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十几岁和四叔一起下淮河打鱼。兄弟俩打鱼的时间在冬天。冬天家里没有农活,打鱼卖钱算一项家庭副业收入。父亲和四叔抬着渔网上船,从村前一路逆水往上,一边下网打鱼一边赶集卖鱼,行船至正阳关停下来再回头打鱼。前后差不多两个月时间,父亲和四叔吃住在船上。
父亲说,淮河里有两种鱼稀罕,一种是黄剑鱼,一种是白鳝鱼。黄剑鱼身子黄亮亮的,嘴巴尖溜溜的,确实像是一把出水的利剑。黄剑鱼是一种会飞的鱼。冬天下雾天,雾气大,雾气浓,远处看不清河岸,近处看不清收网,要是网里打着这么一条黄剑鱼,收网快要露出水面之际,黄剑鱼就会“噌”的一下从网里蹿出来,闪着一道黄亮亮的光芒,在河面上飞起来,借助雾气飞走远,像一只飞走远的神剑。下网打鱼很难打上来黄剑鱼,天下雾,飞走,天不下雾,挣脱网逃走。黄剑鱼劲头大,就算一条两斤重的,打出水面来,一个人都很难按得住。白鳝鱼像一条怪异的蛇,绿脊梁,白肚皮,喜欢吃死人的肉。有人溺水身亡,尸体沉在水里一时半会打捞不上来,就成了白鳝鱼的口粮。有一户行船打鱼的人家,下网打一满网白鳝鱼,连着尸体一块打出水面。死人的肚子里装满白鳝鱼,一条一条的翻滚扭动,尸体反倒只剩下一副骨架子。这户人家连一副新渔网都不要了,一起丢进河水里。父亲和四叔下河打鱼,想打黄剑鱼打不着,偶尔打一条两条白鳝鱼,会随手扔进河水里。父亲说,黄剑鱼金贵,你想吃吃不着;白鳝鱼腌臜,不花钱你都不要吃。
父亲今年八十五岁,走起路来两腿硬朗,说起话来口齿清晰,只是耳背眼花,见人就问他眼前看不清楚的东西,跟别人说话老是岔来岔去的。
那一年天冷,腊月天冻死河面,父亲和四叔打鱼停下来。翻过年,开过春,父亲和四叔等着开冻天。春天不是打鱼的好季节,河面封冻,水下缺氧,大鱼小鱼呼吸不顺畅,开冻时,鱼往水面吸氧,肯定是打鱼的好时机。这一天,天转东南风,一温一暖地吹过来。父亲和四叔闻风而动,早早地破冰渡河,去了淮河的那一边。瞅来瞅去,石坝孜渡口至李嘴孜,这么一段还是打鱼的好水域。开冻时,冰就是刀,不能在船上打鱼,只能在岸边打鱼,不能逆流打鱼,只能顺流打鱼。父亲和四叔早上过河,船停靠在一处能避开冰流的所在,打鱼的渔网扛上河岸,装鱼的抬筐携上河岸,一直等一直等,等到正晌午,太阳最暖的时辰,冰封的河面都是一动不动,没有开冻的迹象。
四叔问,要是白天不开冻怎么办?
父亲说,等晚上。
四叔问,要是晚上不开冻怎么办?
父亲说,等明天。
四叔问,要是明天不开冻怎么办?
父亲说,等后天。
父亲下下来的决心,不容四叔去动摇。
下午两点钟,一阵“咯嚓嚓”的响声,从远处沉闷地由弱及强地传过来。紧接着,河岸开始颤动,河面开始颤动,“咯嚓嚓”,“咯嚓嚓”,冰封的河面闪耀着太阳的光芒,呈现出无数道横七竖八的裂缝。开冻了。真的开冻了。父亲和四叔赶忙地扛网拿筐往上游跑。拐过一道湾,他俩看见淮河上游的河面上,在水流的推动下,碎裂的冰块一块叠加一块,像涌起一道凝固的浪头,“咯嚓嚓”,“咯嚓嚓”,往下游快速地推进。碎裂的冰块叠加起来,推动开来,有一种摧枯拉朽的破坏力量,有一种勇往直前的坚定信念,好像告诉淮河两岸的所有村人,冰封河面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
等待第一道“凝固的浪头”过去,父亲和四叔就能下网逮鱼了。这一次,使的是拉网。河面开冻逮鱼,只能使拉网。河岸近处,碎冰的缝隙间,大鱼小鱼争先恐后地伸头换气,鲤鱼鲢鱼“混子”“咯呀”各种鱼都能分清楚。从李嘴孜下网往石坝孜渡口,父亲和四叔一起拉网,拉上十来丈那么远,网底沉重就拉不动。一网收上来,大鱼小鱼乱扑棱。天气寒冷,大鱼小鱼扑棱几下就扑棱不动了。一网装满一抬筐,差不多有两百多斤重。接着下网,拉十来丈远再收网,依旧一网装满一抬筐。碎冰拥挤着往下游走,父亲和四叔跟着打鱼往下游走。抬筐里的鱼就倒在河岸上,就倒在阳光下,淮河那一边的村人看得清清亮亮的。
其他村人晚一步,听见河面开冻的“咯嚓嚓”声响就晚了。一个碎冰涌动的河面,再坚硬的木船都不敢过,再胆大的村人都不敢过。由于河道弯曲的原故,由于河流流向的原故,淮河对岸那一边鱼成群,村子前面这一边不见一条鱼。村人从家里拿出大网小网干瞪眼,就是不敢过河去逮鱼。“咯嚓嚓”,河面碎冰的声响渐渐地弱下来。“咯嚓嚓”,村人嘴里咬牙切齿的声响渐渐地响起来。
冰流走远,鱼群走远,父亲和四叔停下打鱼,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起不来身。父亲说,我跟老四那一天真是累得够呛,瞧着河岸边一堆一堆的鱼,心里直发愁,哪里还有力气把这么多的鱼装进船舱里,哪里还有力气把这么沉的木船摆过河对岸。
我问父亲,这是哪一年的事?
父亲想一想说,小鬼子投降那一年。
查阅地方志得知,日本人侵占淮河那几年,沿岸设立碉堡,禁止村人下河捕鱼。这一年淮河开冻出现这么多鱼,想必跟连续几年禁渔有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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