乎所有的力量都已经撤出了蒙山地区,到1941年五万鬼子扫荡蒙山前,蒙山地区几乎成了八路军的天下,邵子厚出于自保的心态也不得不依附于共产党。那工夫,由于115师入主山东,八路军在鲁南的力量已经很可观了,连势力最大的伪军荣子恒都得躲着八路。再比如大名鼎鼎的土匪刘黑七刘桂堂,鼎盛时期的刘黑七部,在老家锅泉拥有近五千人的土匪队伍,配有充足的枪支弹药,是一支日、顽、伪、我四方都想争取的力量。115师抓住刘黑七孝敬父母的特点,曾派一个连长带着礼物拜访刘母,希望她劝说儿子以民族为重,联合八路打鬼子。费北县长马鸿祥甚至多次面见刘黑七劝他抗日救国。但是一向享受惯了的刘匪,吃不了当八路的苦。刘黑七被国民党收编后,以国军36师师长的身份带队返回沂蒙山,共产党辖区的村镇里还写了“荣归故里,反正抗日”的标语欢迎他,当时的刘黑七也是一口答应下来,并号称为了抗日,丢上这颗脑袋也值了。刘黑七曾经也是条汉子,早年在冯玉祥组织的五原誓师抗战中,他带领自己的两万匪徒加入了冯大帅的抗日大军,做了前敌总指挥鸿吉将军的副手,曾光着膀子挥着大刀冲进敌阵,这次血拼,成了他罪恶一生中难得的闪光点。但他本性难改,这个没有任何政治主张,只有唯利是图的匪寇,叛变成了他必然的个性。可以预见的是,这样的组合群体本身就是松散而危险的,不光不能指望他们抗日,关键时刻他们别在背后狠狠地打上一枪就不错了。果不其然,邵子厚部在接受改编后的1941年冬天,日军大举进攻蒙山时,他就拉起队伍投靠了日本人,当了临沂保安大队长。而土匪出身的刘黑七则更是荒唐,这个身无定力有奶便是娘的家伙,一会儿是冯卫祥的师长,一会是张学良的旅长,一会是国民党的师长,一会儿又成了日本皇协军的司令,就这样改来改去的,手底下的人称呼他都不知道怎么称呼,想来想去还是“大哥”这个称呼靠谱啊。
因此,八路军注重那些草根民众,尤其是那些苦大仇深的农民子弟成了他们抗日的力量。于是八路一到蒙山,立刻发动起民众抗日的热潮。看起来风风火火的蒙山脚下抗日武装力量,除了八路军115师的东进支队,也就是当地农民组成的游击队靠得住了。可是把世世代代拿着锄头的农民,改造成随时可以拿着枪,与敌人作战的士兵又谈何容易啊。我爷爷说,那个时候队里要求大家学会打枪,可是队里的枪支少得可怜,十几个人才四五条枪。弹药少,每条枪配上五六发就不错了。于是大家想了一个主意,队里有木匠出身的,让他用木头做成一个一个枪的模型,然后把木头里面掏空,按照真实枪支的重量在里面填充上石子儿,然后再让大家这么举着。我爷爷就这么举着木头的枪,眼睛盯着前面靶子的红心,一举就是一个上午。多年后,当我爷爷成了区上有名的快枪手,打起敌人来一枪一个的时候才知道,这样的做法有多么的值得。可是,在当时,这可是个要命的活儿。刘福兰举着举着就想泄气,他给我爷爷说:“这还不如给人家吹一天喇叭来的舒坦呢。”我爷爷点了点头:“是啊,当初给人家背一天的大石头也没有这么累啊,这背石头还有歇歇的时候,这咋举着个木头枪都不让动弹呢?”不过崔友义说了,练枪就得这么练,适应了枪支的形状和作用,打起仗来才能比别人打得快,打得准。你得做到举枪、瞄准、射击三个动作一气呵成,要是遇见日伪军了再去现瞄准,那还不让敌人一枪崩了啊!王忠说得更玄乎,战场上生与死就取决于谁的枪法准,出手快,一秒钟决定死活。你们看见八路军,就是115师的那些老兵吗,百米之内打小鸟,一枪一个,那是人家练出来的,谁天生会打枪?
其实摆在他们面前最困难的事情,不是那座高耸的炮楼,更不是练习枪支的劳累与辛苦,而是根本就没有枪。队上仅有的几把钢枪,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破烂货,有的连个瞄准星都没有,有的枪管都不直,拿回来了还得自己重新修。那些枪支也就是能保证那些子弹是往前打的,不是往后打的就不错了,至于你想往哪里打,什么时候打得准,就得看天意了。想来想去,还不如村子里的火枪用得舒坦呢,那玩意也不用像钢枪一样,三点一线地苦练靶心,填上火药开枪就行。
枪支弹药的事情一直是困扰着游击队的事情,八路军也好,地方武装也好,整个蒙山地区还没有造武器的能力,从西边运过来的武器连正规军都不够用的,别说游击队了。没有足够的枪支弹药的地方抗日武装,一旦碰上装备充足的日伪军是相当危险的。有一次崔友义他们刚刚下了山,就迎面遇见一群气势汹汹的伪军,打眼一瞧,足足有五十多号人,一个个荷枪实弹的,像是在执行什么任务一样。崔友义赶紧招呼大家隐蔽,可是为时已晚,走在最前面的我爷爷已经露了半个身子,被伪军发现了,结果几十号伪军二话不说,照着我爷爷这边就追过来。队里头有枪人举起枪来想打,被崔友义一把拉了下来:“打个屁啊,看见那清一色的中正式吗?一看就是国民党投降鬼子的部队,咱拿什么跟人家打?赶紧往山上跑。”说完,崔友义带着大家转身就往山上跑,边跑边喊着:“分开跑,分开跑,别扎在一堆。”队员们一听分开跑,就又站住了,不知所措了,分开跑倒是分开跑,到底谁和谁分开跑啊。那个时候大家都还没有什么战斗经验,也没有纪律性,真到了打仗的时候,谁都拿不定主意了。崔友义冲进人群中胡乱一扒拉,把人分了一下:“有枪的人带两个没枪的人,三个人一组,分开跑。”大家伙这才明白过来,纷纷朝四面跑开。崔友义拿着一把长枪带着我爷爷和刘福兰一组,往北边跑。我爷爷说,那把破枪的木托都快掉下来了,看起来还不如那木头枪模型结实,而当时也没有子弹夹,所有的子弹都被装在崔友义的布袋里,满打满算也就五发。崔友义刚才说的对,就这装备,“打个屁”!天王老子来了也打不过人家,能跑就赶紧跑,跑掉一个是一个,保命要紧啊。
跑着跑着,跑在最前面的刘福兰突然大叫起来:“坏了坏了,跑歪了,跑歪了,前面应该是个悬崖,错不了错不了,我想起来了,是个悬崖来着!”崔友义和我爷爷一听,也跟着慌了神。吹喇叭的刘福兰经常走南闯北的,号称蒙山的百事通,大山里的路没有他不知道的,只要他说前面是悬崖,就一定是悬崖。我爷爷在后面不住地责怪起来:“刘喇叭啊刘喇叭,这节骨眼上你咋就不认路了啊,你不是百事通吗?”刘福兰在前面焦躁喊起来:“我那百事通平时的时候管用啊,这后面十几号人拿着枪追着呢,脑子了都成一盆浆糊了,还通什么通?这下坏了,光顾着跑得快了,谁还顾着往哪里跑啊。队长,队长,咱们赶紧回头,前面就是几丈高的悬崖,再跑咱就钻死胡同啦!”崔友义回头看了一眼,马上回过头来,大声喊着:“跑,继续跑,汉奸还有几百米远就到了!”于是,三个人只能继续往前跑,前面就是一个五六丈高的悬崖。几个人一看这架势,直接泄了气,除非谁长了翅膀飞过去,要不然没有人能过得去那条鸿沟。
那是我爷爷打游击的时候第一次走投无路,前面是不可逾越的悬崖深沟,后面是几十号拿着长枪的伪军,看起来怎么都是个死。我爷爷从腰里抽出一把杀猪刀来,刘福兰也拿出一把砍柴的斧头,两个人开始背对着悬崖,我爷爷说道:“队长,回头拼了吧,换一两个咱们也赚了!”听了这话,崔友义哭笑不得:“拼?拿什么拼?是拿你那个猪都捅不死的小刀,还是老刘那把生锈的斧子?走不到人家身边,就让人家乱枪打成马蜂窝了。”
我爷爷越来越着急了:“那咋办,那咋办,总不能让人家活捉了去吧,到时候再在诸满街上游个街,然后挖个坑活埋了?我可丢不起那个人!”
崔友义没有答话,探头往山崖下看去,山崖下是一片开阔地,长着半人深的荒草,草地上一团一团地长着一些荆丛,至于草下边具体是个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崔友义看了一下说道:“宁愿埋在山里,也不能让敌人抓了去。把你们手里那杀猪的刀子,砍柴的斧子都给我扔下去,咱们往下跳,是死是活的看老天爷的意思了。”听了这话,刘福兰和我爷爷都有点犹豫,毕竟下面是什么情况大家都不知道,这万一是石头跳下去就是个死啊。两个人正犹豫的时候,后面的伪军已经追上来了,咋咋呼呼的,能看得清楚伪军身上的子弹袋子了,突然一颗子弹从几个人身边划过。崔友义扔下了那把长枪,蹭地一下就跳了下去。我爷爷和刘福兰也把手里武器扔下悬崖,跟着跳了下去。
我爷爷只感觉到耳边的山风呼呼地吹,就像是腾云驾雾一样,可是这种感觉很短暂,只听“扑通”一声响,我爷爷就砸在了地上。那一瞬间,我爷爷感觉到整个身子都碎了,疼得难受,我爷爷寻思,这下子可是完了,估计不死也是个残废了。没想到缓了一下,动了动手脚,身上除了疼,并没有伤着要害。我爷爷感到身子下面黏糊糊的,伸手一抓,原来悬崖下面的地面上都是松软的泥土,看样子是一条几乎要干涸的河流了,厚厚的淤泥和高高的草丛,起到了缓冲的作用,这才救了三个人的命。汉奸们追到悬崖,他们探着身子看一眼深沟,一片一片的草丛和杂木,哪里有土八路的影子。他们气急败坏地打了几枪,骂骂咧咧地走了。
等悬崖上没了动静,三个人才爬出草丛,崔友义找到那杆破枪,我爷爷找到了那把杀猪刀,刘喇叭找到自己的砍柴斧,三个人相视一笑,匆匆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崔友义不住地说道:“必须想办法弄枪,要不然连跟伪军抗衡一下的实力都没有,更别说鬼子了,光等着人家打咱了……”
我爷爷无奈地问道:“咱们又不会造枪,去哪里弄啊?”
崔友义说:“抢呗,谁有枪咱们就抢谁的。”
为了补充自己的枪支弹药,崔友义和王忠商量,想去端一个伪军的据点,不用抢多了,有个十来把钢枪就能解决队里最基本的要求了。不过王忠觉得这样有点冒险,弄不好再赔进去人手就不合算了,好不容易招来的兵,不能在这种事情上无缘无故地遭到消耗。指导员永远都是那么小心翼翼地。崔友义看劝不动他,就笑着给他说:“要不咱们组织大家伙投票吧。”王忠这就答应了,毕竟要少数服从多数嘛。一听说要去夺枪,所有人都兴奋了,得,都没用第二轮投票,崔友义得意地数着大家的手说:“都举起来了啊。这就等于全票通过了。”王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是被耍了。崔友义哈哈大笑着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指导员,放心吧,就伪军那帮东西,你别看他们白天能的没个蛋拽着都上天了,天一黑,一个个都变成了胆小鬼。况且今天他们刚把咱们赶到山里,他们绝对想不到咱们半夜杀回来。”
决定好了,到了晚上,崔友义就带着人猫着腰进了伪军的一个据点。这个据点是鬼子设在外围的一个哨所,离炮楼很远,驻扎的人也就少,翻来覆去也十来个人,这帮子伪军,由于山高皇帝远,一向散漫惯了,晚上赌牌成了拿手戏,崔友义才选择了这个地方下手。到了晚上的时候,村子里都灭了灯,据点里的人应该也都差不多都睡了,崔友义就带着人往据点里面走。走着走着,据点前面突然吵闹了起来,隐隐约约见着几个人往门口走呢。崔友义赶紧招呼大家隐蔽起来,大伙在草丛里猫起来,往里一看,里面的人似乎是刚喝完酒呢,正三三两两地站在据点门口尿尿呢。我爷爷在后面小声骂着:“妈的,都这个点了,还喝酒,让日本人知道了不弄死他们。”崔友义说:“这可是掉在咱们口中的肉啊,不吃都对不起自己。不过你们看啊,这帮子人看样子没少挨日本人的打,上个厕所,每个人都带着枪呢。”大家伙一看,门口的几个人还真是都背着长枪呢,看来日本人没少揍他们,按照他们的尿性,自己在家门口喝酒肯定是不带枪啊,最终这是被日本人打出记性来了。大伙抬头的功夫,对面的伪军似乎发现了这里的动静,举起枪来,大声喊起来:“谁,谁在草丛里?”
崔友义小声嘟囔一句:“坏了,被发现了,秀廷上去说话,就说刘黑七的人。”
我爷爷就赶紧站起来,冲着对面喊道:“兄弟,是我们啊,兄弟,别开枪啊,自己人。”
伪军的枪都摘了下来,几个人都举起枪来了:“自己人?哪部分的?”
我爷爷又回道:“和平救国军刘师长的人。”
“刘爷的人啊,大晚上的,咋到了这里啊?”
“说来丢人啊,我们奉命去村子里捞点儿便宜,有个兄弟贪了,非让人家小媳妇陪着喝酒,这不,喝了,不认识路了。”
我爷爷把瞎话编得跟真话一样,惹得后面的人都想笑。对面的伪军已经笑起来了:“哈哈,喝啥酒啊,是喝花酒了吧。你们刘师长可是天天做新郎,一村一个丈母娘啊,真是有蟹将就有虾兵啊。行了,过来吧,拍着双手过来啊。”
崔友义一听,坏了,看样子这些伪军被日本人训练得挺厉害,拍着手过去,枪就得背在身上,这要是到了跟上,人家手里拿着枪呢,自己的枪在背后背着呢,再快也来不及啊,还不是被人家一枪就给打死啊,这可怎么办啊?正在犹豫的时候,那边的人又催起来了:“赶紧点啊,拍着手过来,再不过来开枪了啊。大晚上的,皇军可是有交代,遇见人先开枪再说。”
崔友义知道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开了枪,把炮楼里的日本人引出来,大家伙都活不了。崔友义小声对大家说:“一只手端枪,另一只手打自己脸,使劲拍,拍出声响来!”说完,崔友义第一个带头,一只手拿着枪,一只手拍着腮帮子往前走,大家伙也跟着在后面拿着枪,拍着腮帮子往前走。对面的伪军一听这边的人拍着巴掌了,也就放松了警惕,手里的枪也就背在肩上。等到崔友义他们走到面前的时候,伪军们才傻了眼,眼前来的人一个个举着枪,拍着自己的腮帮子呢,这阵势哪里见过啊,唉,还是乖乖就擒吧。我爷爷他们把他们的枪抢了过来。崔友义低声命令两个队员看住这四个伪军,他带着我爷爷和刘喇叭,王忠几个人,冲向亮着灯的房子。房内,伪军班长正醉眼蒙眬,看了眼崔友义,骂道:“就你们几个吃货尿泡大,半天才尿完。”
我爷爷几步冲到他跟前,用刚缴获的中正式对着他的脑门:“睁大你的狗眼,老子是八路,不想死的都给我双手抱头蹲下来。”
刘福兰从屋子里把弹药也扛了出来,伪军只顾跪在地上求饶。崔友义命令伪军抽出自己的腰带,说:“我们今天是来借枪的,不杀你们。枪到手了,我们走了。”走了两步,崔友义又回头说:“不杀你们可以,对了,你们开始打自己的腮帮子吧,打到肿了为止,不能停啊,我们说不定什么时候走呢,说不定还不走了呢。”
说完,大家伙背着缴获来的长枪和弹药走了,留下身后一排不住地拍着自己腮帮子的伪军们。
英雄无长幼
蒙山脚下的八个游击大队分散在蒙山的南边,从西端的白马峪到东端的红峪子口,长达二百里的蒙山前,被八个大队划分了势力范围,每个大队有着自己的地盘,比较出名的比如仲村区的王保胜(后来王保胜部升格为费县大队,再后来,升格为费北行署大队),梁邱的魏立久,当然还有诸满的崔友义这样的中、小队。在抗战初期,崔友义跟上述几个大队长比起来,手中的力量太薄弱了。除了这八个抗日游击大队,还有着其他数十个名目繁多的地方武装力量,最有名气的算是白沙埠区中队的孙隆三。这些武装力量平时都在自己的地盘上活动,只有重大战事的时候才聚在一起。平时也要联系,也要互相通报一下各自的情况吧,这样就比较麻烦了。在那个没有什么通信工具的年代里,传递消息的任务就落在了通讯员的身上,而我爷爷就是诸满区队的通讯员,除了因为我爷爷跑得快,长得小也是个优势,毕竟目标小嘛。加上我爷爷当年到处扛活,跑遍了费县周边大大小小的区镇,这山里山外的路在他脑子里形成了一张地图,你只要说出地点,我爷爷就能找到,因此干起通讯员来还是得心应手的。
我爷爷笑着说,刚开始当通讯员的时候他还以为能有点啥优惠待遇,没想到啥东西都没给,每次完成任务后,崔友义的奖赏也就是两三颗子弹,连双新鞋都不给,自己还穿着破破烂烂的布鞋,跑起路来也舍不得穿着,要是跑坏了可就连双鞋都没有了。我爷爷就那么光着脚在蒙山上下来回地跑,来回地传递消息,可是即便是当作通讯员的我爷爷,也认不全这蒙山里面抗日的武装团队的头头脑脑们。
有一次,周边几个队的例行会议轮到在诸满开了,我爷爷就跑出去通知。我爷爷奉命通知完了临近几个队的人,就在开会的茅屋外路边上等着。那个小小的茅草屋子在一片老树林子里,茅屋子从外面看破破烂烂的。进茅屋子的路只有一条,沿着小路往山上走,还弯弯曲曲的,一般没人往里走,加上周围高高低低的树木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遮蔽网络,茅屋后面还有一个小山头是制高点,趴在山顶的石崖上,能看见远处的诸满据点。这里可是避开日伪军开会的好地方。通知开会的时间选在早上天刚亮的时候,这个时候是一天中日伪军防卫最薄弱的时候,选在这个时间开会是有讲究的。一方面炮楼里的日伪军都刚刚起床,是不会在这个时候下乡扫荡的,另一方面,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光线也好,看得清楚来来往往的人,便于警戒和侦察。选在半夜里不行,来的人大老远的看不清楚是谁,敌人防御薄弱,我们防御也薄弱,另外半夜开会得点灯吧,只要点上了灯,在漆黑的大山里,老远的就能看清楚,等于是自己暴露目标了。因此,崔友义就把开会的时间定在了早上。我爷爷天刚刚亮就躲在大路口的树林里面放哨,其他大队里来的人我爷爷基本上都认识,来一个人冲我爷爷点点头,径直地就往里走。我爷爷就拿着小木棍在地上画上一道竖线,记下数来,等到地上的竖线画够的时候,我爷爷就堵在路口,谁都不让进了。
等了一小会,地上的竖线已经画了好几道了,基本上差不多了,看来大家为了躲开敌人的眼线,都趁夜就出发了。我爷爷伸了个懒腰,今天的工作马上就要完成了。正在这个时候,路上又来了一个人,我爷爷仔细一看,来的人好像没怎么见过,又好像从哪里见过。走近一看,来人竟然是一个小老头,披着一件毛茸茸的蓑衣,一嘴胡须,头发都发白了。这下好了,我爷爷心里想,不用考虑见过没见过了,这样的老头肯定不是游击队的人,估计跑都跑不动,更别说打枪了。可是没想到的是,老头竟然健步如飞地向着茅草屋这边走过来。我爷爷的警惕性立马就起来了,长枪也上了膛,可是一想眼前的这个人是个没有威胁的老头,我爷爷的枪又放下了。等这个老头走近了,我爷爷赶忙跳出来,对老头喊着:“喂,喂,老头你去哪里啊?”那个老头显然被我爷爷这么一喊也吓了一大跳,他转头看见我爷爷,竟然立马又缓和了下来:“好地方不藏,你藏个树林里头,也不怕扎了脚。”
我爷爷没理他,继续问道:“老头,我问你话儿呢,你去哪里啊?”
老头脸上露出了不悦:“小小的娃娃说话咋这么冲呢,别叫我老头啊,我才60呢,咋就是老头?”说完,老头子拿起手里的大烟杆子悠闲的吸了两口。我爷爷听了这话就笑了,说:“得得得,60岁了还装嫩,不叫老头了,您这头发都白了,总不能叫大哥吧,我爹都没你年纪大呢。”这时候老头也乐了,呵呵地笑了两声,说:“人家姜子牙80岁才找着工作呢,我才60岁就喊老头,什么眼神啊。”说完就又往里头走。我爷爷不知道姜子鸭姜子鹅,但他知道自己的任务,于是紧走两步,赶紧拽住他的袖子:“老头,不不不,大爷,你这是去哪儿啊?里面不能进啊,里面有狼,吃人呢,您这把老骨头,进去出不来喽。这大清早的,赶紧走吧。”老头回过头来,胳膊甩了一下,直接把我爷爷的手甩了起来,我爷爷往后踉跄了一下,这老头的力气出人意料的大,简直就像个年轻的小伙子。老头脸上有些愠怒了:“好好说话啊,我打狼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老子在东北老林里打黑瞎子的时候,你还吃奶呢,小毛孩子。别说这山上有狼了,就是有日本鬼子,今天我也得上去!”我爷爷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一个老头子了,还敢大言不惭地吹牛,我爷爷就上去撕扯他,把他往后拽,老头子就使劲往后推我爷爷。这一来二去的,茅屋子里的人也听见了动静,纷纷赶出来。崔友义第一个出来,大老远就喊我爷爷:“秀廷,干吗呢?”
我爷爷一看屋里出来人了,更来劲了,拽着老人的手臂,嘴里大声喊着:“这老头不听说,非得进去。”
崔友义一看眼前的老人就笑了:“吆喝,九爪龙你咋来了,老朱呢?”
“九爪龙?”我爷爷一愣,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重新看一看这个不起眼的老头儿。九爪龙,这在蒙山脚下可是个响亮的名字啊。
“九爪龙”,原名孙隆三,兄弟四个排名老三,小时候因为铡草不小心切去了大拇指,他用布条缠了缠继续铡草,从此十指仅仅剩下九指。长大以后,孙隆三在乡间主持正义,好打抱不平。清朝末年,德国势力在山东做大,为同化中国,西方派出大批天主教士来到东方。毕德胜就在这样背景下来到费县,占据蒙山前的塔山,建起洋楼,广收门徒传播洋教。那些教徒依仗洋人撑腰,常常做出鱼肉乡里的事情来。生性秉直的孙隆三拍案而起。他亲手斩杀为非作歹的天主教徒,为民除害。那个教徒是他同村的混混孙隆典,他动辄骑着毕德胜的高头大马四处炫耀,为强征耕地,他逼死邻居。由于身后有洋人撑腰,苦主敢怒不敢言。孙隆三杀了这个败类后,投案自首,他对县令说:“除掉这样的恶人,虽死犹荣,我不让政府为难,怎么判我都行。”县长是个有气节的汉子,他在堂下说:“如今洋人当道,我若杀了隆三这样的志士,千秋百代之后,国人必当唾骂。”县长排除了毕德胜的干扰,以押解到济南为名,半途私放了孙隆三,并助银两,让他远走高飞。
一时孙案全县震动,义士孙隆三被人尊称为“九爪龙”。后来,杀了人的孙隆三远走东北参加了抗联,几年下来成了有名的枪手,多次在战场上与鬼子对决。抗联失败后,他只身返回故乡,不久日本人就打了进来,他又毅然决然的参加了游击队,由于他艺高胆大,多次出其不意地打击敌人,死在他枪口下的鬼子、汉奸越来越多,九爪龙的名字从此让日伪军闻之丧胆。汉奸们编出顺口溜:“谁要办事心不平,出门遇上九爪龙。”
在我爷爷的思想中,那个威风凛凛的“九爪龙”,怎么也得是个彪形大汉啊,而眼前的这人却是个干瘦的老头,连件衣服都没有,光着脊梁披一件蓑衣,怎么也对不上号啊!
我爷爷就愣在那里,孙隆三没有理他,笑着对崔友义说:“老朱昨天吃坏肚子了,现在还在被窝里呢,这不就让我来了。”
崔友义赶紧上前拉开我爷爷:“还通讯员呢,大名鼎鼎的孙隆三都不认识啊,他可是白埠队的队长啊。”孙隆三看着愣在一边的我爷爷,还是那样笑着:“副队长,副队长,秀廷光认识正队长。不过前些日子开大会,咱们见过啊,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罢了。”说完,孙隆三就跟着崔友义往里走。
我爷爷还是不相信,小声地问崔友义:“这真是九爪龙吗?这么个干瘦的老头子,怎么打仗啊?”还没等崔友义回答,这话就让孙隆三听到了:“你还不信是吧,你等着啊,等开完了会咱俩比划比划,啥项目你说了算。”大家一听这话,就笑起来,吵着闹着要看两个人的比试,我爷爷自然不甘示弱,一口答应了下来。
我爷爷一直坐在门口等,他在考虑和孙隆三比赛什么项目,刚才孙隆三一抬胳膊,让我爷爷感觉出来了,至少这个人的力气在他之上,和他比力气还不定谁赢谁输呢,再说了,一个小年轻的和一个老头比力气即便是赢了脸上也无光啊。于是,我爷爷找来两个干巴山梨,他准备和孙隆三比试比试枪法。对于自己的枪法,我爷爷还是很有信心的。在崔友义的特别照顾下,我爷爷每次完成送信任务,就能额外多领三发子弹,崔友义给他的任务就是二十米外打家雀,枪响雀亡;一百步外打兔子,枪响兔倒。为此,我爷爷天天练枪,渐渐地枪法就成了全队打得最准的了。
刚一开完了会,我爷爷就拽着孙隆三上了后山,孙隆三没有带枪,只有我爷爷带了一杆枪。我爷爷就提议两个人一前一后开枪,看看谁能打中山梨。他说:“孙大爷,我不欺负你啊,咱们就比试枪法。五十步之外,谁能打中那个梨谁就赢。”
孙隆三故作认真地听着,然后问道:“那不行啊,要是都打中了,咱俩谁赢啊?”我爷爷听了这话,心里更是想笑:“可别吹牛了,我反正能打中,你能不能打中再说呗。”说完,我爷爷递给孙隆三一个梨子,自己跑出去把梨子放在树杈上,然后又跑回来,举起枪,左眼一闭,右眼一瞄准,食指一动,“碰”的一声,五十步开外的梨子开了花,我爷爷得意扬扬地放下枪来,满脸的自信,他回过头来想向孙隆三显摆显摆,可是刚回过头来,我爷爷立马就生气了。我爷爷心里还琢磨呢,这一天早上,遇见这老头生了一早上的气,眼下的情景更让人生气了,的确,当时的情景不管谁都得生气,我爷爷在那里一本正经的向对方炫耀时,孙隆三却在那里吃着梨子,一个梨子快让他吃完了!我爷爷受不了了,咋呼了起来:“孙老头,孙老头,你咋把梨吃了,想赖皮是不是?”
孙隆三没有理我爷爷,一直把梨吃得光剩了个核儿,吃完了还吧唧了两下嘴巴:“秀廷啊,以后你孙大爷来了,你找点好吃的山果子,孝敬孝敬大爷。这梨太涩,太酸,吃了倒牙,一点不会照顾老人啊。”
我的天,我爷爷恨不得上去踹他几脚,这老头咋这么不讲理:“孙老头,孙大爷,你没吃过梨啊,那梨是给你吃的吗?是比赛的,不是吃的。吃吃吃,就知道吃,白白浪费我一颗子弹,你等着啊,我非得上你们那儿把这颗子弹要回来……”
我爷爷在那咋呼着,没想到孙隆三根本没听他的话。只见他拿着细细的梨核儿,径直走到五十步开外的地方,把核儿挂在树枝上,然后走回来,从我爷爷怀里一把拿过钢枪来,装上子弹,抬手一枪,五十步开外的梨核儿就四散炸开了。然后孙隆三把枪还给我爷爷,那枪管还有点发热。孙隆三说:“小秀廷啊,有空去我那,我给你把两颗子弹全补上,再给你找袋子梨来。我那里的梨好吃,带香味的,从鬼子的货车上抢下来的,是正宗的莱阳大雪梨。”说完,孙隆三哼着小曲走下山去,只留下我爷爷一个人愣在那里。
等到我爷爷回过神来,就赶紧追了下去,现在他确定了,这个不起眼的老头,就是那个大名鼎鼎,让日伪军闻风丧胆的“九爪龙”了。
崔友义笑了,他告诉我爷爷:“秀廷,你这才刚见了一个九爪龙,咱们这蒙山脚下有能耐的奇人多了去了。魏立久你知道啊,那是个有钱的人,对头,就是那个穿长袍的文化人,打鬼子比咱们打得都好。还有那个教书的先生,你也见过的,对了,还有咱们费北地委成立一支十二人的飞虎队,那些人大都来自神枪手王保胜手下,听说他们打家雀子,从不打碎。对了,我还想起个事来呢,你改天去魏立久那里找个姓粟的人,那个人炸药做得特别好,包响包炸包全碎,咱们得去要点过来……”
我爷爷没听清楚崔友义最后给他嘱咐的是什么,只顾着抱着自己的枪,他记住了崔友义口中的那些英雄般的名字,那一个个如同孙隆三一般的传奇人物。他在想着,假如有一天自己也能变成那样传奇般的人物,假如这片大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想变成那些传奇般的人物,不管有多少日本鬼子,不管有多少汉奸,都将被毫不留情地赶出这片土地。
我爷爷突然记起崔区长的话:“子弹那么有威力,一枪下去,小家雀不碎?他们打小雀的什么地方?”
崔友义边走边扔下一句话:“眼睛啊。”
我爷爷惊得张大了嘴巴。
击毙敌酋
深夜,崔友义匆忙叫醒我爷爷:“秀廷,快,去通知九爪龙的中队,让他们一定要在天亮之前赶到黄草沟,配合我伏击鬼子。”
睡眼蒙眬的爷爷背上枪就往北跑了,崔友义喊了一声:“拿上两个煎饼,别饿着。”
就在我爷爷往口袋里揣饼时,崔友义从草铺上找出一双新布鞋:“穿上吧,这是我让人给你定做的,肯定合脚。”我爷爷穿上有生以来第一双新鞋,这双鞋可比当年他去东流庄穿得那双好多了,高兴得他一跳老高。他冲崔友义扮了个鬼脸,三跳两蹦地就消失在浓浓的夜幕中。
这时,崔友义叫醒其他队员,大家带上武器弹药,带上卷成条的煎饼,一队人马悄悄地离开大顶,消失在山道上。一切都静下来,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我爷爷刚进白沙埠的防区,在山脚下一个小村口,扑通一声就跌到了。我爷爷知道这是中了暗算,还没等他爬起来,就让两个大男人捆了个结实。我爷爷说:“错了,错了,我是诸满区的葛秀廷。”
一个男人说:“你叫唤么!有什么话你跟孙队长说去,我俩只是听命令的。半夜三更的,谁闯进我们的防区都是这个待遇,马鸿祥县长,王保胜大队长来了也一样。
我爷爷嘟囔着:“好你个瘸爪子,你敢捆我。”
那个男人给了我爷爷一脚:“黑灯瞎火的,你喊什么?走!”
来到村中一个旧的石头院子里,那个男人把我爷爷一把推进草棚子:“你先委屈一会儿吧,我们队长在睡觉呢。”
我爷爷不干了,他跳起来:“九爪龙,你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敢捆我,我告诉你,你误了伏击鬼子,我们崔区长可不是吃素的。鬼子都到眼前了,你还睡觉,你给我爬起来。”
灯亮了,一个披着蓑衣的老头就站在了草棚门口,咳嗽了一声后,问:“半夜三更大呼小叫的。”
我爷爷跟扎了洞的皮球一样,一肚子气全泄了。他喊着:“九爪龙大爷,是我,诸满的葛秀廷。”
九爪龙一看我爷爷,笑了:“我说神枪手,你手里的枪是烧火棍子?”
我爷爷说:“你的兵净出歪招,用绊马索坑我。”
两个队员笑着给我爷爷赔礼,把枪和子弹袋还给我爷爷。我爷爷用手搓了搓子弹袋说:“你们两个家伙拿了我四粒子弹,还我。九爪龙,你就这样带兵的,有种去拿鬼子的子弹,我告诉你,诸满据点里的子弹成箱的码在炮楼里。”
九爪龙的脸一黑,二个队员讪讪地笑了,真不愧是崔大个子一手调教的兵,厉害。另一个说,人家秀廷是十八的大姐街上走,个头不大肚子里有。说着每个人掏出两颗子弹还给了我爷爷,搭讪着说:“这回完事了吧?”我爷爷收起子弹,说:“还没完呢。”九爪龙愣了。我爷爷上前打了那个队员三拳后,说:“这回扯平了。”
九爪龙集合起队伍,对我爷爷说:“秀廷,跟我走吧,打完这一仗,我奖给你十粒子弹。”
我爷爷说:“十粒子弹,小家子气了,这一回我打算给我的区长弄把盒子枪呢。”
九爪龙笑了:“你们都听见了是吗,这才叫好兵呢。伙夫,给秀廷拿块锅饼,对了,把昨天煮的咸鸭蛋拿上两个。”
我爷爷得意地边啃锅饼,边跟着九爪龙的队伍走了。
茫茫黑夜里,只有我爷爷啃锅饼的声响和杂乱的脚步声。
按照崔友义的计划,这次伏击鬼子,他带着区中队拦头,九爪龙中队击尾,打鬼子一个措手不及。方针还是老办法,咬上一口撕掉一块肉就撤。一个小队的鬼子,两个区中队的土八路根本不是对手,这仗只能采取突然袭击,打闷棍的办法,打了就跑,一旦让鬼子反应过来,可就吃大亏了。上一回他们跟上冶区中队合伙干了鬼子一票。那是伏击鬼子两辆运输车,他们都趴在路边的高粱地里,一阵子开火,汽车就趴窝了,鬼子跳下车就跑。区中队本来赢了,他们打死了一个鬼子,打伤了三个,车上拉的都是白布,他们完全可以抢上一些沿着高粱地里逃走。可是见到鬼子跑了,区中队来了劲,一股脑儿追上来,鬼子跑到一定的距离后,纷纷卧倒,枪口一调,迎头给了区中队一家伙,当场让人家打死了两个打伤了五个。要不是道边大片的高粱地帮了大忙,那次亏吃大发了。后来他们把这事讲给115师一个连长听,那个连长很认真地告诉他们,你们犯了一个大的错误,错把鬼子的撤离当成败退,好歹你们心眼子活泛,要是不紧着撤出战斗,你们两个区中队都打不过那两车鬼子。你别看他们只有二十多个人,他们火力猛,弹药足,战斗力比咱们正规八路都强大。我们在山西跟鬼子多次交手,打得也是偷袭战,伏击战,而且是打赢就打,打不过就撒丫子跑。说白了,跟鬼子打仗,咱武器不行,就得动脑筋,我们的战术就是你们山里人逮狼的战术:挖陷阱,打闷棍,设套子,下黑招。不管怎么打,你们记住,便宜占了,立刻走人!你要贪大的便宜,就必定吃大亏。跟鬼子打仗,千万别按套路出牌,三拳两脚,得了便宜就走人,千万别黏糊。你们伏击鬼子的汽车就是个例子,你们不是说车上有白布,还有一些成箱的食品,干吗不抢了走人?
我爷爷说,不知道别人听懂了没有,反正他看见崔区长心服口服,那头点得跟老母鸡吃米似的。
离黄草沟不远了,这时候鸡叫到第三遍了,天快亮了,突然九爪龙低声喊了一句:“停下。”
他拉过我爷爷的手:“秀廷,崔大个子说过,你耳朵比狗都灵,你给听听,树林子那边是不是有队人马?”
我爷爷竖起耳朵,屏住呼吸。他警觉地说:“你真神了,是大皮鞋走路的声音。还有马蹄声。”
九爪龙下达命令:“子弹上膛,放轻脚步,咱们趁着夜色靠上去,先下手为强。”
我爷爷已经脱下了那双新布鞋,他把鞋子往腰里一插,从背上取下枪,转眼顶上子弹,所有这一切都是他在小跑中完成的。等九爪龙的兵完成上膛动作时,我爷爷已经跑出十几步了。
九爪龙说:“秀廷,回来,跟着我!”
我爷爷哪里听他的,九爪龙没办法,带着人紧随我爷爷钻进了马尾松林。
鬼子来得好快,一队鬼子兵正急急地行进着,我爷爷人矮小却机灵,在微弱的晨光里,他连滚带爬,一会就从草丛爬到离山路不足二十步的地堰里趴了下来。借着晨光,我爷爷看见那个鬼子头。他骑在一匹马上,胸前挂着一架望远镜,斜挎着一支盒子枪,一只长刀挂在腰带上,我爷爷最恨这个鬼子,当年他就用这把刀砍小哑巴的,阳光下,这把刀闪着刺目的寒光。今天,这把枪和这把刀的主人就在我爷爷眼前,在我爷爷的枪口前不足二十步的地方,我爷爷得意的一笑,他想:你这个鬼子,这回可不是你杀小哑巴那回了,老子为等这一天等了你好几百天了。我爷爷把枪伸出地堰,担在一块石板上,他趴在地堰下,迅速的完成三点一线,准星死死地锁住了鬼子小队长的脑袋。那天是我爷爷第一次亲自向鬼子开枪,而且锁定了鬼子的头目,应该说是天时地利帮了我爷爷的忙。
平安走了大半个夜晚的鬼子,眼瞅着过了黄草沟就到了山木大队长命令设伏的地点了,他们哪里会想到这荒郊野外的地方,会有人打他们的伏击,而且是一个不满十六岁的矮个子中国娃娃。所以在我爷爷死死地瞄准他的脑袋的时候,日本人依旧目无一切地走着,空旷的山里,只有士兵的皮鞋踩倒杂草的声响和马蹄的声响。
“叭——”一声清脆的枪声划破了山里的平静,就在鬼子兵们大惊之时,骑在马上的那个小队长身子一歪,就掉下马来,受惊的战马叫了一声,奋蹄跑了。也就在那个小队长落马的一瞬间,几十支步枪叫起来。九爪龙原本是等崔友义打响后,他们从尾部发起攻击的,可是我爷爷那毫无纪律性的一枪,把事先的计划全砸了,九爪龙只能抓住机会向鬼子开火了。
我爷爷看得很清楚,他的枪声一响,行进中的鬼子一慌,立刻就齐刷刷地趴了下来,那么麻利那么快当。而且没有任何人命令,全凭着惯性,我爷爷对鬼子的反应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伏击的这帮鬼子,跟东流庄吴老爷阻击的那伙鬼子很相似,我爷爷知道遇上硬茬子了。到新中国成立后,我爷爷训练民兵时常说:“你们得跟人家日本鬼子学着点,你们应付突发事件的能力,跟鬼子比是差老鼻子啦。”那帮民兵说我爷爷是在歌颂日本鬼子,把小报告打到上级,多亏了上级是当年跟我爷爷一起打鬼子的一名老同志,要不,我爷爷非得挨难看不可。
趴下来的鬼子发现了攻击他们的九爪龙,长短枪一齐向九爪龙打了过来,可怕的是日本鬼子的两挺歪把子机关枪也支了起来,子弹像撒豆子一样的泼向九爪龙。机枪一响,九爪龙他们的优势立刻没有了,几十个队员被机枪压在地堰下,石头缝里。我爷爷装上了子弹,却没有机会抬头开枪了。打着打着,鬼子的优势开始展现出来,在两挺机枪的压制下,趴在地上的鬼子开始蹲着射击了。我爷爷离鬼子最近,看得最清楚,他知道这样打下去,不出一袋烟功夫,鬼子就要冲锋了。一旦短兵相接,九爪龙的那些秃枪就彻底地失去了优势。我爷爷无计可施,他只能瞅鬼子冲锋时再开枪。
我爷爷听到九爪龙焦急的喊声:“停止射击!停止射击!等鬼子站起来再打排子枪。”我爷爷知道这个东北抗联班长出身的老兵,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枪一停,鬼子们站起来,咔嚓咔嚓一阵响,他们给长枪安上了刺刀。
坏了,我爷爷心里一惊,他知道,鱼死网破的时候到了。此时,东边的太阳露出第一缕晨光,整个山地一览无余展现在阳光里。我爷爷只好爬到几块乱石窝里,他明白,只有藏在那里,才有可能多开上几枪。他数了数子弹,还有九发,按照我爷爷的枪法,只要给他时间打出这九发子弹,至少得有六七个鬼子躺在地上,他十分庆幸这地堰边上,还有这样一个由三块卧牛石构成的石窝子。用他的话说,是天然的掩护体,在战场上,掩体就是命的金钟罩,所以上战场得先找好掩体。
杀给给——
我爷爷清楚地听到鬼子冲锋的命令了。
透过石缝,我爷爷看见鬼子们呈冲锋队形展开了,我爷爷说,他十分佩服鬼子兵的应变能力。不到一袋烟功夫,突遭打击的日本兵就变被动为主动了,他们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
我爷爷听见九爪龙在背后命令:“都给我听好了,都给我瞄准了,听我命令再开火。今天,我们只有一条路了——拼命!大家别怕,在抗联,这样的事常有,咱没有刺刀,给我用枪把子砸,用大刀砍。”
我爷爷占据了有利的地形,他想反正已经打死一个鬼子头了,再打死一个就赚了。只是我爷爷觉得有点不是,这仗刚开打,还没过够瘾就死了,太可惜。再说了自个儿还没娶上媳妇呢,唉,反正是一死,干脆多拉几个垫背的。他抬起头,开始寻找目标,他的准星锁定一个鬼子的胸膛,准备找机会敲掉他。这时,鬼子的背后突然响起排子枪声,鬼子们立刻趴倒,但还是有两个鬼子被击中了。
九爪龙正在绝境中,这突然响起的枪声救了他,他抓住战机,第一个站起来大吼一声:“崔区长来了,给我冲,杀了这群鬼子。”
战场在一瞬间,主动权易主,鬼子陷入两面夹击的尴尬,他们各用一挺机枪压制来自两边的敌人,其他鬼子立刻沿着来路冲出重围。
我爷爷惦记着被他打死的那个鬼子头,也惦记着那把短枪和军刀。他伏着没动,除了趁机给奔跑的鬼子的后屁股一枪后,他压上火,就趴着不动了。他清楚地看见了那个鬼子头还躺在地上,鬼子们只顾逃命,没人管他们头儿的事了。
山地里形成这样的局面,鬼子在跑,两挺机枪也边走边叫着,两侧的区中队在开枪追赶,刚才鬼子趴的地方就安静下来,我爷爷从石窝里跳出来,三步两步地蹿上地堰,直奔那个鬼子头目。
鬼子跑了,丢下他们的头儿和两个士兵。
两股土八路汇合了。
崔友义:“九爪龙,你这个熊玩意儿,咱事先不是定好了吗,我们在前边打起来后,你在后面打他的尾巴。我们还没动手,你怎么先开火了,把一块到嘴的肥肉给弄丢了。”
九爪龙:“崔大个子,你还有脸说我们,你怎么不问问你这儿的宝贝蛋子葛秀廷呢?他开枪惊动了鬼子,这才让我们陷入被动,要不是你转得快,及时变伏击为出击,这功夫我的三十几号人早就报销了。”
崔友义:“秀廷,秀廷,你这个小东西在哪里,给老子滚出来。”
我爷爷滚出来的时候,把所有人都惹笑了,只见他头戴着那顶鬼子头的帽子,帽子一边一个洞,血迹斑斑。他胸前挂着一架望远镜,斜挎着一把盒子枪,腰里扎着一根宽大的皮带,挂着一把长刀,手里攥着自己的长枪。他个头矮,刀长,长刀拖在地上,样子滑稽得很。
“秀廷,你发洋财了。”
“区长,这个鬼子头是我打死的,你别看他杀小哑巴时牛气冲天,我一枪就把他从马上给揍了下来。这些东西都是他的,对了,这鬼子头可有钱了,口袋里一盒烟一块表。”
九爪龙:“好啦,你别显摆了,见面分一半。何况这仗是我们帮忙打的,秀廷把那把盒子枪给我。”
我爷爷说:“一张白纸画个驴头,就你脸大?崔区长都没用上盒子枪呢。”
崔友义其实早就让望远镜和盒子枪勾走了魂,他立刻插话:“既然秀廷不给,老孙你也别跟一个孩子一般见识,不是还有两把长枪,两把刺刀,几十发子弹吗,对了,还有三个鬼子的行头呢,军装,白衬衣,那皮带,那皮鞋,哪一样不是好东西?剩下的破头烂腚的我们要。记住,一家一半,你先挑。”
九爪龙:“说好了,我先挑?”
崔友义:“放个屁都还有一声响呢,挑吧。”
分配完毕。崔区长:“子弹呢,怎么一发都没留?”
九爪龙:“三个死鬼子,一共剩下七十二发子弹,你知道我今天消耗了多少子弹?再说,我这里伤了四个,阵亡了两个呢。”
崔友义:“你留五十发也行啊,我们也有消耗啊,总不能我一发没有吧。”
九爪龙:“谁说没有?盒子枪里不是压满了子弹吗?”
一提子弹,我爷爷想起来了:“大爷大爷,你都拿着吧,你们都是大人,说话算话,是吧,大爷?”
九爪龙:“还是秀廷明事理啊。”
我爷爷说:“大人嘛,都得说话一句顶一句是吧?”
“是的,是的,一句顶一句,”九爪龙得意起来,“我这人就是这个性子,说了的话就兑现!崔区长,我们俩难道不如一个孩子?”
崔友义有点纳闷,这就怪了,一向精明的秀廷今天怎么胳膊肘子向外拐啊。他不解地看着我爷爷,我爷爷做了一个鬼脸。崔友义知道我爷爷绝对有个小诡计,对九爪龙说:“好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这么着办吧,埋了三个鬼子,咱们撤。防备鬼子杀回马枪。”
“慢!”我爷爷大吼一声,“孙副队长,出发时说好的,打完仗你奖我十粒子弹呢?”
九爪龙无可奈何地说:“还是应了老人话,三尺以下不可搭话。好吧,我给!”
……
“幽灵”枪声
在经历了1941年和1942年艰难的日子后,日本人在沂蒙山周边的势力开始慢慢减弱,山里的八路活跃起来,他们打击日伪军的活动越来越激烈。日军主力南撤后,驻扎在蒙山之阳近200里封锁线上的日军缩减为一个大队,加上机动骑兵队,拢共不过600人,大大小小据点里的守卫力量,主要是伪军和建国军第十军的部队,其组成部分为国民党投降部队,包括国民党费县党部书记,以及刘桂堂刘黑七的土匪部队。
为剪除日军的羽翼,彻底孤立日军,同时为了杀鸡儆猴,打通蒙山根据地与天宝山根据地的联系,开创鲁南抗日的新局面,第115师决定拿恶贯满盈的大汉奸、大土匪开刀。鲁南军区选择刘桂堂作为打击伪、顽的突破点,集中老三团、老四团主力12个连的正规军作为主攻。同时采取逐步蚕食、挤压的办法压缩刘黑七的势力范围,几个月后,已经把刘黑七的部队压缩在柱子山一带,而地方武装力量则继续在周边地区进行骚扰战,对周边可能增援的伪军部队进行阻击和牵制。崔友义和我爷爷一直在周围打击着伪军部队,对还在据点内的伪军部队进行骚扰,使他们不能出击,对赶来增援的伪军部队实行阻击,牵着他们的鼻子走。诸满中队此时已返回原来的驻地,他们就在红山谷口以北的山里安顿下来,徐家姑娘住的村庄成了区中队常住的地界,他们的任务是牵制诸满街上的日伪军。我爷爷已兼任周边几个村的民兵教导员,带着一帮子石匠,打制了无数地雷,夜里埋在鬼子汉奸的据点周围,炸得日伪军看见北边的山头就晕。
敌人不出来,我爷爷就去诸满街放雷,他扮成卖山货的山民,带上一两个石雷,瞅鬼子汉奸到饭馆吃酒的功夫,假装送酒坛子的伙计,炸他一家伙。有一回我爷爷把两个石雷放在内线王进财的酒店,汉奸没炸着,倒把好好的酒店给炸烂了。王进财一肚子气告到崔友义那里。崔友义轻轻拍了我爷爷一巴掌,说:“你炸了老王的酒店,往后他怎么经营?再说了,那是咱们区中队的银罐子。”
我爷爷说:“光看见汉奸进去喝酒了,忘了看是谁家的酒店了。”
后来,鬼子躲在据点里不露头了,我爷爷他们以为鬼子怂了,崔友义就带着区中队攻了一回诸满据点,结果让鬼子打了一个反击,31个鬼子一齐出动,把憋了好几个月的气泄在他们身上。崔友义一看,坏了,带着人就往大顶子跑,鬼子在后面紧追,要不是我爷爷把鬼子引进雷区,中队那几十号人算是交代了。
看看跑回来的这些带伤挂彩的弟兄,想想那三个永远回不来的队员,崔友义这才认识到,小鬼子战斗力并没有减多少,是自己轻敌了。
看来诸满中队还没有和鬼子在正面战场硬碰硬的实力,而其他区中队的情况也差不多。经过商讨,崔友义决定分成几个小组,化整为零,分散敌人的注意力,引开敌人。
慢慢地这帮伪军也摸清了我爷爷他们的底细,有一回,我爷爷去同乐庄锄奸,不小心走了消息,让据点里的伪军发现了,开始追着崔友义和我爷爷的屁股后面打。崔友义带着我爷爷一边打一边往山上退,退到山上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两个人守在一个小小的土丘上,下面的人已经围了上来,大约有二十来个伪军。我爷爷的子弹几乎打没了,崔友义手里的那杆枪卡了壳,怎么也弄不好了,我爷爷一杆枪根本不够用。那时候的枪都得打完一发子弹,接着再上一发子弹,再瞄准开枪,大晚上的,连个人影都看不清楚,这一枪打过去,根本打不到人。崔友义回头问我爷爷:“还有多少发子弹?”
“不到十发了,还能撑个一小会儿。”
崔友义小声嘟囔着:“这不是个办法,这帮家伙是欺负咱力量小,咬住不放了,这个打法早晚咱俩得让人家活捉了过去。行了,先别开枪了把枪扔了吧。”
我爷爷一愣:“队长,枪就是咱的命,没了枪,咱们等死啊?”
崔友义摇了摇头:“这大晚上的,人都看不见,打出去的子弹也飞了天上去了,还不一样?不过刚才咱们一直是一杆长枪在打,下面那帮伪军估计想着咱们就剩下一个人了,才敢这么大胆的。秀廷,咱们来个剑走偏锋吧。”
我爷爷也把枪扔了。
地下的伪军听到上面没啥动静了,一个个大胆起来,纷纷上了土丘。一上土丘,就看见地上扔着一把长枪,再往前看,前面的大树底下站着一个高个子的人,正赤手空拳地站在那里。为首的伪军小队长笑着迈着四方步子走了上去,冲着崔友义说道:“你就是诸满的队长崔友义吧?”
崔友义无奈地点了点头。
伪军又说道:“行了,今天算是栽到我们手里了,把手举起来吧。看看这杆长枪,你也不亏啊,伤了我们好几个兄弟。这回没本事打了吧,跟着我们走吧,你这人头还值点钱。”
崔友义自觉的把手举起来,说道:“行,都是吃着诸满街上的饭长大的,临死了给你们换些大洋,也算咱们打了一回交道吧。”
一看到崔友义这么痛快,伪军们都哈哈大笑起来:“痛快啊,兄弟,不愧是崔友义崔大个子啊。等咱们从太君那里领了现大洋,也给你买口上好的柏木棺材,不亏待你。”说完,一个伪军就走上前去,准备把崔友义绑起来。他迈开步子,离着崔友义还有不到十米远的时候,只听“砰”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打进了他的脑袋,那个人应声倒地。周围的伪军顿时吓了一跳,早已经放下的枪支又马上举了起来:“哎哟,果然有埋伏,不只他自己啊。你们几个赶紧散开给我查查。”说完,七八个伪军向四周跑开了,没一会儿又跑了回来。说实话,周围实在是没啥好搜查的,到处都是光秃秃的石头,连个高点的草丛都没有,一个伪军跑出几十米再跑回来顺顺当当的,就和在大路上跑差不多。“怪事儿,没人啊!”
伪军自顾自地念叨着:“是不是在树上呢?那树也藏不了个人啊?”说完,一个伪军又冲着树上开了一枪,光秃秃的树干上连个鸟的影子都没有。
崔友义还是那么举着双手,笑着说:“别找了,没人,就我自己,这荒山野岭的去哪里找人啊,真的。”
伪军小队长忍不住骂起来:“我就不信了,你手举着呢,谁开的枪?鬼吗?那个谁,你再给我上去。”话音刚落,伪军中又走出一个人来,小心翼翼地朝着崔友义靠过去,还是一样,没走几米远,就被一枪撂倒在地上,周围的伪军已经开始站不住了,纷纷往后退。
“都给我回来,跑什么跑,不想要钱了?真是遇见鬼了,姓崔的,咱们大丈夫做事儿,别玩阴的,你把人叫出来,咱们干一架,别躲躲藏藏的。”
崔友义的双手举着更高了:“你看我这手,都举到天上去了,谁打的你们我真不知道啊。”伪军队长看着崔友义,心里也犯嘀咕,是啊,手都举着呢,这咋开的枪,大晚上的,真遇见鬼了?周围就这么几个人,不是鬼开的枪就是自己人开的枪。这种打黑枪的事在伪军中经常发生,伪军小队长脑袋一下子想起来,他想到当年,自己不就是在趁黑天枪杀了跟自己有仇的前队长吗。想想当年的情景,伪军队长的脑袋轰的一声,就像一粒爆米花,一下子炸了。这黑天黑地的,放个黑枪杀个仇人那不是小菜一碟?想到这里,他的眼前满是黑黑的枪口,哪里还有现大洋的影子?
他悄悄地往后退,等退到最边上后,他突然大叫一声:“遇鬼了!”自己掉头就跑。队长一跑,剩下的人一哄而散,比冬天山上的兔子快多了,一下子就没影了。等到所有人都跑没的时候,崔友义才松懈了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而在崔友义的身后,不,是在崔友义的大衣底下,我爷爷提着那把盒子走了出来,他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呼呼地喘着气……
原来,一看形势危机的崔友义想了一个怪招,把长枪扔在了地上,让身材矮小的我爷爷,端着一直没舍得用的盒子藏在他的大衣底下。在黑暗的环境中,几米开外根本看不见崔友义的大衣底下还藏着一个人,也就是我爷爷身材矮小,要换成别人根本藏不进去。我爷爷就那么藏在大衣底下,把枪管从大衣伸出来,敌人来一个打一枪。那只盒子只有五发子弹,是我爷爷头一次和鬼子交手,从鬼子头那里弄来的,当时九爪龙看中了,想要,王忠也看中了,没好意思要,最终崔友义别在自己的腰带上。盒子是日本货,别看枪小,可火力猛,射程远,加上我爷爷那个枪法,二十步开外打家雀子的手段,十米之内打汉奸,那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可惜,枪里只有五发子弹,也就是碰上了这帮贪生怕死的汉奸,碰上了心怀鬼胎的汉奸小队长,要是换成鬼子麻烦就大了。除了开枪,我爷爷动也不敢动,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这么一来,才把那帮胆小的汉奸给吓走了。完事儿之后,崔友义一把拉起坐在地上的我爷爷,捡起伪军丢下的枪支弹药就跑,其他的同志还不知道什么样子呢,得去支援一下。
英雄如山
一直在大山里走到第二天的早上,山里都没听见任何枪声,我爷爷和崔友义这才放松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两个人一晚上没喝水也没住脚,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我爷爷说:“看样子咱们这里是没啥大事儿了,要不咱们去梅子那歇歇腿,吃点东西吧?”崔友义想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行,咱们这里没事儿了,其他区不一定没事儿啊。走,咱们再往其他中队的地盘转转,到了明天晚上要是再没事儿了,咱就到梅子那歇歇,我让她烧盆热水,咱俩烫烫脚。”说完,两个人又爬起来往其他中队的地盘上转悠,到了太阳出来了,河里的冰化开了,我爷爷和崔友义就捧起河里的水喝一点,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一直到了中午的时候,突然听到前面有些动静,两个人赶紧趴下来,警戒起来。果不其然,从远处跑过来两三个伪军,一看就是让游击队员打散的,一个个丢盔卸甲的样子,有一个连枪都跑没了。我爷爷和崔友义一点都没有犹豫,抬起枪来,子弹就打在伪军的腿上,几个伪军扑倒在地上,受伤的那个在地上不住地呻吟。两个人走上去,搜缴了他们的枪支,正在这个时候,几个游击队员也跑了过来,看见了崔友义和我爷爷,看见了地上的伪军,也才慢慢放松了脚步。
崔友义向他们喊道:“诸满队的崔友义。你们哪部分的啊?”
“我们白埠区的。”
崔友义一听白埠的也来劲了,追问道:“九爪龙呢,没跟你们一起啊?”
游击队员们无奈地说:“你说我们队长啊,都打散了,我们从前天开始就和敌人遭遇了,一直纠缠到山里,打着打着队长找不到队员,队员找不到队长了。好像我们队长往南边跑了。”
崔友义说:“好了,俘虏你们带回去吧,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这两杆枪也归你们,走,秀廷,咱们找找孙隆三去。”我爷爷一听找孙隆三,也跟着兴奋起来,不过我爷爷没有忘了自己的拿手戏,顺手从汉奸的子弹袋里弄出三排子弹。
两个人就一直往南边找,一连几个时辰连个人影子都没有。一直到了下午的时候,我爷爷眼睛都困得睁不开了,两个人决定下山休息,突然看见前面的山头上有几个人,仔细一看,不是伪军,应该是游击队员。我爷爷和崔友义就走上去,看见几个人正围着一个站着的人,那个站着的人靠在一棵树的旁边,还端着长枪正在瞄准呢。仔细一看,站着的人头发都白了,穿着一个熟悉的毛茸茸的大蓑衣。崔友义和我爷爷相视一笑,我爷爷说:“得来全不费工夫啊,那不是九爪龙吗?”崔友义也笑了,大步往前走,边走边大声喊着:“隆三啊隆三,站这里干吗呢?大敌当前还在这儿给队员们教打枪啊?别啊,抽空到我那里去教啊,这荒山野岭的,你显摆个啥啊……”可是站在地上的孙隆三没有搭腔也没有回头,围在周围的人听见声音,回头看崔友义,一个个脸上充满了凝重,有的人的眼睛已经是红通通的了。崔友义心里暗叫一声“不好”,肯定出事了。他赶紧走上前去,周围的人,有人认识他,沙哑着声音对他说:“崔队长,孙队长,孙队长他,牺牲了……”
崔友义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觉得天昏地暗一般,强忍着转到前面一看,孙隆三已经闭上了眼睛,长枪架在树杈上,身体靠在树干上,保持着向前射击的动作,脸上的神色同以前一样,安详自然。崔友义忍不住上去抚摸他的脸颊,只那么一碰,他便倒下了,永远地倒下了,倒在了巍峨的大青山上……
我爷爷说,九爪龙牺牲的原因,放在现在叫作“心肌梗死”,前几年,村里的一个远房的姥爷,也是因为这种病在睡梦中就失去了生命。村子里的人说,只有生前行善积德的人,阎王爷才让他选择这样的死法,没有知觉,没有痛苦,安详地离开。
孙隆三牺牲的时候已经整整六十三岁,年事较高的他身体机能在不住地退化,加之与日伪军周旋了两天两夜,过度疲劳,心肌梗死便毫无征兆地爆发了。在他临死的时候,他依然在瞄准着前方,对着前方的鬼子和四散而逃的伪军们,老天爷也让他保持了这样的状态,不管山风如何吹,他依然没有倒下,只有在战友们的安慰之下,他才安心地离开,离开这片他深爱着并且费尽一生的力气保卫着的大山。他的一生都是奔跑着的,从东北的黑水白山到山东的青山绿水,从黑土地到黄土地,他都是奔跑着的,没想到死的时候却是如此的安详。我不知道他生前,是不是行过大善积过大德,但至少我知道,他的血液都洒在了抗击外敌上,洒在了争取自由、争取未来的道路上……
孙隆三走了,这位让日伪军伤透了脑筋的白发老者,这位蒙山上年龄最长的土八路,就这样安详地走了。
孙隆三的死和魏立久的死都隐隐约约的预示着什么,只不过后者的死预示着抗战的艰难和困苦,而前者的死则预示着希望和胜利。在孙隆三牺牲之后没多久,号称拥兵万众,有着精良装备的刘桂堂刘黑七的土匪部队,日军的走狗,伪十军第三师,在这片大山上肆意作恶了二十几年后,被八路军一扫而光,作恶多端纵横多省的巨匪刘黑七本人也被击毙。紧接着,伪建国军第十军的主力部队荣子恒部、刘国祯部以及王立庆部都被八路军悉数歼灭。蒙山地区最大的伪军武装伪十军被全部消灭。费县周围的日伪军已经气数殆尽,剩下的残余部队和日本鬼子一起龟缩在一些大据点里面,不敢迈出据点一步,那铁壁合围规模性的大扫荡,那种日军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一边倒式的战争,日本人再也玩不起来了。几个小鬼子扛着三八大盖,追着游击队员满山跑的情况再也没有了。崔友义和我爷爷他们大摇大摆地从大山里撤出来,在诸满街一河之隔的小北庄建立了自己的地盘。我爷爷那时候已经是富得流油,袋子里的子弹都快装不下了,只不过身材还是那么矮小。
1943年的秋天,去费县城开会的崔友义破天荒地带回来了好多崭新的布鞋,有男式的也有女式的,还带回来了一箱崭新的手榴弹,箱子上面清楚的刻着“温河兵工厂”。梅子和我爷爷拿着崭新的布鞋,兴奋得像个小孩子,自日本人进了诸满街这么多年来,他们几乎没有穿过什么新衣服,没有穿过什么新鞋子。我爷爷更是没有合身的穿着,让鬼子撵得常常赤着脚满山跑。我爷爷把那双新鞋子穿在脚上,反复地试着,然后又赶紧放回箱子里,舍不得穿。崔友义笑着对我爷爷和梅子说:“不要紧,大胆地穿,下次去开会再带几双回来。咱们部队在温河那里开了自己的兵工厂,生产这样的鞋子。”
梅子笑着说:“真的啊,那以后咱们就有新鞋穿了啊?”
崔友义回答:“说是这么说,兵工厂里的鞋子先得解决军需,剩下的才能分给我们中队。不过你们知道我为什么高兴吗?不是因为新的鞋子,而是咱们能在敌人的眼皮底下建兵工厂,说明什么?说明咱们的力量比敌人大了!小鬼子们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我爷爷着急地问道:“队长,啥时候把咱诸满的据点给拔了啊?我好多年没赶诸满大会了,拔了据点,我好去大会上吃顿猪头下水泡锅饼,这回我吃他三碗猪下水。”说着话,我爷爷的口水都流出来了。
崔友义说:“不着急,不着急,那还不是囊中之物?最早年底,最迟明年,保准拔掉!秀廷,到时候别忘了给我弄个猪蹄子,要后蹄,后蹄有肉。”崔友义说着话,抹了一把嘴上的口水。
梅子在一旁笑了。
我爷爷用破袖子擦了擦口水说:“队长,干脆咱吃猪肘子算了。那东西一咬满嘴油。魏老六就喜欢吃猪肘子。王洪九也喜欢吃猪肘子。听说临沂城里的保安大队邵子厚,一天吃三个猪肘子呢。”
“好,打下诸满据点,全队放假一天,都给我到诸满街上吃猪肘子!”崔友义站起来,走向院子,开门的一瞬间,阳光肆无忌惮地洒下来,崔友义走进了一片阳光底下,屋子里只剩下穿着新鞋子的我爷爷和徐家姑娘梅子,不过,这功夫,徐梅子不再是姑娘了,她早成了崔友义的媳妇了。
一把刺刀
在崔友义给梅子带回来崭新布鞋的第二年夏天,八路军主力带着附近的游击队,包围了诸满的日军据点。战斗从早上开始,我爷爷和崔友义他们趴在主力部队的外围。
那时候我爷爷已经是九村民兵指导员了,他教民兵打枪时的口头禅:“你们什么时候能打得像小鬼子一样准了,就算合格了。”有些年轻人不服。我爷爷就踹他一脚说:“你懂个啥?你以为鬼子是豆腐渣?那些老鬼子一个个都是硬茬子。像你现在的武艺,跟鬼子拼一个回合就没命了。要想保住自己的命,你的武艺必须比鬼子精。”所以我爷爷练起兵来毫不手软。
这天,我爷爷带着九个村的民兵,这些民兵都扛着锄头和铁锨,说是主力打下据点,他们就负责扒炮楼。我爷爷知道这一回八路军是铁心拿下诸满这个大据点了。我爷爷从来没有像这天那样兴奋过,他感觉到浑身充满了力量。眼前那座炮楼是在我爷爷手底下建起来的,它曾经在将近六年的时间内丧心病狂地欺压着这里的老百姓,而现在我爷爷终于可以亲手结束了它,也结束这多年来,一直缠绕在自己和所有诸满人心头的噩梦。
开始,主攻部队是一个营,鬼子并没把八路放在眼里,毕竟这样的攻击发生过若干次。第一轮攻击就让鬼子密集的枪弹打回来,八路刚撤下来,鬼子就反扑了。31个鬼子就敢打反击,民兵们一个个都看傻了眼。他们这才相信了我爷爷的话。
可是鬼子忘了这是1945年,八路军和地方武装可不是1940年的时候了。我爷爷忘了自己的任务,从壕沟里一跃而起,迎着鬼子就冲上来。营长一看,立刻命令吹号,结果是鬼子刚出据点,就被八路一个冲锋打了回去。鬼子这才知道锅是铁打的,他们守在炮楼里,相互支援,凭借火力和充足的弹药对抗着八路军。
为了避免伤亡,八路军改变战术,开始土法作业挖地道。经过一中午的作业,地道挖成了。他们用一副新棺材,装满了火药,运到炮楼下。
随着一声巨响,高大的碉堡塌了,还没等天上的乱石落下,八路的冲锋号就响了。
前排的人跳起来了,喊着号子冲了上去,后排的人也站起来了,所有人都站起来了,呐喊着,甚至是欢呼着冲了上去。直到傍晚,据点内的31名日军官兵才被全部歼灭。
打扫战场的时候,我爷爷在一片废墟中发现了一把带匣的刺刀,拿起来一看,那是日本人的刺刀,是放在长枪上的,中间有凹槽。这样的刺刀,我爷爷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年小哑巴就是被砍了一刀后,又让这样的刺刀穿胸而死的。在东流庄战斗中,鬼子们也是用这样的刺刀杀人的。我爷爷赶紧把它揣了起来,崔友义看见了,上来说道:“找到啥好东西了?”我爷爷从怀里露出来个刺刀的把来,笑着说:“留个纪念呗,好东西啊。”崔友义急得直跺脚:“我咋就没找到呢,不行,这是战利品,得上缴啊,交给我吧。”两个人就吵吵闹闹地闹起来了,正在这个时候,一边的王忠也听到了动静,走上来,知道了情况后,笑着说:“别闹了,秀廷赶紧藏起来吧,发现了就没收了。”我爷爷就赶紧藏了起来,快速地跑到一边,留下崔友义和王忠在后面哈哈地笑。
那把刺刀我爷爷一直留着,每天都要拿着它看上好久,那里面藏着他年轻时候的记忆,藏着他年轻时候的所有年华,也藏着他一辈子的希冀……后来,我爷爷把这把刀捆在木棍上,天天练刺杀,把老家的那棵梧桐树给刺得遍体鳞伤。对了,照片上的那把刺刀,就是它。
战后,那个营长摸着我爷爷的头说:“真是个好兵,可惜你个子太矮了。”我爷爷说:“秤砣小,压千斤呢。”营长他们都笑了。
至今我爷爷都把没能当上正规八路的原因归于个头矮。他常说:“要是当上正规军,凭他的枪法,早成了英雄了。”我说:“爷爷,你就是英雄!”我爷爷笑了,摇摇头说:“爷爷不是,那些战死的人才是英雄呢。”
在1945年下半年里,是崔友义和我爷爷过得最好的半年。诸满街上明目张胆地建立了自己的民主政府,崔友义当选了区长,王忠随军南下了。新建立的民主政府重新划分了土地,每个受苦受难的老百姓都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
崔友义早当爹了,梅子给他生了一个女儿,胖胖的很可爱,小女孩取名“小静”。我爷爷笑着说,要是按当时的习俗,他们结婚的时候自己应该是“伴郎”,生了孩子自己是“干爹”了。后来,我爷爷没当成静儿的“干爹”,崔区长做主把自己的妹子嫁给了我爷爷,按当地习惯称法,我爷爷干爹没当成,倒当了静儿的亲姑父。
日本人被打跑了的时候,魏老六回来了,可是他的土地,他的房屋都被民主政府分给了老百姓。魏老六不干了,带着人找到了崔友义,要拿回自己的地和房子。
崔友义见到魏老六就冷笑道:“你还有脸回来啊,当年你跑的时候什么都不要了,是你把自己的家产和整个诸满街拱手送给了日本人。现在我们打跑了日本鬼子,抢回了房子、土地,你倒回来要东西了?告诉你,你要土地、要房产,鬼子占着诸满街的时候你咋不回来向鬼子要?土地是我们从日本人手里夺回来的,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魏老六指着自己后面拿着枪的手下人,恶狠狠地说道:“那些东西都是我的,你不给也得给!”
崔友义哈哈大笑起来:“现在就凭着你这几条破枪,这几个怕死鬼,就敢上诸满区人民政府来闹事?也不找杆秤称一下自己几斤几两!”说完,崔友义掏出那把王八匣子来,狠狠地拍在桌子上,说:“你睁开眼看看,这把枪就是诸满据点的鬼子队长的配枪,老子几年前就敢取他的小命夺他的配枪。”崔友义的话音未落,我爷爷的长枪就指在了魏老六的脑门上。
崔友义说:“魏老六,看清楚了,那个鬼子头就是他——葛秀廷一枪打下马来的,你们脑袋比鬼子的头还硬吗?”
这时,周围几十条长枪将魏老六的人包围了起来,魏老六当时就吓傻了,愣愣地站在那里。
崔友义拍案子道:“把他们的长枪都给我缴了。”周围的人上来,没收了魏老六的人的武装。崔友义也走下来,走到魏老六面前,对他说:“念在老乡的情分上,给你个选择,要么马上从诸满街滚出去,要么就在这里等着,人民政府把你老账旧账一起算清楚了。”
魏老六一听,说:“老子也是抗日的队伍。你把枪还我,我立马带人走。”崔友义给我爷爷一个眼神,我爷爷一眨眼工夫就卸了子弹,把空枪还给魏老六。
等他们跑出区公所,我爷爷上来给崔友义说:“区长,就这么让他跑了?”崔友义长叹了一声:“算了,现在是国共合作。诸满街上这几年流了太多的血了,经不起再死人了。”
原本我爷爷和崔友义他们以为,抗战胜利了,好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他们可以安心种地,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子热炕头地过下去,会一直到他们两个都老了。可是没想到的是魏老六这些人又回来了过了年,从南边传出来的消息,说国民党翻脸了,要进攻解放区。马上又要打仗了,而这一次,是中国人打中国人,这一次也与打日本人的时候一样,敌我力量差距非常大,国民党军队号称800万大军呢,听说很多战场上已经出现了一边倒的形势。
没几天,国民党部队就进入山东地界了,跟着那些正规军一块回来的还有以前的地主坏蛋们,其中就有魏老六。一瞬间的功夫,和平与安乐在小小的诸满街上就悄然离去了,整个诸满街又危在旦夕了……
原载于《中国报告文学》2015年第9期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