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艺评论视域中的鲁迅传统-鲁迅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警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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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武

    我理解的鲁迅

    一、中国有一个很坏的传统,就是漠视活着的人,却把死人无限抬高。古代壮士死了,人们把他弄庙里塑泥像供起来,最不济也是个城隍爷,意思是你牛你生前我们帮不了你,你死了我们也不学你,给你磕头你保佑我们吧。

    当代我们经历过的事,看到过的事,也可举一二为例证。比如海子,他生前连自己诗集都出版不了,死后成了神。比如王小波,一个自由写作者,他生前作品《黄金时代》寄给山西的《黄河》杂志也没有发表出来。王小波现在也成了神。他是自由作家,最怪异的现象是很多体制内作家尤其把他当神。

    在对鲁迅先生的研讨和学习活动中,我本人反对神化鲁迅。我愿意尽力把他还原成一个活生生的真实的人,有很多小毛病,有坏脾气,有小心思,有小欲望,比如他可能对美好的女士如萧红有点小想法。我乐意找到他的人性而不是神性,唯有如此才更能感知他的伟大。

    二、鲁迅的厉害之处,在于他笔下塑造的人物至今活灵活现围绕着我们。每回故乡,我都会想起闰土。白话文至今,难能有作家笔力如此之深,在一个散文作品中写出近百年缭绕于中国的灵魂。还有唠叨唠叨的祥林嫂,非常牛的赵家人,假洋鬼子,甚至,还有孤独的魏连殳。这些人都活在我们身边,他们可能,还要活在我们子女们的身边。

    就文本而言,鲁迅最大的贡献是文体意识。他的《野草》,放在今天仍然具有先锋意义。

    就语言而言,他作品语言的陌生化处理,在二十世纪至今的作家中是最到位的。我没有见过哪一位作家能超越他这一点。

    我们纪念研究鲁迅,并不是要一味地抬高他,什么都说他好。比如他作品中,也有我极不喜欢甚至认为是败笔的东西。具体如《故事新编》,除了《铸剑》一则之外,我认为其他篇章都比较平庸。就小说艺术而言,我认为《故事新编》还赶不上施蛰存的一些作品。

    当代文学与鲁迅的差距

    一、当代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差距

    鲁迅是一位世界性的作家,他作品放在今天严重影响中国当代文学的世界文学诸大家作品中,毫不逊色,特点鲜明。那么我们当代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差距何在呢?

    就我个人看来,1980年以来,中国文学一直跟在西方文学屁股后面学技巧,技术差距之大,犹如我们圆珠笔的钢珠一直需要进口一样。但是技术不是最重要的,技术是人发明和操作的,关键在于人。但是就文学而言,我们学着学着,却把文学最核心的内容丢失了,丢失了人的东西和文学的民间性。

    我看到我时代大多写作者、包括目前假定为优秀的写作者的茫然。他们被囚在中国现实的复杂性与西方人文价值之间的晦暗地带,前后皆失去参照,惶惶如同丧家之犬。既找不到中国文化中有力的东西来支撑自己作品,也始终只能远望西方的价值观而无法靠近。如此,很多人的作品呈现一种怪异扭曲的状态。我想,连他们自己时常想到时都会感到绝望。非但如此,他们连生活都变得茫然,因为已经失去一个相对清晰的生活理念,一切随物质和欲念而改变。

    二、当代文学与鲁迅的差距

    1.鲁迅的文学语言中,有很多来自文言的营养。他曾经师从章太炎。我们比较同时期作家的话,会发现胡适的作品几乎无法看第二遍,而鲁迅的耐反复咀嚼。

    和鲁迅相比,当代作家中,已经极少有能从古籍中吸取需要营养的作家了。

    另外是文学视野的差距。和鲁迅相比,当代作家极少能有直接从外国作品不经翻译吸取营养的作家。

    2.我们的笔触,已经不能抵达鲁迅曾经抵达的领域。不管是因为文学生态恶劣,还是因为写作者个人的逃避和自我保护,总之鲁迅触及的,很多我们不能触碰。比如我们就写不出《纪念刘和珍君》那样的散文。

    我本人写散文和诗。每一人从事何种文体写作,与他对文学的价值判断有关。我个人的文学价值判断,还是在散文与非虚构方面。具体到鲁迅先生,我更看重他散文作品和其他作品中散文的养分。

    3.一种严重的无力感笼罩着中国当代文学。为什么会如此无力?笔下力量何在呢?

    我个人对当代文学可能具有的价值,是极为悲观的。然而同时,我们面临的是中国现实无与伦比的复杂性和魔幻性。这种复杂性鲁迅先生没有遇到过,欧洲十八九世纪的现实主义文学大师也没有遇到过,巴尔扎克、狄更斯、雨果他们,也没有留下像中国当代这样严峻的、复杂性的作品。

    而就本时代知识人的处境来看,中国历史各个时期,都极少有当代知识人这样处境尴尬的情况:对社会活动的影响力微乎其微,整体知识人的精神状态萎靡到不可思议地步。

    还有技术的魔幻变化。有一天看到一个歌手说的话。他说:“这些年太可怕了,中国过十年顶别人活好几辈子。时间就像跑步机,速度巨快,连站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想沉淀下什么。”

    他的话可能也道破了文学。那么当代文学几十年里,我们沉淀了什么?

    4.最后提一个伪命题:假如鲁迅生活在当下,他会如何?

    或者换句话说,当下的文学生态和政治生态,能否产生鲁迅那样的大师?

    在恶劣的环境下,文学可以归零。比如1949年至1979年三十年时间里,能以西方文学标准衡量的中国作品,几乎为零。

    那么,以后的文学史又会怎样评价?我觉得这是太过沉重的话题。

    我们纪念和研讨鲁迅,很可能因为我们无法赶得上百年前他的作品,而类似鲁迅这样的人再不能出现。那么,我们身边有没有类似鲁迅的作为和写作行为呢,我们能不能对那些活着的人,抱以足够的敬意?

    在我有限的视野里,在散文界还是有一些有风骨、求真求实的好作家的。我敬重他们。

    (作者单位:山西省作家协会)

    李林荣评议:

    玄武的发言整体的听后感,是非常有冲击力。其中一些特别有意思的话题值得咱们对话。

    首先我特别赞赏他说鲁迅笔下写尽了中国甚至世界的各色人物,而这些人物还活在我们身边,甚至就是我们自己和我们在某些时候的一种状态,而且恐怕还要延续到下一代。这话真是说得非常到位,简直就是鲁迅犀利锋芒的再现。

    另外,他提到两个特别有意思的话题,一个是关于《故事新编》,他特别不喜欢。我曾经也是不太喜欢,而且就我知道:我的一位师兄,他非常喜欢鲁迅,而且写过一本书,叫《鲁迅的晚年情怀》,曾送给我,我当时看了感觉特别带劲。可是后来我有一天读他一篇论文,里面说他认为《故事新编》不是创作。我一直认为鲁迅写了三部小说集,他说只有两部,《故事新编》不算小说,甚至什么类型的创作都不是。但其中的理由何在,又没见他讲明白。

    你刚才说的一个理由是它恐怕连文学都不是。我想你是指同样用文学的手法处理古籍题材、古典题材,鲁迅处理得没有施蛰存好。对此,我有一点看法跟你交流。施蛰存的小说我也特别喜欢,他用各种不同的角度、各种不同的手法,把古代的笔记或者古代的文献加以重述和重构,激发出了新意和现代色彩。但是我理解鲁迅写《故事新编》,其志不仅在此。在现代式的演绎之外和上,《故事新编》主要处理的是中国文化轴心时代最重要的八个价值支撑点。你可以不赞同他这个处理方式和处理的一些细节,就像你刚才说的,你觉得他写的净是些小想法、小念头、小恩怨。但整体上看,他这八篇作品,是要跟轴心时代发挥了重要的文化存在进行对话。而这个对话的主体,一边是轴心时代的八个经典人物、八派经典,一边是鲁迅构造在《故事新编》里的那个好像有点小心眼和油嘴滑舌的叙事者,他既代表鲁迅自己的某些方面,也代表鲁迅当时所关注的整个现代中国人的集体人格的某些侧面。

    另外一点就是你谈到鲁迅的文风和桐城派有联系。这可能是事实,但从自觉意识到的思想态度上,桐城派恰好是鲁迅、胡适那一代人特别反感的对象。陈独秀提倡文学革命时,号召跟“十八妖魔”宣战,“十八妖魔”就是指明代前后七子再加上桐城派归有光、方苞、刘大櫆、姚鼐四个人。虽然鲁迅当时并没有去正面赞同过陈独秀打“十八妖魔”的口号,但我想他实际上也就在看了陈独秀这篇檄文之后的第二年,加入陈独秀领军的文学革命队伍里了,所以在反对桐城派上也应该是和陈独秀有共识。不过你紧接着说的那一句话,我比较同意,就是胡适的文章不能看第二遍。胡适谈的一些观点,可能值得我们长期回味,甚至为之追求。但胡适的文章真的没有耐得住看第二遍的韵味。古人讲的“文章”,是有文采的,和现在正相反。如果按照我们今天的话说,胡适的文章顶多就是文章。但就当时的观点来讲,他所写的那些就是达不到“文章”的那个度。

    最后一点特别想跟你交流的是,你说到的最后一个话题,人人都是无力感,咱们都是同一个时代,而且是同一个年龄段的人,这个感受都有。在这种境况下写作者如何行事、如何表达,有好多道路和好多策略可选择。我觉得咱们不妨从鲁迅那儿借取一点经验。当然对鲁迅的经验,咱们只能各自体会,我的体会不一定对。在克服或者抵抗无力感这一点上,我看出的鲁迅经验是绝不虚掷力量做无用功。有的时候,你的话语方式本身就不被认可,或者认可范围太小,那即便你的意见表达得非常合理、非常到位,也非常正义,但由于你话语方式根本跟人家不对称,人家根本不听你这套,你还一个劲转文,这不等于白浪费表情?

    鲁迅他们那个时代是文学氛围比现在浓得多,文学话语是有效的。只不过旧有的一套话语方式过时了、失效了,在他们看来没有价值。今天咱们是整个甭管你是有毒的,还是无毒的,古代的还是现代的,只要是文学话语,甭管好与坏,全有些疲软了。鲁迅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境遇中,写作之前首先想的一个事情就是写给谁看,我这么写下来的作用范围到底在哪?因为专业学习和研究工作的需要,鲁迅的杂文我细读了十多年,我特别注意他杂文选题和表达的策略,也就是在到底要对谁说话的问题上的细节考虑。鲁迅所有杂文都是对自己人说话的,绝对不冲那些不是自己人的人说话。按《论语》里孔子的教导,就是绝不“不可与言而与之言”,用今天的大白话讲,就是甭跟对不上路子的人废话。

    而鲁迅的自己人,其实也就是胡适说的那个“自己人”。以我们今天好多人的观点来说,胡适是英美派知识分子,和鲁迅不是一路人。可就正是英美派的知识分子写文章追记说,胡适到了台湾之后,劝阻那位曾做过鲁迅学生、后来却咬牙切齿一个劲骂鲁迅的苏雪林说:鲁迅是咱们自己人。这说明尽管鲁迅的杂文针对的论敌很多,当时看起来它的论题延伸最远的边界,在当世的人看来,还是到他和他的论敌都彼此心照不宣的互为自己人的那个距离为止。反过来,我们也就知道,当时文坛上,更别说整个社会上了,还有很多不属于鲁迅心目中的自己人的人,鲁迅从来不对他们说话。这就是鲁迅的一条经验。

    所以我认为,如今有才华、有平台、有人气、有责任心和有正义感的写作者,更应该把精力和才情用在好好对自己人说话上,对我们这样的人说话。如果大家都以这种方式展开写作,彼此切磋也好,相互论战也好,能够在精神上把自己和自己人都变得更强固一些,我觉得就是一个很大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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