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脸上挂着泪,牙一咬,一声令下,“给我砸!”后面跟着的那帮人就动手砸东西。屋子空荡,并没有多少东西供他们发泄愤怒。我外婆更是气愤,冲出屋来,大声哭叫:木兰花老货!你把我女儿的东西都弄到哪里去了?!人给你逼死了,东西你还要霸占!你这破鞋!你这八百代的糟糠货!严家乐龟孙子!你这缩头乌龟,你这短命的王八,有本事你给老娘出来!
围观的人一大片,都站在那里看热闹。
没人理睬。我外婆愤怒到了极点,她指挥她的儿子侄子,要将我母亲的尸体抬到我奶奶木兰花的床上——这在乡间是最大的忌讳。出于义愤,我二婶绣文带着一些村人守护在我奶奶家门口。
我们家的老邻居菱花奶奶出面制止:“亲家母,你不能这样做!凡事得讲个道理吧!”她的女婿潘来修是山石镇的书记,她在湾里说话向来还是有点分量的。一般人都会给她面子的。可我外婆却偏偏不买她的账。
“讲道理?!”我外婆上前一把封住菱花衣襟,“你说,我花骨朵一样的女儿突然就这么的没了,你要我讲道理?!我跟你讲道理!你这个不识相的老货!”啪——给了菱花一巴掌。
村里人对我外婆愤愤不平:你这母夜叉,随便打人!敢打我们镇书记的老丈母!这还了得!
两边的人厮打起来。混乱中,有声音叫: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弄不好要出人命的!有人往镇派出所打了电话。
我奶奶不希望村里人为自己家的事有什么闪失,就露面了,随即我爷爷也出现了。他们的出现却使事态更加严重,严重到村里人怎么也制止不了。
我外婆家的那帮人揪住我奶奶和我爷爷,将他们推搡到我母亲的灵床前,要他们都跪下。我爷爷跪下了,他示意我奶奶也跪下。我奶奶鄙夷地瞪了他一眼,僵着脖子,坚决不跪。我外婆便拽住我奶奶,踢她,歇斯底里,“老破鞋!今天你不给我可怜的女儿下跪,我饶不了你!”
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爬起来推开我外婆,“你不能这样对我奶奶!”
我外婆将我拦腰一抱,脱下她脚上的一只鞋,狠狠地掌我的屁股,边打边大骂:“你这不孝的东西,你妈白疼你一场!”
淤积在我心底的羞愧、愤怒和着泪迸出来:“你该问问她自己为什么要死?!说出来,说出来,不知有多——丢脸!”
外面有声音在高调附和:就是,你也该问问,你家姑娘干了见不得人的事,自己觉得没脸见人,寻了短见,你在这胡闹什么呢?!
我有些惊诧,他们是怎么知道我母亲的死因的?我没有告诉谁,连我奶奶都没有告诉。我猜想他们是循着我的话瞎跟着附和的。
我外婆松手,将我搡到一边,她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大腿哭叫:“我的儿啊我的心肝,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让人嚼舌根啊,我苦命的儿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要去寻短见啊,娘的心肝,啊——啊——”晕过去了。
大家七手八脚地给我外婆掐人中,抚背。我外婆半天才缓过气来,闭着眼在叫:娘的——儿啊,啊!眼角有细细的蚯蚓状的泪往下滑。
这当儿,镇派出所所长马大立带着几个穿制服的人赶来了。绣文赶紧跑过去跟马所长打招呼,向马大立简单说了事件的经过。然后她引着马大立来到我外婆身旁,大声说:“这是我们镇派出所的马所长。马所长听说你们在这里胡闹,就带人来了。”
我外婆闻言腾地爬起来,一把抓住马大立的手,边摇着他的手边哭诉:马所长呀马所长,你来得正是时候呀。我女儿一个大活人,这么白白地死在他们严家,我来为我可怜的女儿讨个公道。他们昧着良心说我胡闹。马所长呀,你也是娘生的爹养的,你也是吃稻谷米长大的,你的心也是肉长的,现在请你来评评理,我是不是在胡闹?要是马所长你女儿白白地死在婆家,你会怎么样?你管不管?你说不说话?
马大立心爱的女儿刚刚嫁给县银行行长的小儿子。他不免暗骂这个老婆子的嘴真臭!我女儿怎么会白白地死在婆家?不过,马大立表面上还是竭力做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老人家,您女儿死了,我们都很难过。但话又说回来了,人死不能复生。您要想开点。据我们了解,您女儿自己也有很大责任。有什么事非得要寻短见呢?家里解决不了的,有政府帮你出面解决呀,是不是?又没人逼你,你干吗要死呢?害得家不成家了。……”
马大立对我外婆开导了一通,告诫她政府是有法律的,不可再打人砸东西,要不然就将她请进派出所去。马大立将情势稳定之后,就带着随从走了。
我外婆满脸的仇恨和无奈,坐到地上继续哭她的心肝,整整闹了一个上午,最后又晕了过去,被人弄到我母亲秦云的床上。
当天下午,我父亲严木根被电话催回了家。他颓然地站在秦云的灵床前,问秦云为什么服毒,“她已经有十来年没有吓唬人了。”严木根哑着声音说。
我哭诉了事件的来龙去脉,检讨说:我不应该打她。我不应该没有答应她不将她干的事告诉爸爸。我不应该夜里走掉。要是这样,她就不会寻死了。
严木根的脸铁青起来。
我奶奶在一旁抹了抹眼睛,“可怜严瑞这孩子,已被折腾得够受的了。”
严木根将我拉起来,木然地说:“回房睡觉。”
我摇头说:“不。”
“去睡觉!”严木根的眼里冒着火,“她是自己找死的!她不值得你跪她!”
我奶奶赶忙搀起我,轻声说:“严瑞,你病还一点不见好。听话。到奶奶家去躺着吧。奶奶家比这清静。”
我被搀到了奶奶家。躺到床上,我感到全身心的疲惫。
我外婆李小枝向严木根提出必须为她女儿披麻戴孝,找道师念经超度,她叫嚷:这是最低要求!没有比这更低的要求!
严木根垂头听着,整张脸布满可怕的阴云,那阴云里藏着随时迸发的雷电。要是在平时,他怎么也会对这个两眼浮肿的丈母娘恭恭敬敬,言听计从的。可眼下他内心对她充满厌恶。她一点不体会他内心撕心裂肺的疼。他一直深爱秦云。现在秦云突然服毒死了,而且是那种不光彩的死。他不只是丢了妻子,他还丢失了做丈夫的尊严,丢失了乡间人普遍看重的面子。现在她这个做丈母娘的非但不给以他一点宽慰,反而在女儿入殓问题上故意百般刁难他,在他的伤口上撒盐霜。
女婿的沉默让李小枝很愤怒,她将桌子捶得山响,“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哑巴了是不是?当年你口口声声说你喜欢秦云,现在她被你们折磨死了,你打算将她抛在荒山喂野狗是不是?!”
严木根惨烈地叫一声:“妈!你不要胡说了!”
李小枝冷笑,“你不要再叫我妈!我女儿死了,我跟你没有任何瓜葛!”揩一把鼻涕,“啊?我是你什么人?我是你儿子严瑞他外婆,你敢说我胡说?我掌你狗日的臭嘴!”
李小枝正抬手要打严木根,被一旁冷眼怒对的菱花给拦截住了,“亲家母,看在木根和严瑞的分上,我还是叫你一声亲家母。要说你也不是糊涂人,这事情总得有个了结的时候,你这样没完没了地闹下去,有什么好处?”
“我不要什么好处!我六十多岁了,也没几天活头了!我女儿都没活了,我还要好处做什么?我就是来治治严家这帮没心没肺的东西!”转眼又高叫:“严木根!你必须依照我的要求做!你要不依照我的要求,有你好看的!”又补充,“道师必须找灯盏!”
严木根一听,差点没晕过去,灯盏是什么东西?
说起这个“灯盏”,外界都知道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土道师,一般人家遭丧事出殡之前或是祭奠已经过世的人,必定要请灯盏前去燃灯念经。不知就里的人将这个灯盏传得神乎其神,说灯盏在二八年岁就曾在梦中得授于道家老祖张天师的道法真传,他家门前有棵高大的枫树,那棵大枫树可奇啦,那树下有一个凡人看不见的神仙洞府,道仙张天师经常来洞府住住,也顺便看看高徒灯盏道术练得如何。如果灯盏道术练到了顶尖,张天师就要将他收到天上做神仙。可灯盏留恋人间生活的美好,不愿意上天,所以练功不是那么下苦心。道术也只练到能将亡灵超度到极乐世界的地步,以致最终没有上天做神仙。
在我父亲严木根眼里,这个被一些人传得神乎其神的灯盏狗屁都不是。他是严木根高中时的同学,大名薛逢贵。那时薛逢贵书念得一塌糊涂,考试常常是名挂榜尾,却对那些算命卜卦之类的东西感兴趣,自诩上通天文下晓地理,人一生的命运能在十个指头间掐算明了,常常煞有其事地为同学把手看相,叽里咕噜地说上一套一套的。后来被老师知道了,将薛逢贵揪去狠狠地一顿臭训,勒令他再玩牛鬼蛇神,必定开除无疑!薛逢贵这才有所收敛。
几年前严木根跟灯盏照过面,那是湾里一位本家叔伯病逝,严木根主持丧仪,按当地的规矩,长辈过世要请道师来念经超度。找来的就是灯盏。严木根当时见了这位穿着道袍,打扮得不伦不类的薛逢贵,感觉怪怪的。他怎么成了道师?还有了这么个响当当的名号“灯盏”?
老同学毕竟是老同学,那天叔伯丧仪过后,严木根请薛逢贵来自己家中小坐叙叙旧,这都多少年没见过面啦。严木根问:“你怎么干起了这个?”薛逢贵说:“我擅长这个,当然就干这个了。再说,这事我不干,也有别人干的。市场挺大的呢。”严木根明白他的意思,就笑笑,“你脑瓜子还是很活络的。”
薛逢贵当然不会跟老同学说他如何得以“造化”,那是“天机”不可泄露的。只是他丝毫不掩饰他喜欢丧事多,他说他的道经是专为丧事而念的。在别人伤心哭泣的时候,他跟鲜花全盛期的采花蜜蜂一样,开心地嗡嗡忙个不停。灯盏认为人总是要死的,没有必要为死人伤心,让死了的人早点超脱才是最紧要的。灯盏甚至披露自己老娘去世他没有淌一滴眼泪,当时他只是闭着眼,跪在老娘的灵柩旁不停地翕动着干裂的嘴唇,不停地念着道经,念到后来,他摇晃着身子,就晕过去了。事后他哥哥说一些混话,说他不孝,老娘不要不孝的灯盏为她超度亡灵,老娘阴魂就将灯盏一巴掌打晕了过去。
灯盏接着跟老同学申辩说,道师念经是一定要点豆油灯的,就是给自己老娘念经也不能例外。我那哥哥爱财如命,恨不能将一分钱掰成两分钱来用,他是反对点豆油灯的,因为一点就是七七四十九盏灯,那得要耗费好几斤豆油呢。豆油是我们哥儿俩分摊的,我哥哥就是舍不得出自己应出的那一份。你是明白的,念经超度,不点灯就息了道仙之气,念着念着我就晕过去了。
薛逢贵还是当年那个性子,说起话来没完没了。严木根笑着摸了摸下巴,将茶杯往薛逢贵面前推了推,“喝两口吧,别光顾着说。”
薛逢贵舔了舔有点发干的嘴唇,喝了一口茶,又侃起自己的经如何如何念得地道。
严木根皱了皱眉头,薛逢贵真是有点不自量,在别人面前吹嘘,兴许人家还能有点兴趣,但在知根知底的老同学面前吹嘘,未免有点欠妥。你是什么样?别人不知道,他严木根还不知道吗?
现在我外婆点名要找名道师灯盏,我父亲严木根怎么也不愿答应。灯盏什么玩意儿?让灯盏来,灯盏除了哄几个钱,还会暗地里讥笑他严木根,怎么混得这么惨啦,老婆怎么寻了死?一想到这些,严木根就更觉周身冰凉,他几乎是乞求丈母娘:不请灯盏,请别的道师行不行?
“不行!”李小枝拧得很,她今天是铁了心要把持一切的。这个讨嫌的老婆子还加附了一条:灯盏必须由木兰花老货亲自去请。
湾里的一些长辈都有些气愤,这算哪门子事呀?上了年岁的婆婆被逼去给寻死的儿媳妇找道师念经超度,山石湾从来就没有这种事!菱花拽上脸色沉郁的严木根,“你要让你妈去,你就是不孝!”
严木根闷了片刻,牙缝里迸出一句,“她真要这样闹下去,咱们就不找了!就让那寻死的晾尸吧!”严木根声音打着颤。
“找还是要找的。要不然,那老狐狸是不会罢休的。这天热,尸身就摆在那儿总不是个事,总得想办法入殓下葬。”菱花看着严木根眼里已经涌出了泪,轻拍拍他的背,叹口气,“你也别太难过了。事情都这样了,还是想办法尽快将后事处理吧。要不,我去给你找个人到灯盏那里跑一趟吧。”
“那就麻烦婶娘了。”严木根幽幽地说。
“这时候别说这种见外的话。我去找你妈,让她到我家避一避。到时候,那老狐狸问起来,就说灯盏是你妈找来的。”
李小枝成心要让木兰花难堪,她叫来她的外侄子,拽着木兰花去找灯盏。
菱花指着李小枝的鼻子,骂她太没德行,“再胡闹,往派出所打电话,叫马所长过来!我就不信马所长制服不了你!”
李小枝张着浮肿的眼瞅着菱花,擤了一把鼻涕,“呸!叫马所长?就是叫牛所长羊所长来,老娘我也不怕!你不要仗着你女婿是镇里的书记,就欺压我这个没钱没势的老婆子!告诉你,我不怕你!”
“好,好!我不要你怕我,你真的那么横!我今天倒要让你知道,到底是你厉害,还是人家马所长厉害?”菱花转身叫村长,“去,打电话给马所长!”
村长也跟着呵斥李小枝,“太过分了。是得叫马所长来!我这就去打电话!”说完扭屁股就走。
在屋角闷了多时的严家乐尾跟在村长后面,在门外拽住他,希望村长不要打电话叫马所长来,说人家马所长已经来过一回了,不要将事情再闹到上头去,人家表面上不笑话,心里头笑话。村长有点犹豫,“菱花婶娘叫(我)打的电话。”
“没关系的。到时候菱花要是问起来,就说是我不让打电话。”
村长若有所思地一点头,“家乐爷,其实我也寻思着这电话打得有点不合适。就是叫马所长来,那老婆子还不是一般的主子,能吓唬就能吓唬的。她要真不买马所长的账,那不是让人家马所长下不了台吗?”
“我就是这么考虑的。就这么说定了,电话不要打了。我们自己家里的事,还是尽量自己解决。”严家乐拍拍村长的肩,客气两句,“唉,家里出这种事,连你都跟着受累。”
“哪里的话?我是想帮忙,可是帮不上呀。”村长蹙着眉,“你听那老婆子,又在那里嚷嚷了。”
“有些事还得靠你帮我支撑着。我进屋去了。”严家乐说。
严家乐进屋时,李小枝正扯着嗓子喊,“打电话就打电话,有什么了不起的!他马所长敢将我这个老婆子吃了?!”不过那声音却是明显地弱了一些。
严家乐满脸谦卑,对着李小枝作着揖,“哎呀,亲家母,别的废话我就不说了。你也是通情达理的人,我们严家有做差了的,还望你老人家谅解。木根这孩子你也不是不知道的,木头人一个,不会说乖巧话,现在别的人你就不看,你就看在我大孙子严瑞还是你亲外孙的分上,你就消消气,什么话坐下来好说好商量的,你看好不好?”
李小枝倒还能安静地听着,严家乐一歇嘴,她就哭开了:“我苦命的儿呀,啊,我苦命的心肝!这老严家就严瑞他爷爷还能说点人话呀!……”
严家乐趁她哭停了,小心翼翼地说:“亲家母,你要找灯盏道师,就听你的,差个小伙子去请,行不行?我那老婆子心疼病又犯了,要不然她会去的。我是担心,万一她半路上坚持不住,出了纰漏,外面说起来,也是不大好的,这人多嘴杂,少不了说你的闲话,亲家母,你说是不是呀?”
李小枝歪着蓬松的脑袋,漠然地说:“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木兰花老货不去,那老亲家你去,应该没问题的。”
严家乐脸色马上有点变了,他原以为借口老伴木兰花犯了心疼病,说几句软话,李小枝多少会给他面子的。可是这婆娘真是臭到家了,哪是给他面子?分明是硬生生扯他老脸皮嘛!严家乐毕竟是严家乐,在多年来跟木兰花的较量中逐渐养成了能上能下的橡皮忍性,他发狠地一顿脚,“我去就我去!”
菱花阻止严家乐去,“老哥,你去?那不折了你的腰身?别去!别去!不能让那母夜叉牵着鼻子转!”
严家乐一摊手,“我不去?这事没个了断的时候,你就看着那尸身在那腐烂发臭?”
“这事让马所长来解决,没有解决不了的,实在不行,用铐子都要将那母夜叉铐到派出所!”菱花怒气冲冲地说。
“唉,不是那么回事呀,好歹她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折腾了这么长时间,要是让马所长来,折腾下去,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收拾呀?你没看见那老婆子吃软不吃硬?”严木根深深地叹了口气,“都不要劝我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严木根不希望父亲去找灯盏,可又不敢张口说,他知道父亲的脾气,都到这个份上,父亲这样做,也确实是相当不容易的。
木兰花看着一脸凝然的严家乐,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本意并不喜欢老头子在李小枝面前低三下四。可是,要不是老头子低三下四地说软话,这个乱摊子还不知道撂到什么时候才能收拾。好歹老头子是为着这个家着想的。
灯盏家在六十里开外的薛家沟,一条修得并不平整的石子路通向那里,严家乐坐着三轮车颠簸着去的,陪同前往的还有本家的堂侄小峰。小峰以前去过灯盏家,熟识路。
灯盏住的是二层小洋楼,楼前有一个宽敞的大院子,院子里有几个修得很精致的大花坛。我爷爷严家乐啧啧称赞灯盏家的门庭很气派,不由得慨叹灯盏的道师当得真是实惠。严家乐还不大了解,当初灯盏家的小洋楼刚刚竖起的那阵子,大大激发了一些人对当道师的兴趣,一时间,周遭也陆续出现了好几个打着张天师徒子徒孙名号的土道师,不过,有灯盏这个资格老、名声大的道师在前面挡着路,那些企图出名的土道师没有一个后上者能够居上的,他们最终都撤换了自己的牌号,干别的差事赚钱去了。
严家乐和小峰在灯盏家没见到灯盏。灯盏婆娘说灯盏正在辟谷。严家乐有些失望。他以前听人说过灯盏辟谷的事,灯盏辟谷就是不吃五谷,在僻静的地方静心修炼。灯盏辟谷期间,一般不会出山。除非灯盏辟谷结束了,才会考虑出山的事。
大老远地跑来,决不能白跑一趟。严家乐便问:“辟到什么时候呢?”
“哦,快了。”灯盏婆娘一副认真的样子,她看了看墙上的猫头鹰挂钟,“过一个小时零三分,他就能出来了。你们就在堂屋坐着等一等吧。”婆娘给每个人倒了一碗茶,又说:“不知你们知道不知道,灯盏辟谷后出山收的价要比平常高一点的。”
严家乐问:“多少?”
灯盏婆娘干干地笑了一下,“我本来不过问我们灯盏的事。你既然问我,我要不答的话,就有点失礼数啦。”她伸开一双手,朝严家乐晃了晃,“啊,这个数呢,也不是很多的。”
十块(钱)?严家乐问。灯盏婆娘淡笑了一下,说都什么年代了,十块有点拿不出手了吧?严家乐想骂她,十块都拿不出手?你想要多少?要一百块?我们还给你们带来了几斤香油,不算啦?但他没说出来,毕竟是来求人家的。于是严家乐又作出一副不计费用的样子,“不管多少,只要灯盏道师能出山就行。”
“你是大方的主家。不像有的人太不懂得道师的难处,还跟我们灯盏讨价还价呢。道师念一回经,是要耗费不少血气的。每次我们灯盏回来,我都要给他滋补身子。”说完,婆娘到后院忙碌去了。
严家乐就和堂侄小峰一边喝茶一边等待。他们偶尔也打量一下屋里的陈设。家具都比较新,长形条几、八仙桌和春秋椅的质地都是优等红木,上的是油亮的紫红漆,能照见人影。据小峰说,他来过几次灯盏家。第一次小峰上灯盏家是一九八三年,那时灯盏家的房子及屋里陈设都不起眼,屋是很普通的低矮平房,家具也很旧,有的地方漆色剥落了,露出白的底色,看上去花花搭搭的,有些难看。墙上也是白一块,灰一块,黑一块的,斑驳得不成样子。石灰土质的地面倒是显得还干净,一色灰白。第二次小峰来灯盏家是一九九四年,那时灯盏家的门厅就已经改头换面了,住上了二层小洋楼。如今这楼看上去比较新,大概是前不久重新装修过。小峰就慨叹说:“灯盏这道师当得可真是大有赚头。赚钱也不要什么本钱的。”
严家乐制止他别信口乱说,“过去上庙里求菩萨,也是要烧香的。你这上门来请人家,空手像样吗?多少也是要有所表示的。”
“人家可不跟你‘多少有所表示’,人家开着价呢。过去庙里的菩萨直接开口要价吗?”
“别说了。”严家乐朝内屋努努嘴。
灯盏婆娘出来了,“你们别着急呀,要不了多大工夫,灯盏就来。”
严家乐说:“着急是有些着急。那边还在等着我们赶快回去呢。”
“我尽量帮你催催。”
婆娘是真催灯盏了,不大会儿,灯盏就出来了,他一脸的容光,看样子辟谷辟得很来神气。
其实灯盏并没有辟什么谷,他是在后院特意设置的“道场”(不过是一间小屋)睡觉。这些天他太辛苦了。方圆百里过世的老人陆陆续续不下十个,而且祭日赶到一起了,这几家都要请灯盏来为亡灵念经超度。由于来登门的主家都不依不饶,一定要在他们设想的时日里请到灯盏道师,灯盏出山的档期只好排得密密麻麻,甚至连晚间睡觉的时间都要搭上。最初几天,身强力壮的灯盏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蜜蜂在周遭飞来舞去,走东家,奔西家,跑南家,赶北家。但几天一下来,灯盏就感到体力不支,有些蔫了。灯盏原有一副响如金铃的戏子嗓音,由于劳累过度,金嗓子变成了锈铁嗓子,发出的声音嘶哑,很难听。灯盏一贯注重自己的嗓音,他认为道师诵经的声音一定要悦耳,要富有磁性,才能吸引人来听。自己念经嗓音出了问题,那就不能再撑下去了,再撑下去,那非得失音,会成想说话但又说不出话来的活哑巴。灯盏必须好好休息一番。但灯盏对外界又不能说自己太累了,道师怎么能说自己累呢?灯盏就将自己休息说成“辟谷”,“辟谷”是比较道仙的说法,无形中也给灯盏增加一种神秘的色彩。
黑夜连着白天足有三十多个时辰,灯盏整整地熟睡过来了。这一觉睡得真是很爽,灯盏的嗓子也不嘶哑了,周身的活力也恢复了。他从床上坐起来,婆娘就将精心为他煨的老鸡汤端了过来,“鸡汤不烫,温温的。”小声地告诉他堂屋里有两个人在等他,等了一个多时辰了。灯盏问是什么样的人,婆娘说,一个老的,另一个跟你差不多岁数。
灯盏点头说:“你都按我说的跟他们说了吧?”婆娘说,那当然啦。她又端来一盆放有毛巾的温水,找来一套干净衣裤,搁在灯盏面前。灯盏飞快地喝完鸡汤,吃了几块棉絮般的鸡肉,洗了把脸,换上干净衣裤,伸了伸懒腰,挺直腰板,就上堂屋来了。
跟上门的主家客套了几句,灯盏正式落座了,开始说他一般辟完谷是不出山的。严家乐说了缘由。当灯盏听说他就是严木根的父亲,又听说严木根的老婆服毒自杀,连说:“怎么弄成这样呢?唉,木根也够受的了。”
严家乐想起灯盏婆娘开始就给他们弹下的前奏,料定那必是灯盏的意思,于是就说:“劳顿你辛苦一趟啦,费用什么的由你说了算。”灯盏连忙正色地说:“这个您老人家就不要说了,好歹我跟木根是同学嘛。老同学碰上这种祸事,我心里也不好受,就是白跑一趟,也是心甘情愿的嘛。”
当天上午,灯盏就随严家乐一起起身。到下午两点他们才赶到山石湾。这中途,严家乐在路边一家商店里买了些饼干来给大家充饥。
到山石湾,灯盏首先找到严木根,很真诚地劝慰严木根往开处想。还说他是过来人,他二十五岁那年,也就是结婚刚一年半,他老婆也是这么死的,她一死,还带走一个——她还有六个月的身孕。其实呀,女人肚量就是小,一丁点儿小事就想不开。她就不想想她死了,这男人就不过日子了?还不照样过日子,照样娶老婆?木根呀,你也不要难过。过个一年半载,再找个性情合得来的,日子还是照样过下去的。木根,你说是不是?
严木根只是不住地叹气,没言语。
灯盏补吃了中饭,跟严木根说起超度亡灵的有关事宜。灯盏说超度亡灵在夜幕降临时最适宜。我爷爷严家乐根据灯盏的要求,差人为晚间的超度仪式做一些准备。首先要在家附近的空场上用石灰撒出一个很大的圆圈,然后准备一盏大的豆油灯和四十九盏稍小的豆油灯(可以用小茶碗当灯盏,棉线捻作灯芯),请四十九位善跑动的童男童女,要他们一人捧一盏小豆油灯。山石湾虽然有六十多户人家,但找四十九位童男童女还是不大容易,有不少人家的孩子都已长大成人。严家乐就将这个情况跟灯盏一提,灯盏说,最好是童男童女。实在找不齐,让姑娘小伙子凑数也行。灯盏还说,最好多找些人,以备替换。到时候跑灯,要跑四十九圈的,就怕有些孩子跑不下场呢。
该准备的都准备了。夜幕降临,灯盏将手中的拂尘朝空中那么轻轻地一甩,超度亡灵仪式正式开始。
四十九盏豆油灯环绕在圆圈周围,有如四十九颗闪烁的小星星。圆圈正中放着一张八卦图和一个高脚凳,凳上放着一盏大油灯。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灯盏穿着道师服,盘腿坐到八卦图上,挺身舒气,闭目念起经来,边念边敲着小铜钟。灯盏的声音很脆亮很悦耳,大家都屏声静气地侧耳倾听,希望能听清他到底念的什么经文,但遗憾得很,没人能听得清。灯盏念了大约有一刻钟,站起身,挥舞着双臂,仰面朝天,一声悦耳的长叹。这回大家听清了,灯盏在长叹说:来吧,来吧!他大概在召唤亡灵呢。
灯盏长叹之后,轻缓而又虔诚地双手捧起高脚凳上的那盏大油灯,迈着极其矫健的步伐,开始绕圈跑动,边跑嘴里边念念有词。随着大灯盏的跑动,那四十九个小灯盏也跟着一起跑动,远远看去,那分明是一颗大流星带着一群小流星在流动。每跑过一圈,灯盏就高声说:来吧!来吧!足足跑了四十九圈。灯盏也喊了四十九遍“来吧!来吧”。四十九圈是个让小灯盏们不轻松的数字。许多小灯盏们开始都新鲜好奇,很快他们就感觉他们所干的是有些枯燥又有些辛苦的差事。但他们又不能中途退下来,这不是做游戏。道师事先严肃地对他们打过招呼,说只要一上场跑灯,就不能随便退下来,那样会让亡灵生气的,必须坚持!万不得已,真是跑不动了,才能由旁边的大人来接替。中途就有小灯盏咬牙坚持,差点摔倒了。一旁的严家乐赶紧让人上去替换。灯盏一再嘱咐:看到哪盏灯跑得不畅,就要替换下来,千万千万不能摔灭了灯!一路跑灯,大多数灯盏都被替换过。而灯盏本人,确实叫人有些佩服,整个仪式灯盏始终都以一种饱满的热情操持着,没有丝毫的疲软迹象。特别是他领头跑灯的昂扬姿态,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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