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中国年度报告文学-青格里(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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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丰收[12]

    骆驼知道回家的路有多远

    小时候,祖农时常问奶奶,我们是从哪里来的?

    阿尼帕奶奶总是说,我们跟着布尔根河来的,我们跟着青格里来的。

    布尔根从哪里来的?青格里从哪里来的?

    布尔根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青格里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

    祖农只知道,蒲公英春天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雪花冬天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当然,这都是奶奶告诉他的。

    孙儿的问话,总会引出阿尼帕的思念。

    人对故乡的情感是一样的,17年的生活辙印留在了科布多,辙印里虽说多是苦难、坎坷,时光滤去了岁月艰辛,留下的是青春梦想。

    在科布多宽阔凉爽的草地,阿尼帕度过了童年、少年。这里一年四季流浪着从阿尔泰山和空旷的戈壁飘拂过来的风,布尔根河日夜流淌,养育这一方生灵。阿尼帕眼里,母亲终日辛劳,从白天到黑夜。父亲呢,总是顺着布尔根河的水流久久望着没有尽头的地方。

    我们是从哪里来的?

    说来话长……

    白雪覆盖的远山渐渐变得黛青,大地泛出连波的绿色,春天悄然走过,夏天到了。

    收购皮毛为生的维吾尔小伙阿力马洪,从青格里取道布尔根,去了科布多。年轻人打算到科布多收一季毛皮就回来。动乱年月,到科布多谋生的人多。哈萨克人去了多为人家放牧,维吾尔人倒卖皮子,汉人种菜。

    那时候,内蒙古到蒙古,蒙古到内蒙古,就跟这家去那家喝个茶,那家来这家吃顿饭,再平常不过了。至于阿尔泰和科布多,本来就是一座山一条河相连毗邻在一处。

    阿力马洪老家在喀什。生逢乱世,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小哥俩避祸远行。一路乞讨,饥寒交迫,从天山之南的喀什流落到阿尔泰山深处的青格里。弟兄俩先是放羊,后来牧马,也牵过骆驼。挨过牧主的皮鞭,遭遇过野狼袭击,九死一生终于活了下来。

    只要有草原,就有情歌。

    从一个毡房到另一个毡房,收毛皮的穷苦人儿阿力马洪,认识了梳着两条辫子的哈萨克姑娘波勒斯罕。

    波勒斯罕的奶奶爷爷从阿尔泰山那边来到山这边,定居科布多已经三代了。

    草原敞开了胸怀,成全了相爱的人儿。两年后,他们有了一个漂亮的女儿。阿力马洪给女儿取名“阿尼帕”,意思是“引领走正路的人”。

    时光在草绿又草黄的轮回中悄然走过一年又一年。长女阿尼帕后,阿力马洪和波勒斯罕有了长子霍帕尔,之后,又有了三个女儿玛丽亚、阿美娜、肉孜汗。石榴树一样,想着还是刚栽下,转眼已儿女满堂。

    眼看着孩子一天天大了,阿力马洪的乡愁也一天比一天浓。想一想,出来20年了!他思念收留了他、养育了他的青格里,他思念老家喀什……

    波勒斯罕看着丈夫又去了布尔根河。她心里知道,那条长长的水流寄托着丈夫浓浓的乡愁。当年他就是循着布尔根河从青格里走到科布多。

    决心回青格里,却已经回不去了:当年走出家门,去的还是自家的科布多省;如今想回家的时候,紧靠着家的科布多已是异国他乡……只有山还是那架山,水还是那条水,苍茫天地间。

    新疆地名,尤其是天山以北各地地名,多为蒙古语命名。这与成吉思汗六过金山——阿尔泰山,有直接关系。

    凡是鹰飞过的地方,都是蒙古人的故乡

    这个从额尔古纳河丛林走出的古老民族,在公元第二个千年孕育出了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在半个多世纪里,成吉思汗和他的子孙三次西征,蒙古铁蹄挥动“上帝之鞭”,统一了中原大地,建立了西极流沙,东尽辽左,北逾阴山,南越海表,横跨欧亚的蒙元帝国,版图空前绝后。

    盛极而衰。

    有一种鸟一生都在不停地飞翔,从不落地休息,它落地的时候也就意味着死亡。

    踏平欧亚大陆的一代天骄陨落了,他曾任的帝国梦在子孙手中支离破碎:在俄罗斯建立的钦察汗国,在中亚建立的察合台汗国,在伊朗高原建立的伊儿汗国,在额尔多斯河上游和巴尔喀什湖以东乃蛮故地建立的窝阔台汗国……最终为新崛起的征服者取代。

    蒙古高原不仅成就了一代天骄,也是多个游牧民族繁衍生息之地。

    世事沧桑。

    康熙三年(1664),清政府以数千里大漠为界,划分蒙古高原为内蒙古和外蒙古。

    且不说乾隆年间科布多还是清廷参赞大臣辖统阿尔泰山南山北两麓厄鲁特蒙古诸部、阿尔泰、阿尔泰诺尔乌梁海部的首府,清末,乌里雅苏台将军辖区仍包括外蒙古,俄罗斯联邦所属图瓦共和国大部领土的唐努乌梁海地区、科布多地区,面积约为200万平方公里。而广义的外蒙古还包括《尼布楚条约》中被沙俄强行割让的贝加尔湖与额尔古纳河之间60多万平方公里疆域。

    鸦片战争后,西方列强入侵,一系列割地赔款的不平等条约丧权辱国。

    清宣统三年(1911)12月28日,外蒙古贵族在沙俄鼓动下,宣布自治,“大蒙古帝国日光皇帝”哲布尊丹巴“登基”。蒙古贵族借助沙俄武力侵占科布多后又不断蚕食阿尔泰山北麓及布尔根河上游大片土地。

    斯大林视外蒙古为苏联的屏障,出于自身利益,一直谋划蒙古独立。民国十一年(1922),斯大林与蒙古达成协定:蒙古同意苏联军队常驻蒙古,苏联政府承认外蒙古独立。民国二十三年(1934),苏蒙签订互助协定。民国二十五年(1936),苏联军队大规模进驻蒙古。民国二十九年(1940),中国抗日战争最艰苦阶段,斯大林授意,蒙古与伪满洲国签订了“边界协定”。

    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前夜,美、英两国为了争取苏联对日宣战,不惜出卖中国利益,成就罗斯福、丘吉尔与斯大林交易的《雅尔塔密约》,堂而皇之地从中国版图上划走了156万平方公里疆域,绵延2000多公里的阿尔泰山,肢解得只剩一个伸向东方的头颅。

    这其中,就有阿力马洪一家居住的科布多。

    无论是1917年前的沙皇俄国,还是1917年后的苏维埃俄国,对中国的态度没有质的不同——

    弱国无外交。

    其实,自辛亥革命爆发,群雄争霸军阀混战,北伐、中原大战,一直到谈谈打打的国共内战,自己打自己的时候,外蒙古已形成事实上的分离。

    阿力马洪只是个兼收毛皮的牧民,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在他从青格里到科布多的这些年里,世界出了这么多事,他的祖国遭受了这么多屈辱。阿力马洪只知道,原来只要不怕路途辛苦,迈开双脚就可以往回走的青格里,如今却已是关山重重难望断。祖国于一个牧民,有时候是那么遥远,远得就像草地上觅食的一只羊,跟天上飘过的云,永远也够不着。有时候却又是这么近,近得就是羊嘴前的一把草。这么些丧权辱国于阿力马洪一家和他们的同乡,就是想回青格里回不去了,老家的人来科布多串个门也难了,祖祖辈辈逐水草走过春夏秋冬的日子没有了。

    河水不问人世纷争,望着奔涌而去的布尔根河,阿力马洪想起哥哥告诉过他:“只要顺着布尔根河走,就能找回家。”

    布尔根河从科布多流向青格里,和大青格里河、小青格里河汇流一处,哺育青格里万物生灵,世世代代。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在科布多,你常常会听到这样的问话:“你老家在哪里啊?”

    “我的老家阿尔泰,青格里。”

    话音未落,他们就会紧紧拥抱在一起,热泪满面。

    他们没有因为祖国积贫积弱顾及不了他们而冷落故乡,对阿尔泰,对青格里的无尽思念一年比一年浓烈。相聚一处,在满是叹息的毡房,在手握酒瓶的草原之夜,他们唱深秋青格里河岸的白桦,唱走过四季的牛羊,还有夏日的斜阳……回故乡的路有多远,思念故乡的情就有多深。

    阿尔泰山哟是金色的摇床,

    那是英雄辈出的地方,

    碧绿的草原像丝织的花毯,

    心爱的姑娘像天鹅在歌唱。

    阿尔泰山哟是金色的摇床,

    英雄喜爱自己生长的地方,

    假如叫我在异乡做一个国王,

    我情愿在故乡当一名靴匠。

    转眼间,长女阿尼帕17岁了,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这一年春风绿了草原的5月,中国科学家到青格里卡增达坂科学考察的消息在科布多不胫而走。阿力马洪和乡亲们还听说,中国和蒙古的关系解冻了,他们回青格里老家有希望了!

    然而,现在回青格里可就是归国了。归国,按照外交程序,须从蒙古国转道北京回新疆。那可是劳命伤财的大折腾,再说,还有相依为命的羊呢。

    科布多就跟青格里挨着,为什么不能沿着布尔根河走回青格里呢?这时候啊,“祖国”近得就跟羊嘴边的一把草,祖国帮助,居住在科布多的52户中国牧民获得就近归国的特许。

    真要离开亲人了,离开从小长大的家,却发现有千丝万缕的牵挂。波勒斯罕知道,母亲回不去阿尔泰了,因为父亲已经埋在了科布多。就像系住毡房的牦牛绳,母亲会永远陪伴父亲。母亲不走,哥哥们就不会走。

    1956年10月一个秋风送爽的日子,52户人家的骆驼队启程了。相处多年的邻居送了一程又一程,依依难舍。

    阿尼帕的大妹妹正在放羊,慌慌忙忙抱起一只失去了羊妈妈的小羊羔,跟着阿尼帕追上了妈妈。

    骆驼队追随布尔根河踏上了回老家青格里的路。

    三峰骆驼五匹马驮着阿力马洪一家,牦牛绳系紧的两个小筐子搭在驼背两边,筐里装着肉孜汗和阿美娜。

    几只羊边走边啃路边的草,紧跑慢赶跟着。

    晓行夜宿,一路艰辛,最辛苦的是怀有身孕的波勒斯罕,拖着一天比一天沉的身体颠簸路上,饿了吃点儿干粮,渴了喝几口布尔根河的水,还要照顾没成年的孩子,只有大女儿阿尼帕默默地照顾着母亲。

    布尔根河突然出现的河狸给枯燥旅途中的孩子们新奇和乐趣,也让阿力马洪兴奋起来:哥哥告诉过他,河狸只生活在布尔根河下游,这一段河面在科布多约有50多公里,剩下的全在青格里。看到河狸就快到青格里了!

    果真,卡增达坂山的冰雪银冠已在眼前。

    翻过中国科学家考察的卡增达坂山,就是青格里。卡增达坂山是蒙古进入阿尔泰草原的捷径。这座山有故事。卡增达坂,蒙古语,意思是“宽阔的山路”。相传,成吉思汗西征乃蛮部落,十万铁蹄兵阻卡增达坂山,如日中天的马背皇帝一声令下,在大山脊梁开凿出一条兵进车行的大道,铁蹄战车翻山越岭挥师西征,降服乃蛮,横扫欧亚,一代天骄命名这条西征大道“卡增达坂”——宽阔的山路,命名挡不住蒙古铁蹄的山为“卡增达坂山”。成吉思汗有感“天道神授”,铸钟铭文悬挂道旁古树。钟铭蒙、汉两种文字:成吉思汗大道,过往者下马鸣钟。不绝钟声响了724年。1928年,古钟不翼而飞,有声的历史自此不再,只留下荒山枯草给百年国耻平添星点凄凉。

    山中古道,最宽处竟有八米!路的一侧是海拔3000多米的卡增达坂峰,另一侧是绝壁悬崖。

    终于到了布尔根河北岸的布尔根村。这已是雪落青格里的11月。

    与青格里一样,日久,河流流出了一方地名。习惯叫的布尔根,是头台——科布多,经达布松通往二台——萨尔托海的必经之地,许多历史事件中,布尔根都赫然在目。

    11月的阳光在布尔根河面冰层上撒满了闪烁银辉。两岸林木也已铅华尽洗,只有白桦不失风韵。河柳也依然丝垂万千。冰层下依稀可闻水流声。河流不屑人世纷争,从远古流来向远古走去。

    阿力马洪渐渐找回了离开家园的情景,疲惫一点一点儿从他脸上褪去。“回来了!孩子们……”

    回家的路这样漫长!出门时英俊、充满活力的巴郎,还乡时已是一步一喘的老汉了……

    漫长的归途啊!

    52户人家选择了不同去向:两户人家回了四川老家,13户留在了阿勒泰,有去了乌鲁木齐、喀什、奇台、吐鲁番的,阿力马洪和亚和甫两户人家留在了青格里。

    青格里,阿尔泰山东南麓,与蒙古毗邻的高原。千百年来,冰雪融水汇聚而成的大青格里、小青格里和布尔根河、查干河、乌伦古河五水环绕,滋养出了一方山林草原,也养育着民风淳朴的哈萨克、汉、蒙古、回、维吾尔众多华夏儿女。

    谢彬《新疆游记》民国六年(1917)十月十四日记:“昨今两日所经青格里河流域,树木稠密,草场广宽,土地肥沃,旧多屯田。”

    回到青格里的12月,波勒斯罕为这个已经不小的家又添了一个女儿。出生在青格里的哈丽恰姆让妈妈波勒斯罕在青格里安下心来。

    转眼间,到青格里四个年头了,最小的儿子哈帕尔在最不该出生的饥荒年月来到了人世。哈帕尔还没满月,血乳耗竭的母亲波勒斯罕离开了人世。

    感知自己不久人世的波勒斯罕,短暂的回光返照,叫来儿女,让大女儿阿尼帕给自己梳洗干净,交代她照顾病中的父亲,带着弟弟妹妹。阿尼帕永远忘不了那一刻母亲看着她的眼神。

    阿力马洪伤心过度,波勒斯罕去世六天后,他也追随妻子去了,把六个弟弟妹妹留给了孤苦无助的大女儿阿尼帕……

    小黑鸟

    孤独的小黑鸟

    飞得多辛劳,

    可怜它不肯落地,

    苦苦地鸣叫。

    ……

    热孜万古丽唱给姨妈阿尼帕的哈萨克族民歌《小黑鸟》,“我的阿尼帕妈妈就是一只小黑鸟”。

    父母相继离世的那些天,阿尼帕觉得天塌了。她翅膀的羽毛还不丰满,不能像母亲那样给弟弟妹妹遮风挡雨,不要说今后,让张着嘴的弟弟妹妹吃顿饱饭她都做不到。

    围在阿尼帕身边的大弟弟霍帕尔16岁,大妹妹玛丽亚13岁,阿美娜10岁,肉孜汗5岁,哈丽恰姆不到3岁,最小的哈帕尔……弟弟妹妹的目光聚焦在一个人身上,他们的大姐阿尼帕。

    阿尼帕遭遇的时代带给她太多苦难,盛世才统治新疆,阿尼帕的先辈逃避祸乱去了蒙古,饥饿、寒冷,还有一次又一次的搬迁是阿尼帕的童年记忆。随父母回到青格里,根还没扎牢实,父母又永远离开了她……小妹妹哈丽恰姆一声“妈妈”,阿尼帕心中那道苦难岁月筑就的坚强堤坝瞬间崩塌了。她禁不住放声大哭,姐弟七人哭落了夜空寒星,哭来了邻居阿姨。

    好心的邻居阿姨又给姐弟几个送来食物,叹着气对阿尼帕说:“生活生活,不就是生下来还要活下去嘛,阿尼帕,你要带着弟弟妹妹活下去啊!”

    阿尼帕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养活六个弟弟妹妹。

    “有一条活路,只是太委屈你……”

    “只要弟弟妹妹不饿死,我都愿意。”

    邻居阿姨看着阿尼帕的眼神有些犹豫:“孩子,嫁人,你愿意吗?”

    阿尼帕的眼泪跟着邻居阿姨的话音流了下来。太阳落到了山后,雪花从天上飘落,小黑鸟找不到栖身的树窝。生活却还要继续,就像千百年来踩出的牧道,在草原的意志下,牧人和羊群冬去春来告别出发。

    阿尼帕对邻居阿姨说,她愿意嫁人,但是一定要带着六个弟弟妹妹出嫁。

    你要是嫁人,

    不要嫁给别人,

    一定要嫁给我。

    带着你的嫁妆,

    带着你的妹妹,

    赶着马车来。

    ……

    维吾尔族小伙儿阿比包没有想到,新疆民歌《达坂城的姑娘》就像是唱给他的。

    阿尼帕也没有想到,真有人愿意一结婚就养一大家人。

    阿尼帕嫁给了阿比包。她没有嫁妆,只有六个弟弟妹妹。也没有马车坐,走到了阿比包的地窝子。自此,阿尼帕结束了短促的青春花季,过早地担起了生活赋予一个女人的天职。

    感谢真主,迫于生计的婚姻,却因真主顾惜,似乎前世有约,好人儿遇上了好人儿。

    即使没有了一片叶子的枯枝,小黑鸟终有了可以依偎的怀抱。

    比阿尼帕年长十岁的阿比包参加过“三区”革命,从部队转业县公安局,可能因为孤儿的人生经历,阿比包心地善良,热情包容,是个知冷知热的好小伙儿。他心甘情愿和妻子挑起了抚养弟弟妹妹的担子。

    天道酬勤。阿比包、阿尼帕带着弟弟妹妹努力创造新生活,翻过年,阿尼帕有了自己的头生子贾帕尔。日子眼看着一天天红火起来。

    无论怎样努力,个人命运永远脱不开时代、国家的运道。就像孙猴子再有能耐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

    中苏两党两国关系经过短暂的朋友加兄弟,很快发展为由两党交恶到两国交恶。受中苏关系影响,中蒙关系阴阴晴晴。1962年4月,中苏西北边境爆发二次世界大战后最大的边民外逃事件,“伊塔事件”波及中蒙边境,草场争斗激烈,中蒙关系骤然紧张。

    公安局领导突然找阿比包谈话,先是讲国际形势如何紧张,反修防修如何严峻,中苏中蒙边境冲突;然后一遍遍问妻子一家如何从外蒙回国的情况;最后,领导严肃要求阿比包和妻子一家划清界限。

    阿比包不解,迷茫。妻子一家历经千辛万苦回到老家。他们爱青格里,爱祖国,他们结婚后,家庭和睦,弟弟妹妹健康成长,他们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一家有什么界限呢?边境冲突怎么就牵扯到了平白无故的妻子?

    阿比包更没想到,公安局通知他“不要再来上班了”。

    根正苗红、前途光明的阿比包,一夜之间没有了单位,失去了工作……

    因为“祖国”,羊嘴边的一把草没了:阿比包一月90多元的工资停发了。于一个十口之家,这是更为严峻的现实。

    从天而降的沉重打击,阿比包百思不解,没有答案。不少人为他惋惜,也有人出主意“离婚”,甩掉沉重的包袱。阿比包一时难以从这一重大变故中走出来。

    阿尼帕只能在青格里河边找到她的阿比包。这让她想起夕阳里久久望着布尔根河的父亲。一个男人要为家承受多少苦难啊!善良乐观的阿比包现在一天没有一句话,望着河水的眼神竟然有些呆滞,阿尼帕担心、心疼她的阿比包。她一进门,就把六个弟弟妹妹带进了这个家,让他和自己一起拉扯弟弟妹妹受苦受罪。现在又因为她从科布多回来连累他丢了工作……是她拖累了丈夫,改变了他的命运。不该让一个好人承受这么多苦难,这不公平。阿尼帕想来想去要不要和她的阿比包分开……

    夜里,阿尼帕轻声细语:“我们分开吧,太拖累你了……”

    阿比包轻轻握住妻子的手,阿尼帕感到,一滴热泪落在了她的手上。

    月色如水。

    河水长流,生活继续。阿尼帕默默操持着贫困的家,挤牛奶、捡牛粪,想方设法填饱一家人的肚子,孩子们衣服的补丁也要补得周正好看。牛粪慢火熬出的茶香,牛粪火烤的馕金黄金黄。阿尼帕竭尽心智,把一个女人对丈夫的疼爱温存化入生活每一个细节。

    阿比包、阿尼帕是这个大家庭的梁柱,他们有着无须言语的默契,日子再穷再苦,他们也从不在弟弟妹妹和孩子面前怨苦。

    阿比包被迫离开公安队伍后,去铁匠铺学打铁。打铁是个力气活,学徒只能抡大锤。一天下来,腰酸背痛,走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一家人张着嘴呀,咬牙坚持,天天顶着一幕星斗去铁匠铺,从炉膛里夹起烧红的马掌,12磅的大锤抡起来,铁花四射。不到一年,阿比包打的马掌、坎土曼有模有样。牧民兄弟拿着马掌比试的高兴劲儿,让阿比包很有成就感。只是打铁先要身板硬,饿着肚子抡大锤,铁打的汉子也撑不住。记不清有多少次,抡起的大锤砸伤了自己的脚。

    这个大家庭一路走来,总也甩不脱饥饿的纠缠。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家里一年也吃不上几次肉。累了一天的阿比包常常拖着疲惫的身子到屠宰场收拾别人不要的牛肠、羊肠。阿尼帕翻洗干净羊肠、牛肠,再灌满面糊蒸熟,有营养又好吃的“粉肠”至今仍留在孩子们的记忆中。

    阿尼帕就像个陀螺,从天明到天黑,她一直转啊转,操持完人还要忙牛。家里养了奶牛,却舍不得喝牛奶,牛奶卖钱买粮食。有次,阿尼帕转得忘了挤牛奶,小牛犊挣断绳子吃光了牛妈妈的奶水。好脾气的阿比包大发雷霆,没有牛奶就没有钱买粮食。

    为了一大家子的嘴,阿尼帕和阿比包打土块卖。一块土坯能卖1分2厘钱,一晚上打300块,就有3块2毛钱。他们在房后平出一片土块场子。打土块看上去简单,其实不单要讲究技巧,还是个力气活。一早就要把土泡上,土和水的比例一定要适当,泡上一天,泡得没有硬块了,铁锹至少翻腾两遍,泥揉得跟蒸馍的面一样了,才能装模子。沙子筛过,才能往土块模子里摔泥巴。泥巴要填满模子四个角,打出来的土块才周正。得使劲摔,泥巴才能挤满填实模子四个角。

    白天有白天的活儿,要赶天不亮,把土块打完。5点来钟,阿尼帕、阿比包就在土块场子忙开了。阿比包往土块模子装泥,阿尼帕端土块模子。取土块模子也有技巧,用力均衡,动作利落,土块的模样才俊俏。

    起初,无论他们怎样用心思,总也打不好,就向汉族邻居老冯求教。老冯的土块打得又快又好,在土块场子上,老冯示范,阿比包、阿尼帕跟着学。

    一个人顶两个人的劳动强度,锅里煮的是洋芋,笼里蒸的是玉米面苜蓿菜团子,能吃上一顿没有肉的抓饭也是一家大小的奢望。

    有一天,阿尼帕端起土坯模子后突然一阵眩晕,跌倒在地。阿比包这才发现妻子怎么胖了?胖得眼睛睁不开了。不是胖,是饥饿、营养不良引起的浮肿。阿比包抱着妻子阿尼帕,心疼得失声痛哭。

    阿热勒乡叫红旗公社,查干郭勒乡叫东风公社,萨尔托海乡叫跃进公社那年,阿比包阿尼帕已经有贾帕尔、阿不都热索里、卡丽曼。家里换了一口大锅,大小11口,原先的锅嫌小了。

    同学们喊口号闹革命,玛丽亚悄悄跑到库尔迭宁村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填肚子的东西。她实在是太饿了,村子关门闭户,一声狗叫都没有,别说洋芋,连个冻萝卜都寻不上。玛丽亚往村外的雪地去,她记得村外有一片豌豆地。

    扒开雪层,果真有一片倒地的豌豆。豌豆好不容易装满衣服口袋,两只小手也冻成了红萝卜,僵硬得再也抓不住豌豆了。

    玛丽亚急急忙忙往家赶,她想让姐姐姐夫和一家人吃顿豌豆饭,冻得太久的腿脚却不再那么听话,跑着跑着“扑通”一声跌倒了,口袋里的豌豆洒落雪地。雪把豌豆藏起来了,玛丽亚找不见豌豆,坐在雪地上伤心地哭,哭啊哭,哭得老天也动了恻隐之心,玛丽亚快要冻僵的脚突然蹬出一片雪层下的麦子!再蹬一蹬,麦子更多了!

    原来,远在天边边的青格里也躲不开“文化革命”,慌着闹革命,麦子地没顾上收。

    玛丽亚不哭了,她用力扒呀扒。衣襟兜满麦穗往家跑时,天已经黑透了。

    阿尼帕不知在院门望了多少回,终于看见了跑过来的玛丽亚。玛丽亚让姐姐看衣襟兜着的麦穗时,冻僵的小手已伸不开了……阿尼帕把妹妹抱在怀里,泪水不禁滴落玛丽亚冰凉的脸颊。

    “真是别人不要了吗?这么好的麦子……”阿尼帕问妹妹玛丽亚。

    往年,也去红旗、卫东公社的麦子地捡麦穗,库尔迭宁也去过。收割过的麦茬地躲不了人,不敢抬头,做贼一样。收割过的麦地也有人看,看麦地的人远远走过来,捡麦穗的人拽上装麦穗的布口袋可劲儿往地边的林子里逃,一旦被看麦地的人逮住,捡的麦子没收,装麦穗的布袋子也没收,还要挨顿骂。骂也罢打也罢,你都不能还,你是短了理的贼不是?

    “玛丽亚,你真看清没人要了吗?饿一顿忍一忍行呢,脸没有了咋办呢?”

    姐妹俩出门时天上开始飘雪花。下雪天不冷啊,进了麦地,阿尼帕拂去头发上的雪花,抹掉睫毛上的冰珠。扒开田垄上的积雪,成把的麦穗从雪层下弹了出来。阿尼帕拢住一把把麦穗,嘴里不停说:“胡大胡大,这是胡大的意愿吗?胡大也不愿意看见他的娃娃饿肚子吗……”她把一把一把麦穗装进布口袋,不停地感谢胡大感谢麦子。白雪覆盖的麦田温暖着她的心,她的心不慌了。

    青格里自有农耕始,就留下了一个传统,割麦时田头地边是不割的,遗落麦田的麦穗也是不捡的,这些都是要留下来给没有粮食吃的人。成垄成垄没割的麦子还没有遇见过。

    雪一直下着,不知道要下多久。阿尼帕眼里却没有飘落的雪,她眼里是阳光明亮的大地,遗落麦田的麦穗。

    她站在麦田里,麦秆齐胸口,

    金色的晨光拥抱她全身,

    ……

    那发丝,乌黑得没法形容,

    长长的睫毛掩映着明眸,

    眸子里一片亮光在涌动。

    ……

    她站在

    麦堆中间,赞美着上帝:——

    “若说,我可以收割,你只许,

    拾穗,这不是上天的意思;

    把麦穗放下,过来吧,分享我的收获和我的家室。

    这是英国诗人托马斯·胡德(Thomas Hood,1799—1845)一首题名《路得》的诗。主人公路得是《圣经》中的人物,她为了养活丧子的婆婆,在波阿斯的麦田里拾麦穗。

    这年冬天,玛丽亚和妹妹阿美娜、哥哥霍帕尔一次次跑库尔迭宁没收割的麦地,阿尼帕把雪地捡来的麦穗脱粒,然后用阿比包做的“捣窝子”捣烂麦粒,煮成浓浓的麦子粥。

    库尔迭宁村这片没有收割的麦地,是阿尼帕家最温暖的回忆。青格里每年春天都要过“纳吾热孜节”,食品中的麦子粥让阿尼帕怀念一家人艰辛却也温馨的日子。

    卡丽曼是阿尼帕的长女。她说,娃娃里面她是姐姐,啥事都要让小的;和姨姨、舅舅比,她又是小的,啥时候也争不过大的,从小干活多,吃苦多,挨打挨骂也多。

    小时候最深的记忆就是饿。我们就像树洞里一群还不会找食的小鸟,张着嘴等啊等,时常是一直等到太阳下山星星出来,才见妈妈疲惫不堪地挤进家门。吃上只有妈妈才知道是从哪儿弄到的洋芋、胡萝卜、黄黄的玉米馍馍。要是哪一天吃上有葡萄干的羊肉抓饭,我们就高兴得自以为是高贵的公主了!这会儿,妈妈脸上就露出了笑容,说,吃吧,吃吧,只要妈妈在就不会让你们挨饿。

    青格里出生的哈丽恰姆是阿尼帕最小的妹妹,她没有爸爸阿力马洪、妈妈波勒斯罕的记忆。

    那时候我才两岁多一点儿,我心里阿尼帕妈妈阿比包爸爸,上三年级了还是这样说呢。长大了懂事了,才知道是姐姐姐夫。

    填表的时候,父亲一栏还填的是阿比包,母亲一栏填的是阿尼帕。从小到大,我们没有觉着自己是孤儿,姐夫阿比包去世了才知道,我们失去的不是姐父,是父亲!

    阿尼帕的四妹肉孜汗是坐在骆驼背上的草筐里晃到青格里的,童年记忆雾里看花云中望月,成长的经历倒是刻骨铭心。

    姐父阿比包真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多重的担子啊!为了我们一家受了多大的委屈!却从没有打过我们,没有骂过我们,连一句牢骚话也没有说过。日子过得清苦,可一家人和和睦睦,再苦心里也是甜的。

    说到几个姨姨,阿尼帕的小女儿热黑曼笑了:“小时候从来没有想着她们是我的姨姨,一直把她们当成了自己的姐姐……”

    “我妈妈像天生有埋藏悲伤的心胸,她的眼泪只往自己肚子里流。我的贾帕尔哥哥差点儿送人……”

    贾帕尔出生的时候,家里的日子最难过。自己的父母去世了,阿比包在青格里又没有一个亲人,因为自己一家从科布多归来的株连,丈夫又失去了工作。

    孤独的小黑鸟

    飞得多辛劳,

    可怜它不肯落地,

    苦苦地鸣叫。

    ……

    仗着年轻,阿尼帕月子里就下地干活了。操持着一大家子的饮食茶饭,还去铁匠铺帮阿比包的忙。

    有一对哈萨克族夫妇看他们日子过得实在艰难,时常给他们一些周济。这对结婚多年的夫妇一直没有孩子,一抱起贾帕尔就不想松手。贾帕尔和他俩也有缘分,一见他们就笑得手舞足蹈愈加可爱。有一天,哈萨克族夫妇终于向阿尼帕表白了收养贾帕尔的心愿。

    日子过得实在是辛苦!少一个孩子,多少省出些口粮,多一些精力;他们没有娃娃,会对贾帕尔好,贾帕尔到他们家也少受一分罪。

    “给他们吧。娃娃太多了,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再说我还年轻,以后家里好过了,还能生……”阿尼帕劝说丈夫,阿比包一直不说话,最后点了点头。

    阿尼帕给儿子换上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还戴了一顶漂亮的小帽子。她抱着儿子正要出门时,弟弟妹妹团团围住了她,哭着叫着贾帕尔的名字,拽住姐姐不让她走。

    他们给姐姐保证,好好学习,放学后早早回家,帮家里干活儿……

    母爱天大。送走自己的亲生骨肉,阿尼帕怎能不心疼?弟弟妹妹的哀求触动了她压抑的情感,儿子的哭声像刀子一样剜在她的心头,阿尼帕搂着弟弟妹妹落泪无声。

    贾帕尔留了下来。

    经过这件事儿,孩子们似乎一夜间长大了。哪个孩子的老师都说,你们家的娃娃进步怎么这么大?学习用功多了,成绩好了。放学后,女娃做家务,大娃娃带小娃娃;男娃娃去林子里捡柴火,到河里挑水。上中学后,每月有六元助学金,男娃女娃一分钱舍不得花,交给阿尼帕补贴家用。

    孩子们成长的岁月,青格里粮食还不能自给,本地产的豌豆成了口粮。马拉石磨磨出的豌豆面粗,一家人去河边滩地山根阴坡找野韭菜、苜蓿、蒲公英。阿尼帕和着豌豆面捏菜团子。她今天掺上些牛下水熬出的油,明天又把林子里采的沙枣花揉进去,整日里琢磨着咋样让菜团子好吃些。

    一个人的童年经历,往往影响他的一生。漂泊他乡的童年,催生草原古老的普世情怀,这或许就是阿尼帕的母性底蕴。

    大地承受不住的东西,心可以装下。

    这是青格里的谚语。

    什么叫青格里的冬天

    不论白雪皑皑的冬天,还是青草漫坡的夏天,天不亮,一群一群羊开始往这里汇集。赶羊的人大都熟悉,相互招呼着。一般来说,冬天比较热闹。

    阳光透过晨霜缠裹的树梢,停留在了羊身上,羊身上的霜露很快化成一层密集的水珠。各色各样的马浑身热气腾腾的。

    青格里城边的羊市,天天都上演着这一幕。牵着马的牧工吆着一群群羊从阿热勒乡、查干郭勒乡、远些子的沙尔托海乡……赶在天亮前汇集这里。牧工拖着困乏的身子,头缩进少皮没毛的大衣筒子里,手揣在毛筒子里,嘴角叼支自己卷的喇叭筒,等着太阳出来。

    天亮,羊有了新主人,各自散去。即便是有雾的雪天,老马也能走回自己的家。

    这一天,这里多了阿比包的身影。他靠着的老马身上也散发着水汽。他还回不了家,他要赶上新接手的羊群往乌鲁木齐赶。

    家里刚有了点儿热气,红了几十年的铁匠铺倒闭了。阿比包没有了舍力气的地方,一家人的生活又没了着落,打土坯挣的馕顾不全一家人的嘴。除了打土坯,阿比包还得去羊市宰羊。宰一只羊给一副羊下水,一副羊下水能换5毛钱,一晚上宰10只羊就是5块钱呀!

    青格里草原,羊离不开人,人也离不开羊。男人有一手宰羊的绝活,有面子。宰羊是一门手艺,这门手艺要力气凭经验。

    每天一早,从羊市把要宰的羊赶到山坡上,要宰的羊先头低尾高顺倒,再把两只前蹄一只后蹄绑住,散开一只后蹄不绑。这时,阿比包开始念叨不知念叨了多少遍的“你生不为罪过,我生不为挨饿,原谅我们”,然后抽出锋利的宰羊刀朝羊脖子上一抹,只听羊一声无奈的“咩”,鲜血已顺着刀口而下。没绑的后腿空蹬着,这样羊的体内不会窝血。血流尽,阿比包提起羊后腿,在腿腕处切一小口,拿一根细长的木棍顺着切口插入羊腿皮肉之间,阿比包嘴对切口用力吹气,不一会儿羊就圆鼓鼓的像个皮球。这时候,阿比包洗净手和宰羊刀,开始剥羊。他先把羊腿的皮剥开,又用刀尖小心挑开羊肚子的皮,在切口处分离皮肉。之后,左手执羊皮,右手握拳揣进皮肉之间,三两下冲撞,皮肉分离。拿出洗净的宰羊刀割下羊头,再把剥好的羊悬挂在铁架子上,摘除内脏,最后剔骨。剔骨最讲究,不砍不剁,刀锋过处骨肉分离。好手艺剥出的羊皮不能有刀洞,光洁不见肉。羊骨根根节节不见刀痕。

    成就手艺的经验,一天天一年年地积累;想一想家里辛劳的阿尼帕和饥饿的娃娃,力气也就有了。

    供销社主任看上了阿比包宰羊的手艺,招聘他到供销社宰羊、放羊。

    宰羊又放羊,收入多了不少。宰羊隔三岔五总能落下些羊下水。一起干活的托合塔别克是个好心人,他知道阿比包家的困难,剩下的羊下水都让阿比包带回家。刚开始,阿比包不好意思占公家的便宜。托合塔别克劝他:“卖不掉的羊杂碎,你不拿也要扔掉。”宰羊放羊有羊粪烧,还有羊皮穿。

    没那么便宜的事啊,忙着宰羊,顾不上放羊;忙着放羊,又误了宰羊。没几天,放羊的活儿不得不交给阿尼帕。

    阿尼帕决定把家搬到后山。

    后山,有青格里成就的青龙湖,有青格里滋养的大草滩,只在春秋转场时节,才能看见大草滩上有几处毡房。后山草滩上,冬天的太阳一暖就暖在了人心里。后山草滩上,夏天的月亮长眼睛呢!冬天的月亮也长眼睛呢!

    创业还是艰辛的。许多年以后,卡丽曼还说:“我们后山的房子,我们住,星星和月亮也住呢!”

    后山有狼。熊和鹿也时有光顾。狼夜黑了出没,狼只要捕捉到羊的气味,再远都会跟过来。狼祸害了羊,他们得赔偿。阿尼帕、阿比包轮流睡在羊圈里,守护羊。冬夜,他们和羊相依为命。狼和他们斗智斗勇,总有防不胜防的时候。有次,狼悄无声息溜进羊圈咬死了五只羊,扣了阿比包两个月的工资。

    还得防人。人饿极了,就顾不了廉耻礼仪。

    除过放羊,阿尼帕还在供销社揽了一份清洗羊肠的活儿。洗一副羊肠两毛钱。羊放在山坡,牧羊犬黑子和黄黄各拦着一边,阿尼帕走到青格里可见水底卵石的浅滩洗羊肠。洗一阵儿,阿尼帕就直起腰,视野里羊群悠然,黑子、黄黄忠于职守,她又弯下腰继续手中的活,为了多挣两角钱,再多挣两角钱,阿尼帕在冰凉的秋水里一站就是大半天。手冻得不知道痛了,腿酸得不是自己的了。多两毛钱,弟弟妹妹就能多吃两个热馕;多两毛钱,娃娃就能多啃一块羊骨头。再说,弟弟妹妹一个个上学了,要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了。

    到了入秋宰羊的季节,冰凉的太阳照在河面冷森森的,羊子过河试几试都不敢下水。河面扫过的风更冷,小刀子样嗖嗖地割人呢。站不一会儿就觉着浅可见底的河水晃啊晃,晃得人头晕目眩站不住。

    河面上只有母亲孤零零的背影。寒风里秋草可怜地抖动着。石头上盘着一圈圈羊肠……这一幅滴着泪珠的画面长在我心里了。

    卡丽曼说,青格里可怜苦人儿呀,冬天再冷,冰层下的水也“哗哗”地流着呢。她说,太阳一落山,就眼巴巴地等妈妈回来。太阳一掉到山背后,就冷得人发抖,牛啊羊啊早早溜回了棚圈,她们点着炉火,看着往上抽出的炊烟由细变粗、由浓变淡,直到望不见了,妈妈还没回来。她们一会儿这个朝路上望一阵儿,一会儿那个望一阵儿,越望越着急,最后,四周静得一点儿声息没有,只能听见炉火的呼吸。

    等你望得不望了,我妈突然就到家了!一进家门,搂搂跑上去的这个,抱抱跑上去的那个,说,哎呀,又看见我的娃娃了!我不累了,我不冷了,我高兴得就像睁开眼睛太阳就在天上一样!

    秋黄了,羊肥了,供销社发愁咋把羊卖出去。青格里距离乌鲁木齐500多公里,到阿勒泰400公里,那时一个县也没有一辆汽车,牛羊肉、皮毛外运是难题。牛羊出栏后,大多是长途跋涉游牧外地。从青格里赶着几百只羊到500多公里的乌鲁木齐屠宰场,不出一点儿意外,一个来回也得三四个月。再肥的牛羊也跑成了骨架子,人遭的辛苦更难说了。人躲着的苦活儿累活儿阿比包揽去,还不都是为了多挣几个钱,养家糊口。

    临出门,阿尼帕总要忙上几天,给丈夫缝上一个新干粮口袋,打上一馕坑放葱花芝麻的馕;换洗衣服和她手织的毛毯不能不带。穷家富路,家里的一点儿积蓄全塞进丈夫衣服的夹层口袋里。阿比包知道家底,掏出妻子塞给他的钱留出一半:“你和娃娃不活了?”

    父亲走时给我们说的归期谁也不会忘,快到这个日子了,一家人就在盼望父亲回家的思念中走过一天天。我们几个人每天都去路口那棵大柳树下等,一天比一天等得长,却没有迎上归家的父亲。太阳早已落在山后了,我们还远远地望着越来越朦胧越来越拉近的路,一线希望在每天午后的眺望中延续着……

    卡丽曼说,原先父亲不在时,从没像这次一样感到担忧,无助,总以为只要妈妈在身边就安全。这次,她们眼看着路口大柳树的叶子一天比一天少,一直到树上一片树叶也不见了。

    我们等啊等,从秋天等到了冬天。

    青格里的严冬来到了。什么叫青格里的冬天?玛丽亚、哈丽恰姆、卡丽曼、阿不都瓦依提……还有祖农,留给经过青格里冬天的记忆,除了一坑馕还没进嘴就没了的饥饿,就是让人胆战心惊的寒冷。那是能钻透骨头冰到心里的冷!

    先是黑沉沉的乌云步步紧逼,把天上的太阳揉搓成了一团混沌的羊毛。雪紧跟着来了,由缓而急,由飘而洒。雪终于把天压得低下了头,低到天终于和地接在了一起。

    风骤然而起!

    山里人不怕雪。再大的雪也不怕。没有雪还能叫冬天吗?没有雪的冬天不囫囵,日子不囫囵,来年庄稼旱,草场荒。旱天多灾,蚂蚱扫一遍,荒了的草场三两年也缓不过劲儿。山里人爱雪。

    山里人怕风。怕骤然而起的西北风,那就是萨满施法,大地山川都不在它眼里了,陡然旋起一根根雪柱,排山倒海压过来,劈头盖脸砍过来,陷有形于黑洞,置万物于绝境,直搅得同天寒彻,这就是草原传说千年的“白毛”——暴风雪。

    白毛来了出不了门。卡丽曼她们记忆,最冷是1976年的冬天,零下40多摄氏度的天连续个把月,青格里这一年的寒冷比过了东北的漠河。卡丽曼她们几个丫头调皮,端一盆水到屋子外慢慢浇,水流浇出了一根冰柱。怀羔子的母羊全搬进了屋子,垫上了厚厚的草,这么冷的天,怕它们的娃娃流产呢。

    青格里无边无际的夜冻僵了,一句话都没有。月亮冻得也不知躲去了哪里,只剩下冰凉的星星吊在半空中。

    阿尼帕家的泥屋土院孤零零缩在后山冬夜的皱折里。寒冷的夜像个巨大的抽风机,炉火呼呼作响。我们的牛粪饼哪里能这么烧啊,听阿尼帕这么说,孩子们用炉铲把牛粪饼压实些,再把风门关到最小。那些年,牛粪饼是草原抵御寒冷的主燃原料。牛吃了草排出草渣加工成牛粪饼,太阳晒了一个夏天,一点儿臭味也闻不到,烧起来散发出一股草香味儿。牛粪火炉是冬天的中心,外面的风啊雪啊,不管你有多么冷,都让“呼呼”的牛粪火挡在了门外。

    这个时候,火炉上的茶壶“噗噗噗”地一直冒着热气。阿尼帕招呼小些的孩子睡下后,拿出阿比包、孩子们的破衣服,掉了扣子的缀好扣子,破了领子、膝盖、屁股的衣裤缝缝补补。收拾完破衣烂衫,阿尼帕捻动羊毛纺锤,用漂洗干净的羊毛捻出一团团绒线。玛丽亚、肉孜汗在她身边把羊毛撕扯均匀,卡丽曼呢,就在一边学着摇纺车,织袜子。纺锤在阿尼帕手中转动着,旁边的羊毛越来越少,羊毛线团越来越圆。然后三股线合成一股,毛线团滚过来滚过去,卡丽曼的袜子也起了个头。冬天到了,一家大小的手脚可不能生冻疮啊。

    先是纺锤,后来用上了哈萨克族的纺线工具“乌勒乔克”,一晚上能捻一两百米,工效高多了,捻出的线还结实。

    阿不都瓦依提说,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些个冬夜的炉火,他能感受到那些毛线团释放出的母爱:博大,坚毅。

    我是妈妈的小儿子,缠着妈妈的时候多。上高中时,我看了乔治·桑的《玫瑰云》,我妈就跟那个老祖母一样。捻毛线时我妈舍不得点灯,围着火炉,火光中也能看见我妈的手裂着血口子。

    天天晚上捻呀捻,捻出毛线给我们织毛袜子,织毛衣,乔治·桑的玫瑰云就是我们草原的云,云飘过来荡过去,不停变大,变成了黑黑的乌云,翻卷着,就像开春时刮的白毛,把天都撕破了,大雨下来了,电闪雷鸣,山动地摇,老祖母不慌张不叹气,全然不闻山崩地裂,一双瘦骨嶙峋的手,青筋突暴,把翻滚的云团抓在手里,摇动纺车,云团纺成比丝还细的云线,老祖母耐心地纺啊纺,把灾难、厄运纺成了柔软的丝团,看到这里我流泪了……

    老祖母就是我妈,不管什么时候,不管生活多么困难,我妈就像这个老祖母一样,都能一下一下把苦难织成美好的线团。

    这样的晚上,阿不都瓦依提还有个盼头呢。不光是他,姐姐哥哥姨姨舅舅也等着呢:火灰里埋着的洋芋蛋。火炉里的牛粪火不红了,变暗了,阿尼帕就从大麻包里掏出十来个洋芋,埋在牛粪饼烧成的火灰里。满屋里闻见香味时,洋芋蛋就熟了。从火灰里扒出来,一人一个,来不及吹吹灰,已经是满嘴沙沙的又甜又香,世上再没有这么美味的吃食!

    呼啸着刮过屋顶的风雪,只是青格里生存的大背景。

    这样的夜晚,还有一个希望。这个希望全家人都放在心里,谁也不明说。埋在心底的希望和牛粪火一起陪着阿尼帕和一家人度过寒夜迎来黎明。有一天,院门响了一下,只响了一下,阿尼帕稍一愣神儿,丢下纺锤夺门而出,炕上的娃娃们从被窝里伸出头趴在炕沿上,像一只只索尔巴斯,眼巴巴地等待妈妈迎进门希望。好一阵儿,阿尼帕裹着一身寒气回到屋里。她对趴在炕沿上的娃娃们说:“阿比包爸爸或许明天就回来了。”

    不知又等了多少个夜晚,在一个朝阳露白的黎明,阿比包爸爸终于回来了。他头上皮帽子的帽耳连着长长的胡子,结满了霜雪,只露出满是疲惫的眼睛。他把缰绳丢给最先出来的二儿子阿不都热索里,搂住跑在跟前的小儿子阿不都瓦依提。“怎么瘦成了这样?”阿尼帕真不敢相信丈夫半年不到的变化。阿比包朝阿尼帕笑着说:“进屋吧。”

    雪野中的泥屋弥漫开酒的气息,那是从阿比包爸爸嘴里流溢出来的。这个时候的阿比包爸爸,神情安详,就像家里孩子中最小的一个。

    这以后,我渐渐明白“房梁”意味着什么。每次受了委屈,遇到难处时,我就会突然想到爸爸回家的这个早晨。

    阿不都瓦依提说,那个黎明,太阳挂在他们家烟囱上的一瞬间,红得就像六月里盛开的鸡冠子花。

    早晨太阳一出来,像金子一样,暖到人心里!

    一阵儿叽喳,林子里身穿黑色丝绒的鸟儿蹬落树梢积雪,轻盈地跳跃着招呼走出门的人。忽一声呼哨飞离枝头,滑过一丝儿云彩也不见的蓝天。只一阵儿,又三三两两蹬散高高枝杈上的雪,缩缩脖子,眯起眼。

    天明时,西北刮过的风也停了步子,怕惊扰了青格里这一幅静美的冬景。

    天蓝得净透了!

    天晴了,风停了,第一件事是从厚厚的雪中挖出一条路,从家门通向院门。接着清理院子里的雪,再接着从院门往外挖。挖通了路,我们家才能通向外面,我们总不能让雪困住。

    晴天我们进山拉柴,一人一个雪爬犁,一人一把小斧子。黑子、黄黄跟上。林子里的枯树枝捡不完,捡上一阵儿就得紧着往爬犁上装,怕天晚出不了山。装爬犁横一层竖一层,这样装不散架。我们家的爬犁全钉上了铁皮,滑,省劲儿。我们拉,小的推。我们家的柴火垛从来都是最高的。

    打柴路上,卡丽曼还有个奇妙的发现,隆冬三九,雪层下的河水不比春天小,水边厚厚雪层悬空,葱绿的草丛中竟然还有黄嘴的小鸟!

    哎呀,这让人咋样说青格里的冬天呢?冷吗?不冷?

    往回走的时候,望着我们家房上的烟,就不会迷路。日子久了,空空旷旷的雪地里,我们家烟囱冒出的烟就跟人一样亲近,假如望不见它,我们该会多么寂寞。

    是啊,茫茫雪野袅袅炊烟是温暖人的风景。再冰凉的日子,只要一把火烧起来,炊烟升起来,就会让人气定神闲,心生希望。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还是凋零败落,望望屋顶的炊烟就知道了,漂泊在外的游子,荒径野道千里万里奔家来,远远望见家乡的炊烟,满眼热泪的他就知道,点燃炊烟的泥屋一定亮着一盏灯,守着炉火守着油灯的一定就是等他的白发老娘!

    当然,四季里夏天最好过,“天堂一样的日子”。说的也是,熬过漫长的冬,春天忙接羔,秋天又忙配种,只有马放南山羊撒草滩的夏牧场悠悠然。

    冬在青草萌芽时悄然隐去,今天你还见一片缺边少沿儿的残雪躲在松坡后,明天就没了踪影。山中草原,所有的一切都那么不动声色。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就像滑过草尖的风,似有还无,似无还有。只有秋风扫落一个季节时留下的种子拱出了茸茸的小脑瓜,大地原来就是为了孕育而存在。

    黎明给每一片草叶镶上金边,山坡上的羊羔翻个身,“咩咩”奔向母亲,羊群陆续踏上转场的小路。

    一条条溪流从一处处雪山峡谷蹦蹦跳跳蹿了出来,漫过山前望不断的草滩,汇聚青格里,亮像山外大境界,牧人们循着溪流,溯源而去,羊群漫过浅山春秋草场,走向大山深处,那里有牧人夏天的天堂。

    卡丽曼最喜欢的却是春天。卡丽曼的春天是从她看见羊羔啃吃阳坡萌芽的草尖就开始了。

    “春天真好!”

    借着阳坡残雪消融的湿气,野葱已有了让人口中生津的辣香味儿,野韭菜也等不及地开始抽薹了。一片一片苜蓿像是风中飘落的梦毯,突然就绿在了眼里,真让人惊喜。每天一放学,卡丽曼就扯上热黑曼,提上小篮子往山坡上跑,她们的收获丰富了一家人的舌尖。阿尼帕扯住热黑曼,擦去卡丽曼脸上的汗珠,看着两个女儿的眼神就像春天催萌万物的阳光。

    “春天真好!“

    春天的风刚拂过草原,那只看上去已经衰老不堪的母羊竟然产下了双羔。白脸的母牛也生了一只健康的牛犊,和妈妈一样,它的脸上也有一片白色的印记。芍药红遍的草丛中,麻鸭翅膀下的蛋壳破了,一只只小小的脑袋撞得芍药花苞不等太阳露脸就咧开了嘴。

    哎哟歪!只等一场夜雨,夏天抢先到了!本来是春天开的花儿,让夏天的热情催得五颜六色:黄的是草原菊,蓝的是勿忘我,红的是芍药,它们完全忘记了冬天冻裂大地的严寒,好像暴风雪再也不会来了。

    那些几乎化入山土的朽树桩子,倒地的树身子,支棱起了一只只一丛丛生动的耳朵。木头的耳朵机敏地倾听着,把声响——哪怕是一只蚂蚁的走动甚或是透过林木的光波,传递给大地。阿尼帕交待哈丽恰姆、卡丽曼、热里曼,采木耳时不能撞落它顶着的露珠,否则,木耳瞬间就会回归大地无影无踪。这是在科布多时外婆告诉她的。

    更多的是蘑菇。这些神奇的家伙一个个撑着一把小伞就像天兵天将一样,一夜间落满了河滩坡地,灌木丛中,桦树林子,那种浑身黑乎乎的蘑菇最多。不管藏在草丛里还是躲在树根下的草蘑菇树蘑菇,都逃不脱哈丽恰姆、卡丽曼她们的眼睛。它们一个个像俘虏一样全进了阿尼帕妈妈家的草篮子。小黑蘑菇最喜欢夜里一丝儿声息都没有的细雨,随着雨滴它们就来啦。小黑蘑菇很好吃,比卡丽曼找到的牛肝菌还香,只要一星儿羊油,炒出来比肉还好吃。

    哎呀!后山的林子、草滩真是个采也采不完的大菜园!小黑蘑菇只舍得尝尝鲜,大部分都让阿尼帕妈妈晾晒成干蘑菇,等拉木头的车进山,卖给山外的人。阿尼帕妈妈要用黑蘑菇换的钱供养她的弟弟妹妹儿子女儿上学。

    夏天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草滩给雨水冲洗得青翠,天地透亮,山山水水露了真身,林子里散着股股清香。

    我们家的油灯还没星星亮呢,仰着头看星星,星星真亮!星星也是好奇的,从空中走来,拽住山坡河畔杨树桦树的胳膊,倾听人间夜话。萤火虫也来凑热闹,草尖上一闪一闪,显摆着裙衫。

    再远些,青格里河滑过河床嬉笑着。夜风从月光下拂过,带来河狸的絮语。原本是海洋哺乳动物的河狸,在地球陆海沉浮的演变中顺应自然变迁,进化为水陆两栖。这个精灵,和着同类发出的呼唤,尾巴有节奏地拍打水面,是庆幸在自然变迁过程中识时务的幸运吗?

    夏天的日子真好!

    阳光雨露充足的马奶子草、酥油草……还有一片一片的野苜蓿,牛羊漫山坡,夜里不收圈,黑子、黄黄护卫着它们。这个时间里,家里谁也能喝上奶子呢。这时间的奶子真香!奶桶上面飘着厚厚一层奶皮子。趁着太阳高照的好天儿,阿尼帕带着妹妹女儿做过冬的奶疙瘩。

    羊群脱衣服的时候,夏天差不多过一半儿了。羊剪完毛,就该紧着打牛粪饼了。这是夏天最热的日子要干的活儿。

    这可是一年里的大事,一个冬天的茶炊、取暖全靠牛粪饼。草经过牛胃反刍排出的残渣,那么经烧,火力和梭梭差不多。只有牛粪饼知道什么叫青格里的冬天。弥漫着草香的牛粪饼、奶茶、烧酒,让沉沉冬夜变得温馨。

    夏天最热的日子,阿尼帕领着孩子们把积攒的牛粪拍成圆饼状,再贴到羊圈牛棚的土墙上,晒得干透,一层一层堆起来垒成垛。“夏天多打牛粪饼,冬天不挨冻呀!”阿尼帕看着牛粪饼堆得和房子一样高了,高兴得很,“现在手累了、腰酸了,冬天炉子里有了牛粪饼,你高兴了,风雪不怕了。”

    圈墙上的牛粪饼风干着,麦子该割了。

    库尔迭宁的麦子给阿尼帕留下了太多的温暖,家搬到后山,她每年都种一片麦子。第一年种的麦子麦秆长得高,麦穗子小,瘪得还多。

    “我妈领着我们跟汉族大叔学种麦子,啥时候播种好,分蘖的时间为啥要上肥,哎哟,要学的事情太多了!”卡丽曼至今怀念着那些年的农耕收获,“我们还种菜,我们种的洋柿子奶茶碗那么大,黄瓜牛尾巴那么长,我们的开花洋芋又沙又甜。”

    月光下,阿尼帕忙着把收割的麦子归拢成堆,要不然,夜里下的露水太阳一天也难舔干。要是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一阵儿夜雨就更糟了。这片麦子,还有开花洋芋,让她心里踏实。

    秋风一阵阵越过阿尔泰山,草原处处是熟透的颜色,就该打草了。

    后山坡地的草长得真是茂密,热黑曼跟上小哥哥阿不都瓦依提跑进去,草就埋得找不见了。孩子们手握一把小镰刀,割下的草竟也积少成多,黄绿杂陈摊在太阳下一片片的。秋风燥,很快就能抽干草身上本已不多的汁液。阿比包、阿尼帕抡着大钐镰,一大家子的欢声笑语拌和着草香飘过来荡过去满了草坡。

    牛羊牧归,房上的炊烟直直卷上天。远方的骑手闪在暮色里,暮色一下下抹去远山近水,人也累得腰直不起来,手臂抬不起来,阿尼帕还是舍不得走。热黑曼、阿不都瓦依提一次次朝阿尼帕妈妈望过去,撞上了他们的目光,阿尼帕也装着没看见,一直到最后一点儿光亮也被大山拿走了,阿尼帕才直起腰说,娃娃们,我们真该回家了。

    后山上,谁家的草垛也没有我们家草垛高,金黄的大草垛太阳地里很耀眼。

    收着草,还要顾上吆喝羊紧着嘴下的草吃。秋膘厚了,冬天好过。

    不知不觉中忽然有一天,推门一片,后山又披上了白袍子。往后的日子,冬宰;一场雪连着一场雪;围着炉火,库布孜扯出古老的歌谣;不知不觉中,小草顶着残雪往外拱了——

    草原开始又一个轮回。

    托乎提·亚合甫哭着走进阿尼帕家,说:“妈妈叫姐姐呢……”阿尼帕放下手中的活儿,拉上托乎提就走。

    亚合甫是阿尼帕的邻居,何止是邻居啊!一起跋山涉水从科布多走回青格里,一起落户青格里,又一起走过了青格里多少个春夏秋冬啊!

    亚合甫家和阿尼帕家的经历简直就是一样,托乎提的爸爸从哈密到科布多时,正是尕司令马仲英乱疆,杨增新遇刺的乱世。躲避灾祸,随着乡亲15岁的少年跑到了科布多。

    几天不见,加马丽哈妈妈已经瘦成了一张纸片,她无声无息地躺着,几乎察觉不到她还在呼吸,见阿尼帕来了,加马丽哈妈妈挣扎着示意阿尼帕走近她,贴着阿尼帕的耳朵说:“阿尼帕,三个弟弟交给你了,我要走了,找你妈妈去了……”阿尼帕禁不住泪流满面。

    ——这是临终托孤呀!

    当天夜里,加马丽哈妈妈就离开了人世,留下了15岁的吐尔达洪,12岁的托乎提,小弟弟库尔班只有7岁。

    草原人家生生不息,同步大自然的节律走过人生四季。草原人家对生命充满体贴。青格里有句谚语:“哈萨克没有乞丐。”行走草原,随便掀开一座毡房的毡帘,都会有奶疙瘩和切成三角的馕块。游荡累了,一定会有一双颤巍巍的手递给你一碗放了酥油的奶茶,滋养你疲惫的心灵。

    人生很短暂啊,

    我们要珍惜缘分。

    不是每个人都能亲身相遇,

    要帮别人也帮自己;

    不是每个人生下来就什么都知道,

    只要努力总会有收获。

    ……

    失去父母的不幸留给了三个未成年的孤儿。善良的天性把责任给了阿尼帕。

    正逢三年饥荒年月,多一张嘴就多了一份生活的艰难。这一下子就是三张嘴啊!这个不小的家已经够艰难了。阿比包懂阿尼帕的善良,可是一个馕掰成18块可怎么吃啊!“我的阿尼帕,石头可以砸碎呢,贫穷比石头还硬呢……”

    “我的阿比包,你没有看见加马丽哈妈妈的眼睛,她看我的眼光让我的心痛呢。阿比包,她不想离开她的娃娃呀,她想着她的娃娃……加马丽哈妈妈的眼睛让我伤心得很……”

    “阿尼帕,十多岁的娃娃,‘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你不知道吗?三张嘴啊阿尼帕……”

    “总不能眼看着这三个娃娃饿死……”

    托乎提三兄弟就这样进了阿尼帕家。他们是阿尼帕收养的第一批孤儿。老大吐尔达洪,老二托乎提,年龄和阿尼帕相差不了几岁。阿比包和阿尼帕要求孩子们叫吐尔达洪大舅、托乎提二舅、库尔班三舅。托乎提兄弟心里,他们的姐姐阿尼帕,也是阿尼帕妈妈。

    房子住不下了,脱坯,砌墙,造房。

    原本就不宽展的铺盖更不够了,阿比包带着孩子们捡供销社丢弃的碎羊皮,洗净整好,阿尼帕缝制了一床11个孩子盖也够大的羊皮被子。

    托乎提已经60多岁了。无论冬夏,过一阵儿老人家就要从阿热勒乡去县上看望阿尼帕。花甲之年的托乎提一说起当年的事儿,就会动感情。

    我们是和阿尼帕家一起过来青格里的。在蒙古的时候,我们就是邻居。我们一起48家人从蒙古回到青格里。后来有人去了哈密,有人去了奇台,还有人阿克苏去了。现在青格里只剩了8户人家。

    生我的妈妈命苦得很。1945年,生我的爸爸死了,我才六个月大。我们姐姐吐逊汗两岁,哥哥吐尔达洪四岁?五岁?妈妈又嫁了一个维吾尔族,生了弟弟库尔班。我们一家回青格里,姐姐留在蒙古了。回到青格里没有几年,我的后爸爸又生病死了。后来妈妈又病了。

    妈妈病重的时候,叫来了阿尼帕。妈妈说,阿尼帕,我把这三个弟弟交给你了,你带大他们……

    阿尼帕抱住我妈妈,眼泪流了下来,她说:“加马丽哈妈妈,我会带好三个弟弟……那时候,阿尼帕叫我妈妈‘妈妈’呢。”

    阿尼帕又是姐姐,又是妈妈……

    长长的头发,黑黑的眼睛

    “妈——”跨进院门,哈比扎呼叫着往房子跑,双颊已让自己的泪水给烫着了。

    ——心灵深处发出的呼唤让心灵颤动。

    “哎哟哟丫头我的丫头,你回家了?”阿尼帕捧住哈比扎的脸亲吻着,仔细端详女儿。“我睁开眼睛看见你呢,丫头,你装进我心里呢……我的丫头,你咋瘦成了这个样子?丫头,家里热馕没有热茶也有呢……”

    阿尼帕妈妈的女儿里,哈比扎排行第二。哈比扎的一头长发引人注目,人到中年,过膝长发还是油光水滑的。

    哈比扎还有一个汉语名:王淑珍。

    我刚到妈妈家时,生了一头疮,一根头发也没有。

    我亲生爸妈是回族。老家在甘肃。听我妈说,50年代从甘肃逃荒到了青河,在沙尔托海乡落了户。沙尔托海全是哈萨克族,就我一家回族。我爸会种庄稼,洋芋种得好。甘肃就是洋芋蛋嘛。我是在沙尔托海生的,我后面又生了两个妹妹。

    我妈说,刚生下我小妹妹不久,我爸就死了。我爸是“文革”逼死的,说我爸挖地道,要往苏联跑。沙尔托海到处都是地道,新中国成立前是战场嘛。白天逼着我爸割麦子,晚上折磨他,打他,批斗他。我爸气不过,自杀了。我妈说,刀子横着切开了肚子,肠子断了几截,血流了一地。

    我两个妹妹,还有我哥,我妈养不活呀。带着我们四个,我妈又走了一家子。沙尔托海除了我们一户回族,还有一户汉族,就是继父金学军。他是河南人,也是逃荒到了沙尔托海。到了金家我妈又生了一个弟弟,两个妹妹。我继父气管炎很重,一到冬天就下不了炕。七个娃娃全靠我妈一个人,没日没夜地干,种地,浇水,割麦子,扛麻包装车,生生累死了。

    我妈病那年我11岁,她是春上病的,夏天就撇下我们走了,刚过40岁。

    撇下了七个娃娃,继父没有劳动力,咋养活?他脾气越来越大,张嘴就骂,动手就打。真是待不下去了。我一心一意要找哥去。我哥在跃进公社上中学。常有进山拉木头的车路过沙尔托海,我在路边搭上一辆拉木头的车到了青河县城。人家把我卸在街上就走了,下了车才知道跃进离县城远着呢。一整天没吃没喝,一分钱没有,头上又是疮,在街上转着转着,后头就跟上了一群娃娃,骂“秃子秃子”,甩石头。忍不住哭起来:“哥呀,你在哪呀?”哭着哭着走到了医院门口。在医院门口遇上一个好心的姨,她问我,丫头,你哪个地方来?你的妈妈呢?我说,我妈妈死了,我找我哥。她一听我哥在跃进就急了,说跃进你今天去不了了,你先跟我来,我给你弄点吃的,在这先住一夜。她给我拿了一个馍,还有奶疙瘩,又把我安排在一间病房住。起先护士不愿意,说病房哪能留人,还长着一头疮。姨说,你们看看,这么可怜的娃娃,忍心让她在露天里过夜吗?

    这个好心人就是阿尼帕妈妈的妹妹,我后来的小姨。

    第二天一早姨就来了,给我拿来了一个热馍,还有几片肉。姨说,吃了早饭去大姨妈家。

    我阿尼帕妈妈那时的年龄跟我现在差不多,40出头。大辫子,碎花裙子,圆脸,大眼睛,漂亮得很。刚进门,我阿尼帕妈妈就对我笑着说:“来来来,丫头,快过来。”说着走过来,抱住我,“可怜的丫头呀,你妈要在,看见你这个样子心疼死了……”

    我说,我妈死了。我哭了。阿尼帕妈妈也哭了。阿尼帕妈妈哭着说,这丫头罪遭大了,你妈没有钱呀,要有钱早给你治了。

    我阿尼帕妈妈就给我洗头洗澡。阿尼帕妈妈早就烧好了一锅水在等我呢。洗完头,洗完澡,我阿尼帕妈妈叫我姐:“卡丽曼,把你的花衣服拿来。”我长这么大没穿过这么好看的衣服。

    阿尼帕妈妈给我收拾好,招呼我:“过来吃饭。”桌上只有一盘拉面。妈妈说,他们吃过了,你吃吧。我看哥哥、姐姐还没吃。我吃了,哥哥、姐姐才围过来,吃的是洋芋和野菜。

    妈妈治我的头,用了心。我头上的疮长了十年,家里穷,从没治过,都叫我“骚头”。阿尼帕妈妈带我到县医院,县医院说没有治皮肤病的医生。我妈又带我到兽医站,兽医站的医生也不给治,说,这里是给牲口治病的地方,给人治不了病。我妈说,羊身上的疥疮能治,牛身上的疥疮能治,我丫头的疥疮也能治呢。我妈一个劲地说好话。最后,有个兽医给我妈挖了一罐子治牛癣的黄药膏。我妈天天用黑肥皂给我洗头。黑肥皂是我妈自己做的。梭梭柴的灰,红松的灰,碱蒿子的灰,加上碱,用羊油熬。黑肥皂洗头滑溜得很,洗完头抹上黄药膏。一天一次,一个月后开始长头发了,两个月后妈妈笑着说,哈比扎,你摸摸头。我摸了又摸,不敢相信我长头发了。我从河坝挑回一担水,照啊照。那时候,家里没有镜子。照着照着,叫了一声:“妈!”眼泪止不住地流。那天我就在心里说:“再不剪头发,能长多长就长多长。”

    我妈后来说,看见我的头发长出来,她比我还高兴。她是急着怕我嫁不出去,没有头发的丫头谁要。我妈说,我的丫头有头发了,能嫁出去了。我妈把我戴过的头巾一把火全烧了,大声说,我的哈比扎不用戴头巾了。

    头上的疮治好了,我妈让我上学去。不愿去,已经14岁了,上一年级。我阿尼帕妈妈说,多少识点字,也比睁眼瞎好。丫头呀,你不知道,不识字找个活儿有多难。上了一年学,第二年再没去,年龄太大了,不好意思。又看到妈妈太苦了,我妈又生了一个小弟弟,刚生没几天就去打工。不打工我们吃啥?我阿尼帕妈妈为了养我们这些娃娃,罪受大了……

    哈丽恰姆领王淑珍第一次踏进阿尼帕家的院门时,她突然停住不往前走了。她看到了院里干干净净的孩子们。见她进来,正在玩耍的他们一下子全跑了。自卑感止住了脚步,别说人家嫌弃,自己都嫌弃自己。

    正在这时,阿尼帕闻声走出房门招呼王淑珍:“丫头,过来,过来。”

    王淑珍往前挪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怯生生地望着阿尼帕。

    阿尼帕紧走两步,把王淑珍揽在怀里:“可怜的丫头,该在妈妈怀里撒娇的娃娃嘛,咋成了这个样子呀!”

    王淑珍突然间号啕大哭。

    “丫头,不哭,我的丫头不哭了……”阿尼帕的怀抱抚慰着一颗幼小却饱经苦难的心灵。

    王淑珍的头疮是阿尼帕最大的心病,一个女娃娃,秃子,长大了咋办?

    县城医院没有皮肤科医生。舐犊之情,金石为开,开始说阿尼帕走错门的兽医终于答应用治疗黄牛癣的药膏给王淑珍试试看。医生交代,要坚持天天洗头,天天涂药膏。

    王淑珍至今难忘阿尼帕妈妈第一次给她洗头的疼痛:满头的脓疮结了厚厚一层血痂,厚厚的痂一层层揭掉,揭一层流的是脓,再揭一层流的是血。

    “丫头,忍不住就哭出来,哭出来就没那么疼了。”阿尼帕感觉到怀里瘦小的身子在发抖。

    王淑珍哭了,大声哭了。阿尼帕的泪水也滴落了。

    为了减轻一点儿丫头的痛苦,每天换药的时间都很长,尽量避免触碰新长出的头皮。每换一次药,阿尼帕都是一身汗,痛在丫头身上,疼在妈妈心里啊!

    听医生的吩咐,阿尼帕买了一把剃刀,每天给王淑珍刮一次头皮。刮头皮痛啊,每次,阿尼帕都是一边刮,一边催眠曲一样说,我的哈比扎生了病的脑袋要天天跟太阳见面呢,太阳能把有病的东西拿掉呢。

    终于有一天,阿尼帕对王淑珍说,丫头,你看一看,你长头发了!

    真的吗?有多少年没照过镜子了啊!

    王淑珍到底还是没有照镜子。她跑进厨房,低下头,看着水面上不敢相信的面容,头顶茸茸黑发,看着看着水面上的影子变得模糊了。

    阿尼帕拿着牛角梳,给王淑珍梳一圈维吾尔小辫,梳啊梳,牛角梳滤去了前世太多的忧愁苦难,梳齿间留下了圣洁的母爱。

    十多岁的王淑问阿尼帕:“阿尼帕妈妈,你为啥对我这么好呢?”

    阿尼帕拍拍她的头,悠悠地说:“丫头,你不该受这么多苦。妈妈和你一样,也是苦命的丫头。在科布多的时候,我头上也起过疮。我的妈妈病了半年,我的头发成了粘满牛粪的毡片片。我的爸爸妈妈去见胡大的时候,领你来家的小姨哈丽恰姆三岁有呢……丫头,你的命咋也河里的石头一样呢?河里的石头,冬天的雪埋,夏天的水冲,夏天雪没有了,冬天水不流了,河里的石头没有了吗?有呢!河里的石头还在呢!”

    ——总是苦难触动人类的普世情怀。

    深秋的一天,王淑珍告诉阿尼帕,她想回沙尔托海。

    头疮治好了,饭桌上有她的碗筷,炕上有暖暖的被窝,她却越来越惦念哥哥和沙尔托海的妹妹。地里的庄稼收完了,牛羊也转场了,天越来越冷了……再说,这个家的孩子也太多了,姨姨、舅舅,姐姐、哥哥。这个小小年纪已历经人世沧桑的女孩,还不敢相信这个家真能收留她。

    阿尼帕妈妈给她收拾了一包衣服,有夏天穿的,也有冬天穿的。又给她十块钱。王淑珍接过钱“哇”一声哭起来。那时的十块钱多大呀!她又眼见了阿尼帕妈妈一家的生活有多艰难。她一哭,阿尼帕妈妈也开始掉眼泪。阿尼帕妈妈对她说,你啥时候想妈妈了,你就回来,这是你的家……

    王淑珍回到沙尔托海时,入秋后的第一场雪已经埋住了收割过的庄稼地。

    哥哥不在家。继父咳嗽的时间更长,骂人的时候更多。几个妹妹缩在靠近火炉的墙角。

    这个山旮旯里的冬夜,她的眼前总是浮现阿尼帕妈妈那双美丽的眼睛。

    她惊恐过,怀疑过,困惑过,她不相信,天下能有这样的好事儿。但更多的,是期待。

    这双美丽的眼睛还没有让她失望过。那是一双天底下最美丽的眼睛,眼睛上边是最美丽的额头,眼睛下边是最甜暖的嘴唇,她们都透着母爱的心灵之光。

    那里也没有居高临下的施舍,只有温暖和怜爱。

    那是天上的星星冻得掉下来的夜里,给你掖被角的眼光;那是饿得吞口水,给你下碗面,面底下卧只荷包蛋的眼光……那是一双妈妈的眼睛!经见了太多的冷脸子白眼,她的感觉不会错。

    沙尔托海的冬天太长了,长得把女娃子的心都扯零干了。雪没化完,王淑珍上路了。等不及进山拉木头的车。她跑过沙尔托海还是一片雪野的庄稼地,跑上了往青格里去的大路。她要去阿尼帕妈妈家!

    王淑珍跨进院门,一声“妈——”,正在洗衣服的阿尼帕把手中的衣服往盆里一丢,喊着“我的丫头!丫头……”跑向她。“你回来了丫头?哎呀,一个冬天咋就瘦成了这个样子,丫头呀……”紧接着,阿尼帕妈妈就往牛棚去,“丫头呀,家里的牛才下了牛娃子,你有奶吃了。”不一会儿,阿尼帕就端了一碗奶子招呼哈比扎,“丫头,过来!”奶碗上漂着一层厚厚的奶皮。王淑珍要叫卡丽曼姐姐,阿尼帕不让叫,“姐姐不缺,你缺,你身体太差了,要好好补一补,长大了,好给妈妈干活”。这之后,阿尼帕妈妈每天都要给哈比扎加一碗牛奶。

    那天,房子里点上灯的时候,王淑珍望着灯影里的阿尼帕妈妈,望啊望啊,突然叫了一声:“阿帕!”灯影里的阿尼帕笑了:“丫头,你过来,你早就是妈妈的丫头了。”

    在这个暖意融融的夜晚,阿尼帕给她的丫头王淑珍取了个新名:哈比扎,维吾尔语“保护”的意思。

    日子就跟羊爬坡样,一步步都是艰辛又满怀希望。

    就在这个时候,哈比扎无意间闯入了这个家庭。哈比扎说,在小姨领她跨进院子门,和阿尼帕妈妈目光对接的一瞬间,她就认定这双眼睛是妈妈的眼睛,这个小院就是她的家。

    这一年的夏天,阿比包爸爸阿尼帕妈妈去了一趟吐鲁番。阿尼帕妈妈带回一条绿色的绸裙子。

    裙子很漂亮。颜色说是绿吧,又有点儿青格里夏天的蓝,还缀有孔雀羽毛一样的裙摆。别说家里几个女孩子没穿过,青格里的街面儿上也没见过呀!谁不想穿?又赶上过六一,要是穿上这条裙子去学校走一圈,该有多少同学盯着看呀!

    丫头们叽叽喳喳的,眼睛不离这条漂亮的绸裙子。卡丽曼的眼光热热的,她觉着妈妈一定会把裙子给她穿,她是家里的老大嘛,家里的活儿她干得多,她的学习又好。热里曼呢,也上去比过来比过去,在阿尼帕身边缠磨着。裙子她穿长了,长可以折起一截儿呀,谁让她是小女儿呢!

    “哈比扎,你过来,穿上看看。”听阿尼帕叫她,哈比扎愣怔了一下,她没想到阿尼帕妈妈会叫她。她站起来,看见姐姐和妹妹的目光全聚焦在自己身上。

    “哈比扎,快点儿,穿上让大家看看。”阿尼帕妈妈催她。

    合身。漂亮。

    “转几圈,丫头。”阿尼帕望着旋转的哈比扎,目光是那么慈祥,舒心,“哈比扎,裙子就像是给你定做的,真漂亮!”

    阿尼帕的话音没落,卡丽曼“哇”一声哭着跑出了房子。

    “卡丽曼!卡丽曼!”阿尼帕在院门外追上了卡丽曼,她把大女儿搂在怀里,“卡丽曼,你听我说,你是姐姐,哈比扎是妹妹,明天我的裙子给你改一下,你也有裙子穿呢……”

    卡丽曼根本听不进去妈妈的话,她不理解自己的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做,自己的娃娃饿肚子呢,还要养这么多别人的娃娃。长这么大,还没穿过一条裙子,她是我亲妈妈吗?

    一连几天卡丽曼噘着嘴不理人。阿尼帕就当没看见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阿尼帕从不打骂孩子,她没有文化,只是本能地言传身教。

    妈妈的沉默比打骂还让人痛,14岁的卡丽曼认错了。阿尼帕搂着女儿,像她小时候一样,轻轻拍着:“卡丽曼,你吃母羊奶长大的羊娃子,哈比扎呢?索尔巴斯,没有妈妈的羊娃子。你有妈妈,还有爸爸,她啥也没有了……卡丽曼,你丫头里的老大,你的心要大呢。冬天下雪了,谁也想太阳出来呢。卡丽曼,把你的爱分一点儿给弟弟妹妹不行吗?”

    爱,是多么具体、敏感啊!具体到孩子们得到的一块馕,一件新衣装;具体到你每一次举手投足之中;具体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操劳中,敏感到一个眼神——

    一个不真实的眼神,爱就会失去她的能量;源自心灵深处的真情,能救赎失落的灵魂,影响人的一生。

    人到中年的卡丽曼深情地回忆:“妈妈那个晚上给我说的话,我骨头里记下了。我妈妈的善良是我们最丰富的营养。”

    哈比扎还是一头长长的黑发。她说,就是老了头发全白了,她也不剪,她要永远留住阿尼帕妈妈的爱呢。

    孩子们一天天大了,长大的孩子一个个立业成家了,成家后的孩子从阿尼帕妈妈的大家迁出了户口。孩子也已成人的哈比扎的名字还在阿尼帕妈妈的户口簿上。

    切布是个快乐的青年

    视野里不见了蜿蜒的青格里,就踏上了几天颠簸的长途。

    从青格里到福海县境内的劳改农场,500公里路,要倒几次车,先过富蕴,再过北屯后到福海。一路上,坐定点班车,搭乘拖拉机,从福海到地处偏远的劳改农场,只有等着去福海劳改农场的牛车了。

    一路上风雪同行。出青格里,雪花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地飘荡着。绕着阿尔泰山的雪层越堆越厚,层层叠叠翻翻卷卷。冬天上路,不怕精灵一样躲躲闪闪的雪片雪花儿,最怕看不透厚薄的云层。扯着乌云的风还是从西边一路卷了过来,挟着沙尘裹着盐碱肆意地鞭挞大地。阿尼帕、阿比包乘坐的汽车也被抽打得歪歪斜斜。

    他们每次去看儿子切布,旅途都是这么艰辛。儿子里,切布排第四。他们给儿子带了一包一包吃的用的,馕带得多。除过给儿子的,还有路上吃的干粮。馕是用牛奶和的发面,放了适量的油、盐,这种“牛奶馕”干了也不硬,香脆好吃,只有出远门时才打制这种牛奶馕。

    胡大顾惜他们一路辛苦看儿子,跟了一路的风雪到了福海悄然退去了。在福海等了三天才等到一辆去劳改农场的车。

    老两口去劳改农场看服刑的切布,却从没把儿子当罪犯。老人家一直坚信,青格里养大的娃娃心肠坏不了。

    切布就是哈比扎的亲哥哥王作林。

    无缘无故挨了继父一顿打的王淑珍离家出走。只有哥哥是她能依靠的亲人,在进出沙尔托海的路口搭了一辆进山拉木头的车。车停在青格里街面上的红旗旅社门口,天黑麻麻的了。师傅说,丫头,你下车吧,吃罢饭我们就进山了。

    下了车打问,才知道县城离哥哥上学的跃进公社还远着呢。夜幕里流落街头,遇见了哈丽恰姆。妹妹找哥泪花儿流,哥哥没找上,找到了一个家。

    在沙尔托海过了一冬又回到阿尼帕妈妈家,眨眼间大半年过去了。有人疼爱的哈比扎惦念哥哥,也惦念沙尔托海的妹妹。阿尼帕看出了她的心事儿,安排三儿子贾帕尔陪着她上跃进公社找哥哥。

    他们去跃进中学大门口一直等到太阳落山,才见一个小小的黑点从崎岖山路奔来,茫茫天地间小黑点显得那么孤零无助。小黑点儿越来越大了,身影也越来越熟悉。他就是哥哥王作林。

    “哥——”一声“哥”扯得兄妹泪长流,贾帕尔也泪花闪闪,妹妹对哥说,这是我贾帕尔哥哥,紧忙着告诉哥哥,如何离家出门寻哥,怎样有了阿尼帕妈妈……哥哥眼里满是惊奇:多漂亮的姑娘!多好看的衣服!一头长发更让哥哥不敢相信……妹妹对哥说,我阿尼帕妈妈让我和贾帕尔哥哥把你带回家。

    王作林走进了阿尼帕妈妈家的小院,进来后再没离开。

    他对这个小院这个家一点儿也不陌生,觉着就是离开了一阵子现在又回来了。和阿尼帕妈妈说话,就像在沙尔托海妈妈和他说话,他舍不得离开这个满目阳光的家。

    阿尼帕已经知道,沙尔托海的家已经没有力气管这个孩子了,跃进中学的条件差,助学金不够吃饭,王作林经常拣同学的铅笔头做作业,受到同学奚落,早就不想再上学了。

    阿尼帕敞开博大的襟怀拥抱她又一个儿子。她开始忙碌起来。首先要把王作林的户口迁来,添到自己家的户口簿上,县城中学不收农牧区的学生,又一次次跑教育局,跑民政局,跑学校。学校有自己的招生计划,民政局有政策规定。

    她给这个儿子取名“切布”,维吾尔语“大树新长出的枝丫”。这一枝枝丫在阿尼帕妈妈家扎了根;切布转到青河县第二中学,阿尼帕妈妈家的户口簿又多了一个儿子“切布”。

    切布是个多懂事的孩子啊!

    他一进家门就眼见了阿尼帕妈妈阿比包爸爸的辛苦,他和家里的男孩子商量,要为老爸老妈分忧。暑期先去山里打柴。山里风干的松木桦木多了去,松木柈子桦木柈子是最好的烧柴。越往山里走,倒地的木头越多。但是,山深险多。深山有狼,有熊,巧了还可能遭遇雪豹。

    暑期打柴全靠背、挑。切布挑,他说挑一担等于背两趟。寒假打柴省力多了。寒假拉爬犁,爬犁哥几个自己做,牛拉的大,人拉的爬犁就小多了。寒假打柴他们遭遇了熊。

    切布几兄弟没意识到逼近的危险,大黑牛已经睁圆了眼睛,张大了鼻孔,“哞哞”地狂叫。他们回头望去,一头母熊领着两只小熊仔正从山谷间向他们奔来。切布吓得差点儿从牛背上掉下来。大黑牛浑身发抖,哥几个也吓得不知所措。切布说,不能慌,千万不能慌,突然想到野物怕火,他从牛背上跳下来,把脚下的树枝拢堆生火,哥几个往火堆上紧着扔干柴。火越烧越旺,他们又掏出水壶、饭盒围着火堆使劲敲。

    突如其来的火光和声响镇住了母熊,它望着火光停了下来。不一会儿,母熊领着它的小熊仔掉头朝山谷奔去。

    躲过一劫,又遇一难。

    受了惊吓,都急着回家。哥几个决心从结了冰的河面过,不绕道过桥了。切布领头。河面的冰冻实了,冻不住的泉水天天往外溢,在冰面上天天结一层浮冰。浮冰下常夹有漫溢的水。走在前边的切布突然摔了个仰八叉,没等他爬起来,浮冰夹层的水漫溢而出,迅速包围了他,衣服很快就冻成了冰盔水甲。

    切布冻病了。看见冻成了冰壳的切布,阿尼帕妈妈眼睛都直了。弟弟妹妹围着他,用小榔头、木棍轻轻敲掉裹在他身上的冰,把冻成冰壳的衣服轻轻敲软。

    阿尼帕妈妈不停地换冷水摆过的湿毛巾,凉毛巾敷在切布额头上,她的眼泪也滴落在孩子脸上。切布的额头火炭一样,阿比包一次次跑县城医院,小小的医院没有床位,对症的药也只有阿司匹林。阿尼帕只能向胡大祈祷,只能不停地换一盆盆凉水,不停地倒腾冷水冰过的毛巾给切布降温,夜里也要自己守着。终于,胡大显灵了!四天四夜,切布烧退了,能喝口水了,能喝点稀饭、面汤了。

    从此,阿尼帕妈妈再也不让孩子们进深山打柴了。阿比包爸爸说,那头母熊可能还不太饿,又怕人伤害它的小熊仔,才会离开。

    男孩中排行老四的切布,是个聪明孝顺又有创见的孩子,言语不多,却知冷知热,放学回家,就帮爸爸妈妈干活,啥活重干啥。

    点子多有创见的切布又是最让父母操心的孩子,转学青格里第二中学时,属相小龙的切布正值调皮捣蛋青春叛逆期。

    青格里地处高寒区,不适宜果树生长。县农业局有个苹果园,说是苹果园,苹果个头小,口感涩。只有海棠果长得好,又酸又甜的果子高高挂在枝头挺诱人。

    暑期,切布筹划一起“摘苹果”。青格里夏天正午比夜里还安静,兄弟们翻过苹果园的围墙,放哨、上树、接苹果,平常叽叽喳喳没正形的娃娃们组织严密,配合默契。正紧张兴奋地忙碌着,看园人已向他们奔来。一声口哨,迅速逃离。

    落在后边的小家伙被看果园的叔叔揪到阿尼帕妈妈跟前。

    阿尼帕让干“坏事”的娃娃在山墙边一溜儿排开。只见挂烂了裤子的,撕破了衣服的,一个个汗水花了脏脏的小脸。

    恨自己没有教育好娃娃,气孩子不争气,阿尼帕举起手教训干“坏事”的娃娃。她的手在切布头顶高高举起,最后还是轻轻落下。落在阿不都热索里身上却是实实在在的。

    亲生的娃娃挨了打也会回家,打了养子,会不会记仇呢?老话说:“半道的孩子养不亲”,阿尼帕最初也很担心。

    “文革”后期,中国已是青少年犯罪高发国家。70年代末80年代中达峰值。

    由于西方世界的封锁,中国长时间“自力更生”,闭关锁国。20世纪与21世纪交割之际,中国终于洞开了一方窗口,中国的男女老少看到外部世界射进的一线天光,质疑、迷惘原本就已瓦解着的乡土中国游牧草原。“文革”动乱更致伦理颠覆,政教虚伪,生活贫困,学育荒废。一个孩子的表现,是这个家庭的教养;青少年的命运,是一个国家命运的折射和希望。

    20世纪80年代初,全国“严打”。“严打”中,全国各地大量“落网”的青少年被押解新疆劳动改造。

    在写作《中国西部大监狱》的采访中,我发现了一个规律:年轻罪犯的出身呈现两极分化:领导干部甚至是高级干部家庭,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城乡贫苦人家的子弟。

    在南疆小海子垦区劳改监狱,我采访过一个军队领导的孩子。我是在他劳动改造的养鸡棚圈见到他的。监狱方面给了我极大的工作方便,我得以与他一起度过了两天两夜。他相貌堂堂,谈吐儒雅,是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功臣,腰挺背直军人风度,空旷的大漠月夜,我们诗词唱和,他能一首接一首吟诵辛弃疾的辞章,慷慨悲壮的声腔透发出的爱国情怀让我至今不忘。

    就是这样一位青年才俊,因“强奸、淫乱”判刑十年。一首首稼轩辞章难道不是他在对天长歌吗?在我采访的200多位遣疆犯人中,他这样的青年真不少,无论官家还是百姓。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成语“矫枉过正”;还让我想到这个年代中国社会使用频率最高的两句话:“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摸着石头过河”。

    ——这或许就是“艰难的前行”。

    中国社会体制最大的特点是它的统一性。领袖一句话,就能让全国山河一块儿动。

    山旮旯里的青格里也开始了“严打”。

    八二年放暑假前,二中学生打群架,打得昏天黑地。第二天老师走进教室才发现这课是没法儿上了:教室的窗玻璃已没有一块完整的,课桌也少胳膊短腿,天花板塌了下来。这次群殴原本没有切布的事儿,他忙着帮阿比包爸爸打土坯,上学迟到了。到班里几个参与打架的学生一起咬住他不放,说教室的天花板是他扯下来的。老师不辨黑白地认定了。学校处理这起群殴事件,参与打架的学生每人罚款50元,交了罚款就不再追究。50元,对阿尼帕妈妈家可不是小钱,切布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他的50元罚款一直没有交。一年后的8月,青格里“严打”开始,切布打群架扯下教室天花板的旧事儿被扯了出来,不但被勒令交了50元罚款,还被判刑3年。

    切布出事后,阿尼帕妈妈阿比包爸爸陷入深深的自责中,他们吃不香睡不安。阿尼帕责怪自己关心孩子不够,怎么就没有发现娃娃出了事呢?交了50元罚款切布就不会落这么个下场,青格里根本就没有坏娃娃。

    阿尼帕的头发从这个时候开始变白了,一缕一缕往下掉,那么粗的辫子不到一年就掉得梳不成了……

    让切布铭心刻骨的一幕,发生在位处福海县的劳改农场。

    那是1983年。我记得清,福海下了第一场雪。陶队长一早喊我,说有人探。我心跳得厉害,血一下子涌上了脑门,我知道,我老娘来了。

    走进柯政委办公室,一眼就看见了老娘,我叫了一声“妈!”就跪下了……老娘叫着“切布,我的切布”,抱住我的头痛哭起来。我说:“妈,对不起,对不起。”说了一遍又一遍。老娘说:“是妈不好,让我的切布受罪了……”把我抱得紧紧的,不松手。我哭着叫着:“我的老娘啊,老娘……”心里流的不是泪啊,流的是血……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切布啊切布,为了老娘,你堂堂正正地活人吧!

    我进来差不多有三个月了,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能依靠的人是那么少,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孤独。刚入监时,想得最多的是沙尔托海。那时候我家是多么穷啊,穷得一窝火灰里的洋芋蛋就让我们一家人高兴死了。再穷呀,想着还是温暖得很,那时候有妈疼呀。

    我妈是太命苦了!她病得不行了,盼着我回家。我回去了,一直躺在床上的妈坐了起来,和我说“好想吃块锅盔”,我不知道这是回光返照,赶紧地张罗,给妈熬了鸡汤,掰块锅盔沾着鸡汤喂我妈。我妈说:“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锅盔了,享了儿子的福了……”妈吃了这块锅盔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我还想我阿尼帕妈妈,我对正往天堂去的妈说,妈,你保佑我们吧,保佑我的阿尼帕妈妈吧……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我阿尼帕妈妈,想她的时候心痛。到了这里后,最怕家里再不认我了,我一个妈妈已经没有了,怕再没有了阿尼帕妈妈。

    ……

    从青格里到北屯,再从北屯到福海,400多公里路,倒了三次车,从福海县城搭牛车到劳改农场,还要走四五个小时。老娘见我一面有多难,想一想现在心还痛。那时候不让随便探监,老娘等了两天,第三天,碰上劳改农场的政委柯孜尔,他是哈萨克族,老娘对柯政委说,你教育娃娃学好,我也教育娃娃学好,我的娃娃听我的,让我见他一面好好教育他,这才让见了一面。老娘给我带了一大堆吃的用的,家里打的芝麻馕,老娘熬的糖,油炸馓子、奶疙瘩,我从小弹的吉他老娘也带来了,拿起吉他,泪水又忍不住流了出来……

    这么多孩子里,我是让老娘最操心的一个。“文革”刚结束,学校乱得很。我上初三,正是调皮的年龄,打群架,教室的课桌、玻璃砸烂了。一人罚50块钱,交了罚款的不追究。我不敢告诉老娘,交不上罚款,正赶上了严打,判了三年劳教。到劳改农场我还不满17岁。

    监狱条件很差,吃不饱,常常体罚犯人。我不能说实话,不能让老娘为我伤心,就说这里很好……

    所幸有坚信儿子树大自然直的阿尼帕、阿比包。阿比包爸爸告诉切布,青格里有传统的学步礼:

    娃娃刚刚开始

    学走路的时候,

    牧人便杀羊宰牛,

    邀请亲朋好友,

    为自己的孩子举行学步礼。

    随着冬不拉的节奏和老人的祝愿,

    小娃娃如学步的马驹,

    在草地上蹒跚举步。

    路途那样遥远,

    有父母的双手;

    前程那样艰难,

    有父母的拯救。

    一步又一步,

    渐渐走出了,

    路的漫长,

    路的宽阔,

    路的风险。

    切布说,看见老娘抱着的吉他,他从没有那么强烈地感受到了深深的母爱,仿佛一道强烈的光芒从天而降——

    “妈——”

    他跪倒在阿尼帕妈妈面前的一瞬间,他觉着自己扑在了病床上娘的怀里;他觉着刚从雪地爬回家,阿尼帕妈妈吹一吹灶洞火灰里刚扒出的洋芋蛋,塞在他手里。

    母爱就在这琐琐碎碎的日常中焕发出她永恒的光芒。每一天,每一年,日积月累,成为一种强大到神秘的力量,这种力量能在不知不觉中改变,规导一个人的人生过程,使事物发生根本转变。

    于切布,人生启蒙从这一天才真正开始。

    阿勒泰飞机场是福海劳改农场的犯人修建的。挖方、拉方、填方,全是强劳动,还没成人的切布天天超额完成任务。

    刚过完元旦,1986年1月9日,这个日子我忘不下。就是这天,二哥贾帕尔来劳改农场接我回家。

    你不知道啊,远远望见我家的院子,远远望见烟囱冒出的烟,我紧着跑,跑着跑着哭出了声。这就是我想了又想望了又望的家呀!我的老娘啊……家是什么?家是你不再害怕的地方啊!妈妈……

    红红的炭火映照下,切布任热泪长流。窗外,高悬的明月把深冬的青格里装点得肃穆圣洁。这样的夜晚,人的情感那么本真又那么超凡脱俗。

    切布从福海劳改农场回到家,家里的亲戚全来了。阿比包爸爸宰羊,大锅里飘出了浓浓的香味儿,小院里洋溢着浓浓的亲情,欢迎阿尼帕妈妈的儿子切布回家。

    儿子的脸膛晒黑了,个子长高了,膀子厚实了。

    决心堂堂正正做人的切布,一心想着为家里出力,替老爹老娘分一点担子。他打土块卖,去建筑工地做小工,替供销社放羊。阿尼帕妈妈却看出,拼命干活儿的儿子并不开心。儿子切布想不通,就这么点儿事影响了一个人的一生。该上高中没上成,去哪儿找工作,哪儿的门都不给“劳教分子”开。可是这一切能告诉善良的老娘吗?

    儿子不说,老娘心里也知道。我的切布啊,肚量大点儿,过去了的事就从心里拿走,啥样子的路人走不过来?

    阿尼帕和阿比包商量,要给切布、哈比扎兄妹的生父申诉、平反。阿尼帕对阿比包说,你不冤枉吗?你阿比包的冤枉我阿尼帕知道,我相信我的阿比包。霍帕尔不冤枉吗?霍帕尔的冤枉我们一家人知道。我的切布呢?黑石头让娃娃背一辈子吗?人的话刀子割肉呢!砍断骨头呢!娃娃以后咋办?再大的苦吃,再大的罪受,也要给娃娃们讨个公道清白呢!

    20世纪80年代始,历次政治运动沉积的冤假错案相继平反。具体到青格里的阿尼帕妈妈家,阿比包冤案平反了,弟弟霍帕尔冤案平反了。

    1961年,阿尼帕妈妈的大弟弟霍帕尔从青河县中学毕业,分配到火箭公社团委工作。

    1963年,青格里遭遇雪灾,县委提出“以树保畜”,大量砍伐河谷森林。火箭公社团委书记朱马别克是个热血青年,大声疾呼制止破坏森林生态的行为。

    朱马别克因“反党言论”被关进监狱,霍帕尔也被隔离审查。审出霍帕尔是从蒙古回来的,外婆和舅舅至今还生活在蒙古国,“里通外国”的帽子就这样结结实实扣在了他头上。

    霍帕尔被送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进“五七”干校监督劳动那年,霍帕尔的儿子1岁,出来时儿子已经16岁了。人的一生有几个15年?

    切布、哈比扎的生父王金山,一个种瓜种菜的农民,一夜间成了“现行反革命”、“苏修特务”。阿比包代笔陈述王金山的冤情,呈报上级有关部门。

    不久,生父王金山冤案的平反文件下来了,切布兄妹背了十多年的黑石头掀翻了。

    接下来,阿尼帕拽上阿比包,县政府的楼里跑上跑下,咨询有关部门,了解相关政策,一直跑到儿子切布进了水泥厂上班。

    只要遇上县里的领导,阿尼帕就要讲家住后山时的一件事儿。家搬后山,最要紧是防狼害,实在没想到还有人偷羊。阿尼帕奇怪,羊圈没有狼的痕迹,狗也没有叫,一只羊少了?她突然记起来,哈萨克老乡乔肯对她家很熟悉,她也知道乔肯家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

    ——这可是青格里从没有过的事儿。

    在青格里草原扎根的阿尼帕知道,哈萨克是一个把名誉看得比生命都重要的民族,他们再苦再穷也不会把手伸进别人的口袋。她不让阿比包声张。要怪,就怪为啥穷得吃不饱肚子。

    差不多有两年没来家里串门的乔肯,突然牵着一只大肥羊来阿尼帕家。他进门就感谢阿尼帕在他一家最困难的日子帮他渡过了难关,没有饿死。感谢阿尼帕顾全了他的脸面。

    阿尼帕真是庆幸自己一字没提这件事儿,要不,乔肯就会进监狱。那会儿,有人偷了一头牛被判了三年。要不,今天咋面对好邻居乔肯?

    阿尼帕还要跟领导说,我的娃娃为了给家里省50块钱,小小年纪大狱里蹲了三年。他不是一件错事没有做,可是能责怪他什么呢?有谁问过他,你的妈妈还有吗?你看看他的眼睛,羊娃子一样呢,干净得很!

    进了水泥厂,切布就像一只振翅蓝天的鸟儿,他想飞得更高更高。切布聪明,点子多,踏实,不惜力,很快赢得了师傅喜欢,也有了一圈年轻的小伙伴。

    那时候,单位都搞民兵训练,根正苗红身强体健的青年才能参加训练。一批又一批,就是没有切布。

    想飞得更高的小鸟问水泥厂的书记,我跑得快,跳得高,民兵训练咋没有我呢?

    “你忘了自己是谁了?劳改队里出来的有好东西?”书记扔下这句话走了。

    恶语如疾风骤雨折了小鸟的翅子,蒙了好一阵儿,小青年切布突然放声号啕,一口气跑回沙尔托海爹妈的坟前。

    刚迈步走进20岁,能记起的日子除过贫困饥饿就是冷脸白眼,把父亲逼上死路的书记,把妈妈赶出医院的书记,给自己判了死刑的还是书记……我的老爹老娘啊,我的阿尼帕妈妈阿比包爸爸啊,这些书记咋不把老百姓当人啊,他们咋不像你们啊……

    一连两天没见切布的面,阿尼帕妈妈着急了,她拽上阿比包去水泥厂打问,工友们也不知道切布去了哪儿。

    阿尼帕找切布时,切布正从沙尔托海往家赶。拐上县城通往家的路,切布跌跌撞撞跑了起来。

    “切布!切布!我的儿子你去哪儿了?”阿尼帕看见撞进门的儿子,大颗大颗眼泪从黑沉沉的眼睛里往下掉,砸得人心痛。

    切布迎着阿尼帕妈妈紧跑两步,“扑通”一声跪跌在阿尼帕面前。

    “两天不见咋就瘦成了这样?到底出了啥事儿我的切布……”

    头深深埋在妈妈怀里的切布一句话不说。从小习惯了,在外面挨打了,被狗咬了,吃亏受委屈了,从不给大人说,说了只会让爸心烦让妈心疼。

    切布不说,阿尼帕还是从工友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她心里的伤比小鸟折了翅子还要痛,她却改变不了一只母羊一匹母马都不如的书记,她只能让儿子更坚强。

    阿尼帕说,切布,马驹子生下来自己要站起来呢,站不起来,跟不上马群,就死呢。羊娃子要找草吃呢。牧人转场,风呀雪呀,小小的娃娃马背上放呢,摇床摇呀摇。

    我的切布,你还小,马驹子一样,羊娃子一样,我的娃娃我不知道吗?你是最好的娃娃,你的日子长着呢,我阿尼帕可不能让我的儿子背上一块黑石头走路呢!

    我的切布,你的命石头一样呢!你河里看一看,青格里的石头,冬天雪埋了,夏天水冲了,河里的石头没有了吗?有呢!夏天雪没有了,冬天水不流了,青格里的石头一样在呢!

    羊嘛知道护羔子,马知道护驹子,一个人连人话都不会说,你就不要把他当成个人,谁还在意牲口叫吗?

    我的切布,看不见的事情我们不想,我们一点儿一点儿干好眼前的事情,我们做好事,做善事,天上的太阳望着呢,天上的月亮望着呢,这么一大家子围着你呢我的切布!

    “妈——”最后,切布从心底吐出了浓缩万语千言的一声呼喊。

    世界上若没有女人,

    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

    十分之六的“善”,

    十分之七的“美”。

    什么力量也挡不住日月轮回。春天来了,再贫瘠的土地小草也要萌芽;再困苦的日子,爱情的花儿也要绽放。

    切布在水泥厂谈了个女朋友。阿尼帕让切布把女朋友带回家,对未来的儿媳妇介绍说:“丫头,切布过去是孤儿,现在是我阿尼帕的儿子。你看,我们的家有多大!一大家子人都等着你进门呢!”

    按青格里的习俗,阿尼帕妈妈阿比包爸爸给切布建了新房。又一个新年,阿尼帕妈妈家热热闹闹办喜事。切布记忆,1990年元旦那场雪真大!瑞雪飘飘新年里,切布的新媳妇进了门。

    切布说,他的运不好。日子刚有了点儿模样,水泥厂停产倒闭了。去煤矿挖煤,煤矿又倒闭了。去青河口岸做边贸吧,做赔了。空空行囊,望着故乡的云回家。

    切布说,他的命好。他有永远都等着他的阿尼帕妈妈。就像费翔唱得那样,“我已是满怀疲惫,眼里是酸楚的泪”,阿尼帕妈妈就召唤他,“归来吧,归来哟”,他就望见了故乡的云。

    阿尼帕妈妈还是那句话,啥样子的路人走不过来?阿比包和阿尼帕召回孩子们,一家人凑了4000块钱。怀揣着老娘和兄弟姐妹的亲情,怀揣着4000块钱,切布和妻子回到沙尔托海,承包了30亩地种庄稼,买了一辆二手小四轮跑出租。

    好运终于光顾苦命的人儿。216国道改线给了切布机遇,有了种庄稼跑出租的资本积累,依托改线后216国道交叉228省道的地利,有了阅历有了眼界的切布早早盘下了乡政府旁一处破败不堪的院落。切布不怕破败,他有的是热情和力气,能在废墟上起新房。

    切布眼里,这是一处多好的地方啊!布尔根河和青格里河在这里交汇后叫了乌伦古河,河水在草木杂生的滩地拐出了一个湾,不急不躁地向太阳回家的方向流去。院里,一抱子粗的柳树张开了华盖,夏天,遮挡野火一样的太阳;冬天弱了白毛卷过的雪幢。沿柳树有一条水渠,引了乌伦古河清清的水流。后院的三叶草紫花苜蓿长得茂密。

    人的功夫到了,胡大也怜惜呢,日子终会红火起来。切布开旅社饭馆第二年,塔克什肯口岸开放。这是中蒙第二大通商口岸,商贾旅人南来北往,东进西出,打尖歇脚。切布的这一处院落已是萨尔托海的一处风景。

    阿尼帕对儿女们说,你们看,切布不是走过来了吗?

    “靠自己辛勤劳动养活自己”,阿尼帕妈妈的希望切布实现了,这是对母亲最好的报答。

    晚霞里的塔克什肯口岸很壮观。切布喜欢在人潮退去的黄昏来这里走走。

    50多年前,阿尼帕妈妈就是从这里回到了布尔根村,再到了青格里。如今,再也不会有阿尼帕妈妈一家当年的艰辛跋涉了。

    沙尔托海已经很老了。莽莽苍苍的河水成就的这一方台地,是蒙古高原进入中亚细亚的大陆桥。古老的大地上演过多少金戈铁马翻天覆地的人间大剧?至今,刀子一样的风声还呼啸着七百多年前成吉思汗踏过大地的轰鸣。

    沙尔托海又很新。布尔根河北岸“124”号界碑上的国徽红得鲜艳。晚霞里的国门也红得鲜艳。这个时候,切布的胸中总会有一股潮动上涌。他知道,这是看见阿尼帕妈妈时的那种亲切,是升国旗时的那种自豪。

    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当年街头斗架的问题少年成了大企业的掌门了,还有成了国家栋梁的。那个流放南疆的越战功臣,也从囚犯升格特警武术教练。

    与此同时,也出现了几能亡党亡国的官场腐败。这就是中国社会好与坏、真与假、新与旧同生共长,多维交织,举步维艰的现实。

    纵观古往今来,唯有伟大的人民,唯有人民的正能量能鼓满中国这艘古老航船的风帆。

    回忆当年,切布说,我们家穷日子过得也开心。

    老二阿不都热索里只比老四切布大两岁,男孩子里他们俩玩得最好。哪个时代年轻人都赶潮流,时兴喇叭裤那阵儿,家里只有一条喇叭裤,从老大贾帕尔开始,轮着穿,大的白天穿,小的晚上穿。

    还有一件事,切布也记忆犹新。阿比包爸爸阿尼帕妈妈从吐鲁番回来那次,还带回了一双亲戚送的球鞋。试试脚,老二阿不都热索里、老四切布穿上都正好,两个半大的娃娃都想要这双新球鞋,阿尼帕妈妈按家里大让小的规矩,把球鞋给了切布。比切布大两岁的阿不都热索里没说啥,转身走了。上体育课,切布怎么也找不见他的新球鞋。跑到学校才看见鞋穿在哥哥脚上呢,兄弟俩吵着吵着打了起来。回到家,阿尼帕妈妈一边狠狠揍阿不都热索里,一边教训他:“咋样当哥哥?以后知不知道让着弟弟……”眼看着哥哥为自己挨打,切布心里很难受。事过后,他把球鞋悄悄放到了阿不都热索里床下。没想到,阿不都热索里又悄悄把鞋放回切布床下。兄弟俩再没穿过这双新球鞋。

    切布说:“这就是我的老娘阿尼帕。”

    为给牧民盖暖圈,阿热勒乡武装部长阿不都热索里牺牲了。他留下了两个没成年的孩子,还有没出生的遗腹子。

    切布抱着小祖农对泪流不止的阿曼古丽说:“嫂子,你要听妈的话,把这个家撑起来。孩子上学你不愁,只要有他们四爸在,他们考上啥学校,四爸就供他们上啥学校。四爸希望他们都能出国学本事呢。”

    切布实在忘不了这个小哥哥。阿不都热索里转业阿热勒乡,第一个月的工资没有给妈妈阿尼帕,他给了切布:“我刚领的工资,你先对付着。”

    “那是我最落魄的时候,干啥啥不成……

    “我们吃一个馕坑的馕长大的兄弟啊!

    “羊娃子吃奶双腿跪着吃,知恩图报呢……”

    谁在我跌倒的时候将我扶起?

    谁对我讲美丽的故事?

    谁给我创伤的地方一个吻?

    ——我的母亲!

    节选自《青格里》,新疆人民出版社,2015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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